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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龍在壁

中國怪談 作者:趙志明 著;撒旦君 繪


畫龍在壁

古時臨安有個書生叫惡用,讀了半輩子書,始終和功名無緣,好在有些家產(chǎn),度日無憂,索性歇下心性,寫字作畫,飲酒喝茶,倒也樂得逍遙。他和飛來峰上飛來寺的住持明鏡長老交好,每月都要在此處消磨些時日,不打誑語,說些白話。

惡用素有畫名,一不畫人物肖像,二不畫鳥獸蟲魚,三不畫亭臺樓閣,四不畫山水勝地,故此沒有畫作流出??v有達(dá)官貴人便是挾了官家天威捧了千金筆潤之資而來,也一概莫能如愿。這樣的人,沒有落得欺世盜名的壞聲譽,倒成了眾人交口稱贊的顧愷之與吳道子再世,豈不是怪事一樁?

其實不然。惡用有畫龍絕技,多有人目證。比如他在酒樓茶肆,往往以手指蘸以茶汁酒水,在桌上畫龍,酣暢淋漓,一氣呵成。初成時濃水重刻,龍形醒目,躍然于桌面,須舞鱗張,龍爪虛攝,而龍目如電。觀者無不屏氣凝神,直覺龍身舒展,直欲騰空而起,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先逃。須臾,水漬漸干,龍形也漸趨于無形。眾人色乃霽。

惡用畫龍,從來只取水為之,不以濃墨水彩勾勒。有人問他原因,惡用解釋說:“以水御龍,水自干龍自去。若以墨彩,徒困拘于形,實非我所愿。”

據(jù)說,惡用幼時讀書,常有驚人之論。昔日神農(nóng)嘗百草,倉頡首造字。對于神農(nóng)氏,惡用自然滿心佩服,而對于倉頡卻頗多異議。比如說“龍”字,他委實想象不出龍為何物,倉頡又如何造出此字。先生讓他自去找龍的圖畫來看。不想惡用又生疑惑,蓋古往今來,龍之形變化多端,單以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便讓人不知所從,以九子反推龍父龍母,更是一團模糊。到底什么是龍,龍又生得如何面貌,就成了惡用心頭揮之不去的疑團。

后來,惡用讀書無果,便寄情山水,在飛來寺遇到明鏡長老,又發(fā)怪問。比如:“山名曰飛來峰,到底是何時從何地飛來,又是何人親眼所見?”明鏡長老聞言大笑,口念一偈,“飛來飛去一孤峰,落地何必又無窮。前人不見此山峰,后人料想也難逢。天意縱老人不知,來去何須留影蹤?!?/p>

另一說是,惡用夜訪飛來寺,明鏡長老早已備茶相候。惡用戲謔,出上聯(lián)“飛來寺峰上明鏡”,暗指長老神通,對客人來訪未卜先知。長老對下聯(lián)“龍汲水世間惡用”,勸慰惡用勿牽絆于塵世功名。惡用也于此開悟。啟蒙受學(xué)時他以龍為荒誕不經(jīng),多年來對龍的存疑和取證,可以說世間龍形圖卷俱已了然于胸,現(xiàn)在他轉(zhuǎn)而畫龍,真正是隨手賦形,莫不神采飛揚。

惡用常去西湖邊上的一處茶樓喝茶。茶樓老板慕惡用之名,特別為他準(zhǔn)備了一個雅間。只是在這雅間之上,專門架設(shè)了一道石壁,長寬適宜,毫無遮攔,宛如一面鏡子,照出半湖的空蒙瀲滟。

惡用若有興致,便登階而上,以長毫飽蘸西湖之水,在那道石壁上畫龍。

畫龍之時,樓下街道站滿了人,都抻著根長頸項目不轉(zhuǎn)睛地圍觀。對面樓上也擠滿了人。在惡用悉心畫龍的這段時間,平時車水馬龍喧囂擁擠的街道突然像被施加了定身術(shù),靜得連西湖水面的漣漪聲響都?xì)v歷在耳。

畫畢,惡用走到一旁,讓出石壁上的龍,眾人便轟然叫好,直待到石壁上水漬全無,還舍不得離去。目光匯聚之處,好像那條已經(jīng)蒸發(fā)的龍依然停泊在石壁上。

不知道是由于惡用的筆力已經(jīng)力透石壁,還是因為眾人目光如斫,將龍形深深地鐫刻在了石壁上,總之,經(jīng)年累月之后,石壁上果真就有了一條龍的輪廓,隱隱約約地,好像石壁里面有一條龍在游弋,姿態(tài)各異,變化多端。

而此時惡用已經(jīng)垂垂老矣,力不能舉臂,更不用說提筆畫龍了。他經(jīng)常站在石壁前,回想自己揮毫畫龍的場景。

雖然惡用已經(jīng)無法再為眾人表演畫龍絕技,但那道石壁還是被保存了下來,并被命名為“龍壁”。龍壁前經(jīng)常有人前來畫龍,畫者都遵從惡用的習(xí)慣,只以西湖之水在石壁上畫龍,水干而龍形消散,漸漸形成了規(guī)矩。

不論有沒有人在石壁前畫龍,在街道上總會有人隨時停下來,抬頭四十五度看向石壁,運氣好的話,就真的能看到有龍現(xiàn)身壁上,運氣不好的話,自行腦補,大致也能想象得出來。然后就會想:這世上應(yīng)該真有龍這種生物吧。

惡用死去后,過了很多年,差不多惡用也快成為一個傳說了。茶樓百易其主,那道石壁還在,依然供人畫龍,畫龍者俱都恪守規(guī)則,用毛筆蘸了湖水作畫。

時間產(chǎn)生了作用,眾人的反復(fù)臨摹讓石壁上的龍形終于還是固定了下來。即使沒有受過一點繪畫訓(xùn)練,對龍一無所知的人,也能照著輪廓在石壁上游走一番,然后說,“我操,這真是龍??!”把自己嚇了一跳,好像還挺滿足的。

這樣一來,惡用以清水畫龍,“水干而龍去”的發(fā)愿,遭到有意無意的忽略乃至違規(guī)也就難免了。總會有這樣的洋洋自得者,覺得自己完全有權(quán)力和能力以另一種方式來畫龍。他做了前人也許想嘗試卻一直沒有實踐的事,以筆濡染濃墨,將一條氣勢磅礴的龍固定在石壁上,以供后來者瞻仰。事實上,他幾乎毫不費力就做到了這點,龍好像原先就坦呈在石壁上,只需墨跡一點,就順勢全部渲染了出來。和清水繪就的龍相比,墨龍更加生動威猛,簡直就跟真的一樣。

這個擅自用墨畫龍的人,越畫越害怕,因為這條龍?zhí)蜗罅?,呼之欲出。隨著每一筆的落下,龍的生命就得到了進一步的填充和喚醒。在畫完最后一筆的時候,石壁已經(jīng)承受不住,龍的氣息彌漫至整個茶樓。這個人把筆一扔,只恨爹娘少給他一條腿,奪路而逃。

在他身后,巨龍已經(jīng)破壁,飛騰到了空中。石壁碎了一地,讓人好奇這么小的一塊石壁,巨龍如何能在其間藏身。當(dāng)然,這個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顧得上去琢磨這件事了。幾乎全臨安的人都看到了龍升天的景象,以至于忘了當(dāng)時究竟有沒有伴隨著電閃雷鳴和大雨傾盆。

而且最為遺憾的是,事后眾人幾乎都回想不起龍的真面目。他們只知道他們看到了龍,心底是百分之百地相信有龍的存在。他們也提到了惡用?!昂茉缫郧暗哪莻€叫惡用的人,可能也是看到過龍的人。”除此之外,他們再沒有其他可說的了,比如說,對萬事萬物(包括龍)理應(yīng)抱有的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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