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舅舅家是當?shù)匚幕行?/p>

一個人的西部 作者:雪漠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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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親戚中,最先請的東客,是舅舅。在涼州,舅舅是骨頭主兒,是親戚中最重要的。我請了二舅和三舅,我請他們都來參加陳亦新的婚禮。

上小學時,我最愛去的地方,是舅舅家。

舅舅所在的村子,距夾河村不遠,叫新泉。舅舅家是那兒的文化中心,老有人來。在那兒,我會時不時看到一些閑書。

我有三個舅舅,大舅舅叫暢國福,上新疆了。在鬧饑荒的年代,他餓極了偷食隊里的苞谷,隊長發(fā)現(xiàn)后,就召集全村人批斗他。那些同村的長輩們,都打他。后來,某夜,趁著月色,他逃出村子,逃往新疆。后來,在那兒,娶妻生子,成了家,當了哈密鐵路橋梁廠的工人,生活得很滋潤。他的兒女很多,都有工作,工資很高。早年,村子里的電視機很稀罕的時候,媽一提大舅舅,就會說:嘿,人家娃兒們掙的工資,一個月能買臺彩色電視機。那時節(jié),在我們的眼里,彩色電視機是非常奢侈的東西,有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意味。后來,大舅舅老來村里。一次,村里曾斗他最兇的那位隊長,一見他,就說,嘿,你現(xiàn)在的日子可好了。舅舅意味深長地說,還不是托你的福嗎?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這倒是實話,要是大舅舅待在村里,不逃出去,他也只好當農(nóng)民了。

小時候去舅舅家的時候,我只見到二舅舅暢國權(quán)和小舅舅暢國喜。

二舅舅暢國權(quán)讀過武威一中,是高中生,在村里,是有文化的人;小舅舅暢國喜曾在武威金屬廠上班,也屬于有頭腦的人。

那時,在我的眼里,他們是近乎神靈的人物。暢國權(quán)常做的事,有幾種:一是他老是看一些怪模怪樣的書,書上老有些怪畫,比如,一棵樹上結(jié)許多人頭果子。我問舅舅才知道,那些人頭結(jié)的部位不同,意味著命不同,有些命長,有些命短,有些命富,有些命窮。我還老是看到小孩子常常遇到的一些關(guān)煞,如百日關(guān)、將軍箭等等,我很是害怕。在我還沒有開發(fā)的心靈里,遇到關(guān)煞是很可怕的事。于是,不知不覺間,我也記下了很多內(nèi)容,后來,也會算命了。那時的算命,跟后來的排八字一樣,也是根據(jù)屬相和時辰,來斷一個人一生的吉兇禍福。怪的是,七月女后來的命,真的應(yīng)了我算的結(jié)果。她先嫁了一人,感情不和,兩口子老鬧矛盾。我有時去舅舅家的時候,就會見到七月女又回娘家了。她是當?shù)刈钇恋呐樱瑫?,會跳舞,可惜婚姻不好?/p>

七月女很喜歡我,一見我去,就會逗我玩。常見她那小姑子來找她,一來就哭,這是她媽打發(fā)來叫七月女的。小姑子的哭聲很大,一哭,全村人就只好勸七月女去婆家。七月女就很不情愿地去了,但過不了幾日,她又會站娘家。但站不了幾天,小姑子又會來哭。那小女子哭時,是不會進屋的。她每次來,都會站在村里的小道上抹淚,于是,全村人馬上就知道七月女又逃回來了,就都來勸七月女。我小娘娘——涼州人管姨媽叫娘娘,聲調(diào)上揚,以區(qū)別于嬸娘——最美的時代,就是這樣度過的。幾年后,她離婚了,逃到了新疆,嫁了人。七月女心氣極高,嫁的人又過于老實,每次回娘家,她都是一個人來,直到今天,我還沒見過她的老公。

逃到新疆的幾年后,七月女死了,據(jù)說死于腦膜炎,這并不是個多么要命的病,只要救得及時,是不會死人的,但七月女還是死了。后來,一想到她,我的心就會抽疼。她要是生在大城市,也是可能會當明星的。但是,她就是這樣的命,一個女子,如果沒有其他的東西——如信仰——是主宰不了自己命運的,因為,她根本看不清什么是命運,也不知道如何去改變命運。后來,從很多人的死亡中,我就想找到?jīng)Q定命運的更為深層的原因。

我第一次聽到小說這個詞,就是在舅舅家。舅舅村里的一個人,向舅舅借小說,舅舅說,我哪有小說?我后來問舅舅,啥是小說?舅舅拿了連環(huán)畫小人書說,這就是小說。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小說是這樣一種東西。我們是不叫它小說的,我們只叫花娃娃書。一進舅舅家的門,我就叫,舅舅,有沒有花娃娃書?每次,舅舅都會從箱子背后,或是某個隱秘的所在,取出花娃娃書。他將它藏了,是怕村里的其他娃兒偷了去。在我的家鄉(xiāng),偷書是不算賊的,這種觀念,甚至現(xiàn)在還有。

這次回涼州,我采訪一位道人,他談到了自稱他弟子的某人偷了他的兩本好書的事。道人說,偷書也沒有錯。不過,他不是我的弟子。他并不認為那人偷他的書不對。這是涼州文化中很獨特的地方。當?shù)厝苏J為,書是應(yīng)該借給人看的,要是你不借,那人家只有偷了。要是偷了書能廣傳,當然更好,比如,沒人認為普羅米修斯的偷是錯的,那楊露禪的偷拳,也沒人覺得不對。所以,涼州人對偷書者,總是很寬容的。因為這個原因,舅舅家老是丟書。后來,一有了書,他就會藏起來,我一到,才取出給我。

不過,我印象最深的書,還是那些命相書、符咒書和法術(shù)書,它直接影響了我長大后的審美取向。我雖聲稱不要主義,但按一些人的劃分,我應(yīng)該算神秘主義,在這一點上,我跟葉芝很相似。也許,我后來的學道學佛,跟小時候在舅舅家種下的種子有關(guān)——要是我們不提前世的話。

過去,我去舅舅家,除了能看到七月女和那些怪模怪樣的書外,還能看到二舅舅作畫。二舅舅一向喜歡畫畫,幾乎畫了大半生,但一直沒畫到藝術(shù)品的境界上。舅舅畫畫時,先在墻上打了格子,標了號,又在他選的畫上,也打了相應(yīng)的格子,標了號。這樣,他就能將小畫復制到墻上。二舅舅每次畫畫都要打那些格子,如果沒有那格子,他就無法下手,這樣,他半生的畫畫,就困在那格子里了,從來就沒有從那些框框里跳出來,一直沒有打破那些格子的局限,不能自由發(fā)揮,所以,他的繪畫水平一直停留在那個層次上。雖然他畫的東西,遠望很像,寫實,也很有味道,但總感覺里面缺了什么。他最愛畫的是老虎,整個房屋的土墻上,都叫一只大老虎占了。一次,他花了一個月時間,好不容易將一只下山虎畫到墻上,有人說下山虎不好,他就將那畫涂了,再畫一只上山虎。

我也愛畫,但我不在墻上畫,我一直在紙上畫,我相信,字也好,畫也好,都必須在紙上畫。我沒有受過任何正規(guī)訓練,但我從一開始就不缺自信。

小時候沒學過畫畫,是因為沒有錢,報美術(shù)班是需要錢的,后來工作了,我仍然沒有錢,每月工資八十元,二十買孩子的奶粉,三十存子女備用金,剩下的,剛夠我們不餓死了,稍有盈余,也買了書。再后來,錢漸漸多了些,夠交學美術(shù)的錢了,又沒了時間。我有二十年的青春,基本是在關(guān)房里度過的,除了修行和文學,別的我都放棄了,包括俄語。閉關(guān)前,我學過八年俄語,能讀原著了,出關(guān)時,卻幾乎忘光了一切——也包括彈吉他、武術(shù)、風水、周易等等。所以,愛畫的我,一直沒能正規(guī)學畫。

陳亦新小的時候,也喜歡畫畫,學過兩個學期的美術(shù),一個月要二十元,我們出不起,就忍痛放棄了。那時,我也曾想,就不再交子女備用金了,叫陳亦新畫畫,但那時,我們也想為他準備上大學的錢,沒想到,后來他沒上大學,早知道這樣,就讓他學畫也好。

人生中的很多東西,有時是計劃好,還是不計劃好?真的說不清。

但是,陳亦新也像我一樣,愛寫作,想成為大作家,他也從小就訓練寫作,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文章寫得很好,雷達老師甚至認為他的散文比我的要好。希望他也能實現(xiàn)他的夢想。

沒有成為大畫家的我,倒是買了很多畫冊,還有很多關(guān)于畫家的傳記,幾乎占了滿滿一柜子,也看了許多畫,但我還是一直不會畫畫。

在這一點上,我也跟學書法一樣,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后來,不會寫字的我,寫的字,倒也能賣錢,為一些志愿者提供生活補助,讓他們能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前些時,我們想將香巴文化著作翻譯到國外去,也聯(lián)系了一些漢學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一流的漢學家,翻譯費總是很高。我們想將英文的香巴噶舉資料漢譯出版,將漢語的英譯出版,這愿望,沒個上千萬,似乎是很難完全實現(xiàn)的。我于是想,我也不用募捐了,索性學畫畫吧。因為我老是發(fā)現(xiàn),時不時地,就會有某幅畫拍個幾千萬。除了近些時聽說茅盾的手稿拍過幾千萬,沒聽過哪個文學家的書稿拍出好價。

正是從涂鴉小品的熱銷上,我發(fā)現(xiàn),作家真的是不能跟書畫家比的。

我的小說《白虎關(guān)》,五十萬字,寫了五六年,印了一萬冊,稿費只有兩萬多元。而我的一幅整張字,花幾分鐘,能賣幾萬——當然,為了熟悉墨性和筆性,我也投入了不少生命——距那些幾千萬的畫,仍是太遠了。

那么我想,索性,我也畫畫算了,不小心畫幅好畫,遇上個行家,就能翻譯好幾本書。這想法,有趣不?

于是,我拿起了筆。

沒想到,不會畫畫的我,一出手,竟然是神頭怪臉,別有味道。

為啥?

因為我在畫時,仍像摶泥小兒一樣,只有樂,只有玩,而無其他。這跟我的寫字無異。

這樣,心無雜念時,就會有一種心無雜念的味道,這味道,當然也能傳染給看畫的人,讓他們心無雜念。

我不知道,買我字的人,愛的是我的字,還是我字里的味道?

我寫字、畫畫的秘訣就是玩,沒想過要超過誰,當然,也沒想過要成為大師。我就是沒心沒肺地玩。一手的墨,一臉的開心專注,一腦子的沒念頭卻有趣味。

我還時不時地發(fā)愿,要是我能畫出好畫,所有的收入都用于傳播香巴文化。這一來,信仰之力帶來滿腦子的熱情,也賦予了玩一種神圣,就像我們?nèi)ツ菭€陀大學遺址朝圣,跟很多人去那兒游玩不同一樣。心,賦予了相似行為不同的意義,那意義,也會帶來不同的作用。游玩者,帶來愉悅;朝圣者,凈化心靈。前者作用于一時,而后者,卻能利益一生。

當然,我的玩,雖然也是朝圣,但那朝圣中,也不乏一種滑稽。我明明知道,玩筆墨,我是玩不過那種專業(yè)高手的。我只能玩想象力,玩趣味,玩味道,玩境界——不過,境界是啥呢?

我說過,比起具象畫,我更喜歡自己的抽象畫。為啥?我的心,總是比筆自由。只要不管那些技巧之類,將心中之氣象弄到紙上,就會有一種雪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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