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的罩衣

在《紅樓夢》第八回，寶釵第一次亮相，是借寶玉的眼光被打量：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綿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

“看去不覺奢華”這一句真能把人噎死！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坐在自己家炕上做針線，家常穿一件無袖罩衣（“比肩”即“無袖”之衣），竟是貴重的銀鼠皮里，衣面上還繡有“二色金”的花紋。如果這還不叫奢華，那什么才算奢華？

黃金的成色不同，所呈現(xiàn)的金色也會有偏紅、偏黃、偏白的區(qū)別，人們就利用不同顏色的黃金打成金箔，再制成金線。同一件衣服上，不同部位的花紋，可以有意地拿色澤微有區(qū)別的金線繡制，比如此處花紋用偏紅的金線繡，相鄰的花紋卻用偏白的金線繡，讓兩種不同的金色錯雜并置，或泛紅或泛白，形成微妙的深淺變幻，“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中的“二色金”，就是指這一種繡法。

明清時期，利用黃金成色的不同，制成閃色不同的金箔、金屑、金粉、金線，是很流行的做法。明代名漆工黃成在其所著《髹飾錄》中，將漆器中對于這一工藝的運用稱作“彩金象”，明人楊明注云：

泥薄金色，有黃、青、赤，錯施以為象，謂之彩金象。

王世襄先生《髹飾錄解說》中在解釋此一工藝時，援引清代《圓明園漆活彩漆揚金定例》的相關條款：

平面畫戳掃金云坐龍，上紅、黃二色金……紅金二十二張五分，黃金二十二張五分。

非常清楚地顯示，“二色金”一詞，就是指不同色澤的金箔等等在同一器物表面上做出圖案，這也順便解釋了“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中“二色金”的含義。

在五十七回，寶釵借“碧玉佩”的由頭，對邢岫煙作過一番表白：

但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前，我也是這樣來著。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yōu)槭恰?/p>

清代明黃緞繡九龍墊面（現(xiàn)藏北京藝術博物館），使用了赤金、黃金兩種捻金線，即為典型的“二色金”繡品。

清康乾時期黑漆描金紋手爐（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爐身開光內為“彩金象”山水樓閣圖。

寶釵一味地“從實守分”，“該省的就省了”，不做“富麗閑妝”，可隨便穿一件罩衣，還是那么精致華貴，只能說明薛家的“家底兒”實在厚實。她的一身衣服，包括比肩褂，“一色半新不舊”，這是寶釵言行如一，堅決地奉行著“該省的就省了”的原則，在日常生活中，盡量把早幾年做的衣服拿出來穿，不肯輕易做新衣。然而，從她家箱子里隨便翻出一件往年做的過冬衣服，就是銀鼠為里、二色金線繡花。薛家昔日全盛時期的光景，通過比肩褂深淺兩色金線的閃光，依約地折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