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島國的熱血與星光
青年,是人生中最富于幻想與熱情的時期,同時也是危機四伏的時期。他的青春歲月,是在一個多火山的島國里度過的。故國的危難,異邦的刺激,婚姻的悲劇,事業(yè)的挫折,使他從激奮、騷亂和痛苦中迅速走向成熟。在與近代先進的中國人處于同一向度上,他終于確立了屬于自己的獨立的坐標。
16 燠熱的東京氣候
中國歷史的造山運動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變化:在20世紀的海平線上,具有全國規(guī)模的純粹的農民暴動漸漸沉降,作為新生力量的資產階級開始迅速上升。
分裂是偉大的。從一個古老而龐大的體系中分化出來的資產階級維新派,不到十年,就暴露了臀部的封建紋章,于是新的裂痕又產生了。革命派高喊著一個口號走向時代的前臺:“排滿!”這個口號不但使整個那拉氏政權面臨嚴重的威脅,一群維新派分子也不禁為之驚惶不安。他們躲進殘舊的古堡,在政治思想戰(zhàn)線上,布置了一場對革命派的抵抗。然而,抵抗是沒有力量的。科學的、民主的、進步的世界性潮流奔騰激蕩。反對封建專制的斗爭,由于以強旺的民族意識進行鼓動,很快便博取了知識分子的普遍同情。革命派的旗幟不可阻擋地成了社會的意向。
時間越來越明確地證明了一個事實:依靠落后的生產方式孕育起來的愚昧的階級或者集團,根本無法開拓歷史的新場面。近代科學知識,作為新型的生產力,大大推進了歷史的進程。20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已經不復為陳腐的儒家經典所可以囊括;其中的一部分,由于西方科學的灌輸而充實成為國內的第一批先進人物。正是在這批人物中間,產生了不同于過去的草莽英雄的職業(yè)革命家。在近代中國,可以說,沒有哪一位偉大的革命家不是經歷過歐風美雨洗禮的。
留學成了新的時尚。當時,日本歷經明治維新的階段,奇跡般在東亞崛起。尤其在甲午戰(zhàn)爭以后,它不但獲得了巨額賠款,而且掠奪了大片的中國領土。隨著海外市場的擴大和戰(zhàn)爭勝利的刺激,國內經濟和軍事實力出現(xiàn)了巨大而迅速的增長。一衣帶水,相形之下,益加顯示了中國的劣勢。清政府為了挽救自身的危機,不得不忍受戰(zhàn)敗的屈辱,把這彈丸島國當成為取法歐美的樣板,不斷地派遣留學生負笈東來。就這樣,東京,一時間成了中國留學生的中心,成了中國資產階級革命派和?;逝深I袖云集的所在地,成了中國民族民主革命的颶風口。
周樹人剛剛踏上日本國土,隨即面迎了東京的一起爆炸性事件。
國學家章太炎選定明末崇禎皇帝自縊身死的日子——4月26日,即陰歷三月十九日作為國恥日,發(fā)起“支那亡國紀念會”,借機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他親自起草了一篇措詞激烈的宣言,并擬定東京上野公園內的西式菜館精養(yǎng)軒作為開會地點。留學生報名赴會者多達數(shù)百人,孫中山署名為贊成人,梁啟超也悄悄地簽署了自己的名字。大會召開的消息,驚動了清朝駐日公使蔡鈞。由于他的干預,日本政府明令警視總監(jiān)取消這次會議,傳訊章太炎等十個大會發(fā)起人。
杯水車薪。反抗的情緒一旦燃燒起來,便不會輕易被壓服。在孫中山和章太炎等人的努力之下,會議終于在橫濱如期舉行。香港的《中國日報》為此發(fā)布了消息,以反清為宗旨的大會精神,彌漫了整個的中國知識界。
東京氣候變得相當燠熱。這種氣候,使一個青年愛國者的頭腦更快地成熟起來。
周樹人溫著“戎馬書生”的好夢。因為有消息說,他們有可能進入成城學校去學習。靠近“三橋旅館”的窗口,望一片異國的輕云,他興奮地將情況寫信告訴了二弟。
可是,他不知道,原來的學籍雖然附屬于江南陸師學堂,學的卻不是陸軍而是采礦,根據(jù)清朝公使與日本政府所訂的定例,那是沒有資格進入這所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的。這次偶然的否決在一生中帶有決定性的意義。他再也無須留戀滴血的鋒刃,而有了一個從容選擇別種武器的機會了。半個月以后,他成了弘文學院的學生。
弘文學院,是教育家嘉納治五郎專為中國留學生設立的一所速成教育學校。1902年1月,校部遷至市內牛逾區(qū)五軒町三十四番地,此后又另外開辟了兩處校舍。后來因為有些留學生以為“弘”字與乾隆皇帝的名字弘歷相忤觸,為了避諱,于是改為宏文學院。
學院以教授普通科為主,學習日語和普通科學知識,為升入高等專門學校打下基礎,同時兼設各種速成??瓢啵W生在短期內獲得一些知識和一紙文憑。此外,還為赴日考察或學習教育者開辦旁聽班。周樹人和同來的同學都被編入普通江南班,期限二年,學習時間是相當緊迫的。
當時,留學生大多從舊式學塾和書院中來,他們可以作漂亮的八股文和試帖詩,至于什么聲光化電,幾何代數(shù),ABCD之類,向來是陌生的,因此,對于學院規(guī)定必修的自然科學的課目,都感到極難應付。周樹人由于在礦路學堂時期經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加上基礎扎實,自然綽有余裕,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而致力于攻讀日語。日本譯書既快且多,掌握了這樣一門語言工具,便可直接或間接地閱讀更多的世界名著,而無須經過嚴復、林紓之流的中介,即使他們的譯筆曾經那般地令他沉醉。
在學院里,學生每人收費二十八元日金,除了二十五元作學費外,另發(fā)三元零用,周樹人的生活,不會比南京時候有更多的寬余。從國內帶去的十雙白襪,因為常穿皮鞋,結果既不能自用,也不能賣錢;至于一元的銀元,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只好賠本換了半元的銀元和紙幣。他想起出國前措置這些東西的小心備至的情景,不免啞然失笑。沒有任何積攢,三元零用錢,都叫香煙和零食給花光了。買不起高貴的“敷島”牌香煙,就抽廉價的“櫻花”牌。他喜歡櫻花、愛吃的零食有蛋糕和落花生,買來就放在抽斗里,隨時取出充饑。香煙是最可親近的。它不但能為人驅趕倦意,夾一根在指間,看火星乍滅還明,煙云依依不散,在一個寂寥的世界里,于是也就有了一個可以相對守坐的朋友了。
新異的國土,新異的語言和知識,多少覆蓋一些黯淡的離思,在給家里寄去一卷自撰的《扶桑紀行》之后,6月,周樹人又寄出一張照片。在背面,他用了不無快意的諧謔的調子寫道:
會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國中之游子。
弘文學院之制服,鈴木真一之攝影。
二十余齡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
走五千余里之郵筒,達星杓仲弟之英盼。
開始不久的留學日子,在他的眼中熠現(xiàn)著理想的光彩?;腥鐕蓝^后,乍見初綻的花枝,雖是一枝獨秀,卻有著擁抱整個春天的溫暖而清新的感覺。
神田區(qū)駿河臺有一座別墅式的兩層樓房——清國留學生會館。
這個策劃留學生全體活動的機關,從蔡鈞率先發(fā)起成立的那天開始,就置于清政府的控制之下。可是,被招致的留學青年,卻把它稱作美國費城的獨立廳。正是在這里,他們舉起革命的巨錘,給清政府敲響了第一聲喪鐘。
會館大樓底層設有多種房間,像接待室、會議室、事務室等等,樓上是教室;樓房之外還有一間單獨的小房,主管傳達、收發(fā),兼售會館出版的書刊。這些書刊惹起周樹人濃厚的興趣,常常跑來翻閱,從中捕獲國內的最新信息,追索革命的態(tài)勢,傾聽青年愛國者的心聲。還有會議場上盛大的集會,演說場中激烈的演說,都是他所樂于接觸的。他是火,是火就得找燥熱的地方支持自己的燃燒。
記得首次參加集會是在錦輝館。演說的是一位頭扎白紗布的操著無錫腔的英俊青年,那話題,自然是最時髦的排滿。他滔滔不絕的慷慨的言辭,使周樹人和所有的聽講者充滿了敬意。
“……我在這里罵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里罵吳稚暉——”
周圍頓然騰起一陣哄笑。
“老太婆”者,當是指西太后了。吳稚暉在東京開會罵西太后,無疑這是事實,但憑什么便斷定西太后也在北京罵他呢?周樹人不免感到掃興,心想:演講固然不妨夾著些笑罵,但類似這般無聊的打諢,卻是非但無益,而且有害的。
正是這個吳稚暉,作為主角,演出有名的成城學校入學事件。
6月間,自費生鈕瑗等九人申請進入成城學校學陸軍,遭到蔡鈞的拒絕。清政府十分害怕革命者掌握軍事知識,對從中畢業(yè)的學生將任軍隊要職的前景,尤其感到恐怖,因此嚴格規(guī)定:除了政府保送的官費生,所有自費生一律不準進入成城學校。當時,吳稚暉作為廣東大學堂教師,剛好帶領著廣東籍留學生住在東京。他對鈕瑗等人的境遇非常同情,為此,結同孫揆均等二十六人到使館靜坐請愿。蔡鈞勾通日本警方,把他們拘留起來;接著,東京警視廳以“擾亂治安”的罪名,宣布將二人驅逐出境。在押送途中,吳稚暉乘機跳落城河,旋即被救。有名的《新民叢報》披露了這個自殺未遂的消息。江蘇籍學生秦毓鎏等幾次前往公使館詰問,蔡鈞不但拒不接見,而且照樣拘留了他們。這樣一來,便引動了久積的公憤,全體學生馬上集會抗議,從此,反對清政府的斗爭再度進入高潮。
斗爭結果,蔡鈞被調走了,九名自費生于翌年獲得正式保證,允許進入成城學校;第一個明確以反清革命為宗旨的留學生團體——青年會,在熱潮中應運而生。
時勢造英雄。群眾性的斗爭造就了不少名噪一時的領袖人物,但是,周樹人對他們往往不抱好感。他重視人格,當他憑自己的敏感,辨識到了盛名之下的私心,那最不可容忍的浮躁,偽詐與專斷時,就會立即遠離他們。在留學生中間,能被他引為同類者并不多,過分的自愛使他顯得有點兒孤僻。
他常常一個人走進大叢林里去。
在叢林里,他會很快地忘卻自身的孤獨,仿佛自身也化作其中的一片綠葉了。沒有一片葉子是相同的,然而又各各長得多么強勁,多么豐腴,多么美麗呵!他暢意地采擷著、呼吸著,每每驚異于充盈其間的空氣,何以會變得那般地富于生機。它形而上,既來自林木又不黏著于林木,完完全全是一片渾然的綠意,不見形影,卻無所不在。
那是書籍的叢林。為他所時時感觸到的周圍的綠意,便是流泛于由眾多元素、細胞、動植、人物、機械、事件等構成的枝葉婆娑的世界中的一種精神。在他的抽屜里,有古希臘、羅馬神話,拜倫的詩,還有尼采的傳。試看異國神話,那神秘而大膽的想像,不正是人間的正義與邪惡之爭的虛幻的折光嗎?說到拜倫的詩,文字其實是算不了什么的,要是比起他的獨立不羈的人格。至于尼采就更不用說了,這個個人主義的至為雄桀的人物,其“超人”學說實在是人類的自覺精神和進取意志的鼓吹。從前讀《天演論》,常為嚴又陵再三致意的“自強”精神所激動,想不到就在尼采的身上和書中找到了這種精神的具形。難怪日本思想界對他那么感興趣,要騰出那么多的地方去介紹他,甚至為了他而無止無休地爭辯!……
精神追求幾乎成了周樹人生命中的全部。怎樣才能使一個人的靈魂健全起來?怎樣使一個民族的實力壯大起來?中國的出路問題漸漸成了無數(shù)次思考的交叉點。他不僅自己閱讀,還把那些具有啟發(fā)性的書刊,如《清議報》、《新民叢報》、《新小說》、《譯書匯編》、《浙江潮》、《西力東侵史》、《朝鮮名家小說集》等,從書店陸續(xù)買下,寄給國內一樣焦渴的二弟。
東京的風景是迷人的。富士山麓,春雪融融,江戶川畔,櫻花如織。無論是夕照的猩紅,或是月夜的皎白,都令人感到這地方的天空是分外的澄明。凡愛美的人都不會不愛風景,只是對于周樹人來說,少年時代的折磨已經多少擦掉了一些對那遺世而獨立的山水的敏感。況且,他一直耽于人世問題的思索,背負著人類創(chuàng)造的責任,總是不肯放下。在他的視界里,一個民族的文化是遠比它所擁有的風景更美麗的。在閱讀西方的政治哲學和文學書籍以外,他還披覽了不少日文的美學書,留意日本的畫譜,從浮世繪木刻中間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美術的風格。即使逍遙于美學境界,那些由美感傳達的親密的私語,最后還是告訴了他:日本民族怎樣的執(zhí)著不深,容易蛻變,適于生存,它怎樣的不像幸存的古國,自恃陳舊的文明,一切僵化,往滅亡的路上走……灌注在大腦中的還是民族,還是變革,還是《天演論》那一套。真沒有法子!從小開始,他就注定了不能超脫,注定了要隱忍著摸索著掙扎著奮斗著度過此后的艱難的一生。
不久,周樹人認識了一位同鄉(xiāng)青年,有幸終于找到了精神上的最可靠的友伴。
這位友人叫許壽裳,字季茀,杭州求是書院的學生。他是由官費派來的,同樣進的弘文學院,只是被編入浙江班里。比起周樹人,他要高出半個頭;而滿頭短發(fā),剽悍而灑脫,使一直拖著辮子的周樹人非常愛慕。他常常把上衣敞開,有意無意間顯示出一種闊大的氣魄。雖然,他不喜歡夸夸其談,但是一旦議論開來,也會異常激烈。只有微垂的眼瞼透露了他的多思,寬大的鼻子和微厚的嘴唇,刻畫著天生的仁愛。
具有共同素質而且作著共同追求的人,容易增進相互的了解。當初兩個人的交往并不多,雖然每次見面,都感覺彼此間有著新的接近。
有一次,當聚談到歷史上中國人的生命不值錢,尤其是做異族奴隸的時候,兩個人一同沉默起來,誰也沒有話說。語言這東西,有時候顯得最沒有力量,甚至完全是多余的。好像這段悲哀的沉默,就遠勝于萬千般言語,一時間把心靈之間僅存的一層障壁給打通了。從此,他們的來往突然變得頻繁了起來。
17 弘文風潮與辮子問題
春天。
春天是一個啟示,一次展示。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蓬勃的起始,當1903年的春天尚未萌動之前,革命派就開始加緊活動了。
每年,留學生會館都有例行的新年團拜會。孫中山決定利用這個機會,進一步擴大革命影響。他把留學生馬君武、劉成禺召到橫濱,布置任務說: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宣傳機會,因為要歡迎振貝子,公使、監(jiān)督都將出席團拜會。如果有人在會上倡言“排滿”,發(fā)表演說,必將轟動全國。
兩位青年接受了這項莊嚴的使命。
這一年的團拜會的確是空前的盛會。官袍、洋服、長辮、高髻,熙熙攘攘地混雜到一塊。大會開始后,馬君武、劉成禺先后登臺演說,面對貴族公使,歷數(shù)清廷的罪惡,并且提出:非排除滿族專制,恢復漢人主權,不足以挽救中國。兩人言辭慷慨,聲淚俱下,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這時,有清宗室站起來辯論,被會場中的革命學生厲聲制止了。革命,以有聲有色的實體呈現(xiàn)在會場中間,構成為一種現(xiàn)行的威懾力量。
會后,貴族學生良弼、長福等人,一連絕食三天,迫使監(jiān)督汪大燮,將劉成禺開除出成城學校。但不管結局如何,事實證明?;仕枷胍呀洓]有能力單獨應戰(zhàn),哪怕小小的一次狙擊,都必須借助皇權。團拜會大大鼓舞著東京的留學生群。因為革命已經不復是幾個流亡者的幕后策動,也不是幾個演說家的空頭吶喊,它已經壯大到可以明火執(zhí)仗地向滿清官員示威了。
周樹人深深感到:日本這地方,不但是西方科學文化的輸送站,而且是革命的冶煉場,解救整個民族的人才和武器都必然在這里鍛煉產生??茖W的影響是長遠的、沉潛的,惟有革命的手段高揚而且切近。對于一個專制腐敗的異族政府,看來十分需要強有力的顛覆手段,整個的顛覆!
在清風亭召開的懇親會上,他同陶成章、許壽裳等二十九名紹興籍學生一起,聯(lián)名發(fā)出致紹興同鄉(xiāng)的公開信。
信中這樣寫道:“遭世多變,劌心怵目于危亡之將及,而我槃槃五岳,灝灝江河,東南帶海,西北控山之大陸一片土,將淪陷于異族。即我稽山鏡水金寶玉堂,亦將銷沉霸氣,暗郁無色。嗚呼,豈不痛哉!”他們向對岸發(fā)出熱切的呼喚,希望鄉(xiāng)親勇敢打破政府的封鎖政策,力爭東渡留學,“求智識于宇內,搜學問于世界”,從而率先“驚醒我國人之鼾夢,喚起我國人之精神”。
周樹人自己,的確以能置身于日本而感到慶幸,在“排滿興漢”的熱潮里,他時刻盼望著作人快點畢業(yè),找機會像自己一樣前來。
整個日本留學界,革命形勢的發(fā)展非常迅速。繼《國民報》之后,一批留學生創(chuàng)辦的報刊紛紛破土而出:《湖北學生界》、《浙江潮》、《江蘇》、《四川》、《河南》、《直說》、《游學譯編》、《女子魂》等等。同時宣揚民族主義,傳播民權學說,煽動種族革命,鼓吹獻身精神?!墩憬薄钒l(fā)刊詞說:“忍將冷眼,睹亡國于生前;剩有雄魂,發(fā)大聲于海上?!泵恳粋€刊物都是一個地方團體。對于政府來說,團體的力量無疑是最可怕的。像這樣雄厲的集體的呼號,當時就很有代表性。作為政治宣傳的手段,除了辦報,就是抄書。有些激進的學生銳意搜集明末遺民的著作、滿人殘暴的實錄,鉆進東京或其他的圖書館里抄寫出來,然后設法印刷和輸入國內。于是,《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朱舜水集》、《張蒼水集》都翻印了,還有《黃蕭養(yǎng)回頭》以及其他單篇的匯編。他們希望國民將忘卻的舊恨復活,促進革命的成功。
在東京,中國青年知識分子,作為爭取獨立自由的第一個波浪,他們是喧騰起來了。
初到弘文學院,周樹人有過短暫的滿足,但是,很快就發(fā)覺自己對于學院的期待未免過于樂觀。經過3月的一次大風潮,他幾乎徹底地陷于失望。
一天,學監(jiān)大久保把學生召集起來,說:“你們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廟里去行禮吧!”
周樹人聽罷,著實大吃了一驚。他想,正因為不滿于孔夫子的一套,才千里迢迢跑到日本來的,然而又是拜嗎?心里感到十分困惑。
其實,學院早就立下這樣的規(guī)定:“凡逢孔圣誕辰,晚餐予以敬酒?!敝钡角安痪?,嘉納還在學生面前強調說,中國要振興教育,不但要“求之孔子之道”,而且要“深明中國舊學”,至于泰西倫理道德學說,又不過是摻合的佐料罷了。很明顯,一個明確規(guī)定尊重清國國體的學校,其宗旨是絕對不會離開孔夫子的。
與政治上的保守傾向相適應,便是整個學校的管理腐敗,課程不全。學生們雖然多次要求改革,并且爭得嘉納的承諾,從來未曾有過任何實施。在教育的領地,賺錢居然成了第一需要。今天辦一個“速成師范”,明天辦一個“速成本科”,名目倒是不少,大抵是商業(yè)性的招徠。從這里培養(yǎng)出來的師資,具有真才實學者并不多,最可討厭的是也學會了掛招牌,在教育上頭,加上各種主義:軍國主義、尊王攘夷主義、賢妻良母主義之類,顢頇之態(tài)可掬。
這樣的教學制度,自然要引起革命思想日趨激烈的學生的不滿。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進行獨立的反抗。周樹人班上,就有一個黃興,十足地表現(xiàn)了楚人的蠻性。他從來未曾大叫革命,也始終沒有斷發(fā),只是由于學監(jiān)嚴誡學生不可赤膊,他便偏要光著上身,常常這樣捧著洋瓷臉盆,從浴室經過大院,然后搖搖擺擺地走進自修室。散置的干柴終于有一天集中起來,升起熊熊烈焰,僅憑權力者的幾星唾沫已經不再可能把它潑滅了。
26日,學監(jiān)大久保、教務干事三矢、會計關等,突然召集學生部長開會,出示新定規(guī)則十二條。學生們滿以為是改良課程的方案,接過來一看,才知道是一些旨在增加校方收益的規(guī)定。經過一番討論,他們認為多屬瑣碎之事,不屑與之爭議;但是其中有三條實在過于苛刻,因此有必要加以修改。這三條規(guī)定是:
一、除告退外,無論臨時告假歸國及夏假中歸國者,每月須納金六元半。
二、洗濯一月三次,每次一套自備之物,宜由學生自理。
三、患病者兩周之內醫(yī)藥全皆由學院支出,逾則學生自理。
規(guī)則經過修改,由學生部長找會計關交涉。關借口要過問院長,絲毫沒有聽取意見的表示。部長迫于規(guī)則將在三天之內實行,便提出說第二天要聽答復。結果,到了次日晚上十時許,仍然沒有回音。學生再度推舉部長前往究問,并且聲明:如果再不答理,將于明日全體罷課。
學校當局的態(tài)度也非常強硬。三矢集合了十多名學生代表訓話,宣布對規(guī)定不做任何修改?!澳銈儾粦斶@么胡鬧,”他傲然說道,“如果有誰執(zhí)意要退學,我們決不強留!”代表們聽了十分憤慨,于是議論說:“他膽敢借題威脅,那么就試試看吧!”
學生當即召開了特別會議,會上群情激憤,一致決定退學。
住在東櫻館的周樹人,是退學風潮中的激進派分子。28日,他同弘文學院的五十余名留學生一起,堅決告離了學校。
嘉納慌了。他知道,倘聽任事態(tài)的發(fā)展,于自己是十分不利的。于是,一面寫信給各監(jiān)督,一面派人到總監(jiān)督處,要求代為安撫,并且表示了厲行改革的誠意,以圖挽回殘局。
總監(jiān)督傳達了嘉納的意思,為此,學生們召開了各種會議進行討論。在會上,他們進一步提出開辦走讀等七項要求,作為復校的先決條件。嘉納看到沒有回旋的余地,經過幾次談判,只好撤去教務干事及會計人員,但仍然堅持要學生檢查“措置冒昧之失”。學生一致認為沒有錯失可言,于是嚴詞加以拒絕。最后,嘉納不得不承認職員的“不善之過”。
二十余天的僵持局面終于結束,中國留學生勝利返回了學院。
周樹人十分重視這次退學斗爭,當序幕剛剛拉開,就把事情告訴了作人。首次加入一個戰(zhàn)斗性集體,直接感受諸方面矛盾的沖擊,使他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這次斗爭,面對的已不復是滿清的官員,而是日本的學府;而且,斗爭也不只限于一次演說,一個宣言,而是在一段不短的時間內幾經反復的緊張的角逐。他感到,僅僅排滿是不夠的,滿清政府就總是同外國人勾結在一起。作為炎黃子孫,他時時感受到作為亡國奴的雙重的屈辱。
先進的科學技術,可以滋養(yǎng)一個民族的文明,也可以培植一個民族的獸性。祖國的疆土,就有發(fā)達的日本的爪痕。在東京,一些日本人驕蠻得很,動輒侮辱自己的同胞。觸目的事實,使周樹人的頭腦日漸變得復雜起來;他雖然傾心于日本的科學文化,由于過分的自尊和敏感,卻也不能不常常以多疑的目光打量周圍的日本人。
如果有日本人看出他是中國人,便湊過來用中國話問話,他總是假裝不懂。上街時,常常要遭到日本少年的嘲罵,同學們聽了都感到氣憤,他會說:“光是氣憤沒有用。這些辱罵的話,倒值得編入我們的國歌里,鞭策我們發(fā)憤圖強?!弊罱?,一個姓坪井的日本人,把中國人看做同朝鮮、日本北海道、臺灣土人一樣,都屬尚未開化的野蠻人種;于是建議招聘包括中國人在內的“野蠻人”,作為標本運到大阪博覽會上去陳列。對留學生來說,這,不能不說是最富有刺激性的一件事情。當時就有人呼號道:“吾言及此,吾撫此發(fā)辮,不禁淚涔涔下,哀吾同胞祖先之慘狀,而吾輩子孫今日之苦,尚未有窮期也?!?/p>
除非不革命,要革命,就必須除掉辮子!
周樹人記得,幼小時,曾聽老人說過:“剃頭擔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掛頭的?!弊詮那灞腙P,不痛不癢的頭發(fā)就同政治聯(lián)系起來了。按照滿人的風俗,男人是要蓄發(fā)留辮的,一旦成為統(tǒng)治者以后,自然強令漢人也得如此,以示統(tǒng)一,有誰敢于抗拒,就把頭砍下來掛在旗桿上示眾。這辮子,是砍了無數(shù)人頭,這才種定了的。時間長了,人們也就漸漸忘卻了這段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這樣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
在留學界,一些學生居然把辮子當寶貝一樣盤護起來,用制帽蓋住。特別是速成班的,像道士似的梳上一個髻,頂?shù)弥泼备吒呗柶穑瓮蛔皇可?。如果完全暴露出來,拖在腦后,被市中的行人看見了,就會直呼為“蹌蹌子”,意思是拖尾巴奴才。自己來到日本,日本人議論自己的頭一句話,也就是“半邊和尚”。也有解散辮子,盤得平平的,但從帽沿拖下些發(fā)縷來,那樣子就更難看了。辮子這東西實在可恨,然而無法可想,只得把“頂塔”留得很小,讓不多的辮發(fā)盤在帽子里,不露一點痕跡。但是,每當脫帽,體操,穿起白衣服練習日本傳統(tǒng)的柔道,都會感到極其不便。有時候,目睹辮子平空甩了下來,心里就更憋得厲害。
大風潮過后,他對自己過分的沉靜突然不滿起來。這辮子,為什么別人可以剪掉,自己卻偏要留著作為奴隸身份的見證呢?人家革命、割頭尚且不怕,還怕一根辮子嗎?……除掉它!堅決除掉!
異國的天空變得有多高呵!大街也變得這么寬闊!周樹人太興奮了,從理發(fā)鋪里走出,不自覺地竟小跑起來,一直跑到許壽裳的自修室,這才在門口站定了。
許壽裳見到他,立即推桌站了起身,大笑著叫道:“呵,壁壘一新!”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也不禁笑了。
此后,每當遇著驚喜或感動的時候,他都會本能地摸一下頭頂,乃至“定格”成為一個固定的手勢。
失去辮子是一件大事情。由于在江南班里是第一個,周樹人的光頭便特別的惹人注意,很快遭到幾個盤辮子的同學的恥笑,甚至是敵視。最嚴重的問題是實際解決。監(jiān)督姚文甫出面干預了。這個頑固的家伙,當眾把周樹人狠狠斥責了一通,揚言要停止他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開始,他感到有點可慮,因為他實在舍不得離開這塊地方。一切準備都是這么的不充分。他非常需要日本。但是,既然權力降罰于自己,又有什么可卑怯的?本來就是意在造反的嘛!他變得不在乎了。
過了幾天,姚文甫的辮子也丟了!
原來,姚文甫是一個滿嘴仁義道德、滿肚男盜女娼的家伙,好些留學生都知道他的陰私。一天夜里,同文學院的鄒容乘他私通的時機,伙同另外四位同學,一道闖進了他的寓所。他們將姚文甫痛毆了一頓,聲稱要砍頭示眾,嚇得他連連磕頭求饒。
鄒容喝道:“即使饒了你的頭,也不饒你的辮子!”說罷拿出剪刀,“咔嚓”一聲,果然截了下來。
留學生會館的正梁上,于是有了一條高懸的辮子,旁邊有大字注道:“禽獸姚文甫之辮?!?/p>
聞訊以后,同學們都紛紛跑過去看,以轟動的笑聲,慶祝辮子革命的又一次凱旋。
18 哲學和文學成了異國游子的精神家園
兩個人和兩個影子。
談話持續(xù)了好一會兒,周樹人打開書冊,取出一張照片遞過來,說是給許壽裳做個紀念。
一個青年從掌上凝視自己,那目光像在探問,明澈中顯得有點兒沉郁。頭發(fā)留的很短,幾乎整個開闊的前額都暴露了出來。圓圓的臉廓,似乎著意保留童稚的純真;正直的鼻梁底下,微張的鼻孔和緊閉的嘴唇,卻又分明表現(xiàn)著成人的執(zhí)拗。深色的學生制服,領子關得很嚴,兩個耀眼的銅鈕端端正正地釘在制服上,把整個人襯托得格外深沉和穩(wěn)重。
翻過背面,是一首題照的詩: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神矢的情愛,故園的黑暗,迷茫的星光,祭壇的熱血,一個異鄉(xiāng)游子所身受的八方刺激,都通過這幾行小字顯露出來了。
沒有誰比許壽裳更能理解這位青年人。平時,他們像兄弟一樣親愛相處,一起讀《天演論》,讀張蒼水,讀各種各樣的哲學社會科學書籍。每到書店,兩個人就劃分范圍,銳意窮搜,得到名著立刻欣然相告。坐在一起的時候,就評述會上或書里的各種觀點的優(yōu)劣得失,自然也會激烈地爭論起來。這是一位“畏友”。許壽裳知道,他富于熱情,極易沖動,處事果斷,雷厲風行,無怪王立才送了他一個“富士山”的諢名;但他也極愛沉靜,善于觀察,見解深刻,一針見血,為此,邵明之還給了他一個綽號叫“毒奇”。動和靜,在他的身上形成奇妙的兩極,有如正負電荷,不時碰出炫目的火光。
最近,周樹人明顯地有了改變,昂奮的時候少了,沉淀多于沸騰。他感覺到了無邊的寂寞。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寂寞。而周樹人的是大寂寞,因為他擁有一個更為遼闊的時空。時空的伸延使目標變得那么遙遠,甚至看不到通往它的確切的道路;這樣,就與他對社會責任的強烈意識和實行干預的緊迫感覺構成為巨大的根本性矛盾,使他怎樣也無法逃避這種張力的撕扯。這時候,在生理上他才剛剛走向成熟,剛剛進入青春期。這是一生中的分裂時期,危機時期,沖突時期。為心理學家所稱的“角色延緩”,多少帶有類似的悲劇性質。他遠離故國,不時想念家人,但顯然不再全心全意地屬于他的家庭了;他的周圍有不少中國同學,雖然缺少但也并非完全沒有朋友,然而,他又必得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受著各種關系的制約,卻又具備某種超越性。思索本身是一種超越,思索的對象——精神也是一種超越。在東京,他是一個“孤獨的旅客”。
當時,日本思想界流行著黑格爾和康德的德國古典哲學,梁啟超也開始在《新民叢報》談起“改造國民性”的問題來了。周樹人雖然并不欣賞這位“報紙派”領袖人物提倡的所謂“公德”,但如何認識和改造國民性,開發(fā)其中積極的方面,卻不能不成為他思索的全部問題的核心。
留學一年來,他就認識到日本的崛起,跟整個大和民族的性格有關。它那積極進取的精神,又恰恰是中國國民所缺乏的。按照“天演”公例,中國的希望理應屬于青年,但是周圍的青年是怎樣的一群呢?只要想起經常出入于會館,夸夸其談,扭屁股跳舞,關起門來大燉其牛肉的新式人物,他就感到惡心。那些志為人臣者固不待言,連一些頗具民族意識的學生,也大抵以早經褪色的先民的歷史自炫。例如說日本“無一非我皇漢二百六十年前國有之習尚風俗”,見到店鋪的一些招牌,也常常指點贊嘆說是大唐遺風,并以在中國失傳為憾,還有的說漢人死后入殮,將辮子盤上頭頂,仍然不忘恢復大明,是謂“生降死不降”;另有一部分人,則改名為“撲滿”、“打清”之類,算是英雄。就拿有名的吳稚暉來說,姑不論在成城事件中是否有過在清朝公使面前下跪的事實,后來的跳水便很可懷疑是不是一種姿態(tài),因為那城河水淺他不會不知道的。這樣一些國民,難道是可信賴的么?如果說革命志在光復,那么,光復以后又將是怎樣的一番局面?他有點茫然。
只要有空,周樹人就跑到許壽裳的自修室里去,同他一起探討這樣三個相關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兩人的聚談每每忘了時刻,最后,還是沒有滿意的結果。
在周樹人的抽屜里,珍藏著他心愛的書籍,除了惟一一本線裝的日本印行的《離騷》,全都是洋書。這個發(fā)現(xiàn),不能不使他的摯友感到詫異。前些天,許壽裳曾經問他:你最喜歡《離騷》的哪些句子?他不假思索,隨口背了四句:
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馬。
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
這種登高懷遠、不勝寂寞的心情,許壽裳是理解的。當照片遞交到他手中,也只是默默地看,默默地放好,默默地陪對友人。他沒有話說。
5月,許壽裳開始接編《浙江潮》。
他平素就佩服周樹人的見識與文才,及至親自編輯一個刊物,自然找上門來商量。對于《浙江潮》,周樹人是非常關切,每期必讀的。當他聽到要由好友主辦的消息,興致很高,當即答允幫忙看稿子,并且表示,設計封面或者撰文,也都可以的。
隔了一天,稿子便交來了:《斯巴達之魂》。
這是一篇從日文重譯,然后再行改寫的小說。公元前480年,古希臘的斯巴達三百勇士堅守要隘溫泉門,抗擊波斯數(shù)萬侵略軍,終因眾寡懸殊,全部壯烈犧牲。只有一人因患目疾未曾參加戰(zhàn)斗,得以幸免歸來?;丶液?,妻子淚烈娜引為奇恥,乃至以死諍諫。將軍柏撒紐聞悉死訊,大為感動,于是特建了紀念碑,作為斯巴達國魂的象征。
早在八國聯(lián)軍入侵中國之際,沙俄政府便借口“保護中東鐵路”,調集了十六萬軍隊,占領了東北三省。經過清政府出面交涉,仍一直拒不撤出。4月,進而提出七項無理要求,妄圖將中國領土長期置于鐵爪之下。上海愛國人士于是發(fā)起“拒俄運動”,堅不承認沙俄政府的條件。月底,消息傳到日本,東京留學生立即召開全體大會表示聲援。會上決定成立“拒俄義勇隊”,開赴東北,抗擊沙俄。這次運動聲勢浩大,致使幾個月后,弘文學院還因為它的影響而幾乎停課。
由于客觀方面的原因,周樹人與礦路學堂畢業(yè)前來的幾位同學都沒有參加,也沒有捐款。從個人意愿來說,他也未必會主動擔任其中的一個角色。首先,義勇隊不可能獨立行動,不可能充分履行自己的愛國職責。大會曾致電北洋大臣袁世凱,請將義勇隊編歸他的部屬,這種把愛國者的命運交由一個本來早就應當被顛覆的腐敗政府去掌握的做法,無論如何是不能接受的。而且這時候,他已經越來越傾向于有準備的反抗和長時間的韌戰(zhàn)。他不是缺少熱血,但并不愿意作如此輕賤的傾灑。他愿意留下來,慢慢地磨自己的鋒刃,從而等待一個必要的出擊機會。
即使這樣,他對許壽裳、蘇曼殊等朋友加入義勇隊的愛國熱情,仍然十分感佩。這時,正好趕上許壽裳拉稿,便借了流行的斯巴達的故事,謳歌一種超乎個人利益的獻身精神。
周樹人同東渡的同學,包括自費生陳師曾等一共八個人,住在樓上的一個狹陋的房間里。樓下是自修室,也不見得寬大,供他們集體使用。這群二十余歲的青年,終日擠在一起,有時商量大事,推敲文字,研討新知;有時共抒雄圖,計在光復;有時痛飲濁醪,狂論高歌,很有點羅曼蒂克的味道。《斯巴達之魂》完稿以后,大家都圍攏來看。有的手執(zhí)日文書,一邊說,一邊補充;有的搶先高聲朗誦。當讀到“嗚呼,世有不甘自下于巾幗之男子乎,必有擲筆而起者矣”;“飄飄大旗,榮光閃灼,于鑠豪杰,鼓鑄全身,諸君諸君,男兒死耳”等句,就有人用筆加上密圈,傳誦一時。這篇譯作充滿著政治激情,在譯筆方面,既有點梁啟超的淋漓酣暢,也有點嚴復的古樸凝煉,還帶點林紓的典雅清麗,因此留給大家的印象都很深刻。此后,只要在雜志中發(fā)現(xiàn)斗爭性較強的短論,大家一定說:“恐怕又是豫才的手筆罷!”
在《浙江潮》同期發(fā)表的,還有另一篇譯作,那是從雨果《隨見錄》中節(jié)選的《哀塵》。
還在南京讀書的時候,周樹人就讀過雨果的小說;及至日本,這位法國浪漫主義文學領袖的名字,已經隨著“政治小說”的流行而風靡島國了?!缎滦≌f》登載過他的照片,名著《悲慘世界》及其他一些作品也都先后有了日譯和漢譯。雨果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他對封建王朝、教會和上流社會的揭露,以及對底層人物的同情,自然贏得周樹人對他的傾慕。
與《斯巴達之魂》一樣,饒有意味的是,《哀塵》的主角也是一位女性。不同的只是,前者是深明大義的女丈夫,后者是無心薄命的賤女子。她們分別作為社會上的強者和弱者的代表人物,而呈現(xiàn)在讀者之前。
《哀塵》敘述芳娣慘遭惡少誣辱陷害,輾轉無依的經歷;在她的身上,第一次體現(xiàn)了未來的天才作家對于人的命運的關注。偉大的同情心,不僅來自先天的人性遺傳,或后天的文化修養(yǎng),重要的是植根于早期的“乞食”生活,與曾經身受的屈辱血脈相連。因此,周樹人絕對沒有出身優(yōu)裕的人道主義者那般從容不迫,他對壓迫者的憎恨已經深入骨髓,乃至在譯述這個異國故事時,特意選擇了“頻那夜迦”作為惡少的名字,借詛咒印度神話中的惡神進行發(fā)泄。在這個短篇中,首次表現(xiàn)了譯者對他所向往的西方文明的懷疑。然而,既找不到前途,又不甘退轉,他便只好在時代給予的局限里繼續(xù)忍受痛苦的熬煎。在《譯后記》中,他慨然寫道:“嗟社會之陷阱兮!莽莽塵球,亞歐同慨;滔滔逝水,來日方長!使囂俄(雨果)而生斯世也,則剖南山之竹,會有窮時;而《哀塵》輟書,其在何日歟?其在何日歟?”發(fā)表時雖然用了傳說中降伏妖魔的神人“庚辰”作筆名,表示抗暴的決心,而筆端所及,畢竟流露了深沉的寂寞。
鄒容在懲罰姚文甫以后不久,被迫離開了日本。4月,他回到上海,住進“愛國學社”,認識了有名的革命家和國學家章太炎,從此結為親密的“雙子星座”。
正當周樹人編譯《斯巴達之魂》時,鄒容完成了一個宣傳民主革命的小冊子——《革命軍》。這個中國近代的《人權宣言》,以淺近直截的語言,鼓吹自由、平等、博愛,主張“天賦人權”,提出結束中國君主專制制度,建立“中華共和國”的革命綱領。它在上海秘密出版,接著公開印行,銷售達數(shù)十萬,堪稱震撼社會的“雷霆之聲”。
當時,《蘇報》的筆政大權已經轉移到章太炎、蔡元培、章行嚴等革命派的手中。為了配合《革命軍》的出版,報上連續(xù)發(fā)表《〈革命軍〉自序》、《介紹〈革命軍〉》、《序〈革命軍〉》、《讀〈革命軍〉》等系列文章,“排滿”、“仇滿”、“革命”、“民主”一類字眼,一時擠滿版面。6月底,摘要發(fā)表章太炎有名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這就給已經燃起的烈火投進了又一束柴薪。
7月,清政府突然查封了《蘇報》館,章太炎和鄒容一起被捕入獄。轟動一時的“《蘇報》案”發(fā)生了。
在這期間,周樹人和許壽裳相約拜訪了蔣觀云。這是一位極負盛名的人物。他不但詩文做得好,難得的是能夠擺脫君主立憲派的寵幸,從一個《新民叢報》的主要撰稿者,變?yōu)椤墩憬薄返闹鞴P。由于手編的刊物,可以給青年以焦渴的真理、知識和熱血,因此,他們都樂于登門請教。
頭戴紳士帽的蔣觀云,今天的言談特別激烈。針對“《蘇報》案”,他發(fā)表一通觀感之后,接著出示了章太炎寫在獄中的幾首詩。詩人一生作詩,詩在華采;革命家余事作詩,詩在精神。章太炎的詩實在做的好極了?!绑m羞爭焰,文章總斷魂。中陰當待我,南北幾新墳”;“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毕襁@樣的詩句,是何等識見,又何等氣派!兩位青年吟誦過后,都非常感動。不久,許壽裳把這些詩都拿到《浙江潮》上發(fā)表了。
章太炎成了新的崇拜對象。
首先,不是因為他的理論,而是作為革命家的風范吸引了年輕的思想者。在具體行動方面,周樹人已經越過政治的峰巒,而沉潛到了更深邃的思想領域。不過,兩個人都意識到了西方社會的矛盾性,都同樣偏重于思想方面的探索,都在同時摸索著中國走向世界先進民族之林的獨特的道路。然而,他們畢竟是兩代人。周樹人并沒有章太炎同傳統(tǒng)文化的那種強固的聯(lián)系,他年輕得多也便激進得多,“西化”的傾向明顯得多?!皣裥浴钡母脑?,在他看來,除了革命,必須借助西方科學的力量。所謂科學,既是物質,也是精神。當他沉浸于精神的追索時,也并沒有忽略世界的物質性。一個同世俗世界聯(lián)系那么緊密的人,即使苦難熬煉出了一種哲學氣質,也不可能把他變?yōu)榧兇馑急娴恼苋?。他沒有來得及,或者可以說根本不可能構成自己的哲學體系,但這并不妨礙他在實際斗爭中,對民族出路問題作全方位的考察。當革命以具體的形式繼續(xù)進行,他的激進的同志使用了暗殺、內戰(zhàn),和最猛烈的政治性文字進行搏斗的時候,他仍然執(zhí)著地把科學知識壓進炮膛,作遠距離射擊。
航標燈在哪里?革命的浪潮洶涌而來,他最終會發(fā)現(xiàn)光在自己身上。
19 科學救國的前沿
自從帝國主義的魔爪伸向中國領土之后,它所掠奪的就不僅僅是一個廣大的市場。19世紀末,一批外國人開始鉆進中國內地進行各種“探險”和“考察”,為他們的主子進一步掠奪這里的礦產資源廓清道路。
1896年,帝國主義對華資本輸出的侵略機構成立,騁劉鐵云為經理。經由他為中介,先后把山西、河南等地的礦產開采權出賣給了外國人。1898年開始,劉鐵云又與浙江候補道高爾伊相勾結,向外國貸款五百萬兩,成立寶昌公司,企圖把鋪設鐵路和礦權賣給意大利人?!墩憬薄返诹谠逗I先請蟆返南?,揭露了劉鐵云盜賣礦權的陰謀活動,引起浙籍留學生的嚴重關注。
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10月,浙江同鄉(xiāng)會在上野三宜亭召開了特別會議,憤怒聲討高爾伊的罪行,并且通過決議,吁請浙江鄉(xiāng)紳起來加以制止,從中收回利權。
周樹人同許壽裳一起參加了這次同鄉(xiāng)會。
大會的壯烈氣氛,深深地感染了周樹人。遙思故鄉(xiāng),使他憶起鄉(xiāng)人當年反洋教斗爭的情景;于是,未來的護礦斗爭中可能出現(xiàn)的那樣一幅梟顱成束、流血遍地的慘象,也便隨著健旺的想像力,一同在腦際疊印出來……
前兩天,他在《朝日新聞》看到一則消息,說是俄國人先則利誘清商,繼則脅逼官方,強行索奪金州、復州、蓋平、海龍諸礦地。南北同時發(fā)生的事件,使他深深感到,領土主權的喪失,必定要導致系列悲劇事件的發(fā)生,因此,任何地方的護礦斗爭,也都不應視作孤立的現(xiàn)象。但是大會決議寄希望于貪婪、畏葸的紳士,其實如同寄希望于昏聵無能的政府一樣,完全是不現(xiàn)實的。希望在于民間。只是再也不能像反洋教一樣滿足于一時的哄鬧;對于面臨的不可回避的事實,必須做出科學的判斷。他認為,中國的積弱,不只是歷代統(tǒng)治者施行愚民政策的結果,地質學和其他科學的不發(fā)達,也是不容忽視的。
在斗爭的召喚下,周樹人動員了有關礦物學、生物學以及人文科學的全部的知識積累,夜以繼日,趕寫完成了《中國地質略論》。
吾廣漠美麗最可愛之中國兮!而實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也。凡諸科學,發(fā)達已昔,況測地造圖之末技哉。而胡為圖繪地形者,分圖雖多,集之則界線不合;河流俯視,山岳則恒作旁形。乖謬昏蒙,茫不思起……嗚呼,現(xiàn)象如是,雖弱水四環(huán),鎖戶孤立,猶將汰于天行,以日退化,為猿鳥蜃藻,以至非生物。況當強種鱗鱗,蔓我四周,伸手如箕,垂涎成雨……
論文一開始,就充滿了危機感。但是,對祖國的熱愛與主權的維護,并沒有導致盲目的排外傾向。面對狼顧鷹睨的侵略者和引盜入室的清政府,他以當然主人的態(tài)度,堅定地指出:
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扇萃庾逯芯浚蝗萃庾逯诫U;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
文章詳密地列舉了帝國列強深入我國內地進行勘探的情況,進而介紹康德的星云說和拉布拉的學說;從地球的形成,地質的分布和發(fā)育,一直到我國的礦產資源,作了概括性的敘說。周樹人利用自然科學知識,在批判迷信思想的同時,痛切地批判了國民“懾伏諂媚”的奴性心理。他把地層的演變同進化論聯(lián)系起來,對康梁等人的改良派理論提出質疑,表達了極其激烈的共和革命的主張:
蓋以荒古氣候水陸之不齊,而地層遂難一致。猶譚人類史者,昌言專制立憲共和,為政體進化之公例;然專制方嚴,一血刃而驟列于共和者,寧不能得之歷史間哉。地層變例,亦如是耳。
沒有透徹的了解,就不可能愛得深沉。為了使讀者同胞更加了解和熱愛自己的祖國,并且為將來開發(fā)祖國的資源掌握充足的依據(jù),周樹人決定在《略論》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充成為一部論述祖國礦產狀貌的專著。年底,當護礦斗爭開始進入高潮,他邀來同學顧瑯,一起動手編寫《中國礦產志》。
物質無限可分,人類不斷進步,任何一種所謂“統(tǒng)一”、“徹底”的理論都是沒有根據(jù)的。(后通譯為鐳)被發(fā)現(xiàn)一年以后,周樹人以高度的科學敏感性,及時把握了它所蘊藏的意義,從中受到巨大的鼓舞。
居里夫人對放射性元素的發(fā)現(xiàn),打破了關于組成物質的原子是不可分割的最小單位這一傳統(tǒng)說法,在西方科學界和哲學界掀起了一場大風暴。物質的意義不在物質本身。任何一種物質形態(tài)的發(fā)現(xiàn),只要有助于改變陳舊的觀念,無不引起周樹人的關注。當康有為撰寫《中庸注》和《論語注》,宣傳天命的時候,當整個中國思想界在科學視界上仍處于一片混沌的時候,他寫了《說
》一文,向國人介紹
的發(fā)現(xiàn)過程,稱頌新的元素將“輝新世紀之曙光,破舊學者之迷夢”,“由是而思想界大革命之風潮,得日益磅礴,未可知也”。在強調重視科學研究的同時,極力謀求科學精神的發(fā)揚。
《浙江潮》同期刊登的這兩篇科學論文,一篇署名“自樹”,一篇署名“索子”,表明他所崇尚的獨立精神。在嚴復的《天演論》出版之后,批判懦怯的國民性格,倡言革命,倡言武力,成為當時的一種時尚。周樹人的文章,多少要受到整個時代氣氛和寫作環(huán)境的支配,但是在共同的傾向中間,也確實有著個人的選擇和發(fā)現(xiàn)。這位素來自愛的青年,對這點是非常了解的,他的特別的署名便充滿著一種自信。
近代思想界的一個顯著特點是與自然科學的接近。西方的啟蒙思想家,如伏爾泰、盧梭等,沒有一個不是熱心鉆研過其中的某些學科的。惟有科學使人變得真正的勇敢。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和啟蒙主義運動在東方國家的傳播,除了具體的科學成果,更重要的是產生這種成果的精神。于是,中國乃有“《天演論》熱”,日本乃有科學幻想小說的流行。比較《天演論》之類的思想著作,科幻小說更加注重知識性和文學性,對于科學啟蒙無疑具有更大的優(yōu)越性,因此法國的凡爾納,以及日本的德富蘆花和押川春浪的作品,每種得以重版十余次,創(chuàng)造了讀書出版界的奇跡。
科幻小說的熱潮,對從小就受到古典小說的浸淫,而又對科學抱有不衰的興趣的周樹人來說,不能不產生巨大的誘惑力。在撰寫科學論文之余,他選譯了凡爾納的兩部小說《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小說依照梁啟超的“角書”形式,把“科學小說”的字樣冠在題目上面,取法章回體,文白夾雜,間或綴飾一些古代的格言詩句。就這樣,他嘗試著把西方的科學內容和東方的文學樣式結合在一起。在《〈月界旅行〉弁言》中,他寫道:“我國說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而獨于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毕窳簡⒊拇嫡涡≌f一樣,他對自己所從事的旨在宣傳科學的嘗試性工作,也未免鼓吹得太過分了。
其實,按照他后來的“硬譯”主張來看,《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都算不得真正的翻譯,頂多是改譯罷了。從嚴復、林紓直到梁啟超,都采取這種非常態(tài)的翻譯辦法。由于這種辦法能夠自由發(fā)揮自己的觀感,加上他當時重視的是思想意識,而不是文字實體,故也樂于沿襲這樣的傳統(tǒng)形式。
在翻譯時,他刪去原文中一些與自己的觀點不大相干的純文學部分,為了加強進化論理論和尚武精神的宣傳色彩,平添了不少說話。在《地底旅行》中,便不惜借了外國人的口,痛斥國民的奴隸性格:“你如此懦弱,是個支那學校請安裝煙科學生的胚子,能旅行地底的?”這種主觀隨意性,實在可以算作《故事新編》的濫觴。在《月界旅行》中,他議論說:“瓊孫之‘福地’,彌爾之‘樂園’,遍覓塵球,竟成幻想:冥冥黃族,可以興矣?!庇终f:“天人決戰(zhàn),人定勝天,人鑒不遠,天將何言!”幻想的故事,直抒的語言,滲透了一個東方青年的浪漫主義熱情和感傷的氣息。
1903年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革命派的勢力迅速發(fā)展,君主立憲派在政治思想戰(zhàn)線上的大片陣地陸續(xù)喪失,《清議報》的火舌喑啞了。但是,梁啟超主辦的《新小說》,在廣大學界仍然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革命派忙于革命宣傳,顧不上文學的側翼地帶;而且,其代表人物的文學觀,相反顯得比較保守,拿不出有分量的作品進行拮抗。周樹人是突出的一位。他的熱夢,過早地被時代卷進政治渦漩之中,因此,即使具有非凡的文學天賦,也來不及進行美學方面的開拓。他接受了梁啟超的“文學工具說”而擯棄其改良主義,以自己的充滿文學色彩的論著,進行革命和科學思想的啟蒙。在民族命運問題上,他不再滿足于“排滿”、“光復”之類的現(xiàn)成的回答;而在獻身于民族民主革命方面,也不再滿足于把個性消溶在集體里面。他開始尋求自己的獨立的道路。
尋求是寂寞的。他越往前走,越是感覺孤獨。第二年,竟連耽愛的文字也離開他了。
20 需要獨立行動
獨立行動需要勇氣。所謂勇氣,未必只是敢于作流血犧牲;忍受屈辱,也許要比流血付出更大的代價。
那是1903年秋天。
日俄戰(zhàn)爭處在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如果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的國內矛盾勢必進一步尖銳化,從而形成推翻滿清政府的有利時機。對于戰(zhàn)爭,革命派普遍持有一種樂觀的看法。
東京的浙學會會員王嘉祎、蔣尊簋、許壽裳、沈瓞民等,一共十幾個青年人聚集在王嘉祎的寓所舉行會議。他們分析了當時的形勢,確認革命不應僅僅停留在宣傳鼓動階段,有必要另外成立一個秘密團體,回國組織武裝起義工作。他們計劃先占領湖南、安徽,或浙江一省作為根據(jù)地,然后逐步向全國擴展。大家一致認為,應當發(fā)動留在東京的浙江志士,如陶成章、魏蘭、龔寶銓、蔣觀云、周樹人等,加入革命組織。于是,決定在會后分頭負責聯(lián)系。
浙學會最初在杭州成立,鼓吹反清革命,骨干和大多數(shù)成員都出身于求是書院。成立后不久,引起清政府的警戒,于是改名“哲學會”作為掩護,繼續(xù)進行工作。在東京,這些會員仍然密切來往,并且通過《浙江潮》,積極宣傳他們的宗旨。王嘉祎曾經擔任過《浙江潮》的主編,自許壽裳接手以后,他還是該刊的對外主要負責人,編輯部實際上等于設在他的寓所里。
由于許壽裳的介紹,周樹人認識不少浙學會的成員;對于王嘉祎寓所,也不會感覺陌生,確切點說,還帶有一種親切的況味。當許壽裳和沈瓞民向他發(fā)出入會邀請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會議如期召開。
不大的房間,煙霧迷離,異國的煙草散發(fā)著嗆人的氣息。
暗殺成了第一主題。會議對此表現(xiàn)出來的狂熱,使周樹人感到震驚。大半年來,雖然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國民性的探索方面,寄希望于民族的根本性改造,但是,武裝推翻清政府,仍然是他渴待的目標。在他看來,武裝暴動是群體性的行動,因此必須喚起民眾。如果沒有國民的普遍覺悟作為基礎,任何軍事行動都只能充作失敗的試驗。恰恰相反,龔寶銓等人提出要開展軍事行動,必先狙擊幾個重要的滿清大臣,以便造成一種有利于革命的聲勢。周樹人不能理解,為什么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要依靠暗殺來聲援。思想過于深遠,往往顯得抽象空洞,不易為群眾所了解;而權宜的做法,由于同具體的事實相聯(lián)系,反而變得易于把握。因此,龔寶銓的冒險計劃,很快得到與會大多數(shù)同志的響應。
周樹人沉默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大會決定派遣陶成章和魏蘭分別往浙江、安徽聯(lián)絡會黨;龔寶銓往上海組織暗殺;沈瓞民往湖南,與華興會的黃興建立聯(lián)系。眼看這些同志返回祖國,偕將更多一批年輕有為的志士闖入死地,周樹人心里十分焦苦。這時,他的耳畔仿佛有炸彈的嘶鳴,眼前則是倒斃的尸體和紛飛的血肉……他沒有說話。真理和辯論,不是任何時候都是不可戰(zhàn)勝的。在會議進行的不太長的時間內,靠近他的桌面,插滿了一個又一個被強行按滅的煙頭……
會后,他突然接到充當刺客的任務。
他不會想到,剛剛參加組織,就一頭撞進一個巨大的冒險主義的計劃之內。他知道,這個計劃所以能夠產生權威性的力量,顯然受到社會上的某種思潮的支配。當一種思潮已經形成具體的物質環(huán)境,單靠個人的能量是萬難改變的,當然這也并不妨礙自己作內在精神上的堅持與對抗。但是,現(xiàn)在是不可能了。為了使整個組織不致蒙受革命意識的損害,只有犧牲自己,從生命直到真理的秘密。彼岸是可系念的,而此刻行進在混茫之中,周圍已是礁區(qū)。既然航船選定了這樣的航路,不能倒退,也不能停泊,作為一名水手,那么就堅守被指定的位置,慷慨奔赴死亡吧!在未來的日子里,他相信那些同樣為彼岸所招引的人們,將會嚴峻對待沉淪的事實,從回避中找到一次正確的航行。
如果生命僅僅屬于自己,即使作無謂的犧牲,他也會毫無顧惜,可是,一旦想及同自己的生命密切關聯(lián)的幾個人,尤其是母親的那種失去親人以后的慘苦無告的目光時,卻不免躊躇起來。
“我可以立即動身的,”周樹人對組織說,“現(xiàn)在只想了解一下,如果自己死了,剩下老母,那時候該如何替我照料呢?”
對于一個革命者,領導命令去做的事情是只能遵命的,想不到執(zhí)行之際,他竟還會這樣提問題。既然是鋌而走險,還有這些后慮怎么行呢?于是,組織上回復說:“不用去了,你算了吧。”
事情這樣過去了。
誰也未曾懷疑他對革命的忠誠,可是,他的心中卻從此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擦痕,一種不被理解的屈辱在啃嚙著他。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與同志之間在觀點上所存在的距離。如果因此而竟不能獲得同志的信任,那么,獲得真理的信任也當足以自慰吧?
他不能回答。
21 離離草
1904年2月,日俄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
東京日比谷公園。周樹人和陳師曾設了茗點,為即將動身歸國的沈瓞民敘別。
樹木不染一點初春的顏色,孤零零地,把園子烘托得相當陰冷。三人圍坐在一個小角落,開始很少說話,仿佛大家都在借了最后一點聚首的時光,默默呷飲友情的溫暖。
沈瓞民的話逐漸多了起來,從此行的使命,說到湖南,說到旅順,說到報紙上的“天授日本”之類。周樹人慢慢吃著點心,當他聽說到關于在湖南開展革命活動的設想時,才含蓄地表示了一點自己的隱憂。他不愿過多地表白自己,更不愿意以自己的情緒傳染友人。他知道,飽滿的熱情對革命者來說有多么寶貴。當談說到一些留學生至今仍在同情日本、崇拜日本的時候,沈瓞民和陳師曾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周樹人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周樹人特別指出,蔡元培和何閬仙在上海創(chuàng)辦《俄事警聞》,竟也在日俄對立中偏袒日本,實在沒有遠見。他認為,必須充分估計日本軍閥的野心。日本和俄國鄰接,如果沙俄失敗,日本必將獨霸東亞,那時中國所遭受的荼毒就更深了。接著,他提出三條意見:一、持論不可袒護日本;二、不要以“同文同種”等欺騙性論調向國人宣傳;三、引導國人認真研究國際時事。
沈瓞民認為很有見地,當即勸他把意見寫成書面文字,由自己轉交給上海。陳師曾也十分佩服他的卓見,返回住地后,按照他的觀點,即刻寫了六封信,由沈瓞民分投給家父和其他幾位友人。
過了不久,周樹人接到沈瓞民寄來的一首詩:
}Pc}柬豫才兼示師曾
東亞風云起,吾曹效力時。
救亡紓上策,游說竭微辭。
難醒人間醉,空勞別后思。
栽培芳草綠,原上看離離。
“難醒人間醉”。啟發(fā)國民的革命意識,的確是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工作??墒?,能夠像這樣思考問題的同志,屈指數(shù)來又有多少?革命,除了槍炮,就沒有別樣的手段了嗎?如果只有槍炮,會不會繼續(xù)為民賊所利用,作歷代王朝更迭的又一次循環(huán)?新世紀的科學,對于新世紀的革命具有何種意義?難道就不能夠把近代科學的啟蒙宣傳同民族革命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嗎?“栽培芳草綠,原上看離離?!辈葑诸^,革命黨,要經怎樣的“栽培”,才能有一派蓬勃的生機?。 ?/p>
時間來到了結業(yè)的時刻。
自從沈瓞民走后,許壽裳、韓永康移居高師,厲家福獨處神田,劉迺弼也即將離院就學速成政法科,往日的朋友都陸續(xù)星散了。周樹人懷著無比寂寞的心情,開始重新選擇道路。按照最初派遣留學的規(guī)劃,周樹人和另外的南京組同學,畢業(yè)后理應升入東京帝國大學工科所屬的采礦冶金科。東京帝大是日本最著名的學校,一些日本學生惟恐中國留學生占去他們的名額,暗中極力加以阻撓。一天,由于頒發(fā)的畢業(yè)證書印有“清國人”三個字,周樹人同一群留學生氣憤地議論開來。事情讓日語教師江口知道了,出來勸說道:“大家要有遠見,不要為幾個字發(fā)脾氣,要懂得控制自己?!睘榱嗣馐垢偁幨。麆裰軜淙说热烁娜脶t(yī)校,并作了這樣的介紹:當時,日本的醫(yī)學已經趕上了世界上最先進的德國水平;而且,醫(yī)校發(fā)展狀況良好,可以在各個方面給留學生做出較好的安排。
江口說:“貴國科技正處于青黃不接的時期,你們學成歸國,將大大的有銷路。”
周樹人笑道:“先生在教我們做生意呢!”
江口一本正經地說:“你們日后會明白,我江口不會叫你們上當?shù)?。?/p>
周樹人果然報名學醫(yī)了。
對于南京組同學來說,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因為清公使監(jiān)督的意旨究竟可以違抗。于是,續(xù)習路礦的風氣為之一變,大家紛紛按照自己的志愿改選他科。
但是,周樹人的決定,并不像江口所說那樣是為了避免競爭,雖然人與人之間的擠軋使他感到厭倦。至于學成以后,可以待價而沽,這種市儈式的態(tài)度同樣為他所不齒。是從翻譯的歷史書上,知道了日本明治維新大半發(fā)端于現(xiàn)代醫(yī)學的事實,才激起一個崇尚科學的青年的熱忱。他認為,最崇高的職業(yè),就是最有效地驅使自己進入民族的事業(yè)。他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欣慰,因為他確信,通過醫(yī)學的道路,可以打破國民的迷信思想,增進他們對于科學的信仰。每當想起父親,他都會有一種負疚的心情。當初跑藥店,尋藥引,實際上是充當了庸醫(yī)的助手,他希望能夠有一天償還這筆精神上的債務。而且中醫(yī),是怎樣隨意地拿生命開玩笑呵!僅僅為了自己的一副壞牙齒,試“驗方”,看中醫(yī),始終無法收拾。記得去年拖一條假辮返國,在杭州特意看了一回,結果還得把病苦帶到長崎。想不到的是,在長崎花了兩元醫(yī)費和一個小時,讓牙醫(yī)給刮去“齒垽”,便頓告痊愈了。還有像母親一樣的纏足婦女,恐怕除了西醫(yī)的外科手術,再也無法免除那畸形的痛苦。當戰(zhàn)爭呼嘯而來,或許自己還可以當軍醫(yī),親手把各種殘損的肢體重新組合為活躍的生命,讓他們奇跡般地一次又一次奔向為自由和獨立而戰(zhàn)的疆場。在一生中間,要是幫助過許許多多不幸的和勇敢的人們戰(zhàn)勝困苦和死亡,這也就夠了……
日本的等級制度很嚴。它規(guī)定,大學的醫(yī)學部要官立高等學校畢業(yè)的人才許入學,中學畢業(yè)程度的,則只許進入專門學校。本來,離東京不遠的千葉市,有一所規(guī)模不小的醫(yī)專,設備相當完善,只是已經有了一些中國留學生,他便決意回避了。不知為什么,每想到周圍那些留學的同胞,就感到討厭。那么,還是到偏僻的仙臺去吧!
是出于命運的強制呢?還是出于性格的抗拒?如果沒有記錯,這該是第二次逃避同類了。
臨行時,他把珍藏的《離騷》作為紀念禮物,贈與許壽裳。這贈品,頗使許壽裳感到困惑:什么意思呢?
《離騷》……
22 仙臺·現(xiàn)代醫(yī)學·從靈魂到軀殼
日本北方的森林城鎮(zhèn)——仙臺,以不尋常的熱情,迎接了這位遠客。
地方報紙從7月份開始,幾個月內陸續(xù)報道有關周樹人入學的消息。為了造成明朗的印象,有時候還添上一點虛擬性的描寫,比如說“因找不到做中國菜的公寓而大感困惑”,或者說“是個操著流暢的日語而異常活潑的人物”,等等。
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于5月下旬接到清國公使楊樞關于周樹人希望入學的照會,幾天以后,便做出準許免試入學的答復;9月1日,正式向個人發(fā)出有關批準入學和免除學費的“指令”。對于接受這樣一名沒有先例的志愿者,學校的應對是十分敏捷的。
可是,周樹人的反應卻是相當?shù)牡?/p>
占據(jù)他的深情的,仍然是迢遙的故國,和個人通往故國的未來的進程。他知道,自己不是旅行者,離開東京并非為了作一次輕松愉快的郊游;但也不是交際家,無須乎關心異鄉(xiāng)人的臉色和內心氣候。作為科學道路上的探索者,而今,他要像熟悉地質和礦產一樣重新熟悉人:具體的人,物質的人,那各式各樣的靈魂所賴以寄存的軀殼。探索是寂寞的。他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在繳納學費的當晚,他把免收的錢買了一只懷表。從此,除了香煙,又多了一個友伴。寂寞時就掏將出來,看看指針無休止的跋行,或者貼近耳邊,聽聽那親切如叮嚀般的滴答聲……
9月30日早晨,由庶務科文書田總助次郎陪同著走進教室,說一聲:“這是從中國來的學生!”新的學習生活就算開始了。
四號教室。第六課時。隨著上課的鈴聲,進來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厚嘴唇,戴著眼鏡,挾一疊大大小小的書放在講臺上。開始,他便用了緩慢而抑揚的聲調自我介紹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嚴九郎的……”
后排座位有幾個人嗤嗤笑起來了。他接著講述解剖學在日本發(fā)展的歷史,那些大大小小的書,便是關于這門學問的著作,在強調解剖學作為醫(yī)科基礎學的重要性時,他模擬漢語的文言句法,照樣用那般獨特的腔調說:“解剖分臟之事,為初學者進入醫(yī)學之門戶,乃須臾不可分離者也……”于是,嗤嗤的笑聲又從后面響了起來。
發(fā)笑的原來是上學年不及格的留級學生。在校已經一年,因此熟知校內的掌故;課后,他們便給新生講演每個教授的歷史。關于這藤野先生,據(jù)說是穿衣服太馬虎了,有時竟會忘記打領結,冬天則是一件舊外套,寒顫顫地,致使有一回在火車上被疑心是扒手……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藤野的名字便已不被正式地稱為“嚴九郎”;在學生中間,流傳著音近“權九郎”的叫法,或者叫“權先生”?!皺唷闭?,假也。有時候就干脆叫他“老權”。他們取笑他,卻又怕他。正如名字嚴九郎一樣,無論教學和辦事,他都是少有的嚴格。首先,他打分就很嚴,一年級留級的大半是因為解剖學不及格。對于留級生和不夠認真的學生尤其嚴厲,他屢次惡作劇似的提出問題,搞得他們十分窘迫。上課的時候,他會馬上把門關閉,使遲到的學生再也進不來。
剛剛升作教授的藤野,顯得那么自負。奇怪的是,眼前的這位中國學生,竟使他莫名其妙地敬重起來?;蛟S,他小時候跟野坂先生學過漢文,對中國的先賢非常崇敬,隨后也就把這種敬意推而廣之地移到每個中國人的身上。他的目光那么敏銳,從周樹人蒼白的臉色和沉穩(wěn)的舉止中,早已覺察出了那內心的寂寞。他發(fā)現(xiàn)周樹人聽課非常吃力,便想:課上的筆記該也不會做得好的……
一個星期過后。
周末。藤野的助手叫走了周樹人。
在研究室里,藤野正低頭查抄著什么。聽到進來的聲音,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抬頭問道:
“我的講義,你能抄下來嗎?”
“可以抄一點?!?/p>
“拿給我看!”
墻壁四周放置著各種人骨,還有獨立的頭骨;中央是達摩式火爐,無聲的,于冷肅中生著溫暖。
周樹人不曉得先生的用意,心里想:該不會是找什么岔子吧?但也無法,只好遲疑著把所抄的講義交了出去。
才過了兩天,講義便發(fā)還了。先生說,此后每個星期,都要送給他看一回。周樹人接過手里,連忙打開來看:講義從頭到尾,都已經用紅筆添改過了,不但增加了許多脫漏的地方,連文法的錯誤,也都一一加以訂正——呵,原來如此!他伸出指頭,摩挲著紅筆畫過的地方,心里同時感到一種不安和感激。
不久,藤野又把他叫到研究室里去,從他的筆記本上翻出一個圖來,和藹地指示說:
“你看,你將這條血管移了一個位置了。自然,這么一移,的確比較好看了一點,但是你要明白:解剖圖不是美術,實物是怎樣的形狀就怎樣畫,我們根本沒法改換它。現(xiàn)在我給改正過來了,以后,你要完全照著黑板上那樣的畫?!?/p>
周樹人口頭答應著,心里卻說:“圖還是我畫的不錯;至于實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記得。”
但是,無論如何,藤野先生的特殊好感是無可懷疑的。他關心著中國學生的各個方面,從住宿、飲食、會話,直到筆記。筆記,尤其是重要的東西。此時的仙臺醫(yī)專,仍然沒有教科書,參考書很難弄到,圖書館里的醫(yī)學書籍和雜志,也不是輕易可以借閱的。學生要完整地掌握老師講授的內容,必須倚賴筆記。在同學中間,就常常有求讓和出售筆記的事情。因此,藤野在這方面給予一個闖入者的關照,引起日本學生的普遍嫉妒也是必然的。
對周樹人個人來說,這種難得的關懷,反倒成了沉重的負擔。在日本,不管是東京的櫻花還是松島的風景,都未曾構成春天的印象;惟有接觸了藤野,才真正領受到異地的溫暖。也許,在先生看來,自己該不僅僅是一個中國人,一個學生,而是整個的中國,整個的科學事業(yè)而寄予期望的深情的。要是這樣,自己承受得起嗎?每當翻看到筆記本中那血一般殷紅的筆跡時,他都會立刻感到這種精神的重壓。對于偉大無私的奉獻,感激之情是何等淺薄!他甚至覺得,在學習中,哪怕產生任何一種停頓的意識都是不可原宥的。
一年級的主要課程,是由藤野和敷波兩名教授擔任的解剖學理論,每周八至九小時,占全部課時的三分之一;其他副科:組織學理論、化學、物理、德語、倫理學及體操等,占全課時的三分之二。除了倫理學和體操,其他各科都需要機械的記憶;特別是敷波教授,經常用拉丁文和德文講骨骼名稱,背記起來就更感困難了。人不是機器,可是從早上7時開始,就必須按照學校規(guī)定的課程進行運轉,直到午后2時。閱讀政治、哲學和文學書籍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幾乎沒有思索的機會,連早經動手的《世界史》和《物理新銓》的翻譯工作也不得不終止下來。
周樹人開始感到,整個學校的體制都像是專意敵視自己似的。然而,當他意識到這種厭惡心理時,卻不禁惶惑起來:為什么總是跟自己作對呢?這不正是對自己選定的理想道路的背叛嗎?……
每逢星期天或節(jié)假日,同學們常常同軍人混雜在一起,在東一番丁,尤其是藝妓街一帶游逛。周樹人沒有這份心緒,只有借課間的閑暇,到醫(yī)專的櫻小路校門對面的一個叫“晚翠軒”的牛奶鋪里去,一邊喝牛奶,吃粗點心,一邊看各種官報和報紙,算是最好的休息。如果說,這個憩園仍然通過報紙把他同現(xiàn)實結合起來的話,那么,另一個憩園就使他離得稍遠一點,可以沐浴古風,沉浸于“社戲”的記憶和鄉(xiāng)思的柔波里了。
原來在東一番丁的北口附近,有一個“森德座”大劇場。周樹人是常常買了便宜的站座票,在這兒觀看新派劇和傳統(tǒng)的歌舞伎表演的。但不管在“晚翠軒”還是“森德座”,他都是只有影子為伴的。同學們朝他打招呼,他就點頭,偶爾才遞一個微笑;有時候,同學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他的頗自珍惜的寂寞,也便不加打破,只互相低語道:
“哦,周來了呀?!?/p>
人,總不堪寂寞。
周樹人開始想念東京,想念東京不多的幾位朋友,想念《浙江潮》。一個未曾忘懷于政治的人,一旦離開了一種關系,一種氛圍,那是多么悲慘!記得途經一個驛站,就怕見“日暮里”三字,當時想起《離騷》里的“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的句子,不知怎的,竟生起一種被放逐的感覺。而今,心中的抑悶是愈加濃郁了,即使遇到仁愛的先生,難道就是可以言說的嗎?周圍都是日本同學,雖然時有來訪,無奈總是格格不入;探訪的殷勤,有時甚至會被他目為無聊淺薄而感憎厭。同胞是有的,就是第二高等學校里的施霖。他學的工兵火藥,好像從來沒有過沉潛于讀書和思索的欲望,總是幻想著立刻創(chuàng)造出一個以血火滌蕩世界的場面來??梢韵胍姡麄冎g并不存在共同的語言,即使兩個人差不多同時到來,而且一直同住到現(xiàn)在。什么叫距離?當靈魂不相靠近,即使四周是密集的人群,也當如置身在一片荒寒的原野。
一天,周樹人突然收到任克任從東京寄來的兩本書:林紓與魏易合譯的《黑奴吁天錄》和手抄本《釋天》。任克任經常為《浙江潮》撰稿,發(fā)表過《苦英雄逸史——普魯士亞皇后路易設》和《俄國虛無黨女杰沙勃羅克傳》,同是終日憂思的人物。朋友的盛意使他感激。早在來仙臺之前,他就一直搜求《吁天錄》,一旦到手,便一口氣讀完了黑人老仆的悲慘一生。
掩卷時,樓下的人聲已歇,不絕于耳的是饗蚊的飛鳴,和廣瀨川從窗外傳來的嘩嘩的喧響……
這是一家離監(jiān)獄不遠的公寓——佐藤宅。從田中宅搬過來已經大半個月了,今夜,是特別的惹人愁思。莫非是一代奴隸的命運攪得他無法安靜?把燈滅了,躺下來,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第二天起來很晚,他感到有點暈眩,便干脆不到學校去,往額間扎上條毛巾,盤膝坐下,給蔣抑之寫起信來。
蔣抑之是一位結識不久的朋友,雖然出身商家,卻很有頭腦,而且慷慨仗義,大有古代俠士的遺風。記得來前,自己填寫入學申請書和學業(yè)履歷書,一時頗惶遽于“清國留學生周樹人”這樣幾個字,被他看見了,立刻主動代章。其實,他又何嘗沒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呢?……
蘸了紫色墨水,樹人援筆寫道:
拜啟者:前嘗由江戶奉一書,想經察入。爾來索居仙臺,又復匝月,形不吊影,彌覺無聊……
二十天大雨,固然令人陰郁;而一朝放晴,又不免空虛而寂寥。
——好大的水呵!好深的天空!廣瀨川都快漫上崖岸了!他發(fā)呆似的望著格子窗:故鄉(xiāng)不會有這樣的雨,這樣瘋狂的雨,摧人心魄的雨。故鄉(xiāng)的雨是霏霏的,溫柔的,夢一般似的……
23 悲壯的間奏曲
東京是可懷念的。
留學生潮水般涌向東京,到了1905年,已經激增到八千多人。自費生特別多,他們比官費生少受羈勒,因此具有更加強烈的反叛意識。雖然對具體的武器和道路的選擇,會有不少人陷于迷誤,但是,即使是一時的鼓噪,對于革命形勢的形成還是有利的。
這是一群可怕的人物。先后成立的興中會、華興會、光復會,其領袖和中堅分子大都產生在留學生中間。8月,孫中山聯(lián)合這三個團體,在東京成立了中國同盟會。他們創(chuàng)辦機關刊物《民報》,積極宣傳推翻滿清,廢除專制,創(chuàng)造共和的主張。像這樣一個以西方的政治思想武裝起來的革命組織,在中國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它要顛覆的不只是一個皇朝,而是整個盤根錯節(jié)的古老制度。瀕臨覆滅的恐怖,使清朝統(tǒng)治者必須傾聚成倍的仇恨和力量,扼殺留學生運動。他們試圖借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掌抵擋這股新生的造反勢力。
在晚翠軒,周樹人每天密切注視著日俄戰(zhàn)爭和共和革命的動向;以少許的通信,在仙臺和東京之間作感情的洄游,保持著一個革命青年應有的恒溫。每到假期,就回到東京來,同朋友一起暢快地呼吸;然后,帶著最新的信息,再獨個兒回到北地森林里慢慢地琢磨。
應了陳子英的邀約,他丟下功課,一同前往橫濱迎接徐錫麟、龔寶銓、范愛農等一行新來留學的同鄉(xiāng)。來去匆匆。當他趕返仙臺,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留學生運動,已經在東京發(fā)生了。
11月12日,日本文部省公布了《關于準許清國人入學之公私立學校之規(guī)程》,一共十九條,從翌年開始實行。規(guī)程對留學生,尤其是自費生的限制非常嚴格,其中有一些伸縮性很強的文字,比如第九條:“不得招收為他校以性行不良而被飭令退學之學生”,什么叫“性行不良”?是泛指墮落的學生,還是特指革命的學生呢?分明是設置陷阱,意在抓捕留學生中的領袖人物和危險分子。這是不能接受的。任何旨在阻遏中國革命的企圖,都必須加以痛擊,不管它是來自日本政府,本國政府,抑或來自它們共同締結的神圣同盟。
自費生率先發(fā)起反對運動,他們串聯(lián)了各校的留學生,分別召開大會,發(fā)表抗議演說。12月4日,弘文學院學生向各校發(fā)出關于集體罷課的公開信,八所學校立即起來響應。次日,三百名留學生聚集在富士見樓,開會商議具體的行動計劃。會議發(fā)表嚴正聲明,堅決反對文部省的命令,并制訂了《學生自治規(guī)則》。規(guī)則呼吁各學校一齊罷課,針鋒相對提出,以鐵腕對付敢于破壞罷課的學生。6日清早,各校門前隨即出現(xiàn)了糾察員,他們身佩左輪手槍和短刀,執(zhí)行集體的使命。為愛國心所感召,7日,京都的留學生開赴東京,匯合到斗爭的大波中去。
周樹人接到弘文學院的罷課通知,但是,他沒有做出響應的表示。
對于日本方面的態(tài)度,他并不缺少憤慨。重要的是,在他那奔涌的熱血中,滲透著一種具有強大聚合力的物質——思想。他覺得,作為抗議,集體罷課不失為臨時性的措施;但是,罷課的損失也是巨大的。因被逼迫而主動放棄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吸收科學文化的機會;而這個機會,并不是祖國的廣大同胞可以輕易獲得的。如果僅憑一時的沖動,那么,將可能失去一切。他仿佛有點悲哀地意識到,在同學的積極活動背后,存在著一個更為深廣的消極的文化背景。在此以前,雖然他不時地為功課的擠壓而苦惱,今天,卻畢竟堅持著趕完最后一門課程。
反對“取締規(guī)則”的運動不斷高漲。一天早晨,在大森海灣的波濤里,突然浮起一具三十歲左右的男尸。
這是湖南學生陳天華。他曾經以雄文《猛回頭》、《警世鐘》、《獅子吼》等激動過千萬國人的心;在斗爭中,同秋瑾、宋教仁等激進派人物站到一起,力主留學生集體歸國。但是,意見并沒有取得大多數(shù)人的支持,留學生總會的負責人也不肯出面負責組織。這個熱血男兒,固然不能忍受日本報紙對于同胞的所謂“放縱卑劣”的污蔑,更不能容忍大家的軟弱與渙散,便決心拿自己的生命,最后一次撞響警世的洪鐘。7日夜間,他寫好長達三千余言的絕命書,于凌晨投入郵箱;然后,帶著一紙掛號收條,幾枚銅幣,一個悲壯而茫漠的希望,就這樣自殺了。
幾乎所有的日本報紙,都刊載了這個消息。
——死亡!又一種方式的死亡!這種死亡并非來自軀體內部組織的衰敗,而是來自外部的無形的暴殺。周樹人,一個醫(yī)專的二年級學生在苦苦思索:這個無形的東西到底屬于什么?靈魂?個人的靈魂還是國民的靈魂?社會?來自哪一個國度?日本還是中國?這僅僅是現(xiàn)實中的偶然呢,還是歷史的必然?為什么偏偏選擇了這種方式實行自我完結?這是生命的一次勇敢的呈示,還是懦怯根性的暴露?什么是生命的價值?如果說這是無謂的犧牲,那么,留學生運動的真正出路在哪里?民族的真正出路在哪里?……
激烈得快也消沉得快,堅實的人往往屬于沉默者。正當東京留學生發(fā)揚踔厲的時刻,周樹人仍然輾轉思索在痛苦之中。
12月下旬,他趁假期回到了東京。
生命與血,顯然比文字更逼真,更生動,更富于鼓動力。陳天華之死把留學生運動推向了最高潮。這時候,歸國人數(shù)激增,連盛極一時的弘文學院,也不得不關閉麴町、真島、猿樂町的分校了。
在第一艘歸國船剛剛開行之后,許壽裳等群起組織了“維持留學界同志會”,主張忍辱負重,反對放棄學業(yè)。從此,留學生分成歸國和復課兩派,展開了日趨激烈的筆戰(zhàn)。每天,留學生會館都有糾集在一起的人群,張貼海報,甚至互相辯論。反對日本文部省的斗爭,開始轉化為內部的大紛爭。
在浙江同鄉(xiāng)會的一次集會上,同樣發(fā)生了兩派的爭執(zhí)。
身穿男服的女校學生秋瑾率先發(fā)表演說,敦促同胞歸國。胡道南等她說完,站起來表示異議。她便從靴筒里拔出倭刀,往講臺“咚”地一插,喝道:
“如果有人回到祖國,投降滿虜,賣友求榮,欺壓漢人,吃我一刀!”
周樹人始終沒有說話。
對于秋瑾,作為一個年輕母親,能夠沖破家庭的束縛而遠游求學,無論如何是可佩服的;而且,在留學生運動中,她也的確體現(xiàn)了為傳統(tǒng)的中國婦女所缺乏的勇氣。但是,為什么一定得放棄官費條件而貿然歸國?歸國以后又將怎樣行動?依靠誰來組織這樣的行動?中國中國,中國一片荒寒,期待的只是飽滿的種子。如果未及成熟便急于播種,誰能預料,到底會生長些什么?……
會后,他掏出一元錢,作為捐款交給了“維持會”。他知道,奉獻非常菲薄,但也總算是反對冒進的一點象征性表示吧。
24 幻燈事件
在東京的同學勝利復課的時候,周樹人已經回到了仙臺。
令人不解的是,這位主張復課的學生,竟常常無端地曠課,甚至連每天做筆記的那份熱情也漸漸淡薄了??梢钥隙?,有一樣什么東西在暗中騷擾著他。
開始的第二學年,課程作了調整。一些副科沒有了,增加了解剖學和組織學的實習課,還有細菌學等與醫(yī)學密切相關的新科目。擔任細菌學的中川教授,是個喜愛時髦的有產者。他買了一部十分珍貴的德國生產的幻燈器,進行視覺教育。當時,市內各處,有關日俄戰(zhàn)爭的幻燈紛紛上映,幻燈器和玻璃畫已經廣泛流行。學校放映時事幻燈是受到文部省獎勵的,因此,在以幻燈授課,顯示細菌形態(tài)的同時,也會放映一些風景或是戰(zhàn)爭的片子。
三號階梯教室。遮光幕低垂著。
當有關細菌的顯像告一段落,中川便放新到的戰(zhàn)爭片,而且親自擔任解說。燃燒的戰(zhàn)地,城門,馬匹,敢死隊,縱橫的尸體,一一從暗中搖過去。接著是這樣一個鏡頭:一個中國人面對上著刺刀的槍口,據(jù)說他做了俄國的偵探,結果被日本軍隊捕獲,要槍斃了。站在周圍觀賞的是一大群中國同胞,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一個個木然無所表示。
正在這時候,周樹人的耳邊轟然響起一陣掌聲和歡呼:
“萬歲!”……
靜靜的青葉山。
沒有人跡,沒有鳥喧,只有寒風不安的迫促的呼吸。積葉塞滿道路。眾多的樹木惟留灰褐的顏色,向天空,縱橫寫著一月,寫著季節(jié)的交替,那可能的結局或起始。
周樹人滿山亂闖,放聲悲歌……
他從來沒有這樣歌唱過。胸口實在太難受了。除了歌聲,還有什么可以消釋,可以讓自己遁失于一片混茫之中呢?最后,他終于靠著一棵杉樹半躺了下來。當他把菱形制帽摘下,無意間看見鑲嵌著一個“醫(yī)”字的帽徽時,才仿佛頓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發(fā)現(xiàn)了深山密林中的一頭受傷的野獸。
——中國人呵!你作為人類的價值何在?難道只是為了充當示眾的材料和看客嗎?一個小小的仙臺,備受戰(zhàn)爭、貧困、饑餓、失業(yè)、稅收和各種不幸的折磨,已經是千瘡百孔、奄奄待斃,可是,只要從中國戰(zhàn)場上傳來了捷報,就會由于勝利的刺激而立刻變得亢奮、強健、充滿生氣!這里的報紙,甚至廣告,都在嘲笑中國人,稱作“愚昧之民”,甚至“動物”,認為“只有日本才能教育這些愚蠢的人,使其成為優(yōu)良的人類”。有一回上街,就有日本人攔住自己問:“為什么不回去流血?還在這里讀書做什么?”一年多以來,不可逃避地,遭遇過仙臺市民多少回慶祝戰(zhàn)爭的活動,看過多少回彩旗和煙花,聽過多少回鞭炮、鐘鼓和狂熱的喧囂呵……
有一件特別令他憤懣的事情,創(chuàng)痛真太深了,至今想起來也要全身發(fā)抖。
那是去年秋天,第二學年剛剛開始的時候。一天,年級里的學生會干事來到他的公寓,說是借他的筆記看看。哪里知道,將筆記找了出來,這位干事只是翻檢了一下就還給他了,并沒有帶走。他感到非常納悶。
不久,郵差送來一封厚厚的匿名信,拆開一看,第一句話就是:“你改悔吧!”
這是《圣經·新約》里的句子。前些時,俄國作家托爾斯泰反對日俄戰(zhàn)爭,曾經在分別寫給日本天皇和俄國沙皇的信中使用過的。匿名信的內容是說:上學年解剖學的試題,一定是藤野先生在講義上做了記號,讓他預先知道了,所以能有那樣的成績。中國是弱國,所以在他們看來,中國人永遠只能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中等以上,當然不是自己的能力所能企及的了!……
讀了這封信,他才想起發(fā)生在幾天以前的另一件事情。因為要召開全年級學生會議,又是那個學生干事,在黑板上出示通知,最后一句是“請全數(shù)到會勿漏為要”,在“漏”字下面特地加了一個表示著重的圓圈。那時候看了只覺得好笑;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是影射藤野先生給自己“漏”了試題的。
緊接著,流言也起來了。這流言自然要比衍太太當年散播的更難忍受??墒牵襁€能逃走嗎?到處是異國的土地。他隱忍著,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還是那副沉靜的樣子。雖然有幾個熟悉他的同學很不平,曾經一同詰責過干事借故檢查的無禮,并且要求將檢查結果公布出來。然而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渾濁與澄清都不只是一個人的事情。流言是慢慢地平復了,痂痕卻不易脫落,每碰到輕微的摩擦都要暗暗地流血,更何況這般沉重的打擊呢!……
正直的杉,虬屈的松,低低地懸浮著的天空……
——中國人!呵,怎樣的中國人呢?為了對“國民性”有一個透徹的了解,他曾經追索過人的靈魂的有無。在實驗室,親自解剖了好幾具尸體:矽肺的礦工、花柳病患者、癆婦、嬰孩……那女人和孩子曾經使自己何等地惶栗不安呵!結果,靈魂的存在與否還是一個疑案。讀達爾文、海克爾,探究人類發(fā)生學;讀愛智之士的著作,設法進入其杳杳冥冥的抽象空間,結果還是疑案??尚?。靈魂是什么呢?就是那么一點精神嗎?如果沒有靈魂,只是一具活動的軀殼,還算什么人類的生命?去年翻譯《造人術》,自己還頗為那寂寞的教授人工地制造出生命而感到鼓舞,其實那生命,不就是一具軀殼嗎?當時,是那般地醉心于醫(yī)學,仿佛攜一把手術刀返國,就可以拯救同胞,拯救人類。多么可笑呵。國民是如此昏醉,不懂得反省,更不懂得反抗。一部史密斯的《支那人的氣質》,就酷肖地畫出了中國人的靈魂。刺刀。槍口。偵探??纯涂纯涂纯?。噢,讓茁壯的軀殼配一具孱弱的靈魂,這就是醫(yī)學的用途!……
他長呼了一口氣,抓過帽,把它按到一旁,然后略微欹側著身子,背風劃亮洋火,點燃一根百合牌香煙。煙縷被風吹得紛亂,火星一閃一閃,就像一個隱約的啟示。
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的事情,他想,靈魂畢竟重于軀殼。這時候,父親鼓脹的腹部,母親的小腳,小妹,小弟,紅蝙蝠與小姑母,蟋蟀,藥店與當鋪,擔架,繃帶與血……在眼前迅忽出現(xiàn)又迅忽消失;另外一隊人群,開始進入他的視野:斯巴達人,芳娣,茶花女,撒克遜遺民,吁天黑奴……生活在文學世界中的人物的命運,那淌流的淚水和激濺的鮮血,再一次猛烈地襲擊著他的心!
當文字以一種征服的力量重新召喚著他的時候,他突然在疊印的書報中間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筆記本。筆記本。筆記本。筆記本。他夢一般凝視著那上面熟悉的殷紅的筆跡,痛苦地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周,一周,時間在騷亂中過去了。
是深沉的夜。
客舍的人們都已經睡去,只有周樹人和月亮在悄悄徘徊。池水幽幽地,不顯一點波紋,庭院中的杉木和青岡櫟發(fā)出細碎的蕭颯的聲響。
一個思想成熟了。到了告別解剖刀的時刻。既然改造國民性是整個民族事業(yè)的根本,為什么不可以有別種的解剖刀,痛切中國的社會和病態(tài)的靈魂呢?火與劍,能夠蕩滌所有的官邸、街道和鄉(xiāng)村,但是能夠延及看不見的荒野嗎?而且,已經有那么多的志士仁人從事著流血的革命,就讓自己進入國民精神深處,去進行一場不流血卻也一樣持久而艱難的抗爭吧!……
當他停駐腳步,池塘中的月亮,也就沉靜得如同一個等待了。
沒有什么會比文學更富于魅力。但是,重要的還不只是找到了把握世界的新的方式。隨著思考從政治革命到思想革命的位移,他的文學觀也便相應地從梁啟超的影響中剝離開來,而同時表現(xiàn)出對某種獨特的審美理想的追求。從頭選擇的個人道路的起點,已經決定了他未來的文學事業(yè)是這樣一場定向爆破:他主要是一個進攻型的作家。愛隱于憎,熱藏于冷,他的文學的良心,搏跳于凌厲的槍刺背后;他必須正對叫嘯的子彈、暗堡和熊熊的火光……
多么好的月光呵。沒有國界的月光??偸窍矚g做夢,抱著夢幻而來,而今又要抱著夢幻歸去了。
仙臺,一個由官廳、學校和軍隊構成的城鎮(zhèn),的確給過他許多創(chuàng)痛,遽然離去,卻未免有點悵然。依戀不僅僅是月光的。由于藤野先生幾次三番地勸阻,從佐藤屋搬來不覺又一年了。這中間,難得領受過主人宮川夫婦的溫情,還有這池子,這樹,這小井,甚至是平時難以下咽的芋梗湯。結束了。走了。怎樣對藤野先生說呢?要是讓他知道,該會多么失望呵!藤野成了他告別仙臺的惟一的一個感情的死結。但是,先生的寄托,不是都可以包容在未來的事業(yè)里嗎?方位雖然不同,目標還是一個:為了民族的獨立、自由和進步,自己并沒有背叛先生呵。當他終于為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解脫的理由,全身不禁頓時輕松多了。
第二天,他便去找藤野。
來到研究室的門前,他躊躇了好一會,到底敲響了堇色的小門。
“有什么事情么?”讓進屋內,藤野發(fā)現(xiàn)他的學生并沒有攜帶筆記本。
“先生,我不再學醫(yī)了,”周樹人低低地說,“我想離開仙臺?!?/p>
“為什么?”
“不為什么?!?/p>
先生的臉色變得很有點悲哀,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話,但什么也沒有說。
周樹人見了,心里非常難受。為了忠實于一種感情,必須學會說謊。他說:“我想去學生物學,先生教給我的學問,也還有用的。”
“為醫(yī)學而教的解剖學之類,恐怕對于生物學也沒有什么大幫助?!碧僖皣@息道。
還能說什么呢?
難堪的沉默。周樹人趕緊告辭了。
周樹人要離開仙臺的信息,不知怎的,被經常同他接觸的幾位同學知道了。于是,鈴木、杉村、山崎,再叫了青木,一同找到了他。當消息獲得證實以后,四個人便邀同他一起,到米團店里吃了甜食,然后到照相館里去。拍照的時候,同學們都把周樹人推到前排,他卻執(zhí)意要站到后排的邊上。他不想做中心人物。大家以為,反正他沒有確定行期,總還有開送別會的時候;而且都知道他素性執(zhí)拗,也就依了他。
過了幾天,藤野把他叫到家里去,交給他一張照片,后面寫著兩個字:“惜別?!辈⑶艺f,希望也能得到他的一張照片。
周樹人很歉疚。除了東京那一回,平時并不喜歡單獨上相館,因此也就無法奉贈了。
“那么,將來照了再寄吧,”藤野叮囑道,“只是不要忘了寫信,我很想知道你以后的情況呢?!?/p>
就這樣分別了。永恒的分別。
此后,周樹人并沒有承諾給藤野寄照片,也沒有去過一封信。他想,在先生的千百學生中間,自己不過是因國籍不同而顯得特別一點罷了。其實,就醫(yī)學的功課來說,自己的成績并不算怎么優(yōu)異的。他認為,先生應該完全地忘掉他。由于照片和信件的提示,而得時時干擾先生,傷及先生的情緒,又何必呢?要說報答,在自己,默默地奮斗去,倒是實在的。
周樹人就是這樣一個怪人,歷來重視文字,間又輕蔑若此。不過,感情這東西似乎也怪,形諸文字就是沒有訴諸心靈那般長久而美麗。
3月底,同學們發(fā)覺周樹人一連幾天沒有上課,這才明白,他已經走了。至于什么時候走了,誰也不知道。
25 婚姻:第二次妥協(xié)
從醫(yī)學到文學,由于迅速填補了理想事業(yè)的真空,所以離開仙臺未曾給周樹人帶來更多的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
回到東京以后,他的情緒已經變得相當飽滿。在湯島的“伏見館”公寓找了一個房間住下,便馬上投入了龐大的文學計劃的開發(fā)工作。房間只有四席半大小,點的油燈,氣悶而陰暗??尚聛淼闹魅怂坪醪⒉唤橐?,那具干燥的靈魂,也許早已習慣于貧乏的物質環(huán)境了。學校是不進的,沒有哪一所學??梢园差D酷愛自由的文學;而且,他再也不愿意有任何的規(guī)則來束縛自己。為了繼續(xù)取得官費,他把學籍掛在東京獨逸語學會所設立的德語學校里,無論白天晚上,都一例獨自沉湎于文學世界當中。那時候,他同顧瑯合著的《中國礦產志》剛剛出版,雖然是科學著作,而文字的墨香畢竟新鮮得誘人。正是一個試翼奮飛的時刻,突然,他又一次陷落到人生的大網里了。
6月。他接連收到母親的來信,說是病重,催促他立即返國。什么病呢?一個字也沒說。他把信揉了又扯開,扯開又揉了,生氣,煩躁,夾雜著隱隱的不安。接著是失眠。不到一個月,家里又打來了電報。他不得不動身回國了。
——掛紅結彩!
一進家門,他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發(fā)際,沉重得有如一擊,不禁立刻感覺到一陣暈?!弧豢赡堋弧媲罢局鴥蓚€人:一個自己,一個陌生的女人……女人……女人……
從仙臺返回不久,有一次,周樹人同許壽裳一起去逛公園,途中碰到一個日本婦女,手里抱著一個小孩,背上背著一個小孩,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孩,拖泥帶水地走著。周樹人馬上跑過去,替那婦女把手中的小孩抱了過來。也許被哪一位同鄉(xiāng)的留學生看見了,事情便演變成了這樣一種流言:周樹人同日本女人結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他常常攜帶兒子在東京街頭散步呢。
消息很快傳到新臺門,魯瑞非常驚駭。她不能不考慮:兒子已經是訂了婚的人,人家老大姑娘也等得苦了,況且這門婚事是本家親戚介紹來的,怎么好負心呢?于是只得稱病,一邊準備籠頭,一邊等兒子歸來。
新娘姓朱名安,母家長輩常常稱她“安姑”或是“安姑娘”。她出生在紹興城內丁家弄里,是周樹人的叔祖母藍太太的一位內侄孫女。朱宅當時有兩幢三進屋宇,除了書房以外,還有池子和花園,有的房舍還是用三道石銷墻筑成的,這在當時的紹興城里也算得上是殷富之家了。
最先提起這門親事的,是藍太太的大兒媳謙少奶奶。她善于言辭,又能干,在新臺門里頗有點《紅樓夢》里的“鳳辣子”之風;只是治家沒有什么方法,得經常借債度日,因此對不幸的魯瑞相當同情。周樹人的四弟死后,為了慰藉魯瑞,謙少奶奶不時地隔墻呼話,問長問短,或者幫忙做些雜事。時間稍長,遠房妯娌之間也便變得親密起來,以致終于有了議親的機會。
朱安并不漂亮,額頭分明地凸出,狹長的臉上,長著一個略顯肥碩的鼻子。短小身材,配一套寬大的衣服,加上一雙被纏裹得很尖的小腳,看上去的確缺乏一種勻稱協(xié)調的感覺。但是,即使漂亮又如何呢?一個陌生的女人。周樹人是研究過靈魂和軀殼的。
一切都按照古老的婚儀進行。
結婚的當天,周樹人默默地不說一句話,順從地按照司儀的說話做去,沒有半點反抗的表示。這是所有的長輩始料不及的。
他裝著假辮,頭戴紅纓大帽,身穿著紗套的長袍,腳登高底靴子;朱安穿的紅紗單衫,下著黑色綢裙,都是一副古裝打扮。在新臺門的神堂上,他們雙雙拜了堂,然后像木偶人一樣被人扶著,簇擁著,踏著地上鋪著象征傳宗接代的袋皮上了樓。
一群看熱鬧的婦女悄悄議論開來:拜堂的時候,男的掉了靴子,女的掉了花鞋;這樣的壞兆頭,很難保他們將來能湊合著過日子……
樓上,陪人已經走了。樹人仍舊一聲不響,端坐在床沿,臉上異常陰郁。
燈滅了。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將要陪伴自己走盡一生的女人……幽暗中,他極力睜大眼睛;不知怎的,淚水竟沿著鬢角,不斷地爬將下來……
還能有什么更好的結果呢?誰叫你這般的優(yōu)柔寡斷?平時,總是詛咒中國人的忍耐與順從,而你自己呢?分明知道婚姻問題遠在你所要考慮的范圍之外,上次探家時,當母親提起這親事,你為什么不加反對?母親說:“那姑娘性情好,懂規(guī)矩,我見過的,相信我的眼力不會錯?!边@樣,你便以為她真的喜歡嗎?還是僅僅為了完成作為父母必得完成的大事情呢?她會不會為此感到滿足?是呵,母親太不幸了。母親的眼睛永遠是那么慈愛而憂郁。她可以為她的孩子們犧牲一切,而你,就不能為母親做出必要的犧牲嗎?為了掩蓋內心的痛苦和不安的預感,你開始用新法子麻痹自己,把關于個人的考慮看得那么卑瑣,而盡可能地回到那些似乎與己無關的漫無邊際的理念世界里去。可是,人畢竟是具體的人。你不但屬于民族和時代,而且屬于自己,至少屬于母親,你能夠逃避純個人的現(xiàn)實問題的追逐嗎?結果當假滿來到東京,母親的信也就同時追過來了,她要立刻把訂婚的事情決定下來。那時候,你清楚地看到,事實已經逼近。作為最后的掙扎,你只好向女方提出兩個條件:一、必須進學堂;二、必須放腳。后來呢?什么也沒有實行。你也便不再過問了,不敢過問了,不愿過問了。其實,你是一個十分脆弱的人!自我麻痹,也未始沒有一點效用,那時候你想:時間還遠著呢,何必自尋煩擾?況且,處此動蕩的時代,既然以身許國,就說不定哪一天把軀殼也扔掉,何須計較那些附加的偶然物呢?如果母親真的愿意,你也就由她去吧……
時候到了。一點也沒有準備。雙人床成了現(xiàn)實。周樹人不時地輾轉反側,仿佛要極力掙脫身邊那線陌生而柔韌的呼吸的絞纏……
都是悲劇里的角色!也許早在訂婚的那天開始,她就忠實地,把意識到的生命全部付與未來的男人了??伤静恢?,她的男人自始至終都在抗拒她。呵,此刻她也該知道了吧?她一定也很痛苦的,不,無盡的守望將會比絕望更痛苦。你以為既是母親的禮物,就可以照樣把她還給母親,可問題是,她也是人,她不僅僅屬于母親……難道你也要別人陪著你作一世的犧牲嗎?那么,你又陪著哪個作犧牲呢?……他用手捂住臉,黑幽幽的,指縫和手掌一樣的黑幽幽……
黑夜在窗外奔馳。心在窗內奔馳。百草園,三味書屋,南京,仙臺,東京。無羈勒的生活是遠了!……
……丘比特是何其荒唐呵!脫手一箭,就給人帶來了一生長長的酷刑!可是,是誰布下了這場酷刑的?母親?親人?還是中國人說的命運?你至今也是一個參與者!不容得你否認!許久以來,你就一直站在此岸,浪潮滾滾,你不敢泅渡!在你的身上,淤積了太多的傳統(tǒng)意識,既清醒又麻痹,既不滿又順從,既進取又停頓,你矛盾重重!你無法擺脫!要改造國民性,首先從你開始!……
從根本上改造國民性,那是何等重要又何等艱難的工作呵!他突然想到要返回東京了。家,無數(shù)次歸夢縈回的家,已經不復是自己的歸宿地。沒有了退路,就讓你一直向前走吧!走得更決絕一些!更勇猛一些!喪失了家庭幸福,而今是再也找不回來了,但可不要把正待開拓的事業(yè)一同葬送掉!……
走吧!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二弟作人。對了,必須把他帶走!現(xiàn)在需要的只能是事業(yè)上的伴侶。他決定了。不必留戀,也不必悔恨,既然我已不屬于自己,不屬于她,也一樣不完全地屬于母親……
頭額那么沉重。樓頂好像有點微微發(fā)白。天要亮了。他突然害怕起白晝來,那裸露的光,將會再次向他證實為他所不愿意接觸的一切。
下得樓來,魯瑞和工人都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眼泡浮腫,臉色靛青。從那被淚濕的枕巾染過的臉色推斷,他該是哭了整整一個夜晚。
母親的心,跟著沉重起來了。
遠在孩子學開礦的時候,就曾經提過一次親。那是自家小兄弟的長女阿琴,人很聰慧,認字不少,能看深奧的醫(yī)書。只是聽阿長她們說成親要“犯沖”的,便不再提起了。阿琴出嫁后不久染病死去,臨終時,對服侍她的母親說:“我有一樁心事,在我臨死前非說出來不可。從前周家提過親,不知為什么后來忽然不提了?只這一件事是我的終身恨事,我到死都忘不了?!甭牭竭@個消息,自己只覺得負罪一樣難受??墒窃趺磿氲?,這一回,竟也麻麻糊糊地給孩子添了這樣的大煩惱呢?……
當天,周樹人就把假辮給扯了,只留光頭配一件大衫。按照老例,結婚的次日是要拜祠堂的,而他哪里也沒去,只在已經修葺和未曾修葺過的屋子里來回走動,偶爾想一點祖父和父親猶在時的往事。晚上獨自睡進書房,任誰也無法勸轉。
他是一匹野馬,套上籠頭,仍然向往于奔馳。待作人從南京回來,便相偕著一起往日本去了。
在家的時間只有四天。
返回東京,許壽裳非常驚訝,問:“豫才,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母親娶媳婦。”
“哦,不是來信說病了嗎?”
樹人無語。
許壽裳聽懂了那沉默中的一切。他望著面前的這位目光幽郁的神經質的朋友,不禁深深地憐憫起來。記得周樹人平時赤足,老愛盯住自己的腳背,自語道:“我的腳背特別高,會不會是受著母親小足的遺傳呢?”……
26 后死者的先驅道路
世界未曾注意到他們,而他們卻在注視著世界。
周樹人除了一段短時間去學校學德語外,仍舊躲起來自修。作人也懶得上學,于是兄弟倆便有了足夠的時間,在一間孤懸的小屋里,閱讀和縱談地帶開闊的世界文學。
這時候,周樹人特別喜歡買德文書。專賣德文書的書店只有南江堂一家;郁文堂和南陽堂都是賣英文的;至于要買日文書,則有相模書屋,不過他同該書屋的主人很熟,可以憑借在舊書攤里買的文學雜志的出版消息,一本一本的開了賬,托他向丸善書店定購,然后從歐洲遠遠地寄來。當時,樹人擬購的德文書目就有一百二十七種。開發(fā)計劃確實龐大得驚人。
在廣泛的瀏覽中間,他側重于文學史知識的積累,和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的吸收。為了買一套德文本的《世界文學史》,他花了十元的大價錢;此外,還函購了英文本的《英國文學史》、《英國文學里的古典神話》等。對于德國古典文學,他幾乎完全沒有興趣,歌德的著作一本也不買,海涅倒是他所熱愛的,集子便有四冊。即使是作為“敲門磚”也罷,他也并不想通過德國的語言去叩繆斯的大門,而是要打開地獄,試圖結識那許許多多匍匐和掙扎在黑暗之中的異族的同類。匈牙利、芬蘭、保加利亞、捷克、塞爾維亞、新希臘,這些置身于殖民主義的鐵掌之下的各民族文學,都是他所關心的。還有俄國,雖然是獨立強國,由于政治專制,人民正在力爭自由,發(fā)動革命,也便成了閱讀的重點對象,并且準備下一步著力介紹。他珍愛這些書籍。有一次在書攤上用一角錢買到裴多菲的惟一的小說《絞吏之繩》,高興得就像得了什么寶貝似的,盡管這個薄薄的小冊子鐵絲銹爛,書頁已散。還有菲律賓革命家列扎爾的日譯本小說《社會的瘡》,也很珍重,總想找一個英譯本對照譯出。
戰(zhàn)時流行起來的托爾斯泰的作品,在樹人的心靈中引起強烈的共鳴。當他剛剛做出棄醫(yī)從文的決定,這位以文學理想聞名于世的俄國作家,其對文學作為改造社會的有效工具的評價,便使他抱有一種知己之感。托爾斯泰伯爵站在農民的立場上,抨擊專制的沙皇政權,揭露貴族社會的腐化墮落,批判資本主義文明,反對以人類為敵的一切戰(zhàn)爭。他認為,專制、奴役和歧視,乃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最大的罪惡,是對人類之愛的最大的褻瀆。他懷著人道主義的偉大的同情心,成了農民的保護人。他不但表達了農民對于土地,對于人類的基本權利的要求,而且直接反映了農民的淳樸、善良、熱情和無畏的精神,而這卑賤的一群正是為高貴的沙龍作家不屑一顧的。周樹人幾乎讀過托爾斯泰所有的日譯本,他從那龐大的思想體系之中吸取有益的材料,構筑自己的以“人”為中心的社會觀和文學觀。他只是不滿于“勿抗惡”的道德說教,那種只知愛人而不知自愛的過分的寬容與卑順;雖然,作為一個思想者,他也一樣傾向于精神力量的崇拜,但始終不能接受伯爵對宗教的無條件的皈依。
托爾斯泰的思想缺陷,恰恰可以從尼采那兒得到彌補。直到這時候,周樹人仍然喜歡尼采,喜歡他的傳記,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達爾文強調的是客觀環(huán)境對生物進化的影響,而尼采則把人的主觀因素同客觀世界對立起來,以為正是人類的生命意志的擴張,才獲得了不同于自然界生物的發(fā)展。他的“超人”學說,尤其為周樹人所傾倒。什么是“超人”?在查拉圖斯特拉口中,就是道德的破壞者,偶像的破壞者,一切傳統(tǒng)價值的破壞者?!俺恕睂W說充滿著一種反叛、獨立、進取的精神,對于一個立志于思想批判的中國青年,無疑是極大的鼓舞。查拉圖斯特拉就是一個“超人”,在他看來,人是尚未成熟的東西,是原料,是需要琢磨的難看的石頭?!暗?,”他說,“我熱烈的創(chuàng)造意志永遠驅使我重新做人;它這樣的驅使錘子敲打石塊”;“現(xiàn)在,我向著它的囚徒,無情地舞動我的錘子!”說得多么好呵!多么精警,多么有力量呵!中國國民不就像尼采筆下那沉睡的頑石嗎?讓你也以決斗的方式進入社會,揮動鐵錘,猛力砸碎它的牢籠吧!整個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這樣一首孤獨的贊歌,它不但帶著德國哲學的思辨色彩,而且?guī)е骷覀€人的濃烈的感情色彩和魅人的詩性色彩。周樹人真的被它迷住了,甚至因為它而引起對德國文化的興趣,以致一度產生過留學德國的念頭。
不久,兄弟倆搬出了伏見館。
這次遷居,是由“法豪事件”引起的。周圍下宿的多半是巖倉鐵道學校的學生,雖然樹人鄙視他們志趣低下,但因為他們整天上學,歸來也還用功,所以一時也還能夠和平共處。自從第五、六號房間來了幾個江西漢子,平靜的局面便被打破了。他們大抵不去上課,留在家里卻是經常地高談闊論,放聲狂笑。一位綽號“法豪”的尤其放肆,醒時固然大叫大嚷,睡時也是鼾聲大作,如同豬叫。他的記性特別壞,房門分明寫著號數(shù),也經常走錯;沖進別人的房里去,愕然退出,也從來不打一個招呼。這群漢子似乎對洗澡特別感興趣,每逢澡堂燒了熱水,“法豪”便不等下女的通知,徑自先鉆進去。樹人平常并不怎么熱心于理發(fā)和沐浴,平常住在沒有洗澡設備的下宿處,往往三四個月也難得洗浴一次,但是這回卻因為“法豪”的緣故,浴室竟成了足以影響他的注意力的地方。他本來就受不了別人的刺激,但是又無力改變環(huán)境,只好在躊躇一番之后悄悄撤退了。
新居是在本鄉(xiāng)區(qū)東竹町的中越館。
中越館坐北朝南,一共兩層樓房。房東老太婆同她的小女兒住在門口,兩邊的兩大間包給周氏兄弟,住在樓上的,是有名的《漢聲》雜志的編輯但燾。
這地方左右沒有鄰居,倒是相當清靜。不過,房飯錢卻很貴,而吃食又極壞。有一種叫“素天鵝肉”的圓豆腐,要是中間加點素菜也還可口的,老太婆只用鹽水煮熟,簡直如嚼枯柴;而且三日兩天地給吃,弄得這對窮兄弟實在沒有法子,不得不花錢買一點罐頭咸牛肉來補充。
老太婆貪錢,卻又很守舊禮,每當走進房里拿水壺、洋燈之類,總是屈著身子,爬也似的走路。那小女兒富子,是一個很懂事很勤快的小學生,放學回來常常幫忙著干活。她晚上睡得早,到了10點鐘左右,老太婆總是硬要把她叫醒,例行教訓一通:“阿富!快睡吧,明天一早要上學哩!”本來,小姑娘是已經睡熟了的。這使兄弟倆都感到十分憎厭。
樹人沒有什么日本朋友,只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才結識了宮崎寅藏和堺利彥。
這次來日,途經南京的時候,作人的朋友孫竹丹,托他給留日的一位親戚帶去一件羊皮背心、一個紫砂茶壺,交宮崎收轉。作人初到日本,地理不熟,語言不通,只得由樹人代送。
宮崎原名虎藏,自號“白浪庵滔天”,是日本著名的“大陸浪人”。他一向同情中國的反清革命,曾經加入興中會,1900年幫助孫中山革命失敗回國。兩年后出版了《三十三年落花夢》,不久譯成中文,在反清革命派中很有影響。周樹人對這位革命志士是敬仰的,加上他為人坦率,豪放不羈,因此,兩人初次見面便談得相當投契。
過了兩天,宮崎又約了周樹人在麴町區(qū)的“平民新聞社”會面,并且把當時號稱日本社會主義運動三巨頭之一,《平民新聞》的主筆堺利彥介紹給他相識。
那時候,日本的社會主義者只是一群激進的民主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在青年中影響較大的幸德秋水、大杉榮等人致力于無政府主義的“直接行動”,而堺利彥則比較側重于馬克思《資本論》的經濟思想體系的宣傳。周樹人同他們便談得很好,但由于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文學方面,因此談話不可能深入下去。他買過一套他們出版的刊物《社會主義研究》,一共六冊,其中有一冊是《共產黨宣言》的日譯本。不過,他也只不過把這類書刊當作西方社會思潮中的一個流派而加以瀏覽,并未曾給予特別的注意。此后,他同日本的這兩位革命家再沒有什么往來了。
比起伏見館,這里的交通比較方便,于是,來訪的同學朋友漸漸多了起來。
周樹人是不去訪友的,只等著他們來談。這段時間,或許是他最自由散漫的日子了。早上起得很遲,大約在十點以后,醒來伏在枕上先吸上一兩支“敷島”牌香煙。盥洗完畢,不再吃點心,看一會兒新聞,便用午飯。不管飯菜怎么壞,至今全不計較,吃完拉倒。朋友們知道他的生活習慣,大抵下午來談。假如沒有客人,等到差不多的時候,穿上和服,或隨便躡了雙木屐,就到“書店街”里去看舊書,不管有錢沒錢,總買上一二冊德文的舊雜志挾著歸來。
夜晚是完整的。矮桌上的洋油燈,同靜靜地站在角落里的景泰藍花瓶看得最清楚:這位穿和服、長須發(fā)的青年表現(xiàn)出了怎樣的一副拼搏狀態(tài)。四周都已沉沉睡去,惟有他和書醒著,只是疾馳的精神沒有響聲。他要到什么時候睡覺,誰也不大曉得。到了第二天早晨,房東來拿洋燈,整理炭盆,才會發(fā)現(xiàn)盆內插滿了煙蒂頭,像是一個大馬蜂窩。
過多的客人是一種負擔。無論是散漫的閑聊,或是空洞的宏論,都是周樹人所要回避卻又無法回避的。往日的政治熱情,此刻都交付給了文學事業(yè)。搞文學,從來就不是群體性行動,而是中世紀作坊式的獨立操作。因此,他愿意把自己關進夜晚,關進房間。寂寞總比熱鬧好??墒?,在一個動蕩的大時代里,很難有人可以拒絕政治的單獨訪問,何況他本來就沒有背對政治,只不過埋首于一個在他看來比政治更為切實的目標而已。
一天,政治敲門了。
早上起來,報紙的頭條新聞是發(fā)自中國的電訊:
安徽巡撫恩銘被Jo Shiki Rin刺殺,刺客就擒。
學生們震驚了好一陣,隨即容光煥發(fā)地互相告語,并且研究這刺客是誰,漢字該是怎樣的三個字;接著紛紛預測他將怎樣地被處以極刑,家族又將怎樣地株連受罪……
樹人心情十分沉重。他早已明白,這人就是徐錫麟。
一個精悍的青年就這樣突然完結了!頭戴一個小頂子,留一條細辮子,完全是一副遺少打扮,誰想得到,他會做出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呢?因為進不了日本的陸軍學校,他聽了陶成章的話,回國后,出錢找人替自己在安徽捐了個候補道。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他便同陳浚一起合謀刺殺恩銘。他死時,是在安慶被挖了心,給恩銘的親兵炒食凈盡的。
隔了幾天,女俠秋瑾在紹興遇害的消息也傳過來了。她死的地方,是樹人最熟悉的軒亭口。
皖案和漸案相繼發(fā)生,再度點燃了日本留學生運動的引信。有幾個人開了一個秘密會議,籌集川資,把日本浪人請來。那浪人撕烏賊下酒,喝個半醉之后,便領命前往中國接徐錫麟的家屬。接著,紹興同鄉(xiāng)會召開追悼大會,并且就善后事宜進行了討論。
仇恨籠罩了整個會場。
當討論到發(fā)電報的時候,會議分成兩派。以蔣觀云為首的一派,極力主張同清朝政府接觸。要求文明處理,保證以后不再隨便用刑。主張“排滿”的反對派認為,既然革命,必得雙方開火,沒有談判妥協(xié)的余地。爭論到激烈處,有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蹲在席子上,仰起腦殼,拖長了聲調說:
“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fā)什么屁電報呢!”
周樹人覺得有點面熟,一打聽,原來是徐錫麟的學生,自己曾到橫濱迎接過的同鄉(xiāng)范愛農。本來,自己也都并不主張發(fā)電的,可是,對于范愛農的這種漠然超然的態(tài)度,不免有點反感,心里想:究竟是先生,怎么連這么一點感情也沒有?……
蔣觀云站起來說:“我看電報非發(fā)不可——豬被殺也要叫幾聲,何況人呢???”
話說得慷慨而得體。其實,他這時已經掉頭倒向立憲派一邊,正在同康梁諸人組織“政聞社”,預備妥協(xié)了。所以,他才竭力主張發(fā)電報,以爭取一個同政府對話的機會。
幕后的一切,都未必是周樹人所知道的,但是他早已發(fā)覺這位長輩蛻變的端倪。
前不久,他同許壽裳再度拜訪蔣觀云。談到服裝問題時,蔣觀云認為,滿清的紅纓帽有威儀,接著指著自己頭上的西式禮帽說:“這倒是無甚威儀的?!鞭o出以后,周樹人就說:“觀云的思想變了?!比蘸?,他給蔣觀云起了一個綽號——“無威儀”,便也不再登門造訪了。
聽了蔣觀云的“豬叫論”,周樹人隨即反駁道:“豬才只好叫叫,人可不能這樣就算了的!”
爭論結果,主張發(fā)電的到底占了大多數(shù)。
中國的有為之士,往往越到后來,越是趨向保守和消極。像蔣觀云,以前寫的不少詩文都很富于革命熱情的,那首送陶成章歸國的著名的五律,周樹人至今猶能成誦:“亭皋飛落葉,鷹隼出風塵。慷慨酬長劍,艱難付別尊。敢云吾發(fā)短,要使此心存。萬古英雄事,冰霜不足論!”今天的表演就未免太拙劣了,于是一種滑稽之感油然而生。周樹人據(jù)此仿作了打油詩一首,把蔣作的頸聯(lián)翻成這樣兩句:“敢云豬叫響,要使狗心存!”
日本浪人找不到聯(lián)系人,在一個鴉片館里混了兩晚就回到東京來了。吊烈士,罵滿洲之類的會議的余烈,也都日復一日地平淡下去。
徐錫麟和秋瑾,都是周樹人所熟悉的;當他們成為新聞的中心人物而重新引起他的注意時,早已電光石火般迅速消失了。從“安慶事件”開始,他就每天翻查報紙,追索著時態(tài)的發(fā)展,結果希望成為了泡影。他們的生命和事業(yè),與其說結束于清政府的屠刀之下,毋寧說是結束于國民的一片淡漠之中。歸國后,他們致力于培訓干部,組織軍隊,籌備起義,無疑要比陳天華的行動更為積極,可是,事情一定要這般進行嗎?國民沉醉若此,作為少數(shù)的先覺者,為什么要這般浪擲生命呢?……
他感到深深的寂寞。
但是,寂寞者也未嘗不可以戰(zhàn)斗的,只是戰(zhàn)斗被改換為別種方式而已。周樹人就是這樣的寂寞者,作為后死者,他愿意把自己消磨在思想啟蒙的漫長而無止境的工作之中。這時候,除了閱讀,就是加緊進行著早已開始了的譯述工作——有一個秘密計劃在暗暗催促著他。
于極度緊張之中,他仿佛嘗試到了一種復仇的快意。
27 《新生》運動·雜志的流產與實力的轉移
早在回國完婚之前,周樹人就有了一個創(chuàng)辦文學刊物的計劃。要搞文學運動,必須擁有自己的雜志,這樣才能獲得一種號召力,把目標較為切近的人們糾集在一起,組成一支改造世界的聯(lián)軍。至于自己是否具備那種領袖資格,卻從來未曾考慮過。他注重的只是實績。原來擬定的首批撰稿人,除了自己,還有許壽裳、袁文藪、陳師曾、蘇曼殊幾位;現(xiàn)在,加進二弟作人,戰(zhàn)斗力顯然將更加強旺。令人頭痛的是資本問題。恰好袁文藪答允墊付,這樣,雜志的組織工作便相當順利地開展起來了。
關于刊名,周樹人原想從他所喜歡的《離騷》里摘取個別詞句,叫做《赫戲》或者《上征》,因為不通俗,后來才改作但丁《神曲》中的篇名:《新生》;并且全盤西化,在封面上用了拉丁文拼寫出來?!拔乃噺团d”的英譯,也正好是“新生”的意思。對于發(fā)端于意大利的產生了系列巨人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他的確是無限神往的,于是也就希冀著,能夠通過自己和自己的同志,在東方掀起一個同樣性質的文化運動,把人性解放的口號寫進戰(zhàn)斗的旗幟。
籌辦《新生》的消息不知怎的傳了出去,大家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有人嘲笑說:“莫不是縣試錄取的新生吧?!”虧得周樹人生性孤傲,善于緘守。有一次胡仁源來訪,談起來也說:“你弄文學做什么呢,文學有什么用處?”他只冷冷回答了一句:“學文科的人懂得學理工科也有用處,這便是好處?!?/p>
他知道,對于志趣不同的人,是完全用不著解釋的。
正當他躲在房間里,暗暗地為刊物催生的時候,又有一群豪勇之士闖進他的世界。
徐錫麟和秋瑾先后蒙難以后,陶成章、龔寶銓、陳子英、陶望潮一行隨即流亡日本。這時,光復會的總部也從國內遷到了東京,并改選了章太炎為會長,陶成章為副會長。陶成章一到日本,馬上到中越館里來看望周樹人。
流亡者朋友的到來不是沒有益處的,至少能使他更加逼近革命的氛圍,而保持血流的灼熱。他特別敬重陶成章。這位革命的實干家,腳穿草鞋,腰系草繩,深入漸東一帶鄉(xiāng)村,往往一天跑上八九十里的路程;吃食也不講究,給他一碗咸菜,也會當作粉條般喝下去。龔寶銓那種義無反顧的氣概,也是周樹人所敬重的。他們來了總是坐在大間里,那兒放著炭盆,盆上擱一把茶壺,一邊喝茶一邊高聲說話。說話最多要數(shù)陶成章。他開口就大談其中國的革命形勢,說某地不久就可以“動”起來了;否則便講述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軍事和外交情況,口說指畫,歷歷如在目前。但是,周樹人同他們在一些重大問題上,顯然存在著很大的分歧,因此,在談心或是討論時,常常爭辯起來,有時候還十分激烈,要許壽裳站出來從中調解。
但是,這種激烈的論辯,絲毫沒有損害他們之間的友情。每每風暴才過,周樹人又給他們倒水沏茶了;天色晚了就留他們吃飯,只要抽斗里有錢,還得特意買上罐頭牛肉之類來添菜。
樹人篤實的性格和鎮(zhèn)定的態(tài)度,博得了他們的信賴。陶成章為了躲避日本警察的注意,曾把光復會的會章、票布等機密文件,臨時委托樹人兄弟保存,直到險期過后一段時候才拿走。
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意見往往很難統(tǒng)一。既然各執(zhí)己見,那么也就盡管讓各人驅馳于自己所選定的道路罷。
早在作人留日之前,袁文藪就轉往英國留學去了,原說去后仍然寄稿來的,結果杳如黃鶴,連個訊息也沒有。蘇曼殊頹廢得可以,一旦有錢馬上喝酒花光,沒了就到寺廟里去老老實實地呆著,根本生不出心思弄文藝。接著,資本也逃光了,剩下的只有不名一文的三個人。夢是好的,而幻滅之來,又是何其迅忽呵!
一切都準備好了。封面準備好了,插圖準備好了,作人的文稿也先自送來并且由自己給譽清了。稿紙也定印好了的,而且足夠使用相當長的日子。那從英國出版的《瓦支畫集》中幾番挑選出來做插圖的《希望》,寓意是那么深刻:一個詩人,包了眼睛,抱著豎琴跪在地球上。呵,希望是什么?難道希望的只是黑暗,只是黑暗中那不復嗚厄的弦歌嗎?還選了俄國反戰(zhàn)畫家威勒斯卡金畫的骷髏塔和英國軍隊把印度革命者綁在炮口上處決的畫,準備留作后幾期雜志的封面。但是,如今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廢紙,一切都完了!
一個人的主張,得到贊和,是促其前進的;遭到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世人中間,而四圍并無反響,那才真的是一種無從措手的悲哀……
《新生》計劃是一個必然的歷史性的悲劇?,F(xiàn)在,已經不復是嚴復的時代了。對于一個愚昧落后的民族,本來是需要一段相當時間的思想啟蒙的,但是,大量的矛盾和深刻的危機已經不容許太久的等待,革命未經充分醞釀就頃刻間燃燒了起來。人們迫切期待的是武器的批判,而不是批判的武器。因此,一切停留在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勢必要被革命潮流的嘩聲所淹沒。
作為少數(shù)的先覺者被誤會被冷落的悲劇,其社會歷史方面的因素,并沒有能夠為周樹人所體認。直到革命的高潮過去以后若干年,他才知道在革命高揚的時候是沒有文學的。這時,他只能從自己的身上尋找失敗的因由,確認自己決非什么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那類英雄。正因為世界未曾令他失望,于是,他也就一面積聚力量一面等待時機,決心以更加扎實的努力去進行補償。失敗是必然的,可是,失敗未必是永遠的。
事情有了意外的轉機。
一天,周作人的安徽朋友孫竹丹來訪。他是特意為《河南》雜志拉稿子的。那時候,《浙江潮》等一批鼓吹革命的雜志已經相繼???,《河南》的出現(xiàn)特別引人注目。它是最近由河南留學同鄉(xiāng)會創(chuàng)辦的,總編輯是有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劉師培。
劉師培的名字是樹人所熟知的。他那時在東京專替夫人何震出名,創(chuàng)辦破天荒的女性無政府主義雜志《天義報》。樹人就曾囑咐過二弟,把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的著作《一個革命家的自敘傳》中有關虛無主義部分節(jié)譯出來,登在雜志上。
1905年的俄國革命,對世界各國,尤其是東方國家產生相當巨大的影響。在日本,結合著日俄戰(zhàn)爭,形成為一種特殊的國民心態(tài),致使俄國的著作空前流行起來。此間,民粹主義、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不斷乘虛而入。中國不少革命派領袖接受了這股思潮的影響,他們在革命迅速發(fā)展的形勢下,一致主張武裝暴動,大力鼓吹個人暗殺的恐怖手段。
從來敵視權力者,主張人格獨立和個性解放的周樹人,自然要對無政府主義感興趣。他崇拜最早提倡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德國的施蒂納,把這個宣稱“我是國家的死敵”,高呼“奪取權力,自由就會到來”的人,看做同尼采一樣的偉大的偶像破壞者。他固然反對寡頭政治,但也反對假借民族和人民名義實行專制獨裁的“眾治”形式,他不能容忍任何侵犯個人自由權利的權力意志。然而,他又反對暗殺行為。在他看來,不只因為個別消滅無補于大局,徒然導致革命干部的無謂犧牲和損失,而且,暗殺本身就是有悖于人道的,它將促使國民劣根性得以惡劣發(fā)展。他自己就不肯參加這類恐怖行動。只要聽到炸彈的轟響,并連帶想及那些實際工作者可能慘死的境遇,就焦躁不堪。因此,他認為有必要把無政府主義同恐怖行為區(qū)別開來,才做了翻譯克魯泡特金的建議。由于他認為思想的價值大于政治手段的作用,以及人道主義對他的整個靈魂的支配,使他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極端分子,但是,無政府主義顯然蠱惑過他的情緒,而且,還滲透到他的文字之中。
接到約稿的消息,周樹人徹夜難眠。關于《河南》、《豫報》的出版預告介紹說,它的主旨在于:“排脫依賴性質,激發(fā)愛國天良,作酣夢之警鐘,為文明之導線?!鼻闆r表明,它有可能成為思想文化界的一支新的火炬。他想像著丟失了的陣地再度從眼前展開,雖然沒有整個地為自己所把握,但畢竟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作戰(zhàn)的位置。于是,一種報復的情緒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決意利用這個機會,狠狠地扔出自己的思想,那全部的仇恨、憤怒與悲哀。
——時候到了!應該到了!讓所有沉睡的人們都在先覺者的叫喊聲中醒來,在夢魘中醒來!把全新的觀念,科學的觀念,自由民主的觀念交給他們,讓他們正對自己和周圍的世界!那些聞新聲而疾走的頑固派,那些鉤爪鋸牙,競言武事的獸性“愛國者”,那些倡言制造商估的實業(yè)救國分子,那些主張立憲國會的奔走干進之徒,把他們暴露出來!把歷久的弊病和偏枯的危險都暴露出來!把所有這一切都交給20世紀的新精神去滌蕩!今日中國,可怕的未必盡是來自正統(tǒng)的力量,習慣的力量,雖然我們還要為此承擔足夠的犧牲;更可怕是隨著海禁的開放,諸種事物無不物質化的趨向。古老的東西,混雜于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大潮中間,而可能淹沒了新黨!……
的確,科學是徹照世界的神圣之光。但是它決不囿于物質,機械,任何外部的技術手段;它是一種背景,一種氛圍,一種無所不包的精神現(xiàn)象。在反對蒙昧主義的同時,必須反對虛科學!科學是人的科學,決不能讓人所創(chuàng)造的科學反過來支配人和奴役人。人是根本,人是中心,人是目的。是人的行為構成了社會現(xiàn)實,因此救國必先救人,立國必先立人。人的命運是不能隨意擺布的。人的思想,人的言論行動,應當享有至高無上的自由。要使國人的內心都有著理想之光,要使整個社會提供充分的條件解放和發(fā)展人的個性。如果遭到拒絕,就實行個人精神的反叛,不但反叛強權者,而且反叛多數(shù)和一致!其實,所有的舊俗弊習,民賊獨夫,都往往把眾數(shù)當做自身的屏障。中國,從來是一個不把人當人看的國家。不是奴隸,就是奴才。我們應當建設一個理想的“人國”!
可是,在古文明的重壓之下,同胞精神淪喪,茫不思起,即使“維新”二十年,而剛健抗拒破壞挑戰(zhàn)之聲何在?我們只能把目光投向國外,向那兒尋求人類之驕子;援進他們的雄聲,作為民族的先導……
18世紀法國的啟蒙思想家,以他們的“天賦人權”論,成為大革命風暴的旗幟。同中國最早一批激進的革命家一樣,周樹人,正是從它的輝耀之下取得較為完整的民主思想的。他把這一思想同達爾文的進化論結合起來,奠定了世界觀的基礎。從改造國民性出發(fā),他一面揚棄,一面吸收著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尼采的“超人”學說,一代先驅者如譚嗣同、嚴復、鄒容等宣傳的仁愛、自由、平等的思想,還有當時《民報》,特別是章太炎的具有民粹色彩的理論,乃至政治上的反對派梁啟超的文學觀,從而熔鑄為具有自己特色的反對強權主義和奴隸主義的戰(zhàn)斗武器。
1907年,他以“令飛”、“迅行”為筆名,寫下系列論文:《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
與1903年相比,這個時期的論文已經大大超出愛國反帝和進化論的范圍,不但表現(xiàn)出“不為大潮所漂泛,屹然當橫流”的更為激進的色彩,而且顯示了對政治、哲學、美學各個方面在更高層次上所作的理論探索的重大成就。其中,關于人的哲學闡述,關于現(xiàn)代文明的價值判斷,關于科學與美育并重的思想,以及關于文藝以“不用之用”干預政治的觀點,應當視作中國近代思想文化史上最卓越的貢獻。
《摩羅詩力說》是我國第一篇系統(tǒng)介紹外國文藝思潮的專論,其著重論列的八位反抗和行動的“惡魔派”詩人: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密茨凱維支、斯洛伐茨基、克拉辛斯基、裴多菲等,乃是作者向“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的國民提供的理想人類的實例。全文縱觀古今,環(huán)視中外,充滿著作為啟蒙戰(zhàn)士的明澈的理性與號召的激情,不但是一個文學運動的綱領,而且是一篇人性解放的宣言。
重視人的自身建構問題,成了這個時期系列論文的基本主題。在《摩羅詩力說》中,周樹人正是從文學可以“攖人心”、“移神質”這一與人的本質相關聯(lián)的意義出發(fā),重視和提倡文藝運動的。
稍后,他發(fā)表的又一篇論文《文化偏至論》,則從比文藝更為開闊的歷史文化領域,論述了一切為了人的解放這個根本原則。他回顧了西歐19世紀至20世紀的整個思想文化發(fā)展的歷史,高度評價路德宗教改革,以及首見于英,繼起于美,復則大起于法蘭西的資產階級革命,把其中對于近代文明的積極性影響歸結為“非物質”和“重個人”兩個方面,從而進一步提出建立“人國”的主張:
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術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人既發(fā)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p>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
對于“人國”的構想,是周樹人對于改造國民性問題的長期思考的結果。由于他把從根本上變革現(xiàn)實作為思考的出發(fā)點,因此,有關“人國”的闡述就不僅僅屬于理念世界,而是包含了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社會中的重要的經驗教訓,同樣屬于實踐中的問題。正是這個時候,他才開始從幾年前對于祖國的熱烈的謳歌,而轉為民族的嚴肅的自我批判。他不能不以批判的形式擔負起思想啟蒙的任務。凡啟蒙主義者,都重視科學的宣傳,都把人性解放論作為自己的理論武器。比起西歐的思想家,他的鋒芒所向,主要不在神權而在政權,是愚民專制。他們都注重“人”本體,但西歐的思想家主要宣揚的是個人主義、愛情至上、享樂主義的“自愛”原則,而他則主要強調思想自由,一個個人與社會解放的相切點。在戰(zhàn)斗中,西歐的思想家體現(xiàn)著“自我”擴張的精神與樂觀向上的態(tài)度,而他則表現(xiàn)為個人的積極反抗,常常流露出他的孤傲氣質,內心廣漠的沉郁與悲哀。
《摩羅詩力說》的最后一段是:
今索諸中國,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有作至誠之聲,致吾人于善美剛健者乎?有作溫煦之聲,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而先覺之聲,乃又不來破中國之蕭條也。然則吾人,其亦沉思而已夫!其亦惟沉思而已夫!
《文化偏至論》則是這樣結束的:
夫中國在昔,本尚物質而疾天才矣……個人之性,剝奪無余。往者為本體自發(fā)之偏枯,今則獲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沈淪遂以益速矣。嗚呼,眷念方來,亦已焉哉!
在對于“人”的抽象的議論之后,一樣回歸到中國的現(xiàn)實;在對于“人”的熱情的呼喚之后,一樣回歸到“吾人”的內省。這兩段話在結構上的雷同是很有意味的,它以“復調”顯示了作者在這一時期內的思想定向。
在人類認識史上,人的解放問題,還是一個很年輕的課題。它最先以人本主義的方式,由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巨人提出來,但是,他們心目中的“人”不過是“自然的人”而已。此后,經由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和德國的“哲學同時代人”的努力探求,“人”便明顯地帶上了理性的色彩,然而邏輯的論證本來就并不可靠,況且人在現(xiàn)實中還要受到異己力量的強大的阻撓。而周樹人的“人論”,其指向明顯帶有主觀批判性質;但當歷史條件遠遠沒有成熟的時候,最富于人性的理想也只能流于空想。周樹人不是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矛盾性的,因此,他在批判中構筑自己的“太陽城”的同時,也就不能不以所感到者為寂寞。
在人們中間,只有周作人和許壽裳能夠理解他的寂寞。
那時候,作人曾同他一起翻譯過《裴彖飛詩論》,還用“獨應”的筆名,在《河南》發(fā)表了兩篇文章:《論文學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以及《哀弦篇》?!蔼殤保褪菃为氻憫?,表示著對長兄的聲援。接受周樹人的命意與催促,許壽裳也寫了長文《興國精神之史曜》,以歐洲各國復興的史實,說明國民精神改造的重要性。筆名“旒其”,取俄文“民眾”的譯音,是樹人給起的。他們的論文與樹人的論文構成的一個火力網,從不同的方面系統(tǒng)評介西方資產階級處于上升時期的意識形態(tài),共同發(fā)揮著對傳統(tǒng)思想的沖擊作用。
使樹人感到自慰的也正是這一點:在精神界的荒漠上,畢竟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戰(zhàn)斗者同盟。
28 “伍舍”時代
天色晦暗,大雪紛飛。
1908年4月8日,周樹人兄弟按照事先約定的日期,同許壽裳、錢鈞甫、朱謀宣五個人一起,搬進了本鄉(xiāng)區(qū)西片町十番地乙字7號新居。人數(shù)湊齊以后,便在靠近鐵門的電燈上高懸了一塊牌子,署名“伍舍”。
當時,許壽裳已經從東京高師畢業(yè),計劃一面跟從章太炎學習國文,一面進修德文,預備再往歐洲留學,結果選擇這樣一個雅靜的環(huán)境。為了一統(tǒng)天下,臨時去拉朋友。本來,樹人在中越館算是住得舒服的,只是被那老太婆作弄得苦,于是也就應允搬家了。
西片町是有名的學者住宅區(qū),拐彎出去,便可以看見東京帝大的紅色大門,有成群的方帽子進進出出。周圍一帶的商店和電車,幾乎為這些方帽子而設。方帽子越是破舊,年級越高,越是能顯示他們的資格。出身于名牌大學,動輒以資格示人,這等人物是周樹人歷來討厭的。幸好有庭園,有花草,有使心靈擺脫俗物羈絆的地方。他發(fā)動其余的幾位,一同開辟隙地,種植綠色的生命。在眾多花草中,最可愛的要數(shù)名叫朝顏的牽?;?,變種很多,能夠奇跡般呈現(xiàn)它的色彩和形狀。每近黃昏,澆罷水,朦朧中便有鄉(xiāng)思的絲縷繚繞著上升,使他回復到迷于花草的單純的少年時代,在寂寞與惆悵中間品嘗出一種淡淡的甜蜜來。
賞花的閑情不多,多的是緊張的工作?!拔樯帷痹窍哪渴呐f居。對于當時為自然主義所充斥的日本文壇,周樹人毫無興趣,但卻喜歡夏目漱石,讀過他的名作《我是貓》。當《虞美人草》在報上連載后,也都認真地找來分章讀完。夏目漱石,本名金之助,改名漱石,乃取中國小說《世說新語》中“枕流以洗耳,漱石以磨牙”的意思,表示自己的節(jié)操。他生在古名江戶的東京,故被人稱為“江戶佬”,在日語中有性格頑強的意思。由于他從小接觸不少漢文典籍,對中國人一直抱有好感,這在日本人中是并不多見的。留學英國期間,他對歐洲社會作過深刻的觀察,因此并不滿于當時舉國上下崇拜西方的空氣。為了批判日本的國民精神,批判文學界中的自然主義傾向,他致力于介紹和翻譯尼采及其作品,試圖以尼采式的進取精神,改造大和民族的靈魂。夏目的著作想像豐富,機智幽默,輕快灑脫,文筆精美。他以喜劇的手法描寫社會和人生的悲劇,這特有的啟蒙主義的文學色彩,尤其博得周樹人的好感。如今生活在這位被日本人尊為“偉大的人生教師”所生活過的地方,不免經常懸想著他那奮筆疾書的情景。這種歷史性的巧合,加強了周樹人的文學意識,而使理想中的事業(yè)更加逼近。
在南向的六席小間里,并排立著兩張矮桌,有如兩匹并轡的戰(zhàn)馬,載負著兄弟倆在紙面上日夜奔馳。樹人除了譯述,還為許壽裳主編的一套《支那經濟全書》做校對工作,以此賺取部分費用。官費本來有限,“伍舍”時期自然更加拮據(jù)。這座日本紳士的私邸,租金實在太貴了。
陶成章和龔寶銓一樣是“伍舍”的???。一天,龔寶銓來訪,手里拿著兩本書,一本是德國德意生的《吠檀多哲學論》英譯本,卷首有他的岳父章太炎手書的“鄔波尼沙陀”五個字;一本是日文的《印度教史略》。寶銓對樹人說,太炎先生想叫人翻譯鄔波尼沙陀,問他們兄弟倆是否樂意承擔。樹人表示沒有興趣。他認為,這些宗教典籍雖然有助于對人類思想歷史的了解,但于國民性的改造卻未必是有所裨益的。
相反,作人覺得很有意思,只是譯事太難,便回答說待看了再定。事后,他跑到丸善書店,買了幾種鄔波尼沙陀的本子參照閱讀,最后告訴章太炎說,可以翻譯這部奧義書。
不知為什么,到了后來,作人變得相當懶散:既不譯文學,也不譯吠檀多。這使樹人非常焦急,可是一再催促,仍然沒有結果。
一天,樹人突然暴怒起來,半句話也不說,揮起拳頭就打。襲擊太突然了,甚至連樹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作人頭部一連“咚咚”地被猛擊了幾下,剛待舉手回擊,許壽裳趕來了。
作人把頭垂下,幾乎沒有什么抗辯。樹人轉身退向窗沿,也沒有更多的言詞可以表示不滿或懊悔;兀立的背影,只有肩膀作著不易覺察的微微的震顫……
雷陣雨頃刻成為過去。不久,兄弟倆同時成了章太炎的私淑弟子。
對于章太炎,周樹人仰慕已久。特別是幾年前,他主持《民報》期間所寫的與康梁派論戰(zhàn)的文字,就以其壓倒的革命氣概及博大精深的學識征服過自己。作為革命家,孫中山的聲望并不下于章太炎,且因為善于宣傳,當時就有“孫大炮”之稱。但是,周樹人對轟轟烈烈的實行家歷來不甚佩服,倒是敬重那些既具有獻身精神又深于學問和長于思考的人。而在革命派中,像章太炎這樣的學問家是罕有其匹的。雖然他熱心宗教,過于泥古,征引和考證的繁瑣都多少顯露了思想的混雜與迂執(zhí),然而,對于精神因素的高度重視,提倡依靠“自心”,增進道德,以及對西方文明的批判,都因為與自己的探索處于同一方向,故一直為周樹人所推崇。
自從在神田的古成中學聽過章太炎的課,周樹人便冀望著能有繼續(xù)聽講的機會。論動機,實在不止在于文字學本身。就像在中越館時,響應了陶望潮的建議,和同許壽裳、陳子英等六人,一度向亡命日本的俄國無政府主義者瑪利亞·孔特學習俄文一樣,本意仍是出于對俄國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學的向往。無論如何,精神自由的需求是第一位的。
由于太炎先生在國學講習會的上課時間與正常的學科時間相沖突,周樹人和許壽裳便托請龔寶銓轉達這樣的意愿:希望太炎先生在《民報》社舊址另外開設一班,于每星期日的上午,專門為他們講授《說文》和《爾雅》。
意想不到的是,太炎先生竟立即答允了。
講授是在一所極其簡陋的房間里進行的。師生環(huán)繞著一張矮小的桌子,席地而坐。據(jù)說先生是一個性情暴烈的人,可是在學生面前,卻是極其和善而隨便。他留著一撮鯰魚胡子,笑嘻嘻地說話,活像廟里的哈喇菩薩。要是鼻涕流了下來,他就用袖角擦抹,一點也不在意;講課講得熱了,干脆脫去外衣,光著膀子,只留一件長背心。他講的課,也像平日穿著舉止一樣灑脫而風趣。按照中國文字的結構特點,他逐字往下講解,或沿用舊說,或發(fā)揮新義,任何材料被他運用起來都不會顯得枯燥。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風土人情,傳聞軼事,幾乎都涉獵到了。特別是一些借訓詁引來的妙語,間發(fā)如珠,常常引起一陣又一陣哄笑……
講課從清早8時開始,一直到正午,四個鐘頭內沒有休息??墒?,不管是主講的,還是聽講的,一點倦意也沒有。
同班一共八個人,“伍舍”方面去了四人,是周氏兄弟,還有許壽裳和錢家治,其余四位:龔寶銓、錢玄同、朱希祖、朱宗萊,是從大成轉來聽講的。在他們中間,錢玄同說話最多,而且經常在席上爬來爬去。周樹人即興給他一個諢名,就叫“爬來爬去”。而他自己是極少發(fā)言的,為此,錢玄同便回贈了一個頗為傳神的綽號曰:“貓頭鷹?!?/p>
在《說文》之后,又聽講《莊子》和《楚辭》。周樹人聽課極其認真,課后,總是從龔寶銓那里借來筆記,詳細核對和補充自己記下的內容。正當他傾心于西方文學的時候,由于太炎先生的指導,才在偶然的回顧中,發(fā)現(xiàn)了祖國文化的某種魅力。魅力的誘惑,竟至于從此形成一種癖好:行文時,往往投進一些古僻的字眼;恍如流水,因頑石的阻礙,于平靜中不時激起漂亮的漩渦。
開班不滿一年,章太炎同周樹人便結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
聽講期間,《民報》被日本政府禁止了。背景自然出于清政府的要求,而借口則是違反出版法,因為出版人由章太炎改換為陶成章,沒有向警廳報告,結果不但勒令??疫€要征收一百五十元的罰金。
《民報》雖然是同盟會的機關報,這回罰金卻要章太炎個人墊付。他向孫中山索款,卻沒有一點回音。按照日本法律,被告如逾期不交罰金,便要按一元一天折算,改服勞役。自從刊登了《大乘佛教緣起論》,《民報》銷量銳減,報社經濟窘迫得不行,根本無法應付罰款。事情只好無望地拖延下去。
到了最后一天,龔寶銓來找周樹人商量。想不到樹人會那么果斷,立刻想出了一個法子,讓許壽裳挪用譯印《支那經濟全書》的部分經費,輕易地解脫了一場危難。
為了這件《民報》案,周樹人對同盟會的頭面人物增加了不少猜疑與不滿。他的確是深愛著他的先生的,無論是在公開或是私下的場合,他都謙恭地表明自己是章氏門下的弟子。此后,當先生日漸頹唐,甚至拉車屁股向后時,他只有感到惋惜;而一旦遭到攻訐,必定挺身而出,為之辯誣,決不讓先生蒙受半點污垢。
成熟的人是不需要偶像的?!拔釔畚釒?,吾更愛真理。”當周樹人一旦發(fā)現(xiàn)了先生和真理之間的距離,就會固執(zhí)地站到真理的一邊,從心底里堅持自己。
有一次,太炎先生提問說:“文學的定義怎樣?”樹人回答道:“文學和科學不同,科學重在啟發(fā)理性,文學重在增進感情。”先生聽了,隨即糾正道:“這樣的劃分辦法雖然比前人較勝一籌,可是仍然有失當?shù)牡胤?。比如郭璞的《江賦》,木華的《海賦》,又何嘗能動人哀樂呢?”
周樹人不以為然,但沒有反駁,課后對許壽裳說:“我以為先生詮釋文學,把范圍弄得太寬泛了。其實,文字與文學是有著根本的區(qū)別的?!督x》、《海賦》之類,文辭雖然奧博,而它們的文學價值就很難說?!?/p>
龔寶銓有一天帶來太炎先生的一封信,信中用篆文向周氏兄弟發(fā)出熱情的邀約:“豫才,啟明兄鑒:數(shù)日未晤。梵師密史邏已來,擇于十六日上午十時開課,此間人數(shù)無多,二君望臨期來祉。麟頓首。十四。”
作人是如約到智度寺里去了,樹人卻沒有去。
對于佛學,包括其他宗教,樹人從來沒有涉足的欲望。雖然他在年內撰寫的《破惡聲論》中也曾給神話、傳說和原始宗教以好評,但也只是把它們看做先民的自由精神而加以肯定。當他一旦認真研讀佛經的時候,那已經是陷入另一張苦悶到近乎絕望的大網里了。
冬天,“伍舍”開始解體。
錢鈞甫早已對群居感到厭倦,于是同親戚朱謀宣先后搬走了。余下的三個人,由于無法應付昂貴的租金,只好一同搬出。
那時節(jié),荷池枯干了,菊畦殘敗了,熱鬧的蟬聲也早已消歇。離別總是教人惆悵的。許壽裳套用了東坡的句子成詩一首,表達一時的眷戀之情:“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壺中好景長追憶,最是朝顏裛露時?!?/p>
周樹人倒沒有什么傷感。因為人首先要能生活,而這段時間,由于經濟的壓力,他不但要忍痛分割用于文學的精力,而且,連到青木堂去喝杯牛奶果子露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29 盜火者兄弟
波字19號,成了年輕的精神界戰(zhàn)士周樹人在日本的最后一個據(jù)點。
這是順天堂醫(yī)院院長的房子。東邊一間十席由許壽裳、周作人同住,樹人就住進西邊六席的小房間。周圍很安靜,客人也甚少來往,實在是最適宜做事的地方。
年來,樹人的工作主要放在翻譯方面。早在弘文時代,他就已經著手翻譯了,至于文學的譯介,嚴格地說還是始于伏見館的。不過,開始以后,很快就進入了盛期。這時候,作人已經成了身邊的得力的伙伴。由共同的血緣與意向結合起來的人,在同一時空中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他們醞釀了一個大體的計劃,就是著重介紹弱小民族的文學,支點在北歐和東歐。還有俄國,也在介紹之列,但首先選擇的仍是那些與中國現(xiàn)實相切近的作家和作品。像屠格涅夫,雖然為他們所佩服,卻沒有翻譯。至于譯法,由于不滿于林紓的誤譯,就都統(tǒng)一為直譯。他們認為,重要的是忠實,決不能喪失原著的文情。翻譯,是一場艱難而愉快的歷險。他們兄弟倆選定了目標,便分頭前進,互相照應,然后勝利地會合。像《紅星佚史》,其中的詩,就由作人口譯,再由樹人筆述下來;樹人撰寫的《摩羅詩力說》,所引述的波蘭詩人的資料,都是由作人據(jù)《波蘭印象記》口譯轉述的。從伏見館,到“伍舍”,到波字19號,作人起草翻譯的作品,都經過樹人修改謄正。翻譯期間,不時地說說笑笑,談論著作品中的故事,春暖冬寒也就在一種恒溫的感覺中過去了。
整個翻譯計劃與《新生》聯(lián)系在一起,《新生》夭亡了,陸續(xù)翻譯出來的東西也便很難找到出路。自然也有成功的,《紅星佚史》的出版就很值得欣幸。但是,更多的仍是期待的焦灼和失敗的煩惱。
樹人是重視翻譯的。當二弟翻譯,自己作序并且謄抄的厚厚三百張日本皮紙的《勁草》譯稿被書店退了回來,恰如一個新兵,初臨戰(zhàn)陣就被擔架送回后方醫(yī)院,靜靜臥待黑色的死亡,那是怎樣的一種悲哀?遇事每每容易激動,容易焦躁,樹人自知這是很不好的,可是沒有辦法。
湊巧得很,波字19號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他們是蔣抑卮夫婦。
蔣的上代是紹興人,父親是開綢緞莊的。本人是個秀才,讀過不少古書和講時務的新書,思想相當開放,為人也仗義慷慨,很有點古代的豪俠之風。1902年自費留學,從此結識周樹人和許壽裳,彼此十分投契??上Ф涑隽耸裁疵?,不久就回國去了?;貒?,除了繼承父親的產業(yè),兼做銀行生意,成為漸江興業(yè)銀行的一個股東。因為耳疾未除,這回是專程來日本治療的。
故人重見,是分外的親切。蔣抑卮夫婦一時找不到房子,樹人立即將房間讓了出來,請他們暫??;過了好些日子,再托商人在相去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住處,這才遷移過去。
蔣抑卮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白天由他的夫人同下女看家,自己便跑到周樹人這邊來談天。他們一談起話來就沒完沒了。作人在一邊旁聽,幾乎沒有插話的機會。說話間,蔣抑卮聽到譯印小說的設想,大為贊同,當即答應墊出資本,促成這件事。他平常有一句口頭禪,凡遇到稍有障礙的事,總是說:“只要撥伊銅錢,就行了吧?”因此,樹人曾給他起了“撥伊銅錢”的綽號。世界上的事情真不可預料。想不到一個富有頭腦的人朝夕思慮而茫無頭緒的事情,頃刻間,就叫一個商人給解決了。
幾曾幻滅的《新生》的夢想,很快就可以全部地付諸實現(xiàn)。周氏兄弟以驚人的速度工作著。2月,《域外小說集》出版了。
四個月后,續(xù)集也已經印竣。在續(xù)集的末頁,登出陸續(xù)出版的篇目預告。信息表明,這對從域外偷盜天火的兄弟,將決心把他們的翻譯事業(yè)持續(xù)下去。
《域外小說集》兩冊共收作品十六篇,計英、美、法作家各一人一篇,俄國作家四人七篇,波蘭作家一人三篇,波思尼亞一人兩篇,芬蘭作家一人一篇。其中大多數(shù)是反侵略反壓迫反奴役的作品,與日本大量翻譯歐美大作家的情況絕不相同。這種選擇,體現(xiàn)了周氏兄弟在戰(zhàn)略上的一致性的追求。他們試圖通過自己的譯筆,使中國人民同世界人民在共同命運的基礎上,建立相應的思想文化方面的聯(lián)系。
周樹人的翻譯有三篇:安特萊夫的《謾》和《默》,以及迦爾洵的《四日》。
《謾》描寫一個鐘情男子,在發(fā)現(xiàn)自己蒙受愛人的欺騙以后,悲痛欲絕,終至瘋狂。《默》同樣是關于瘋人的故事:牧師目睹愛女默然死去,妻子悲慟到啞默,世人冷漠到沉默,以致自己最后也為無聲的世界所壓倒。人類之愛是高尚的,但也是荏弱的。虛偽、麻木與殘忍,千百倍強固于真誠,這的確是國民和人類的不幸?!端娜铡穼懙倪€是瘋人,可見出于譯者特意的選擇,去作主題的反復的奏鳴。它敘述一個身負重傷的士兵,在戰(zhàn)地四天的真實見聞和個人感受。因為戰(zhàn)爭恐怖的刺激,既憂且憤,神守昏亂。原來,樹人還打算把安特萊夫的反戰(zhàn)小說《紅笑》翻譯出來編入集內的,這樣就可以與《四日》一同構成某種穿刺力,暴露“獸性的愛國心”。
在俄國作家中,周樹人特別喜歡安特萊夫和迦爾洵。他喜歡他們作品中的深刻的社會性,對社會病態(tài)的揭露,是他們的一貫主題;喜歡他們浸潤在文字中的人道主義和民主思想;喜歡他們習慣使用的具有高度凝聚力的象征手法,他們擅長于心理描寫。當人物的靈魂在痛苦地呼號時,他們的心一樣在瘋狂地戰(zhàn)栗;他還喜歡他們作品中的沉郁的格調與幽冷的氣氛。他們都是病態(tài)的天才,當時的作品,已經透露出了現(xiàn)代主義的氣息。
周樹人一度傾心于浪漫主義文學,其實,使他感興趣的,并不是浪漫主義的創(chuàng)作技法,而是浪漫主義作家們那種旨在把人從政治專制和社會習俗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浪漫主義文學精神。這一精神首先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最大限度地解放自己,從而使作品最明顯不過地表現(xiàn)出獨立的思想傾向和獨特的感情色彩。因此,他不大喜歡經典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作品。如果筆下沒有那么多不幸的小人物,沒有諷刺的熱情,沒有夸張,沒有冷峻的筆觸,他連果戈理和契訶夫也要丟開的。
比較起來,他更加靠近現(xiàn)代主義是可能的?,F(xiàn)代主義正是從后浪漫主義發(fā)展而來,它從一個極端擴大了浪漫主義的主觀性,結合病態(tài)社會的客觀性,從而產生了系列充滿懷疑與否定的變形的世界肖像?;凇白饌€性而張精神”的要求,作為現(xiàn)代主義的直接的文化淵源如叔本華、尼采、柏格森、弗洛伊德們的哲學和心理學理論,都先后為周樹人所欣賞。這樣,當現(xiàn)代主義在西方社會剛剛興起,他就已經在精神上與之相銜接,并且成為它的傳播者;像他喜愛而且多次提到的易卜生,勃蘭兌斯就稱之為80年代的現(xiàn)代派。從周樹人的哲學美學傾向,以及個人氣質來看,此后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小說乃是象征主義小說就不是偶然的了。作為一個文體家,無論是現(xiàn)代題材還是古代題材,他都采用了不少諸如意識流、象征和荒誕手法進行處理;散文詩《野草》更大膽地窺探了潛意識世界,充滿著一種陰郁感傷的情調。他博采眾家,熔鑄自己,凡切合中國國情而又具有批判性質的學說或著作,都能為他所利用。專以文學而言,始而浪漫主義,進而現(xiàn)代主義,而統(tǒng)一于現(xiàn)實主義精神。但也并非直線發(fā)展,而是在大體顯示出主導傾向的情況下,呈現(xiàn)為一種統(tǒng)一的雜多狀態(tài)。
周樹人對勞動者的熱愛和對權力者的仇恨,長期形成的高度的社會責任感,使他不可能混同于一般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不可能因為強調“內曜”而反對理性,不可能因為有感于人們的隔膜而仇視人類,不可能因為目睹社會的痼疾而陷于頹廢,反對改造和進取。他是一個有為而執(zhí)著的追求者,雖或時時分析自己,在任何情況下卻都不會溶化自己的。
兩冊翻譯小說集的裝幀非常講究。封面用的是藍色的羅紗紙,上方印著長方形圖案,繪的是一個彈奏豎琴的古希臘少女,也許是司文藝的女神繆斯吧?下面是請陳師曾書寫的“域外小說集”五個篆字,在異國情調中,混合著民族的古樸。版權頁不記公歷,也不用宣統(tǒng)年號,而以別一種符號標明出版時間:己酉。樹人喜歡毛邊書,因此,三面保留原貌,不加切削;書頁天地留得很寬,沒有那種壓迫感。書中除了對作者作小傳介紹外,對各國人名通例,詳加解釋,連標點符號的用法,也都一一做出說明。
周樹人在序言中寫道:
異域文求新宗,自此始入華土。使有士卓特,不為常俗所囿,必將犁然有當于心,按邦國時期,籀讀其心聲,以相度神思之所以,則此雖大濤之微漚與。而性解思惟,實寓于此。中國譯界,亦由是無遲莫之感矣。
短短一小篇序言,氣派多么闊大!對于能夠以忠實而古雅的文筆,有系統(tǒng)地介紹世界弱小民族的現(xiàn)代文學,周樹人是相當自負的。他們是第一個。
《域外小說集》第一集出版后不久,于5月1日東京出版的《日本及日本人》雜志第508期作了報道。“中國人兄弟倆”,作為青年翻譯家的形象,迅速引起國外人士的注意。
書是在東京和上海兩地寄售的。半年過后,先在東京寄售處結賬,總計第一冊賣去二十一本,第二冊是二十本,以后再也沒有人買了。第一冊為什么多賣了一本呢?原來滯銷的情況使他們頗感意外,許壽裳怕寄售處不按定價,額外需索,計議之下,便親自去多買了一本。經過這一回試驗,他們已經確知本書的命運了。果然,上海的廣興隆綢莊里,也只賣出二十冊左右。更悲慘的是,后來寄售處著了火,存書和紙版也都一同化成灰燼了……
時代需要火光,需要聲音,但因此也就需要眼睛,需要耳朵。如果失去了讀者,文藝家算什么呢?文學固然可以創(chuàng)造它的讀者,但是一代的讀者群是可以憑借個人的力量所可創(chuàng)造的嗎?女媧摶泥做人尚且容易一點,而讀者的創(chuàng)造需要何等漫長的時間!開拓者的命運總是悲慘的,他們的事業(yè)開始得太早了!
——二十個!二十個!這個數(shù)字是多么的令人寒心呵!
當周樹人感覺著寂寞來歸的時候,明澈的理性又一次照耀著他:既然允許譯者是少數(shù),為什么不允許讀者也是少數(shù)呢?在這世界上有一個知音就不錯了,況且你本來就不是那種天下景從的英雄!……
——二十個!二十個!他不禁深深地感激起那在孤離的狀態(tài)下默默支持自己的讀者了。這時候,柯羅連科一篇記不清名目的小說,有一段話迷迷糊糊地漂上心頭:“……生活依然在那陰沉的兩岸之間奔流,可是火光還很遙遠。于是還得再使勁劃那雙槳……可是究竟……究竟前面是——火光!……”
正當他準備奮力向前劃行的時候,卻不得不放下了雙槳。他回國了。
那時候,他二十九歲。
日本是使自己迅速成長起來的地方。惟其已經成長起來,才覺得自己的積累太淺薄了。理想那么宏大,他不能不準備得更充分一些,于是也就一度產生過轉往尼采和海涅的故鄉(xiāng)——德國留學的計劃。這時,作人同公寓里的姑娘羽太信子戀愛已久,為了幫助還在立教大學讀書的二弟結婚,并且也為了對母親盡到自己作為長子的責任,便打消了留學的念頭。他必須做出進一步的犧牲。
七年,從彼岸到此岸,復從此岸到彼岸,往來之間做了些什么?以自己的力量還能繼續(xù)做些什么呢?他坐在客輪上,看浪潮滾滾,遐思無已。在過去和未來的無數(shù)鏡頭的接續(xù)與重疊之間,驀地生出一種身不由己的意念——他的心不禁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