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那一輩子

面對歷史的蒼茫 作者:王充閭 著


他那一輩子

這里說的是大名鼎鼎的李鴻章。

關(guān)于這位“李二先生”,我已經(jīng)琢磨多少年了。起始,還停留在一些概念上,形象影影綽綽,模模糊糊;后來,逐漸逐漸地變得鮮亮,清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物,挺立在我的眼前,最后,竟然依次顯現(xiàn)出四種形象:

首先,他是個“不倒翁”。一生中,他始終處于各種矛盾的中心,經(jīng)常在夾縫里討生活。上面坐著陰險的老太后、懦怯的小皇帝,身旁圍繞著數(shù)不清的王爺、太監(jiān)、宰輔、權(quán)臣,一個個鉤心斗角,狗扯羊皮,像掐架的烏眼雞似的;而他居然能夠斡旋其間,縱橫肆應,游刃有余,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在他當政的幾十年間,可以說,朝廷的每一件大事都和他掛連著。咱們不妨搬著指頭算一算,晚清時期那些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哪一個不是經(jīng)他手簽訂的!他真的成了“簽約專業(yè)戶”。這樣,就難免遭來連番的痛罵。可是,罵歸罵,他卻照樣官運亨通,而且官越做越大。單就這一點來說,當時的滿朝文武,從他的老師曾國藩算起,包括光緒皇帝的教師爺翁同龢,號稱“變色龍”的張之洞,還有后來的陰謀家袁世凱,大概沒有誰能比得過他。

這當然得力于他的宦術(shù)高明,手腕圓活。他有一套善于騰挪、招架的過硬本領(lǐng),他是一個出色的“太極拳師”。

他還有一種形象,就是“撞鐘的和尚”?!拔夷芑顜啄??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鐘,鐘不鳴了,和尚亦死了?!边@是他的夫子自道。當時掣肘、下絆者多多,處境十分艱難,話里夾帶著哀怨,透露出幾分牢騷。那時候,社會上流行著兩首《一剪梅》詞:

仕途鉆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豐。莫談時事逞英雄,一味圓通,一味謙恭。 大臣經(jīng)濟要從容,莫顯奇功,莫說精忠。萬般人事要從容,議也毋庸,駁也毋庸。

八方無事歲年豐,國運方隆,官運方通。大家贊襄要和衷,好也彌縫,歹也彌縫。 無災無難到三公,妻受榮封,子蔭郎中。流芳百世更無窮,不謚文忠,便謚文恭。

形象地概括了晚清官場中的流弊。不過,李鴻章的勤政是出了名的,他既做官又做事,不是那種“多磕頭少說話”,敷衍塞責,坐嘯畫諾的混混兒。七十四歲那年,他還奉旨出訪俄國,爾后水陸兼程,遍游歐美,歷時二百天,奔波九萬里。對于大清王朝,他稱得上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楷模。

當然,最具哲學意味的還是“裱糊匠”的形象。李鴻章曾把清王朝比作一間破紙屋,自己是個裱糊匠。他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凈室,雖明知為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窿,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闭^:屋不成屋還是屋,糊無可糊偏要糊。他所扮演的正是這種角色。

他這一輩子,雖然沒有大起大落,卻是大紅大綠伴隨著大青大紫:一方面活得有頭有臉兒,風光無限,生榮死哀,名聞四海;另一方面,又是受夠了苦,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窩窩囊囊,像一個飽遭老拳的傷號,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北宋那個“奉旨填詞”的柳三變,是“忍把浮名,換得淺斟低唱”;“李二先生”倒是:忍把功名,換得罵名遠揚。

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李鴻章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他是腐朽沒落,外強中干,色厲內(nèi)荏的晚清王朝的社會時代產(chǎn)物,是中國官僚體制下的一個集大成者,是近代官場的一個標本。

李鴻章所處的時代—如他自己所說的—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

他出生于道光繼統(tǒng)的第三個年頭(1823年)。鴉片戰(zhàn)爭那一年,他中了秀才。從此,中國的國門被英國人的艦炮轟開,天朝大國的神話開始揭破了。封建王朝的末世蒼茫,大體上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獨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脅,或來自內(nèi)陸邊疆,或遭遇民變蠭起,或禍起蕭墻之內(nèi);而晚清七十年間,卻是海外列強餓虎捕食一般,蜂擁而上。外邊面臨著瓜分慘劇,內(nèi)囊里又潰爛得一塌糊涂,女主昏庸殘暴,文恬武嬉,官場腐敗無能達于極點。在這種情勢下,李鴻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說是命定了的。

當然,這并非他的初衷。由于深受儒學的熏陶,他從小就立下了宏誓大愿。二十歲時,他寫過十首《入都》詩,里面滿是“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于百尺樓”;“出山志在登鰲頂,何日身才入鳳池”;“倘無駟馬高車日,誓不重回故里車”之類的句子。果然,第二年就中了舉人,三年后又中進士,入翰林。他在參加殿試時,借著《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的考題大肆發(fā)揮:“今當舉世披靡之會,使皆以緘默鳴高,則挽回風運之大權(quán),其將誰屬耶?”坦然以力挽狂瀾、只手擎天自任,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驕人氣概。

李鴻章在他七十八年的生命途程中,以1862年經(jīng)曾國藩舉薦正式出任地方都撫為中線,前后恰好都是三十九年。他歷任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湖廣總督、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兩廣總督及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直到1901年因病死在任上。他是晚清政壇上活動時間最長、任事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核心人物。

熱心仕進,渴望功名,原是舊時代大多數(shù)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追求,但像李鴻章那樣執(zhí)著,那樣迷戀,卻是古今少見的。一般人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李鴻章則是不分順境逆境,不問成敗利鈍,總是過河卒子有進無退。他把功名利祿看作命根子,入仕之后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官場,真是生命不息,做官不止。他是一個道道地地的“官迷”。曾國藩說過:他的兩個弟子,“俞樾拼命著書,少荃(鴻章)拼命做官”。以高度的自覺、狂熱的勁頭、強烈的欲望追逐功名仕進,這是李鴻章的典型性格。

李鴻章一生功業(yè)甚多,但他的蜚聲中外,以至成為“世界級”的名人,主要是在洋務、外交方面。在慈禧太后和洋人的心目中,李鴻章與清廷的外交事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每當大清國外事方面遇到了麻煩、面臨著危機,老太后總是“著李鴻章為特命全權(quán)大臣”,于是,這個年邁的衰翁便會披掛上陣,出來收拾殘局,做一些“人情所最難堪”之事。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五年間,竟連續(xù)簽訂了《中法新約》、《中日馬關(guān)條約》、《中俄同盟密約》、《辛丑和約》等四個屈辱條約。

俗話說,伴君如伴虎??梢韵胍?,李鴻章在西太后身邊,日子是不會好過的。相傳,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與李鴻章交談時,曾暗喻他只會打內(nèi)戰(zhàn),他聽了喟然長嘆道:“與婦人孺子共事,亦不得已也?!崩侠町斎粺o法與老俾相比。威廉一世和老俾君臣合契,是一對理想的搭檔。書載,威廉皇帝回到后宮,經(jīng)常憤怒地摔砸器皿?;屎笾肋@是因為受了老俾的氣,便問:“你為什么這么寵著他?”皇帝說:“他是首相,下面許多人的氣他都要受,受了氣往哪兒出?只好往我身上出?。∥矣滞膬撼瞿??就只有摔茶杯了?!崩侠钍艿臍饨^不會比老俾的少,但他敢找“老佛爺”出氣嗎?

他在甲午戰(zhàn)爭中,聲名尤為狼藉,民怨沸騰之下,清廷不得不給他“禠去黃馬褂”的處分。一天,江蘇昆曲名丑楊三演出《白蛇傳》,在演到“水斗”一場時,故意把臺詞作些改動,說:“娘娘有旨,攻打金山寺,如有退縮,定將黃馬褂剝?nèi)ァ!庇^眾心領(lǐng)神會,哄堂大笑。李鴻章的鷹犬也都在場,恨得牙癢癢的卻又不便當眾發(fā)作,但事后到底把楊三弄得求生無路,慘痛而死。悲憤中,有人撰聯(lián)嘲罵:

楊三已死無蘇丑;

李二先生是漢奸。

李鴻章的長兄不忍心看著弟弟遭罪受辱,勸他早日離開官場,一起告老退休,他卻堅決不肯。中日《馬關(guān)條約》簽訂之后,“殺李以謝天下”的呼聲遍于朝野。而李鴻章則“晏如也”,毫無退避之念,“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他故作鎮(zhèn)定,撰聯(lián)懸于書齋:

受盡天下百官氣;

養(yǎng)就胸中一段春。

這也是跟他的老師學的—曾國藩當年也曾寫過類似的聯(lián)語:

挺起兩根窮骨頭;

養(yǎng)就一段春意思。

他們所奉行的都是一種“挺經(jīng)”。

你若說他全然不在乎,倒也未必。有時候,處境過于艱難,他也會頭腦暫時清醒一些,顯現(xiàn)出一種平常心來。比如,當他接到已經(jīng)退出官場的湘軍名將彭玉麟的函件后,看到這位故人徜徉于湖光山色之中,逍遙在世慮塵氛之外,不禁涌起艷羨的情懷。復函里說:

弟日在塵網(wǎng)中,勞勞碌碌,于時事毫無補救,又不敢言退。仰視孤云野鶴,翱翔天表,聽其所止而休,豈啻仙凡之別!……江山清福,唯神仙中英雄退步,始能獨占。下視我輩陷入泥涂如醉如夢者,不知幾時可醒耳。

這自是真情流露,但也無非說說而已,實際上卻根本做不到。對于李鴻章來說,官場的榮華富貴畢竟要比湖山的清虛冷落更具誘惑力。

彭玉麟的辭官不就,視富貴如浮云,是出了名的。他曾三辭安徽巡撫,三辭漕運總督,一辭兵部右侍郎,一辭兩江總督并南洋通商大臣,兩辭兵部尚書。每次辭官,他都情真意切,絕非借此鳴高,沽名釣譽。他能在功名場中陡然收住腳步,“英雄回首即神仙”,有其深刻的思想基礎(chǔ),像他在詩中所詠嘆的:“黃粱已熟前番夢,白發(fā)新添昨夜霜。布襪青鞋容我懶,金貂紫綬任人忙。”“縱使平生遭際盛,須防末路保全難。登場端賴收場早,進步何如退步安?!边@種境界,同李鴻章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而他的那幾句詩:“我笑世人心太熱,男兒抵死覓封侯”;“底事老僧最辛苦,利心熱透道心微”,簡直就像專門說給李鴻章聽的,無奈,言者諄諄,聽者渺渺,最后只能是“馬耳東風”。

李鴻章的飛黃騰達,得益于曾國藩者甚多,他們之間的師承關(guān)系比較明顯。兩人都具有深厚的儒學功底,恪守著封建社會的政治原則,都為維護大清王朝的統(tǒng)治而竭忠盡智;但二人的氣質(zhì)、取向不盡相同,因而,為官之道也存在著差異。

曾國藩看重倫理道德,期望著超凡入圣;而李鴻章卻著眼于實用,不想做那種“中看不中吃”的佛前點心。他公開說:人以利聚,“非名利,無以鼓舞俊杰”;“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耳。我無利于人,誰肯助我?”當然,曾國藩說的那一套也并非都要實行,有些是說給別人聽的;而李鴻章卻是連說也不說。反過來,對于一些于義有虧的事,曾國藩往往是做而不說,而李鴻章卻是又做又說。其差別就在于,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是真小人。李鴻章聲明過,他“平生不慣作偽人”,這與城府極深、誠偽兼施的乃師相比,要顯得坦白一些。由此我想起了一個故事:袁世凱看京戲《捉放曹》,當聽到“寧教我負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負我”這句話時,他說,可惜曹操當時沒有把陳宮也干掉,否則,這句有損于曹操形象的惡言就不會傳出了。記得講故事的人緊接著又補充一句:“其實,老袁也是沒有心計,既有此意,何必說出?”李鴻章對于袁世凱是很欣賞的。臨終前,他還曾薦袁以自代。

在政治上,曾國藩患有一種“恐高癥”,他一向主張知足知止,急流勇退。每當立下大功,取得高位,總是如臨深淵,惕懼不已。咸豐末年,他被任命為欽差大臣、兩江總督,江、浙、皖、贛四省軍務及巡撫、提督以下各官均歸其節(jié)制。這一高官顯位,不知使多少人艷羨、垂涎,但曾國藩卻并不開心,他說:“權(quán)位太尊,虛望太隆,可悚可畏!”面對天京城破這一期望多年的勝局,他不僅沒有欣喜若狂,反而終夜難眠,認為物極必反,名之所至,謗亦隨之,因而誠惶誠恐。在《家書》中,他特意告誡子弟:“處大位大權(quán)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為此,必須持有三種心態(tài):一是不參與,好像事情與己無涉;二是不善終,高位都是險地,居高履危能夠善終的很少;三是不勝任,好像在朽爛的跳板上駕馭著六馬奔車,隨時都有墜入萬丈深淵的危險,所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不能勝任。他的韜晦之計,后來發(fā)展成為功成身退、避禍全軀的行動。他多次奏請開缺回籍,歸老林泉。對于老師晚年一再消極求退的做法,李鴻章頗不以為然,直接批評為“無益之請”。他說:“今人大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yè)經(jīng)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于君,安能不熱中耶?”

一冷一熱,一退一進,這和他們所處的境遇不同有直接關(guān)系。曾氏當政時,清王朝所面臨的威脅主要來自農(nóng)民起義;他所時刻警戒的,集中在功高震主、擁兵自重方面?!按蛳乱粋€洪秀全,上來一個曾國藩?!边@是他最怕聽的一句話。而陰險毒辣的西太后,承襲了祖上康熙皇帝的慣用伎倆,善于利用大臣間的矛盾以制衡其權(quán)力與威勢,她一面重用曾國藩,一面又扶植左宗棠、沈葆楨,發(fā)展李鴻章的淮軍勢力。就是說,你曾國藩已經(jīng)翦除了太平軍,我的心腹之患消除了,在你身后,左、李、沈都壯大起來,不怕你曾氏兄弟興妖、起屁、尥蹶子,沒有你這兩個“雞蛋”,我照樣能做“槽子糕”。

而在李鴻章當政之后,情況就不同了。曾國藩已死;左宗棠雖在,正遠征西北;恭親王已被免除了議政王,芥蒂既生,寵信自不如前;至于翁同龢等帝黨頭目和“清流派”的張之洞、李鴻藻等,或老朽頑庸,或徒逞空談,難抵實用。尤其是面臨著列強鯨吞之勢,要與之斡旋、談判,折沖樽俎,更非李鴻章莫屬。此之謂“形勢比人強”也。

在封建社會里,任何時期都得有替君王承擔失誤責任、代杖受罰的大臣。晚清時期的李鴻章,就充當了西太后的這種角色。他像避雷針那樣,把因兵敗求和,割地賠款,簽訂喪權(quán)辱國條約所激起的強大的公憤“電流”,統(tǒng)統(tǒng)吸引到自己身上,從而緩和了人們對朝廷的不滿,維護了“老佛爺”的圣明形象。試想,這樣的角色還能倒下嗎?

而且,李鴻章不像曾國藩那么古板,也不像左宗棠那么剛愎自用,張之洞那么浮華、惜名,他縱橫捭闔,巧于趨避,有一套討好、應付“老佛爺”的招法,因而能夠一路勝出。

一次,朝廷要他查辦四川總督吳棠貪墨索賄的案件。他敷衍了幾個月,最后上了一道奏折,說吳棠一貫忠厚廉謹,官聲尚好,所參各項查無實據(jù),而且,在籍士紳都贊頌他善政利民。結(jié)果是,吳棠安然過關(guān),而原參者卻受到申斥。實際上,所參各項都完全屬實,只是由于吳棠曾有恩于慈禧,李鴻章便作了這種違心滅良的處置。原來,吳棠任清河縣令時,一個老朋友的靈柩路過那里,吳知縣派人送去三百兩銀子作為贐禮。不料,當時河里并排停著兩艘大船,仆役把銀子錯送給鄰船了。吳棠盛怒之下處分了仆役,正待上船索還,一個幕僚從旁解勸說:鄰船上的是入京參選秀女的滿洲閨秀,說不定日后成了貴人,還能夠借利呢!吳棠聽了甚以為是,便換成一副笑臉,登船問候母女三人。那位母親慨然地說,如今世態(tài)炎涼,我們孤兒寡母一路上受盡了冷落,唯獨吳老爺古道熱腸,真是難得,我們母女誓不能忘。那兩個女兒,你知道是誰嗎?一個就是后來的慈禧,另一個做了醇親王的福晉。“只因一回錯,便為人上人?!睆拇耍瑓翘钠讲角嘣?,一路飆升。

大清的國運如何,“老佛爺”可以不在乎;唯獨“垂簾聽政”的大權(quán)必須把在手里,拼死也不能丟。李鴻章深知這一點,所以不管簽訂什么和約,總要堅持一條底線:割地賠款的條件再苛刻也沒關(guān)系,只要能夠維護“老佛爺”的干政地位,就一切都好說。庚子之役,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老佛爺”倉皇逃竄,壓在她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就是怕議和中追究禍首追到她的頭上。她事先就交代給李鴻章:和議中如有“萬難應允”之事,“先為駁去,是為至要”。對此,李鴻章是心領(lǐng)神會的。果真,聯(lián)軍代表瓦德西暗示要追究禍首,他立刻封了門,表示:什么都好說,唯獨這個事由不能談。結(jié)果,議和條件苛刻無比。慈禧見里面并未涉及她本人,便也放下心來;至于花些銀子嗎,她一輩子已經(jīng)大手大腳慣了,誰花不是花呢?反正不用掏她的腰包,著李鴻章去張羅就是了。不過,這回“李二先生”卻破例地撂了挑子,天可憐他,沒等“老佛爺”鑾駕歸來,他就提前“翹辮子”了。

追念這個“裱糊匠”、“避雷針”舊日的勛勞,清廷特旨封謚文忠公,追贈太傅,晉升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賜予有清三百年來漢員大臣生榮死哀的最高恩典。

李鴻章死后,有人給他編了個“五子登科”的俏皮嗑兒,叫作:

巴結(jié)主子;

搞小圈子;

耍手腕子;

嚇破膽子;

死要面子。

說他死心塌地地做奴才,使盡渾身解數(shù),以討取主子歡心;為結(jié)黨自固,織成一個密密實實的關(guān)系網(wǎng);在官場中耍盡權(quán)術(shù),機關(guān)算盡;卻被洋人嚇破了膽子,一意屈從,奴顏婢膝;日常生活中,他死要面子,端足架子,儼然不可一世。這不僅概括了李鴻章屈辱一生的奴性本色,也為晚清廣大官僚階層繪制了一幅群體的畫像,這在《官場現(xiàn)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小說中都曾有過淋漓盡致的揭露。

李鴻章巴結(jié)主子,趨奉慈禧的高超手法,具如前述;而他的織關(guān)系網(wǎng)、搞小圈子的本事,亦非常人所能及。拉幫結(jié)派,任人唯親,原本是舊時代官場的通弊;而晚清的辦團練和私人幕府制度,又為這種結(jié)黨營私行為提供了合法而方便的條件。如同曾國藩的湘軍、幕府是曾氏的大本營一樣,李鴻章的淮軍和幕府,也是他搞小圈子、拉幫結(jié)派的直接依托。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對于他任用私人,徇情舞弊,做了淋漓盡致地揭露:那些同鄉(xiāng)、同事、袍澤、部下,“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zhuǎn)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出了事還要多方回護,包庇過關(guān),從而結(jié)成了一個嚴密的關(guān)系網(wǎng)。

他生來就是一個做官的材料,在弄權(quán)術(shù)、耍手腕方面,具有絕頂?shù)穆斆鳌⒊5闹腔?;又兼平生所?jīng)歷的宦途險惡,境遇復雜,人事糾葛紛繁,更使他增長了閱歷,練達了人生。因而其宦術(shù)之圓熟、精湛,可謂爐火純青,集三千年中國仕宦“圓機活法”之大成。難怪他敢夸口:這世上唯有做官最容易,一個人若是連官都不會做,那就太低能了。

醇親王奕是不好對付的,他仗著慈禧太后的妹夫、光緒皇帝的生父這一特殊身份,一貫作威作福,眼里放不下人。現(xiàn)在又取代了恭親王,接手總理北洋事務,成了李鴻章的頂頭上司。他一上來,馬上就找辦洋務的李鴻章,要他拿出一筆經(jīng)費,支持修建頤和園。理由是堂皇正大的,他撇著京腔兒說:整修昆明湖,興辦海軍學堂,這可是關(guān)系國家興亡的頭等大事呀!李鴻章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地應對道:親王大人,您的高尚情懷,宏偉抱負,赤誠為國,苦心孤詣,實在令我由衷景仰,一定竭盡全力照辦。接著,立刻他就把難題推還給了對方:王爺,我正好有事要向您稟報哩:增加海軍軍餉,現(xiàn)在找借無門;四艘軍艦即將從歐洲駛回,本國人經(jīng)驗不足,須雇請外國員弁管理;還要出錢備置燃料,日常費用也須一體安排—這些款項,懇請親王鼎力支持!醇親王一聽,腦袋立刻就大了。這個只知酒色征逐的“闊大爺”,哪里懂得什么籌措資金!可嘴里又不便說出,只好唯唯否否,掉頭而去。你看,這出大耍手腕的“官僚斗法”把戲,玩得該是多么精彩呀!

李鴻章對內(nèi)應付裕如,可是在外國人面前卻少了招法。長期以來,懾于列強的強大威勢,使他覺得處處無法趕上人家,從而滋生一種百不如人的自卑心理。當時,在晚清朝廷中存在著兩個認識上的極端:不了解西方實際的人,往往盲目地妄自尊大,完全無視列強環(huán)伺的險情;而對外部世界有較多了解,對照本國腐朽、庸懦的現(xiàn)狀,又常常把敵我力量對比絕對化,覺得事事皆無可為,從而一味主張避戰(zhàn)求和,患上了致命的軟骨癥。李鴻章屬于后者的代表。加之,他還有挾洋以自重的個人打算。他深知慈禧太后同樣被列強諸國嚇破了膽,人家咳嗽一聲,在她聽來如同五雷轟頂一般。而李鴻章在洋人眼中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有這些外國主子在后面撐腰,也就不愁老太婆施威發(fā)狠了。

一方面嚇破了膽子,一方面他又死要面子,端足架子。這看似相互矛盾,實則是一方鏡子的兩面。凡是孱頭、自卑者,都最怕別人瞧不起,因此就得端足架子,維持面子。魯迅先生講到“面子”時有一段話,恰是這種心態(tài)最好的注腳:

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面子;他既然沒有面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面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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