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冬宰
我們安定后的第一件大事是收拾羊圈,第二件大事就是冬宰。
居麻說:今年的冬宰,我們家要宰三只綿羊,隔壁要宰一匹二齡母馬。
又說:宰一匹馬,差不多也頂三四只羊吧!
冬宰是每戶牧民入冬前的重大戰(zhàn)備行動。在接下來漫長的整個冬天,以及再接下來的整個春天和大半個夏天里,香噴噴的肉食是貧瘠生活的最大安慰。就算是已經(jīng)定居在城市里了,有許多哈薩克家庭至今仍保持著這個傳統(tǒng)。他們在入冬時,也會購買活畜宰殺儲備過冬。在城市住宅小區(qū)的綠化帶邊,宰殺后的羊懸掛在公用運動器材上,剝皮、卸肉塊、清理內(nèi)臟,再用噴槍燒剝羊頭羊蹄……
選擇在這樣的時節(jié)大規(guī)模宰殺牲畜真是再合理不過了。首先氣溫一天冷似一天,可以安全貯存;其次羊群剛從夏秋牧場出來不久,掉膘情況不嚴重;最后嘛……這是我的想法:在漫長又貧瘠的冬天里,正好省下幾只羊的口糧。
雖然親眼目睹一個生命的結(jié)束是很難受的事,但我還是準備好了勇氣。可是,眼看就要開始宰了,加瑪卻拉我去背雪!真是急死人……而且雪又裝得過多,站都站不起來。等我三步一小歇五步一大歇地翻過重重沙丘,扛著雪走向家中時,遠遠看到馬已經(jīng)倒下了!急得扔了雪袋就跑,跑到近前,血已經(jīng)放干凈了。馬平靜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好在總算趕上了第二天的宰羊。
那么多羊,捉的時候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選擇。依我看,逮著哪只算哪只。羊群顯得比平時更為驚恐、警惕,好像看出了這次不像是被抓去抹“滅虱靈”那么簡單。那個倒霉蛋都已經(jīng)就擒了仍不肯消停,上躥下跳,叫得撕心裂肺。居麻緊緊揪著它脖子兩側(cè)的毛把它拖到地窩子前的空地上,再吩咐我把洗手壺拎來。然后他掰開羊的嘴,讓我提著壺往它嘴里灌了一口水。他解釋說,這只羊今天還沒有“吃飯”呢!
——原來,不能讓它空腹而死,不能讓它的靈魂太委屈?!墒?,就喂了點水,也太象征性了吧?也太好打發(fā)了……
接下來開始做巴塔(禱辭)。巴塔也做得極其迅速,半句話不到就結(jié)束了,開始抽刀子……也跟打發(fā)一樣。我都懶得問他說的啥意思。
居麻在吃肉之前帶領(lǐng)大家做的巴塔也是如此作風,飛快地,嘎嘣一下就完了。
那么羊聽到了嗎?羊諒解了嗎?這是一個被宰殺者看著長大的生命。宰殺它的人,曾親手把它從春牧場上的胎盤旁拾起,小心裝進準備已久的氈袋,再小心系在馬鞍后帶回家……宰殺它的人,曾漫山遍野帶著它四處尋找最茂盛多汁的青草,當它迷路時,冒著雨把它找回……曾一次又一次給它抹滅虱的藥水,處理發(fā)炎的傷口……在寒冷季節(jié),領(lǐng)它去往開闊暖和的南方曠野……這些羊都記得嗎?宰殺它的人,又有什么仇恨和惡意呢?大約生命的事情就是這樣的吧:終究各歸其途,只要安心就好。
我喜歡的哈薩克作家葉爾克西姐姐說: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話說冬宰第一天,一宰完馬就開始拾掇馬肉。血放完后,男人們從蹄部開始剝皮。剝到馬肚子時,胡爾馬西用拳頭一拳一拳地砸,使馬皮從馬肉表層的脂肪上剝離。然后攤開馬皮,把整個馬身子堆在上面分解。新什別克兄弟倆清理內(nèi)臟,兩個女人去遠處洗腸子肚子。居麻和嫂子把大塊的馬腿肉抬進氈房,懸掛在房架子上拆卸。地窩子里,加瑪為大家準備飯菜,就著新鮮的肉塊,切了一大盆碎肉。我呢,就到處打打下手嘍。
打下手我不反對。但他們總安排我干一些血淋淋的事情!握住剝了皮的馬蹄啊,扯內(nèi)臟啊,摳馬皮下的肋骨啊,運送肉塊啊……而剛宰殺的牲畜內(nèi)臟還是滾燙的,還有生命的熱量,握在手里似乎還在痙攣,加之鮮血四溢……我很不情愿,又無法拒絕。
多虧小嬰兒喀拉哈西醒來后哭得驚天動地,大家又安排我去帶孩子……沒過一會兒我又寧可去干那些血淋淋的活兒!帶小孩子真是比什么都累!你一哄,她就笑,你一停,她就哭。我得跟猴子一樣不停地上躥下跳才能穩(wěn)住她的情緒。不曉得薩依娜平時怎么帶的,顯然沒我這么折騰。
半歲多的女嬰喀拉哈西是個好孩子,她似乎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無論哭得多么悲慘,只要一有人從外面走進來就立刻止住哭泣拍手大笑。大人們的異常忙碌總是意味著中午和晚上的盛宴與歡樂。
就這樣,一匹清晨還在曠野中自在奔跑的馬兒,中午就散成一堆骨肉。大家收拾了整整一個上午,卸成塊的馬肉和馬骨均勻地抹上了黑鹽以制作風干肉,馬肋骨和皮肉間零星的碎脂肪也一點不落地塞進馬腸子掛了起來。
大家都辛苦了,中午新什別克家的飯桌上除了加瑪?shù)某慈鈮K,還多了包爾沙克(一種油炸的面食)、奶疙瘩和一碟杏干。
我從不吃馬肉的,大約為馬的性情剛烈吧?不像羊啊雞啊什么的,溫馴而意愿微弱。但今天決定破戒。倒不是犯饞了,只為這歷經(jīng)祈禱后的宰殺而感到安心。眼下這個大盤子里盛裝的僅僅只是食物,是馬兒留給我們的最后的力量,幫助我們度過長冬的力量。
因為我們一家也參與了勞動,晚上薩依娜端過來一大盆肉塊、下水和塞著肋骨的馬腸,以示謝意。
薩依娜走后,居麻滿意地對我說:“馬肉,好東西!比羊肉好!勁大!”
我問為什么。
他說:“因為馬比羊勁大!”
奇怪的邏輯……
晚上嫂子把分給我們的馬肉剁碎,用來做一種餃子一樣的食物。真好吃??!煮了一大鍋,剩下的第二天早上熱一熱繼續(xù)吃。雖然在水里泡了一整夜,面皮都已經(jīng)糊了,但還是那么香。從不吃隔夜飯的我也吃了一大碗。
第二天我們宰羊,新什別克家也全體上陣,幫我們處理完了三只羊。我呢,依舊帶小孩……結(jié)束后,我們同樣也端過去一大盆羊肉和羊雜作為答謝。晚上,我們煮了相當分量的一大鍋羊肉和麥子粥與新什別克家分享。大家吃得心滿意足,一個勁兒地喝涼水。
結(jié)束時,加瑪一手持壺一手端盆為大家澆水洗手,但胡爾馬西卻不洗,示意加瑪取下門邊掛的皮制馬具給他。只見他用皮繩仔細地勒過指縫,把手掌各個角落的羊油吸得干干凈凈。油立刻滲進了皮子。我覺得很有趣,也試著這么做。兩家男主人哈哈大笑,但接下來大家也都這么做了。真是個保護皮具的好方法。
居麻說,同樣在礦上(礦業(yè)是我們這個縣的支柱產(chǎn)業(yè)之一)打工,為什么口里人(內(nèi)地民工)能存起錢來而哈薩克小伙子一年到頭一分錢也存不上呢?——因為哈薩克人離不開肉,不吃肉就沒力氣。而那些口里人,天天吃饃饃喝稀飯就可以了!他表示很佩服口里人。
羊肉、羊骨頭、羊下水全處理完畢,只剩三個羊頭隨意扔在床榻一角。臉靠著臉,睜著眼睛看往一處。無論羊臨死時顯得多么地不情愿,死之后,眼睛和神情卻如此溫和平靜。我們忙忙碌碌,進來出去,不時經(jīng)過它們,有時甚至緊挨著坐在一起。和加瑪聊天時,我一邊說話,一邊無意識地撫摸它們依舊額發(fā)光潔的腦門,卻沒一點“這是尸體”的意識。高興的時候,還會揪著它的耳朵提起來,沖它大聲說:“你現(xiàn)在還好嗎?”
幾天后,偶有空閑的嫂子找來一根木棍插進羊頭的喉嚨里,并在外面的空地上燒起一堆糞火,燎燒羊毛。只燒了一會兒,它們就閉上了眼睛。
至于那一大盆血,全凍成了冰坨子,丟在遠處的雪地里,作為狗唯一的零食,被舔了一個冬天。一直到二月份天氣暖和時,才舔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