正文

青泥洼的故事

原鄉(xiāng)記憶 作者:素素 著


深藍之城

記得很久以前,一個北京的朋友跟我說,我真受不了你們大連人,見面還沒說上幾句話,就會單刀直入地問,你到?jīng)]到過大連?全世界好像就大連這一個地方該去,沒到過大連就等于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

我能理解這個朋友的憤怒,在他看來,如果問你到?jīng)]到過北京,可能是正常又正常的事情,如果問你到?jīng)]到過大連,就屬于無知甚或是無禮。可是大連人不管這些,大連人恰恰就是要這么問,不但要問北京人,還要問上海人,問廣州人,問所有沒到過大連的人。

其實,在這場普通的對話里,你到?jīng)]到過大連,只是說出了前半句,后半句故意留給了被問的人,如果被問的人不主動說出來,他們馬上就會把溜到嘴邊的話說出來,我們大連很美!

我們大連很美——幾乎是大連人的口頭語。即使他們從未離開過這個城市,即使他們出去游走了很多地方,他們?nèi)匀还虉?zhí)地認為,我們大連很美。熱愛自己城市的方式有N種,大連人表達熱愛的方式就是這種。

因為在大連讀書,我已在大連居住了三十多年,至少算半個大連人。這么多年來,大大小小也算走過了不少個城市,不論走到哪一個城市,總要拿大連跟眼前這個陌生的城市相比較。我得承認,在當今這個城市與城市已經(jīng)漸漸變得無法區(qū)分和識別的時代,我的確生活在了一個因為風情獨具而始終不能被遮蔽了的城市,自然也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普通大連人常有的優(yōu)越心態(tài)。

青泥洼的故事

可以說,不管我以什么方式敘述這個城市,都得從青泥洼開始。

記得,住在這個城市之后,有很長一段時光,只要我從火車站走出來,或坐著公共汽車從青泥洼那一站下來,我就會東張西望。這里是城市最繁華的商業(yè)中心,目光所及,都是城市中心最常見的景象。燈紅酒綠。人喧車攘。一切都固定不變,一切又都在快速流轉(zhuǎn)。于是,猛然駐足的我,便像漩渦里的一塊石頭,既是阻礙,也被圍困。

我的站住不動,既是在辨別腳下泥土的顏色,也是在確認那兩個水洼的位置。我知道,它們是青泥洼的由來,或者說,它們是青泥洼的原稿。在城市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大連灣南岸這個地方就叫青泥洼。在城市已有了一百多年歷史之后,那片青色的泥土,雖早已被時間之輪碾軋在柏油馬路的下面,那兩個清清的水洼,雖早已變成兩個公園里的湖和池塘,青泥洼這個名字卻依然在叫。我突然明白,正是這看上去并不起眼的三個字,讓這個城市永遠地保持了一種水分,一種潮濕的詩意。

古書上對遼東半島最早的記載,開始于末次冰期結(jié)束之后。彼時,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同屬于潮濕的“膠遼古陸”。古陸上面有一個大湖,湖邊曾棲息著冰后期的長毛動物,叫猛犸象和披毛犀。莊子在《逍遙游》里說:“北溟有魚?!边@個“北溟”,指的就是膠遼古陸上的大湖。后來由于地球氣候變暖,冰融雪化,大湖慢慢變成了海洋,膠遼古陸最終也沉入了水下。于是,就有了渤海灣,就有了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的隔海相望。這其實是地球變遷帶來的演化。在公雞形狀的中國版圖上,遼東半島南部的大連正好處在雄雞嘴巴的位置上。在它低頭覓食的時候,那尖尖的嘴巴只差一點兒就要碰著山東半島。

大連地區(qū)最早的生命消息,聚集在瓦房店的古龍山洞里。上個世紀80年代,考古專家在這里發(fā)掘出至少17000年前的獸骨,其中最多的一種動物,被考古專家命名為大連馬。在獸骨堆里,考古專家還發(fā)現(xiàn)了人工打磨過的石器,于是就有了古龍山洞里的牧馬人之稱。

在此后一萬多年的時光里,因為天寒地偏,人煙稀少,再加上戰(zhàn)爭和掠奪,一場廝殺過后,只留下一片焦土。文明的種子總是剛剛播下去,就被那一支支強悍的馬隊給踩踏得一片狼藉。然而,在小珠山和郭家村遺址,在牧羊城和張店城廢墟,在老金州和老復州舊地,那些留有祖先指痕的灶臺和陶罐,那些可以想象出來的房屋和城堡,不論它們站立在那里,還是早已坍塌成碎片,或者被歲月封埋在地下,都在以耐人尋味的表情,以及在倒下或消失之前的種種姿態(tài),被來到這里訪問鄉(xiāng)土的我辨認和撫摸過,我還給那一組文章取了個名字:從山洞開始。

有關(guān)青泥洼的記載,最早始于東漢。公元190年,曾發(fā)生了一個震驚中原的大事件:趁董卓之亂,遼東太守公孫度父子背棄東漢王朝,自封為遼東侯、平州牧。這一場對中原的叛離,居然長達半個世紀。在此期間,曾有一個叫邴原的大才子,不知他在山東的北??と橇耸裁吹?,坐一葉帆船,從山東半島來到了遼東半島。當年他停船上岸的地方就是青泥洼。然而,它當時的名字叫“三山”。

書上說,邴原那次并不是一個人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兩個大才子,一個叫劉政,一個叫管寧,他們被并稱為“遼東三賢”。整個事情不止于此,書上還說:“原在遼東,一年中往歸原居者數(shù)百家,游學之士,教授之聲,不絕?!睂τ谶|東,這可是少有的熱鬧了。這里原本屬于邊緣地帶,原本就沒有士大夫文化,公元之初,由于從中原來了一群狂放不羈的大才子,便給這塊苦寒之地帶來了一股陌生而清新的書香。

由東漢再往后翻,就到了隋唐之際。在中國歷史上,那是一個極其特殊的時期,中原先后是隋唐兩大王朝統(tǒng)治的天下,偏遠的遼東卻屬于高句麗割據(jù)的時代。這個糟糕的局面自然惹怒了中原皇帝,他們不斷地往遼東派兵,以征討高句麗這個頑固不化分子。據(jù)《新唐書·高麗傳》載:“詔陜州刺史孫伏伽、萊州刺史李道裕儲糧械于三山浦、烏湖島……”在這段文字里,三山已不知不覺地改叫“三山浦”。上岸的也已不是文人才子,而是級別不小的將軍。當將軍們把運來的糧草和兵器卸在了三山浦,就說明它不是個簡陋的小碼頭,而是個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港口,它已與那場僵持了幾百年的戰(zhàn)爭息息相關(guān)了。

“青泥”兩個字,最早見于賈耽的《邊州入四夷道里記》:“登州東北海行……北渡烏湖海,至馬石山東之都里鎮(zhèn)二百里,東傍海堧過青泥浦……”彼時,賈耽是大唐中葉貞元年間的宰相,當他乘船由海西向海東而來,大連灣南岸這美麗的一隅便自然而然地映入了他的眼簾,并被這位大唐宰相寫下了歷史性的一筆。這是一個值得銘記的時刻,叫了幾百年的三山浦,此時已改叫“青泥浦”。從此,大連灣南岸不但有了一種不同于別處的顏色,還有了一絲在別處聞不到的氣味。

自明代開始,青泥洼第一次出現(xiàn)在官方編制的地圖上。大連灣南岸這美麗的一隅,被正式地標記為“青泥”“青泥島”或“青泥??凇???傊伾珱]有變,氣味也沒有變??梢钥匆姷淖?,就是在這里出海和上岸的船帆非比往常地多了起來,說明村莊也就在離岸不遠的地方。

以文字的方式見稱“青泥洼”,開始于盛京將軍耆英呈給清政府的奏折。那是十九世紀中葉,在中國的東海岸已先后發(fā)生過兩次鴉片戰(zhàn)爭,英國人的艦船已由南向北開到了渤海灣和大連灣,這里已被列強們爭相看好。盛京將軍大概在巡查海防的時候,望見了大連灣南岸的小漁村,并感到正有一片不祥的陰云在它的上空盤旋。于是,它被送到清朝皇帝的御案前。

幾十年后,在遼東半島南部,果然就接連發(fā)生了兩場戰(zhàn)爭。當戰(zhàn)爭的硝煙在大連灣南岸散去,這個名叫青泥洼的小漁村,就被一個名叫大連的城市覆蓋了。如今的它,已經(jīng)像一個寓言,注釋著城市的前塵,像一棵老樹的根系,盤纏在城市的底部。如果把城市編成一本書,它應該是這個城市的扉頁。

西伯利亞大碼頭

一座城市的出現(xiàn),可能是一場偶然發(fā)生的事件,也可能是一場必然發(fā)生的事件。大連屬于后者。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不但震碎了坐落在岸上的村莊,也震碎了這里固有的寧靜。有一天,當俄國人在旅順口站住腳之后,便決定在大連灣選址建碼頭。于是,在原本只匍匐著幾個小漁村的大連灣南岸,因為建了一個碼頭,而有了一座城市。

關(guān)于碼頭,在大連流行兩種叫法。官方、媒體以及在碼頭上班的人,一般都叫它“海港”,也有人叫“大連港”。那些只是去碼頭坐船或接船的人以及普通的市民,則一直習慣地叫它“碼頭”。在我看來,叫海港比較書面和正式,也比較工業(yè),馬上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岸壁上的吊車和堆積如山的貨物。叫碼頭則樸實家常一些,隱約還有一股原始荒涼的氣息,“碼頭”突出的不是機器和物資,而是在船與岸之間上上下下的人和包裹。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叫它“碼頭”。

在某一本書里,我曾看到這樣一則記載,19世紀末,俄國太平洋艦隊開進旅順口不久,新沙皇尼古拉二世便在一份《政府公報》中宣稱:俄國決定,從現(xiàn)在起,將修建一座西伯利亞最大的碼頭,通過這個碼頭的中介,大連港灣將把舊大陸的兩個邊陲聯(lián)結(jié)起來。

西伯利亞。遼東半島和大連灣,也被劃在西伯利亞地盤之內(nèi)。記得,我最早是在俄羅斯小說和詩歌里讀到“西伯利亞”這個詞語。在我的印象中,所謂的西伯利亞,就是遙遠和荒涼,就是無邊無際的森林,就是皚皚厚厚的雪原,就是十二月黨人的流放地。去了西伯利亞,就等于去了絕處,去了死亡之所。

西伯利亞大概的位置在烏拉爾山以東、白令海峽和日本海以西、黑龍江以北。這片鄂倫春人的森林,自公元17世紀康熙時代開始流失,一直到19世紀中葉還在被吞卷。鄂倫春獵人最后被驅(qū)趕到了貝加爾湖以南,他們身后的大片森林被哥薩克們用俄語字母標上了地名,它們被細分為西西伯利亞、中西伯利亞和東西伯利亞。

然而,建一座西伯利亞最大碼頭的計劃,就在那個公告發(fā)布之后開始了。俄歷1898年4月9日,一個名叫貝爾蓋茨的土木工程師,奉命從俄占的海參崴來到了俄占的旅順口,他此行的任務就是為這個大碼頭選址。在旅順口,貝爾蓋茨看好了旅順口軍港西部不遠的地方,他認為在那里建一座大碼頭十分合適。所謂的大碼頭,就是商業(yè)碼頭。貝爾蓋茨畢竟是個土木工程師,而不是軍人或政治家。他為商業(yè)碼頭所選定的位置,立即就遭到了軍政兩方面的反對。

于是,貝爾蓋茨來到了大連灣北岸??辈斓慕Y(jié)果卻令他失望,這里容易被長驅(qū)直入的南風侵襲,淤泥會一點點地堵塞港口,在這里建碼頭有太多的麻煩。有那么一會兒,貝爾蓋茨將目光由大連灣北岸移到了南岸,并像瘋了一樣徑直向南岸走去。直覺和經(jīng)驗都在告訴他,大連灣南岸是一座天賜的良港,再也沒有比南岸更好的選擇了!他馬上把這個消息報告給維特大臣,維特大臣的電報則立刻就飛向了遙遠的圣彼得堡。就這樣,1898年6月10日,尼古拉二世正式發(fā)布敕令:在大連灣南岸建碼頭和城市。尼古拉二世說,這是上帝的旨意。

據(jù)記載,關(guān)于這座商業(yè)碼頭的名字,也曾引起過一場爭論。杜巴索夫?qū)④娬f,碼頭的名字一定要張揚俄國的國威。維特大臣卻說,俄國在遠東的局勢尚未穩(wěn)定,不易叫過于刺激的名字。事實上,俄國自1860年占據(jù)海參崴之后,就把它原來的中國名字改為俄稱,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語的意思是“控制東方”。未免有點兒露骨了,已經(jīng)讓其他幾個列強心生懷疑。所以,維特這一次就想做得含蓄些,他給這個碼頭取的名字是“達里尼”,俄語的意思是“遠方”。誰都知道,自16世紀以后,俄國人一直在走向遠方,而且已經(jīng)習慣于走向遠方。19世紀末,他們在遠方又將有一個名叫達里尼的碼頭。

顯而易見,如果沒有薩哈羅夫們的貪污和私吞,達里尼碼頭也許會建設(shè)得更快更好。據(jù)記載,1904年年初,整個碼頭雖只完成了一期工程——修起了三座碼頭,一條防波堤,還有一座燈塔,然而,它對外卻有一個響當當?shù)姆Q呼:達里尼自由港。在碧藍的港灣里,已開始??课迩嵓壍呢涊?,并有數(shù)十個國家的旗幟在港灣的上空飄揚。

自由港。這其實是尼古拉二世對其他國家的一個承諾。1897年12月,在“三國干涉還遼”之后,俄國太平洋艦隊突然占領(lǐng)了旅順口,當時即遭到許多國家的質(zhì)疑。尼古拉二世只好解釋說,俄國只是租借旅大,時間只有二十五年,為了給大家提供方便,將很快在這里建起一座自由港,各國的商船可以在這里自由出入。

可是,尼古拉二世所描繪的好景并不長。1904年2月8日午夜,達里尼碼頭二期工程正要啟動,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了。由于俄國人把重兵都部署在旅順口,金州和大連灣一帶和炮臺堡壘很快就被日本軍隊攻破。5月27日深夜,達里尼市長薩哈羅夫接到旅順口要塞司令斯特塞爾的急電,讓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組織達里尼的俄國居民全部撤往旅順口,還叫他把達里尼碼頭炸掉。

那是一場十分匆忙的爆破,只損壞了一小部分岸壁。有人說,這是因為達里尼碼頭修筑得還算堅固;還有人說,這是因為薩哈羅夫不忍心炸毀自己親手建起來的碼頭。事實上,最主要的原因是斯特塞爾讓他炸掉的地方太多,而達里尼市內(nèi)卻沒有足夠的炸藥。總之,這個碼頭不過傷了些皮毛,還可以繼續(xù)使用。5月30日,當薩哈羅夫與最后一批俄國居民剛撤離了三天,日本第二軍的軍艦未打一槍一炮就在碼頭靠了岸,士兵們上岸后還列出了整整齊齊的入城隊形。

整個日俄戰(zhàn)爭,前后曾持續(xù)了一年。1905年2月11日,日俄之間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不久,達里尼市就被日本人改叫“大連市”。達里尼碼頭則被改叫“大連埠頭”。接著,日本人即對外宣稱,大連埠頭依然是一個自由港。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日本人一邊修補被薩哈羅夫炸壞的岸壁,一邊對原碼頭進行修改和擴建,相繼建起了候船廳、埠頭事務所和大棧橋。當這三座大型的岸上建筑矗立起來,大連港的格局和風貌就基本上定型了。

1945年8月23日,也就是蘇軍進駐大連的第二天,他們就宣布大連埠頭局解體,中文名改叫“大連中蘇自由港”,俄文仍稱“達里尼自由港”。“中蘇”只是一個說法,港長及各部門的要職全都由蘇方擔任。直到1951年1月1日,大連港才正式收歸中國政府。

就是說,在大連港的歷史上,它曾三次被宣布為自由港。一次是1899年,由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另一次是1906年,由日本殖民統(tǒng)治當局宣布;再一次是1945年,由蘇軍宣布。本世紀初,大連市政府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把港口從大連灣搬遷到大窯灣,把大窯灣建成東北亞航運中心。這是一個新口號,雖然叫東北亞航運中心,而不叫自由港,對于滄桑百年的大連港,也是一次歷史性的改變。

敖德薩式城市

薩哈羅夫既是達里尼市的市長,也是達里尼市的規(guī)劃者。當年,他成立了一個建筑事務所,并由他擔任所長兼總工程師。他還給自己配了兩個助手,一個叫契姆,專門負責建碼頭;另一個叫特萊廖辛,專門負責建市。1899年秋天,當碼頭工程啟動以后,碼頭背后的城市也開始切入了正題。

碼頭背后就是城市,這是一種在歐洲常見的空間模式。薩哈羅夫并沒有遵照中國本土的傳統(tǒng)建造城市,而是偷了一個大懶,把黑海岸邊的敖德薩復制在了大連灣岸邊,碼頭在前,城市在后,港城一體。

整個達里尼市,被他劃分為三個市街:行政市街、歐羅巴市街、中國市街。所謂的行政市街,就是達里尼市政廳所在地,也就是這個城市的政治中心。所謂的歐羅巴市街,就是俄國人以及外國人生活區(qū),另外還是這個城市的商業(yè)中心。所謂的中國市街,就是中國人聚居地,當然是被隔離或排斥在中心之外的非中心。

在薩哈羅夫時代,對中國市街沒有任何動作,不過是一個紙上的設(shè)計方案。薩哈羅夫最先建起來的是行政市街,歐羅巴市街只不過完成了土地整理。彼時,在這兩個市街之間有一條天然的深溝,上面架了一座木橋,民間叫它“俄國街木橋”。它不但是南北交通的樞紐,還是兩個市街的分界。向北看去,既是行政市街的延伸,也是它的裝飾。向南望去,它就像一支音樂的前奏,將人引入歐羅巴市街中心的圓形廣場。

我在當年的舊照片里看見,上個世紀初,名叫青泥洼的小漁村已經(jīng)變成了廢墟,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海邊忙著建碼頭,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在臨海的山坡上忙著建市。俄國街木橋以北,成了一片工地,每天都是塵土飛揚,夯聲震天。在俄國街木橋南那塊凸凹不平的空地上,則停滿了等著做橋北生意的馬車和人力車。

當行政市街的建設(shè)塵埃落定之后,背海向南的市政廳大樓,便在街的盡頭矗立起來了。街的兩側(cè),則是一座連一座的官邸和官吏住宅,以及鐵路公司和輪船公司的大樓。與這些高大體面的建筑物相比,俄國街木橋顯得倉促而簡陋。從當時拍下的照片上看,它更像是臨時搭起的木架子,根本就配不上歐味十足的俄國街。所以,日本人占領(lǐng)了這個城市之后,不假思索地就拆除了俄國街木橋,把它改建成一座文藝復興式的石橋。

石橋的設(shè)計者叫前田松韻。1905年以后,日本有許多建筑師來到大連,他們是一群崇洋媚歐的人,把近代西方古典風格幾乎是照搬到了大連街上。前田松韻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而且是最早來大連的一個。他模仿的手法非常嫻熟,把原來的木結(jié)構(gòu)橋梁和橋墩全部掀掉,把橋基、橋柱、橋欄、橋頭一律都改用花崗巖砌筑,并在上面精心雕刻出文藝復興式花紋。石頭到底比木頭耐用抗磨,直到現(xiàn)在,這些石質(zhì)的花紋仍像當初一樣清晰生動。俄國街木橋改成石橋以后,名字也改了,叫“日本橋”。日本橋改叫“勝利橋”,則是1945年以后的事。這名字一直被叫到今天,橋的面貌也沒有什么改變,仍是一座文藝復興式石橋,橋上面仍在走大小汽車貨車和行人,橋下面仍在走一列列入庫或出庫的客貨車車廂。

俄國人在大連待了七個年頭。薩哈羅夫雖然在圖紙上規(guī)劃了三個市街,實際上只建成了行政市街。市街是個區(qū)域概念,所謂的行政市街,不單指市政廳門前這條街,整個勝利橋北這一片,當年都屬于行政市街的范疇。市政廳門前這條街,只是行政市街里的一條主街。在主街之外,還有許多小街?,F(xiàn)在的光輝巷,當年就曾是達里尼市政廳官吏住宅區(qū)。俄國人請的是德國建筑師搞設(shè)計,巷子里都是只有一兩層或兩三層高的獨立式小樓或洋房,它們明顯地帶有德國民居的特色,每一幢樓房的式樣都互不重復,卻彼此和諧呼應。建筑的立面裝飾十分精美,那些木制的門廊個個嚴謹而浪漫,屋頂細節(jié)處的小造型,既別致又巧妙。另外,每家都有一個院子,花墻內(nèi)外種滿了薔薇、綠藤和喬木。整個住宅區(qū)內(nèi),被縱縱橫橫的小巷劃分開來,巷距卻只有幾步寬,給人一種親切而不是疏離的感覺。在十字形巷口,還有一間小廣場,四周的小樓都把門窗朝向它,看起來就像是中國式的場院。當年那些官吏們?nèi)ナ姓d上班,只需幾分鐘就可以走到辦公室。

1904年2月10日,即日俄開戰(zhàn)的第三天,市長薩哈羅夫接到命令,讓他迅速安排達里尼市俄國官吏的家屬返回國內(nèi),幾天之后,女人和孩子就走光了,每家只剩下了成年的男子。5月27日深夜,最后的撤退開始了。由于全部車輛被軍隊征用,撤退的男人們只有徒步走到旅順口。這片曾經(jīng)人聲喧嘩的住宅區(qū),終于成了空巷。其實,它是大連建市的第一個住宅區(qū)。這些小巷和樓房能原汁原味地保留到現(xiàn)在,也許與它們后來做了鐵路職工宿舍有關(guān)。這幾十年,整個城市最看不出變化的地方,除了軍隊營房,就是鐵路職工宿舍。當初接管這個城市的時候,他們優(yōu)先占了最好的地腳,住上了最好的房子。這么多年過去,別人的房子早已不能住了,他們的房子依然還很結(jié)實。只當所有的人都換上了新房子,才顯出他們的房子破了。所以他們也出去買新房子,把舊房子租給那些收破爛的南方人。于是,這片曾經(jīng)優(yōu)雅斯文的高級住宅區(qū),一點點地變成了臟亂差的死角。

雖然是在死角里走,仍能看出建筑原有的精致,仍能想象出以往生活的潔凈。最近我聽說,市里已經(jīng)決定成片保護勝利橋北的建筑原貌,想把這片官吏住宅區(qū)做成上海新天地那樣的商業(yè)模式,以此留住城市之初的記憶。我想,當這片小巷子真的燈紅酒綠起來,勝利橋就會擁擠了,許多人會向橋北摩肩接踵地走去,他們也許還想知道橋北過去的故事。也是,沒有過去的故事,也就沒有現(xiàn)在的故事。

俄國街木橋。日本橋。勝利橋。過去的名字叫起來恍如隔世,現(xiàn)在的名字聽起來仍覺得親切。在這個城市,它的確是一座可以越過卻不能忘記的橋。因為它通向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市政廳,第一條市街,第一個住宅區(qū)。我知道,這個城市有許多東西是從勝利橋北開始的。直到現(xiàn)在,在大連人的嘴邊,還時不時夾雜著許多俄語和日語單詞。大連人喜歡穿布拉吉和挽霞子(俄語與日語的音譯),喜歡喝啤酒、吃壽司,喜歡在桌幾上鋪十字繡或鉤針編織的白色臺布,喜歡收拾家拖地板,喜歡在海灘上架遮陽傘吃野餐,也都與這條市街以及這座橋密不可分。

廣場美如花朵

大連是一個盛產(chǎn)廣場的城市。從建市開始,到1945年之前,大連的廣場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30年代以前的廣場,一部分是30年代以后的廣場。30年代以前的廣場,建在城市東部。30年代以后的廣場,建在城市西部。宏觀地看過去,由東向西,既是大連的廣場史,也是城市的編年史。

我在前面說過,這個城市的東部最早被俄國人劃定為行政市街和歐羅巴市街,日本人占領(lǐng)后,也并沒有改變了這個舊有的格局。城市東部,當年有東大連之稱,其實就是外國人居住區(qū)。當年的殖民者們故意地以這種方式,把城市和人群劃分出內(nèi)外和親疏、尊卑和貧富。不論俄國人還是日本人,因為把最好的東西都部署在東部,城市的東部就被他們搞得像巴黎一樣熱鬧。東部當年最大的一個熱鬧,或者說熱鬧的中心,在俄據(jù)時代叫尼古拉廣場,在日據(jù)時代叫大廣場,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山廣場。在這個大熱鬧之外,還有一些小熱鬧。它們像葵花一樣,圍繞在大熱鬧的四周。這些小熱鬧是:敷島廣場,即現(xiàn)在的民主廣場;西廣場,即現(xiàn)在的友好廣場;朝日廣場,即現(xiàn)在的三八廣場;英吉利廣場,又叫千代田廣場,即現(xiàn)在的二七廣場。此外,還有南廣場和北廣場,前些年還可以看見這兩塊閑置的空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被新蓋起來的建筑物給埋在了地下。

我一直認為,中山廣場是這個城市的封面,不用翻開內(nèi)頁,就知道它姓甚名誰。建市之初,在城市與碼頭的關(guān)系上,薩哈羅夫照搬的是敖德薩,在城市本身或細部的處理上,薩哈羅夫模仿的是巴黎。路易十四被稱為太陽神,法國人因為崇拜自己的皇帝,而將巴黎設(shè)計成一顆匍匐在地上的太陽。薩哈羅夫幾乎是照葫蘆畫瓢,在歐羅巴市街中心,設(shè)計出了一個直徑有二百多米的圓形廣場,并以沙皇的名字來命名,叫“尼古拉廣場”。廣場的中心是一片開敞的空地,薩哈羅夫想在這里建起一座大教堂。環(huán)繞著教堂和廣場,再建歌劇院、音樂廳、銀行、交易所等公共建筑。而在這些建筑之間,則是呈放射狀的街道。如果廣場是太陽,這些街道就是光芒。

據(jù)記載,包括尼古拉廣場在內(nèi),薩哈羅夫曾設(shè)計了五個類型的市街:主要大街、林蔭街、海岸街、街和小路。在橫貫尼古拉廣場的莫斯科大街之外,主要大街還有基輔大街、弗拉基米爾大街、薩姆索諾夫大街、烏伊茨泰大街。其次,則是薩姆遜斯基林蔭街、圣彼得堡海岸街等。街和小路,就屬于主要大街、林蔭街和海岸街的枝蔓了。

就是說,在薩哈羅夫的規(guī)劃圖上,這個城市將被徹底地歐化:建筑的基石,不是中國式的青磚,而是歐式的花崗巖和混凝土;建筑的式樣,不是中國式的大屋檐,而是歐式的廊柱,不是方形的院子,而是圓形的廣場。包括那些大街和小巷,也不是中國古代的棋盤式格局,而是由圓形廣場呈放射狀的蛛網(wǎng)式道路。總而言之,薩哈羅夫的目的,就是要把達里尼建成一個讓中國人感到陌生的城市,讓那些坐船來觀光或探親的俄國婦女和孩子,那些俄國太平洋艦隊上的士兵,從達里尼碼頭一上岸,就可以沿著莫斯科大街,直接走入圓形廣場,走入這座熟悉的具有懷鄉(xiāng)色彩的城市。

然而,圓形的尼古拉廣場以及廣場四周的建筑,在薩哈羅夫手中還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一個紙上的藍圖。它們剛剛有了一個名字,就因為日俄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黯然休止。我是后來知道,在廣場上陸續(xù)建起來的歐式老建筑,沒有一座出自薩哈羅夫時代,大部分是日本建筑師設(shè)計建造。因為早在明治時代,日本就已不再把自己當成中國的學生,而是“脫亞入歐”,轉(zhuǎn)身去西洋求教。許多人學成歸國后,適逢日本對俄戰(zhàn)爭獲勝,并重新占領(lǐng)了大連。趁此機會,他們紛紛地聚攏到這塊全新的土地上,當時被稱為“渡海建筑師”。

于是,上個世紀初的大連,幾乎變成了渡海建筑師們的試驗場,或者是東洋學西洋的第一本作業(yè)。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復制和模仿。一時間,在大連的廣場和街道上,哥特式、巴洛克式、文藝復興式鱗次櫛比,爭奇斗艷。由于歐洲近代古典主義的建筑在同一背景上不斷疊加,這個城市完全被涂上了異質(zhì)文化的色彩。

1914年7月,為慶賀日本第一任關(guān)東都督府都督大島義昌的六十三歲生日,有人在尼古拉廣場正中給他豎起了一座立姿銅像,并且栽了六十三棵松樹。自那一天起,尼古拉廣場就改了名字,叫“大廣場”。據(jù)說,民間也有人叫它“大銅人廣場”,還有人叫它“八國廣場”。我想,叫八國廣場,大概因為廣場上的建筑樣式繁多,或者附近駐有許多外國領(lǐng)事館的緣故吧?

大廣場改叫“中山廣場”,當然是在日本投降之后。自叫了這個名字,就沒有再改過,也許今后也不會再改了。其實,走進中山廣場,最吸引我的不是它背后有什么故事,而是那些如今仍團團圍坐在廣場四周的建筑。它們每一座都很經(jīng)典,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出處,每一個符號都代表著某種風格。所以有人說,在這個城市,中山廣場像一枚圓形的圖章,鐫印在城市的中央。還有人說,中山廣場是一座露天的建筑博物館,正因為它是一個優(yōu)美的建筑群落,保存得又相對完整,所以,它至少在外形上給這個城市定了基調(diào),定了風情。

上個世紀20年代以前,正因為城市東部建了這么多廣場,整個東部好比一只秋天的石榴,被廣場給撐得笑逐顏開。東部叫廣場搞得太熱鬧了,很快就變得擁擠和逼仄起來。再這么建下去,東部就快傾斜得站不住了。于是,大連城市的天平上,就有了一個西部。西部的熱鬧,也與世界的變局有關(guān)。上個世紀30年代,發(fā)生了許多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的重大事件。其中之一,就是建筑革命。由于現(xiàn)代工業(yè)急劇發(fā)展,建筑藝術(shù)與功能、建筑材料與結(jié)構(gòu)、建筑技術(shù)與形式,便不再是手工業(yè)時代的笨重和多樣了,而是一切都可以做成模具,一切都可以做成批量,所有的產(chǎn)品都越來越趨向統(tǒng)一。于是,就爆發(fā)了一場顛覆性的革命。革命者居然是一向古板的德國人。他們對歐洲幾千年不變的傳統(tǒng)突然發(fā)生了質(zhì)疑,主張放棄建筑外表的繁瑣和虛飾,讓簡潔明快的線條在建筑的立面大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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