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經(jīng)言》九篇

《牧民》第一一一戰(zhàn)國政治思想家作

（1）《史記·管晏列傳》曰：“吾讀《管子·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詳哉其言之也?！庇忠苁现栽唬骸皞}廩實(shí)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于流水之源，令順民心?！庇衷唬骸爸c之為取者，政之寶也。”（見《牧民》篇）于是世人遂有謂《牧民》諸篇為真管氏書者。（如朱長春《管子序》謂：“自《經(jīng)言》外，《內(nèi)言》十二，《外言》十半，《短言》《區(qū)言》十七，《雜篇》十九，《輕重》全于偽矣。”案十半二字不通。今本《管子》，《外言》八篇。）不知史公距管仲已數(shù)百年，其所言若于古無征，亦不可遽信。章實(shí)齋《文史通義》謂：“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易教上》）戰(zhàn)國以前，無著書立說自為一家言之風(fēng)，管子亦不能獨(dú)外。（詳本書《附錄一》）且孔子屢稱管仲，從未言其著作?！肚f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尸子·廣澤》篇，備論諸家，亦未一及《管子》。則直至莊荀之前，無《管子》之書。迨韓非著《五蠹》，始言：“今境內(nèi)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而國貧?！眲t知戰(zhàn)國言治之風(fēng)盛，需治之途多，遂有綴拾往哲政治大家管商之遺言往事，以為書而干世者矣。

（2）瑞士珂羅倔倫（Karlgren）著《左傳真?zhèn)渭捌湫再|(zhì)》（The Authenticity and nature of the Tso Chuan），陸侃如先生譯為《左傳真?zhèn)慰肌罚ㄔ谛略聲瓿霭妫?，以語音變遷詮釋“於”字用例，衛(wèi)君聚賢據(jù)之而再加以研討，斷定用作介詞與“于”字相通，始于戰(zhàn)國。（衛(wèi)君《古史研究·春秋之研究》）檢此篇“於”字凡十五見：曰：“錯(cuò)國於不傾之地，積於不涸之倉，藏於不竭之府，下令於流水之源，使民於不爭之官?！痹唬骸板e(cuò)國於不傾之地者，授有德也；積於不涸之倉者，務(wù)五谷也；藏於不竭之府者，養(yǎng)桑麻、育六畜也；下令於流水之源者，令順民心也；使民於不爭之官者，使各為其所長也。”曰：“唯有道者能備患於未形也?！痹唬骸皩忟稌r(shí)而察於用?！痹唬骸熬徴吆箪妒?，吝於財(cái)者失所親?！苯杂脼榻樵~。若單言只字，尚可謂后世所改；如此之多，不得謂為后人所改也。則其為戰(zhàn)國人作，而非春秋時(shí)之管仲作明矣。

（3）據(jù)上二證，知此篇必在春秋之后，顧何以不謂其在秦漢，而必謂其在戰(zhàn)國？篇中曰：“如地如天，何私何親？如月如日，唯君之節(jié)。御民之轡，在上之所貴；道民之門，在上之所先；召民之路，在上之所好惡。故君求之，則臣得之；君嗜之，則臣食之；君好之，則臣服之；君惡之，則臣匿之。毋蔽汝惡，毋異汝度，賢者將不汝助。言室滿室，言堂滿堂，是謂圣王?！币煌獮橛许嵨淖?。以“天”葉“親”，以“先”葉“門”，以“服”葉“得”，其韻甚古，與《詩》《騷》相仿?！对姟ぐ刂邸贰疤臁比~“人”，《雨無正》“天”葉“信”“臻”“身”?！冻o·大司命》“天”葉“轔”“人”。《詩·小弁》“先”葉“墐”“忍”“隕”。《楚辭·國殤》“先”葉“云”。《招魂》“先”葉“紛”“陳”。《詩·關(guān)雎》“服”葉“得”“側(cè)”。《六月》“服”葉“翼”“棘”?！跋取迸c“門”，“服”與“得”，漢代能否相葉，余未博考；“天”之與“親”，則絕不相葉?！墩f文》：“天，顛也?！保ā兑徊俊罚╋@為以音釋義?！夺屆芬粫?，純以音釋，亦曰：“天，顯也?！庇衷唬骸疤?，坦也?！保ā夺屘臁罚﹦t漢代讀“天”，亦非古之鐵因切，而與今音同矣。故《素問》為秦漢間作品（雖托名黃帝，其實(shí)為秦漢間作品，辯見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及梁任公師《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肪砣洹短煸o(jì)大論》六十六，即以“天”葉“元”“玄”“旋”矣。

《形勢》第二一一亦戰(zhàn)國政治思想家作

（1）“于”字作介詞用者有七，曰：“平原之隰，奚有于高？大山之隈，奚有于深？”“有無棄之言者，必參于天地也?！薄叭f物之于人也?！薄耙娕c之交，幾于不親；見哀之役，幾于不結(jié)；見施之德，幾于不報(bào)?！?/p>

（2）諸侯稱王，惟楚在春秋之世，自余皆在戰(zhàn)國?！妒酚洝の菏兰摇废逋踉辏骸芭c諸侯會于徐州，相王也。”《田敬仲完世家》亦謂宣王九年：“與魏襄王會徐州（此襄王，與《魏世家》所言襄王，實(shí)皆惠王，以惠王三十五年后改元從一年起，《史記》誤以是年卒，于是以改元后年屬襄王。但時(shí)代固不誤），諸侯相王也?！币馈读鶉怼?，是年為周威烈王三十五年。諸侯稱王，皆在此年前后。燕韓據(jù)兩《世家》及《六國表》，在威烈王四十六年。趙雖不可考，然《趙世家》謂武靈王五年：“五國相王，趙獨(dú)否?！眲t其王，更較晚矣。秦之稱王，《本紀(jì)》無明文，據(jù)《周本紀(jì)正義》引《秦紀(jì)》云：“惠王十三年，與魏韓趙并稱王?！被萃跏隇橥彝跛氖哪辍＃ㄅc韓稱王不甚相符，辯證見梁玉繩《史記志疑》卷四。）《管子》之書，就各面觀察，決非楚言，而此篇曰：“獨(dú)王之國，勞而多禍?！笔潜卦谥T侯稱王之后矣。（劉績謂“王”當(dāng)依《解》作“任”?？家蹲ⅰ芬嘧鳌巴酢?。且下文云：“獨(dú)國之君，卑而不威。”“國”“王”相對成文，知作“王”是也。）

《權(quán)修》第三一一秦漢間政治思想家作

（1）篇中曰：“故末產(chǎn)不禁，則野不辟?！庇衷唬骸肮噬喜缓帽臼?，則末產(chǎn)不禁；末產(chǎn)不禁，則民緩于時(shí)事而輕地利。”又曰：“有地不務(wù)本事，而求宗廟社稷之無危，不可得也?！贝伺c管子之主張，極相背馳。《史記·管晏列傳》曰：“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cái)，富國強(qiáng)兵?！眲⑾颉豆茏訒洝罚嘤写搜?。（見影宋本、明本《管子》及嚴(yán)可均《全漢文》。標(biāo)題依嚴(yán)氏。）《齊語》載管仲對桓公曰：“四民勿使雜處?！穹蛏倘狠投萏?，察其四時(shí)，而監(jiān)其鄉(xiāng)之資，以知其市之賈（同價(jià)），負(fù)任儋何（同擔(dān)荷），服牛軺馬，以周四方，以其所有，易其所無，市賤鬻貴，旦莫（同暮）從事于此，以飭其子弟，相語以利，相示以賴（羸也），相陳以賈；少而習(xí)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xué)，不勞而能。夫是故商之子恒為商?！眲t管子固甚提倡商業(yè)也。再考《史記·貨殖列傳》：“太公望封于營丘，地瀉鹵，人民寡，于是太公勸其女工，極其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浜簖R中衰，管子修之，設(shè)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歸，位在陪臣，富于列國之君，是以齊富強(qiáng)至于威宣也。”《正義》曰：“管子云：‘輕重謂錢也，夫治民有輕重之法?！苡写蟾⒂窀?、內(nèi)府、外府、天府、職內(nèi)、職金，皆掌財(cái)幣之官，故云九府也。”（案《正義》所舉，實(shí)僅七府。）則齊地固不宜農(nóng)桑，而宜工商。桓公管仲之霸，亦端恃工商，烏能一再為“禁末產(chǎn)”之論也？且提倡農(nóng)業(yè)，尊之為本；壓抑工商，卑之曰末，盛行于漢初，而產(chǎn)生于戰(zhàn)國末年以至秦皇統(tǒng)一之時(shí)，前此無有也。（詳本書《附錄二》）則此篇之作，亦當(dāng)在秦漢之交，或竟在漢初矣。

（2）凡補(bǔ)偏救弊之學(xué)說，必生于弊端已見之后。此篇中有曰：“商賈在朝，則貨財(cái)上流?！惫茏又盀橘F族政治時(shí)代，商賈何能在朝？考之載籍，亦無商賈在朝之事。此種懲弊思變之說，不能產(chǎn)生。戰(zhàn)國之末，呂不韋以大賈潛移秦之天下，但尚未聞專以與民爭利。及漢初?？子檬拢瑢?shí)為“貨財(cái)上流”。此種學(xué)說，雖不敢謂在?？字?，亦必在戰(zhàn)國之后。

（3）篇中曰：“賞罰信于其所見”“賞罰不信于其所見”“而度量不生于其間”“故取于民有度”“取于民無度”“藏于民也”“奚待于人”“奚待于家”“奚待于鄉(xiāng)”“奚待于國”“奚待于天下”“則民緩于時(shí)事”“小禮不謹(jǐn)于國”“小義不行于國”“小廉不修于國”“小恥不飾于國”“爵服加于不義”“祿賞加于無功”“則國不免于賊臣矣”。凡“于”字十九，皆作介詞用，亦在戰(zhàn)國或戰(zhàn)國后之證也。

（4）篇中曰：“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禮也。欲民之有禮，則小禮不可不謹(jǐn)也。小禮不謹(jǐn)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禮，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義也。欲民之有義，則小義不可不行。小義不行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義，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廉也。欲民之有廉，則小廉不可不修也。小廉不修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廉，不可得也。凡牧民者，欲民之有恥也。欲民之有恥，則小恥不可不飾也。小恥不飾于國，而求百姓之行大恥，不可得也?！贝孙@為對《牧民》篇“國有四維……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之言，加以補(bǔ)充。必在《牧民》篇后矣。

《立政》第四一一戰(zhàn)國末政治思想家作

（1）中有一節(jié)摘鈔《荀子·王制》篇，今將二文并列于下，真?zhèn)巫钥闪⑴小?/p>

王制

修憲命，審詩商，禁淫聲，以時(shí)順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大師之事也；修堤梁，通溝澮，行水潦，安水臧，以時(shí)決塞，歲雖兇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視肥，序五種，省農(nóng)工，謹(jǐn)畜藏，以時(shí)順修，使農(nóng)夫樸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修火憲，養(yǎng)山林藪澤草木魚鱉百索，以時(shí)禁發(fā)，使國家足用，而財(cái)物不屈，虞師之事也；順州里，定廛宅，養(yǎng)六畜，間樹藝，勸教化，趨孝悌，以時(shí)順修，使百姓順命，安樂處鄉(xiāng)，鄉(xiāng)師之事也；論百工，審時(shí)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于家，工師之事也；相陰陽，占祲兆，鉆龜陳卦，主攘擇五卜，知其吉兇妖祥，傴巫跛擊之事也；修采清，易道路，謹(jǐn)盜賊，平室律，以時(shí)順修，使賓旅安而貨財(cái)通，治市之事也；抃急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變，奸邪不作，司寇之事也；本政教，正法則，兼聽而時(shí)稽之，度其功勞，論其爵賞，以時(shí)慎修，使百吏免（同勉）盡而眾庶不偷，冢宰之事也；論禮樂，正身行，廣教化，美風(fēng)俗，兼覆而調(diào)一之，辟公之事也；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天王之事也。

立政

修火憲，敬山澤林藪積草，天（原作夫，依戴望《管子校正》引丁說改）財(cái)之所出，以時(shí)禁發(fā)焉，使民于宮室之用，薪蒸之所積，虞師之事也；決水潦，通溝瀆，修障防，安水藏，使時(shí)水雖過度，無害于五谷，歲雖兇旱，有所秎獲，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視肥，觀地宜，明詔期，前后農(nóng)夫，以時(shí)鈞修焉，使五谷桑麻，皆安其處，由田之事也；行鄉(xiāng)里，視宮室，觀樹藝，簡六畜，以時(shí)鈞修焉，勸勉百姓，使力作毋偷，懷樂家室，重去鄉(xiāng)里，鄉(xiāng)師之事也；論百工，審時(shí)事，辨功苦，上完利，監(jiān)壹五鄉(xiāng)，以時(shí)鈞修焉，使刻鏤文采，毋敢造于鄉(xiāng)，工師之事也。

此篇所載只虞師、司空、由田（《荀子》作治田）、鄉(xiāng)師、工師五職，而無大師、傴巫跛擊、治市、司寇、冢宰、辟公、天王七職，以為治齊政典耶？則非齊國之官。（齊國之官，依《左傳》《國語》有工正、太史、南史等，未聞?dòng)写似d諸官。）以為泛論耶？則官職未全，且與章氏“古人不著書”（見前）之說相違。尤當(dāng)注意者，與《荀子》所同五職，在《荀子》為連屬之文，非間有間無，其為摘鈔《荀子》何疑？

（2）尚有一節(jié)與《春秋繁露·服制》篇從同。

服制

率得十六萬國三分之，則各度爵而制服，量祿而用財(cái)，飲食有量，衣服有制，宮室有度，畜產(chǎn)人徒有數(shù)，舟車甲器有禁，生則有軒冕之服位貴祿田宅之分（蘇輿《春秋繁露義證》謂“上之字衍”），死則有棺槨絞衾壙襲（疑壟字）之度；雖有賢才美體，無其爵不敢服其服；雖有富家多貲，無其祿不敢用其財(cái)。天子服有文章，夫人不得以燕饗，公以廟，將軍大夫不得以燕饗以廟，將軍大夫以朝，官吏以命士止于帶緣（蘇輿校改為“天子服有文章，夫人不得以燕饗以廟，將軍大夫不得以燕饗以廟，朝官吏命士止于帶緣”），散民不敢服雜采，百工商賈不敢服狐貉，刑余僇民不敢服絲玄乘馬，謂之服制。

立政

度爵而制服，量祿而用財(cái)，飲食有量，衣服有制，宮室有度，六畜人徒有數(shù)，舟車陳器有禁修，生則有軒冕服位谷祿田宅之分，死則有棺槨絞衾壙壟之度；雖有賢身貴體，毋其爵不敢服其服；雖有富家多資，毋其祿不敢用其財(cái)。天子服文有（二字應(yīng)校正）章，而夫人不敢以燕、以饗廟，將軍大夫以朝，官吏以命士止于帶緣，散民不敢服雜采，百工商賈，不得服長鬈貂，刑余戮民，不敢服絻，不敢畜連乘車。

《繁露》起九字無所附麗（蘇輿《義證》引錢云：“上有脫文，二句亦與服制無涉?！保?，又“禁修”，《繁露》只作“禁”以求工整，二“毋”字皆改作“無”，似《繁露》鈔此篇。此鈔《荀子》，董子鈔此，則其時(shí)代當(dāng)在戰(zhàn)國末矣。

（3）篇中謂：“寢兵之說勝，則險(xiǎn)阻不守；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zhàn)；全生之說勝，則廉恥不立；私議自貴之說勝，則上令不行；群徒比周之說勝，則賢不肖不分；金玉貨財(cái)之說勝，則爵服下流；觀樂玩好之說勝，則奸民在上位；請謁任舉之說勝，則繩墨不正；諂諛飾過之說勝，則巧佞者用?！笨即呵镏腥~，雖有向戌等弭兵之議；而曰“寢兵”之說，則實(shí)始宋钘。（見《莊子·天下》篇，余有《宋子及其學(xué)說》，可供參考。）“兼愛”始自墨子。“全生”之說，似始于子華子?！秴问洗呵铩べF生》篇引《子華子》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又《審為》篇記魏韓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說韓昭釐侯以所爭者甚輕，不宜愁身傷生以憂之，昭釐侯甚善其說?？肌妒酚洝ろn世家》無昭釐侯，有昭侯。載昭侯二年，魏取朱，則昭釐侯昭侯，蓋即一人？（余別為《子華子考》。）是子華子當(dāng)與昭侯同時(shí)。“私議自貴”之說似指楊朱。余者，書闕有間，未悉所指。各種皆標(biāo)之曰“說”，以知者例不知者，似皆指一種學(xué)說。蓋戰(zhàn)國中世以降，一面言論極自由，可任意創(chuàng)說；一面時(shí)勢環(huán)境，皆予人以欠闕之感想，惡劣之影響，于是橫決旁溢，而學(xué)說遂無奇不有。此篇于各說皆施以抨擊，更在諸說備出之后焉。

（4）尊農(nóng)為本、卑商為末之風(fēng)，權(quán)輿戰(zhàn)國之末，本書《附錄二》中，論之頗詳。此篇曰：“不好本事，不務(wù)地利?！庇衷唬骸昂帽臼?，務(wù)地利，重賦斂，則民懷其產(chǎn)?！?/p>

（5）篇中曰：“卿相不得眾，國之危也?！薄扒洹薄跋唷边B舉，是以“相”為官名；“相”為官名，蓋始戰(zhàn)國。

考《書·說命上》：“爰立作相?！眰喂盼牟蛔銚?jù)。自余《左傳》《國語》“相”字甚多，然皆“輔相”之意，非官名。《魯語上》：“季文子相宣成，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仲孫它諫曰：‘子為魯上卿，相二君矣?！笨梢娢淖又贋樯锨?，不過其職責(zé)在輔相其君耳。即此可見其所言相，皆非相官?！豆騻鳌坊甘荒辏骸凹乐僬吆?？鄭相也?！倍鴵?jù)《左傳》此年曰：“祭封人仲足（即祭仲）有寵于莊公，莊公使為卿?！眲t祭仲官鄭，亦實(shí)為卿。《左傳》莊九年：“鮑叔言管仲于桓公曰，使相可也。”僖二十四年：“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薄墩撜Z·憲問》第十四論管仲曰：“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庇衷唬骸肮苤傧嗷腹！倍蹲髠鳌焚沂辏芡跻陨锨渲Y饗管仲，管仲辭，受下卿之禮而還。則其官蓋為下卿。《左傳》襄二十八年：“子產(chǎn)相鄭伯。”三十年、三十一年并云：“子產(chǎn)相鄭伯以如晉?！闭讶辏骸班嵅绯赢a(chǎn)相。”四年：“子產(chǎn)善相小國?！蔽迥辏骸白赢a(chǎn)相鄭伯，會晉侯于邢丘?！笔辏骸白赢a(chǎn)相鄭伯?！笔辏骸白赢a(chǎn)子大叔相鄭伯以會。”而《史記·鄭世家》：“子產(chǎn)為卿十九年?！眲t子產(chǎn)之官，實(shí)亦為卿。《左傳》定十年：“公會齊侯于祝其，實(shí)夾谷，孔丘相。”《穀梁傳》亦記曰：“夾谷之會，孔子相焉，兩君就壇，兩相相依?！倍拧蹲ⅰ分^：“相會儀?！敝量鬃又伲瑩?jù)《世家》為大司寇。他言“相”者，亦皆類是，不必悉舉。最宜注意者，《左傳》昭三年：“樂桓子相趙文子?！卑四辏骸捌咴录仔纾R子尾卒，子旗欲治其室。丁丑殺梁嬰（子尾家宰）。八月庚戌，逐子成、子工、子車（皆子尾之屬），皆來奔。而立子良氏之宰。（子良，子尾之子，子旗，為子良立宰。）其臣曰：‘孺子長矣，而相吾室，欲兼我也。’”趙文子，晉臣，子良，齊臣；安能立相，而皆曰相。蓋春秋及春秋以前，無名相之官；而上至天子，下至諸侯公卿大夫，其輔佐之高等臣工，皆可曰相，義取輔相，非若后世之相為專官。猶凡有土治民者，皆可曰主，義取主持，非若后世之主為君主專稱也。（春秋凡有土治民者，皆可曰主，說詳本書第四章《君臣》上下二篇。）故《左傳》隱五年：“天子三公者，天子之相也?！敝料宥迥辏骸皯c封為左相?！倍ㄔ辏骸爸衮尘友Γ詾闇笙??！碑?dāng)以天子之三公，諸侯之卿大夫，分等次之故也。惟《論語·先進(jìn)》第二十一，公西華曰：“愿為小相焉?！薄都臼稀返谑骸拔６怀郑嵍环?，則將焉用彼相矣！”似為春秋有相之證。但前者，何晏曰：“小相為相君之禮者。”后者，苞《注》曰：“言輔相人者?！眲t皆非后世所謂相也?？脊殴偕僖蛔种伲屎笫懒⑾?，其名亦或曰宰相，或曰丞相，或曰相國，無單名相者?！蹲蟆贰秶芳捌渌呵飼r(shí)或春秋以前書，皆單文，知皆為輔相之義，非真有是官。《墨子·尚賢中》曰：“伊摯，有莘氏女之私臣，親為庖人，湯得之，舉以為相?！薄陡吩唬骸笆故ト司燮淞汲?，與其桀相而謀。”《貴義》曰：“使為一國之相，不能而為之。”亦皆只曰相，尚非官名。至《尚同》上中下三篇，皆有“舉天下賢可者，立以為君，立以為三公，立以為諸侯”之言，名三公，不名相，知其時(shí)無相官。

《國策》《荀子》始見“相國”之稱。《東周策》：“國君所令，相國往，相國不欲。”又曰“有人謂相國曰”云云?！稄?qiáng)國》篇荀子說齊相曰：“今相國上則得專主，下則得專國，相國之于勝人之勢，亶有之矣?！t士愿相國之朝。能士愿相國之官?！鄧崾嵌粸??！眲t于時(shí)確有相國之官?？肌肚夭摺酚浱K秦在趙受相印。而“卿”“相”二字，遂多并稱者?！肚夭摺罚骸鞍灿姓f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趙策》二：“天下之卿相?！薄俄n策》二：“而嚴(yán)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薄堆嗖摺范骸案ビ柘啵植挥枨湟?。”《荀子·富國》篇：“其卿相調(diào)議?！薄毒馈菲骸叭欢笄湎噍o佐，則獨(dú)不若是其公也。”又曰：“卿相輔佐，人主之基杖也?！酥鞅貙⒂星湎噍o佐足任者。……無卿相輔佐足任者謂之獨(d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