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命運和一種文化的溫度(自序)
這部書的緣起很特別。
多年前,我就想寫一部書,講一講涼州的人和事,主要應學生們的要求,記下我生命中的一些痕跡。他們的意思是,我過去的事,是一種消失的歷史,但它不僅僅是我自己的回憶。因為那生活已消失,我的寫,就變成了一種定格;還因為我升華了生命,改造了命運,我的那種定格,也就有了另一種意義和價值。那些回憶,便不僅僅屬于我自己了,它同時也屬于社會。
關于前一點,當然是一個大理由,后一點,是,或不是都不要緊,能留下些或許能對別人有價值,能讓別人也改造命運的東西,我一直是愿意的。不過,少了緣起,這書便難以成事。
老祖宗很講究緣起。緣起是一粒種子,沒有緣起,硬是做一些事情,會吃力不討好的。以前的平日里,我總不將那閑事掛在心上,也很少回憶過去,要找回那些過去生活的痕跡,似乎是件不容易的事。
碰巧,2012年9月,兒子陳亦新結婚,我負責請東客——東客是涼州婚事上獨有的稱謂,它相對于西客:新郎一方請的客人,叫東客;新娘一方請的客人,叫西客——只好逼著自己追尋逝去的年華。當然,也翻閱了一些日記,看看該請哪些人。沒想到,這一下,竟激活了我的記憶。我才真正明白,為啥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懷念老家,就會回憶小時候的事;為啥人要落葉歸根。那真是一種浸入靈魂深處的懷念,揮之不去的。
在某個傳說中,人死后,靈魂必須撿完前世的腳印,才能實現(xiàn)升華,再次投胎。這一次,我就像那撿拾前世腳印的靈魂,一路搜尋了去,等于將自己的過去半生又走了一遍。其中不乏溫馨和詩意,也有著對人性的洞悉。
真是有趣。
也因為撿拾了過去半生的足跡,寫這部書的諸緣也就俱足了。
因為這緣起的特殊,我在此書中,也記下了東客們三十年前后的變化。從那些變化中,你可以直觀地看到很多條命運的軌跡,從中,你或許就能發(fā)現(xiàn),不同的心和文化,會導致怎樣不同的命運。要知道,我的東客們散布于各個領域,各顯境界,各有洞天,隨意拾得一葉,也十分好看呢。
那么,就當咱追憶似水年華吧!
不過,有人也許會奇怪:為啥在此書中,我對明白前的事記錄得多,明白之后的事,卻記錄得很少,幾乎一筆帶過呢?為啥我不寫寫明白后的人生呢?當然,我也寫了,只是不多。不多的原因在于,我認為,真正重要的,不是我明白后的故事,而是雪漠是如何從改變心入手,進而改變行為,從而重鑄靈魂,完成自己的。尤其是,在這過程中,他經歷了怎樣的靈魂歷煉。此外,我也想借這次見了許多朋友的機緣,說說幾十年來我們的一些變化,以及我的一些感悟。這些變化和感悟,或許才是最重要的。因為,我和我的鄉(xiāng)親、同學、朋友、同事等,都受過同一種文化的熏染,而我們卻從同一個起點開始,走進了不同的世界,走出了各自不同的人生之路。
想想看,這倒很像我的小說《西夏的蒼狼》中的那個東莞大雜院。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無數(shù)個大雜院,人的一生中,也會經歷無數(shù)個大雜院。所謂的大雜院,只是一種象征,它無關地域,甚至無關文化,它僅僅是一個起點,或是一個命運分岔口,我們從這里出發(fā),因為不同的選擇,有了不同的命運;或是許多人從這里出發(fā),因為不同的選擇,有了不同的命運。其實都一樣。它們講的,都是選擇和命運之間的故事。
所以,在我的長篇小說《無死的金剛心》中,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人是如何從不明白到明白的。這部書也是一樣,我想告訴你的,僅僅是我靈魂中的故事,比如,我是怎么從庸碌環(huán)境中走出來的?我是怎么一邊工作一邊追求夢想的?阻礙我升華的是什么,我如何對待它們?支持我一直向上的是什么,我是如何堅持的?……所以,我的書里有故事,有細節(jié),也有記錄,但真正重要的,是它們背后的生命歷煉。
我覺得,對于每一個完成了自己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曾經的靈魂掙扎和生命歷煉:他是如何在向上和向下兩種力量的糾纏中戰(zhàn)勝自己的?他受到了哪些文化的影響?什么文化在他重鑄靈魂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他是如何學以致用的?因為,對于那些也想完成自己的人來說,這些內容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把這部書命名為《一個人的西部》。
它包涵了孕育了我的那塊土地的文化——甘肅涼州的民間文化;也包涵了讓我得到終極超越的文化——大手印文化。在“大漠三部曲”中,我展示了前者的全貌;在“靈魂三部曲”和“光明大手印”書系中,我展示了后者的全貌。而這部書,更像是兩者的結合與對話了,當然,書中也有我的東客們所承載的文化。每一種文化,影響了每一種心靈;每一種心靈,又決定了每一種命運。從中,你可以直接看到命運的無數(shù)種可能性。這在我的書里,或許是第一次。因為,雖然我的每一部小說都在說話,但并不是所有讀者都能讀懂其中的含義。有些人在讀它的故事,有些人在里面尋找智慧,有些人用文學分析的方法讀它,有些人在享受它的文字,每一種讀法,都有它的收獲,能不能進入我的書所承載的那個世界,取決于讀者能不能感受到一種獨特的文化基因,以及這種基因與自身命運之間的聯(lián)系。過去,我找了很多方法,想讓更多的人能讀懂我的書,能理解我寫的那些東西,能進入我開啟的那個世界,于是,我的小說中就有了許多反小說的內容——小說人物發(fā)出聲音,說出了很多作家想說的話。但是,真正聽明白的人,仍然寥寥無幾。因為,我說的,都是我用生命驗證過的,它真的改變了我自己的命運。我是想靠行為來改變命運的。從古到今,真的想改變命運的人,其實并不多。在很多人的心里,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又能變得快樂、安詳一些,才是他們真正追求的——這當然也很好。但是,我也希望,這部書能給那些也想改造命運的人一點點啟迪。在我的身上,你已經找不出清晰的涼州文化的痕跡了,它全都融入了我的血液,經過我靈魂的吸收和生命的實踐,跟我化為一體,密不可分了,最后形成了一種與時俱進的新東西。
我從一個騎著棗紅馬在河灘上飛馳的孩子,到一個能寫出《大漠祭》們的作家,其中發(fā)生的種種變化,都源于我承載的文化,和我對那種文化的實踐。我是崇尚知行合一的。沒有那文化的指引,或者沒有我的實踐,我都不可能走到今天。如果說,最初的我,只是一顆種子,那么,那文化,就是孕育了我的厚土。如果這顆種子失去了這片厚土,在另一片土地上生長,它還能不能長成大樹?會不會中途夭折?會不會被另一塊土地中的毒素所污染、所異化?還真的說不清。
所以,這部書,是我的回憶錄,是雪漠在追憶他的似水年華,也是一個人的西部。但,這一個人的西部,同樣是一塊能孕育許多明白人的神奇大地。我當然希望,看了這部書的朋友,也能像我的當初那樣,吸收其中的營養(yǎng),升華自己的生命,讓人生有一份明白、一份快樂。
每一個人,既是獨立的個體,也是他所在的文化圈的產物。那文化圈,小至他的家庭,大至他所在的時代和國家,也包括他所在的地域。所以,我在接觸一個人的時候,就能了解他所在的那片土地、那個家庭。因為他的身上,定然有一種或幾種文化在潛移默化地發(fā)生作用。比如,一個孩子如果長期生活在大城市里,他的身上就會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城市文明的痕跡。有時那痕跡是正面的,比如積極進取的人生觀;有時那痕跡又是負面的,比如貪圖享受和功利等。我跟他接觸時,他身上的氣息就會告訴我,他生活在一個怎樣的環(huán)境中,或者說,他選擇了一個怎樣的環(huán)境。別人跟我接觸的時候也是這樣,他們在我身上感覺到的,并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東西,其實也是我所承載的文化的氣息。
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文化對我的作用是不一樣的,我對文化的體悟也不一樣。因為最初的我還在學習,還不能完全融入一種文化,成為文化的傳承人。隨著經歷不同的事,以及我對一種信念的堅持,隨著我的自省、自律、自強,我對文化的體悟也就越來越深入,文化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也越來越明顯。到了最后,我的心里已沒有了文化的概念,但我所有的生命都在實踐它,都在示現(xiàn)它帶給我的一種智慧。所以,我的這部書并不僅僅是一個文學青年的成長史,它甚至不僅僅屬于我自己。它告訴你的,是一個文化中的個體,如何通過實踐,融入整個文化的母體,成為文化的一部分,進而成為某種文化的載體,從而承載了某種文化的全息的過程。
當然,你也可以從中看到我經歷過什么,知道我的老師,知道我身上發(fā)生過的一些有趣故事,知道我身上一些獨特的地方,知道我生命中出現(xiàn)過哪些貴人,知道我在什么時候做了什么事,有過什么變化,甚至知道很多曾經發(fā)生在我生命中的糾結、痛苦、執(zhí)著和壓抑。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很好。你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個文學青年的成長史,看他如何努力,如何成為一個作家。這也很好。因為有人需要這個東西。不過,當你真正像我那樣去實踐,那樣去升華心靈時,你的很多想法就可能改變,你的人生也可能出現(xiàn)另一種格局。因為這本書所承載的文化已進入了你的生命,進入了你的生活,在對你的心靈發(fā)生作用。那么,你的命運就會出現(xiàn)一種新的變化,你也會多了一種自主命運的可能性。
以前,一些孩子對我過去的經歷很感興趣,其中最令他們感興趣的,就是我的生命中是否出現(xiàn)過很難超越的心靈危機,如果有,我是怎么超越的。這是他們最關心的東西,這也是文化的一種現(xiàn)實意義。所以我想,既然要回答他們,不如就寫成書,給所有的朋友看看,希望他們能從中得到一些有益的啟迪。
什么是現(xiàn)實意義?當代人實踐這種文化的時候,他們能得到什么?他們的生命會發(fā)生怎樣的改變?這樣的變化,對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有著怎樣的意義?這就是現(xiàn)實意義。如果不具備現(xiàn)實意義,所謂的文化就是死的理論,而不是活的文化,至少不是一種與時俱進的文化。這也意味著,文化必須順應這個時代的需要來完善自己,才會有存在的意義和理由。
我現(xiàn)在所做的很多事,也是在滿足眼前世界的各種需要。它需要一杯水的時候,我給它一杯水;它需要一杯茶,我再給它泡上一杯茶;它需要喝酒,我就拿出一瓶好酒。我的話題,一直隨著環(huán)境的需要而轉變著。更多的時候,我談的是自己身上發(fā)生的一些變化。有興趣的朋友,或許會從這種變化中,看出我之所以要寫作的一些理由。
我所傳承的文化給了我一種智慧,它讓我明明白白地看到,除了一些有益于世界的行為承載的某種精神之外,別的一切都留不住。在無始無終的時間里,一個個存在出現(xiàn)了,又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像《紅樓夢》說的那樣,“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但是,對于個體的生命而言,這又是多么的無奈?這是生命的一種大無奈,所以你必須為自己做點什么。因為,每個人都不想白活一場,甚至包括那些最后選擇了平庸生活的人們。但是,人的心靈之所以能決定人的命運,是因為他的心靈決定了他的行為。所以,不想白活一場的念想是否能導致沒有白活一場的命運,這取決于每個人自己的行為。所以,我不太在乎世界,我只是在完成自己,可我在完成自己的同時,心里也放得下對這個世界的在乎。因為,我終于騰空了自己的心靈,掃除了所有的心靈污垢,能清楚地看到這個世界正在面臨,或將要面臨的一切。所以,我可以自主心靈,可以自主行為,當然也可以自主命運。
這一切,都是這部書中談到的文化對我的改變。
讀懂了這部書,你或許可以讀懂雪漠,但這部書的存在,不是為了讓你讀懂雪漠,也不是為了讓你知道雪漠改變了他的命運,而是為了展示人與文化、人與土地、文化與命運之間的關系,也是為了幫助一些想要完成自己的人完成他自己。所以,我更希望看到的,不是你讀懂了雪漠,你理解了雪漠,而是你感受到了一種文化那滾燙的溫度。我也希望,它能像照亮我的生命那樣,照亮你的靈魂和命運。那么,我的這部書就沒有白寫。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