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埃迪特·施泰因1891年出生于西里西亞的布雷斯勞,兄弟姐妹11個,其中4個夭折,她最小。西蒙娜·韋伊1909年出生于巴黎,有一個哥哥,叫安德烈(André),比她長兩歲。漢娜·阿倫特1906年出生于漢諾威,是獨(dú)生女。她的母親后來改嫁給了一個鰥夫馬丁·伯瓦爾德(Martin Berwald),他帶有兩個女兒,名字分別叫克拉拉(Clara)和埃娃(Eva),年紀(jì)比漢娜稍大。
三人在幼年時都備受困苦。埃迪特在自傳(1)中,花了很大的篇幅列數(shù)兄弟姐妹們的疾病。西蒙娜的母親塞爾瑪·韋伊(Selma Weil)曾多次以為要失去西蒙娜。漢娜的母親保留了一本日記,題作“我們的孩子”(Unser Kind),把女兒的小病小災(zāi)都當(dāng)作了不起的大事記載下來。
埃迪特家恪守猶太教規(guī)。曾祖父約瑟夫·布爾沙德(Joseph Burchard)出生于波森,曾當(dāng)過教堂里的祈禱文吟誦人,孫輩在家里都必須練習(xí)祈禱。埃迪特的母親奧古斯汀·庫朗(Augustine Courant),出生于盧布利涅茨,在哈西德教派中地位很高。她做木材生意,堅持正統(tǒng)宗教儀式的傳統(tǒng),慶祝宗教節(jié)日,埃迪特在自傳中用了整整一章來敘述這些。除了逾越節(jié)和猶太歷新年,她還喜歡談?wù)撢H罪日,這一天對她很重要,因為恰好是她的生日?!拔艺J(rèn)為,比起其他所有變動不定的宗教節(jié)日來,這個巧合更能激起母親對其最小孩子的特殊柔情?!?sup>(2)可是她從來不陪母親上教堂,只是躺在床上讀書,思念故去的父親,等候母親歸來。13歲起,她獲得了守齋到晚的權(quán)利,直到她放棄猶太教信仰離開家庭之時,還保留著這個習(xí)俗。
西蒙娜出身于一個很有教養(yǎng)的藝術(shù)家家庭,她家信奉“不可知論”,甚至是無神論。她只知道祖上屬第三等級。讀了巴爾扎克的書,她感到“猶太人”就是高利貸者的同義詞!母親很遲才把她家的猶太身份告訴她,因為母親的父親是加里西亞人,母親的母親是維恩人,年輕時也受過苦。不過西蒙娜知道,她奶奶篤信猶太教,嚴(yán)守猶太人飲食規(guī)矩,不能容忍孫女和一個異教徒結(jié)婚。西蒙娜的父親安德烈·韋伊(André Weil),出生于阿爾薩斯,已入法國籍。當(dāng)父母之間說話不想讓孩子們聽懂時,就說德語。外曾祖父是個批發(fā)商人,文化修養(yǎng)很深,精通希伯來文,甚至能用它寫詩。然而,1942年,西蒙娜在卡薩布蘭卡準(zhǔn)備乘船去美國時,第一次看到身著披巾、帶著經(jīng)文護(hù)符匣的虔誠的猶太人做禱告,卻十分驚奇。烏拉迪米爾拉比(Wladimir Rabi)把漢娜·阿倫特看到艾希曼(Eichmann)案件時的發(fā)笑——她認(rèn)為其荒謬性就在于其全部暴行——與西蒙娜·韋伊在卡薩布蘭卡時的發(fā)笑做了比較,寫道:“她笑了,這個傻瓜,像1942年5月西蒙娜·韋伊在卡薩布蘭卡兵營里候船去紐約,看到一起等船的猶太老人身著披巾祈禱時發(fā)笑一樣,她們同樣傻。”(3)她流亡美國時,只去一個猶太教堂,還是埃塞俄比亞猶太人的教堂!不過浸禮會教堂她倒是常去。
漢娜家是受過教育的猶太家庭,已經(jīng)被基督教社會同化。父親保羅·阿倫特(Paul Arendt)是個工程師,母親瑪爾塔(Martha)學(xué)過鋼琴和法語。他們不遵守猶太教教規(guī),但讓漢娜陪著爺爺奶奶守安息日,和他們一起上教堂??赡芫褪菓?yīng)他們的要求,她才去柯尼斯堡,跟一個改革派猶太教教士赫爾曼·福格爾施泰因(Hermann V?gelstein)上宗教課。不過,她認(rèn)識到自己的猶太特性,不是從家里,而是從大街上,是在一些幼稚的反猶思考之后。她承認(rèn)自己“在形體上”是猶太人。——“我小時候稍大一點就知道,我有猶太人的相貌,也就是說,我的相貌與別人不一樣”(4)——可是,后來當(dāng)烏韋·約翰遜(Uwe Johnson)罵她:“漢娜,你可真像是從漫畫‘七會堂’(sept synagogues)里出來的!”(5),她還是裝出了一副很吃驚的樣子。確實,在此期間,納粹散布的丑化猶太人的這種漫畫形象,已經(jīng)給他們帶來了傷害。埃迪特·施泰因在改信天主教后,譴責(zé)這種“令人討厭的漫畫形象,它就像在哈哈鏡里看我們”,否認(rèn)“這種猶太人性就是猶太種族的必然結(jié)果”。不過,漢娜在兒時就意識到自己是猶太人,絲毫沒有對她產(chǎn)生震動。“就那樣,僅此而已”,這就是所謂“愛命運(yùn)”吧?
埃迪特的父親在一次生意旅行中突然死于中暑,當(dāng)時她還很小。“我記得,父親在開始那次不歸的旅行之前與我們告別時,我就被媽媽抱在懷里,因此在母親看來,我就是父親的臨終囑托。”(6)
西蒙娜比較走運(yùn)一些,雙親一直健在。他們十分愛護(hù)她,密切地關(guān)注著她的行蹤,甚至偷偷地不讓她知道,一旦她脫身不見,就立即設(shè)法把她找到。她死時確實太年輕,因患結(jié)核病,竟絕食死在英國醫(yī)院里。據(jù)她在亨利四世中學(xué)的同學(xué)莫里斯·舒曼(Maurice Schumann)說,她的家人帶她在美國流亡時,她堅持要去英國。父母對她的困境一無所知。直到臨終,她還給他們寫了幾封感人的信,讓他們開心,要他們放心。
漢娜7歲喪父。同年,爺爺馬克斯·阿倫特(Max Arendt)也撒手西去。她很喜歡爺爺,當(dāng)染上梅毒的父親病重時,爺爺就像父親一樣照顧她。
埃迪特的父親死后,母親不得不接管鋸木廠,因此無暇照顧兩個最小的孩子——埃爾娜(Erna)和埃迪特。埃爾娜比埃迪特大1歲8個月,和她很親,埃迪特還為她寫了一卷回憶錄(7)。她們就像孿生姐妹,由哥哥們帶大。大哥保羅(Paul)給幼小的埃迪特講歌德(Geothe)和席勒(Schiller)。埃迪特認(rèn)為母親“減輕了她所有痛苦,所有憂傷”(8),對她百依百順,直到她進(jìn)入加爾默羅修會,這使她母親傷透了心。
塞爾瑪·韋伊是女兒的“貼心人”,對女兒充滿柔情。女兒在外地工作,接二連三地遷居,還故意過一種艱苦樸素的生活,這常使母親牽腸掛肚,總想設(shè)法改善她的處境。雖說塞爾瑪·韋伊和埃迪特的母親不同,對女兒改變宗教信仰似乎并不很在意,既不去細(xì)究她的神秘主義,也不責(zé)難她的宗教立場(9),可是一想到女兒要皈依天主教,她還是很擔(dān)心。因為西蒙娜在很小的時候,在師從阿蘭之前,就和一位已皈依天主教的猶太女教師有來往。安德烈·韋伊對馬爾科姆·馬格里奇(Malcolm Muggeridge)談及他父母時坦陳:“那時候,他們對此很生氣。對一個有猶太血統(tǒng)的人來說,最壞的事情就是去受洗了……他們當(dāng)然會反對。”(10)瑪爾塔·阿倫特也是這樣一位“猶太母親”,對女兒關(guān)懷備至,但又十分寬容大度。她很早就發(fā)現(xiàn)女兒有獨(dú)立思想,天資過人,在老師面前很有主見。覺得女兒需要支持時就支持她,讓她和自己一起崇拜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和她一起流亡法國和美國。說到母親,漢娜·阿倫特很干脆:“我非常感激她,尤其感激她沒有偏見、開放自由的教育?!?sup>(11)她肯定地說,她母親雖然不信教,“也一定會做一輩子猶太人,決不會受洗”,還說,“要是我背棄了猶太教,母親知道了很可能會打我兩個耳光的”。(12)她和埃迪特·施泰因及西蒙娜·韋伊不同,從未有過背棄猶太教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