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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業(yè)與老師

黑暗時代三女哲:施泰因、阿倫特、韋伊評傳 作者:(法)西爾維·庫爾廷-德納米 著


學業(yè)與老師

三人在學校都是出色的學生,都是天才少女。埃迪特天賦異稟,記憶力強;她能背誦瑪麗·斯圖亞特(Marie Stuart)的作品。家人有意逗她,把這部作品說成歌德寫的,她也能立即給以糾正。很小的時候她就有“七印古卷”(Livre aux sept sceaux)的雅號。還不到年齡她就急著要和姐姐埃爾娜一起去上學,在學校如魚得水,比在家還自在。她天資聰穎,活潑機靈,惹人注目。她喜歡德語和歷史,把寫論文當作樂趣。西蒙娜·韋伊也是如此,她跟她的老師阿蘭亦步亦趨,老老實實地服從他“每天抄寫兩個小時!”的命令,而且后來她對自己的學生也采取了這種方法。母親和哥哥姐姐們都對埃迪特的成就加以鼓勵和獎賞,贊許地把她喚作“思想者埃迪特”(直到今天還有人這樣稱呼她),但她很不高興,她不希望大家這樣關注她,更不希望人們把這些告訴親戚朋友。不過,她小時候就認定自己“注定要做一番大事,而且不屬于她所出身的有產(chǎn)者階層”(1)。在漢娜家,情況則相反,人們從不談論她的成就,從不談論她的分數(shù):這些都被認為是微不足道的,她也一點兒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2)。埃迪特在中學要畢業(yè)時,竟然決定放棄學業(yè),顯示她的思想獨立自主,這讓大家很是吃驚。母親把她送到漢堡埃迪特那已是家庭主婦的姐姐家里,在那里住了10個月后,才愿意回到學校,竟仍以優(yōu)秀成績通過了中學畢業(yè)考試。

西蒙娜在天資上也毫不遜色,盡管由于年幼時疾病纏身,還跟著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當軍醫(yī)的父親四處漂泊,致使她的學校教育斷斷續(xù)續(xù)。哥哥為了讓父母開心,整篇整篇地背誦西拉諾(Cyrano)、高乃依(Corneille)和拉辛(Racine)的文章,她也都能熟記于心。她邀請朋友到家里來,就為了排演戲劇。但和哥哥相比,她還是顯得稍遜一籌,她認為哥哥有帕斯卡(Pascal)那樣的天分(3)。哥哥14歲就通過了學士學位考試,而她是15歲才通過;哥哥17歲考入高等師范學校自然科學專業(yè),而她在第二年才考入哲學專業(yè),不過她是同屆同學中唯一的女生;哥哥19歲就獲得數(shù)學教師學銜考試第一名,而她在1931年的哲學教師學銜考試中只獲得第七名,那時女孩子是作為編外生招收的,分數(shù)至少要達到最末一名男生的分數(shù)才行!她要和安德烈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她比安德烈勤奮,卻又比他遲鈍,年紀輕輕,就想為此獻身。安德烈·韋伊后來獲得了數(shù)學界最高榮譽——菲爾德獎。說德語的外婆說到西蒙娜時,道出了西蒙娜對安德烈的態(tài)度,說她就是安德烈的復制品。她走路的姿勢、衣著打扮、神態(tài)、觀點都讓人擔憂。亨利四世中學的學監(jiān)送她一個綽號:“可怕的怪物”(4),高等師范學校的校長塞勒斯坦·布格萊(Célestin Bouglé)則稱她是“赤色貞女”(5)。

漢娜要想滿足求知欲,只要從家中書房里拿出希臘文和拉丁文的經(jīng)典著作就行了。她覺得上午的希臘語課程不合自己的口味,母親就同意她不去上,專門為她找一個家庭教師。她甚至曾因對一位老師態(tài)度不遜而被露易絲學校開除,后來不得不以獨立報考者身份參加中學畢業(yè)考試,當然是以優(yōu)異成績通過。

她們?nèi)俗鳛閷W士,要選擇修業(yè)方向。她們的父母都讓女兒自己去選擇。1908年,普魯士的女學生頭一次可以和男同學平起平坐地報考大學。埃迪特又讓家人出乎意料,要去學哲學。1911年4月,她報考了德國語言及文學,還報考了歷史,哲學屬于心理學課程,心理學由威廉·施特恩(Willian Stern)教授和赫尼希瓦爾德(H?nigwald)教授授課。由于必須考慮以后的謀生,于是高級課程她主修了教育學,母親也不拒絕她的好心。她在布雷斯勞大學讀了四個學期,主修施特恩教授的課程。施特恩在自己周圍組成了一個“教育學小組”,埃迪特的朋友羅莎·古特曼(Rosa Guttmann)把她引進了這個圈子。埃迪特認為她在大學度過的最珍貴時光全靠施特恩,盡管最終她的心理學研究進行得很艱難。這些心理學研究只幫助她“證實這門科學還停留在初級水平,她認為它缺乏基本概念必備的明晰性”(6)。不過,施特恩——在一次化裝舞會上,她把他比作先知拿單(Nathan le Sage)——感到自己靈魂深處達觀明理,反對把哲學和心理學分開。他認為,和他的其他任何著作相比,他更珍視他的哲學著作《人與物》(Person und Sache),盡管他根據(jù)對自己三個孩子的觀察所寫的實驗心理學著作為他贏得了國際上的聲譽。這三個孩子中有一個叫貢特爾(Günther)的,后來就成了漢娜的第一任丈夫。四個學期之后,埃迪特被胡塞爾吸引。1912年到1913年間,她在參加施特恩的討論會時,就多次聽過胡塞爾的名字,當時施特恩正在與維爾茨堡學派合作研究思維心理學?!谶@次討論會上,她自己做了兩次發(fā)言,其中就援引了胡塞爾的話。她再次說服了家人,她要去哥廷根??紤]到母親要為此舉破費,她打算只待一個學期。母親為了讓埃迪特的朋友羅莎·古特曼和女兒做伴,還負擔了羅莎的費用。莫斯基維茨博士(Dr Moskiewicz)把1901年出版的《邏輯研究》(Logische Untersuchungen)第二卷帶給她,還把哥廷根田園詩般的景象向她描繪了一番:“在哥廷根,人人都是哲學家,不分白天黑夜,餐桌旁,大街上,比比皆是。人們言必稱‘現(xiàn)象’?!边@期間她還在報上看到了胡塞爾一個杰出女弟子的照片。她叫黑德維希·馬修斯(Hedwige Martius),與胡塞爾以前的一個學生漢斯·特奧多爾·康拉德(Hans Theodor Conrad)結了婚,得過哲學獎。埃迪特的一位表兄剛剛被任命為哥廷根大學的編外數(shù)學講師,寄給她一份哲學講座的大綱。于是她在圣誕節(jié)假期里研讀了《邏輯研究》第二卷,當時就“認定胡塞爾就是當代的哲學家”。而她自己呢,據(jù)她朋友黑德維?!た道隆ゑR修斯說,就是“天生的現(xiàn)象學者”(7)?,F(xiàn)象學使她著迷,“因為正是從闡述現(xiàn)象學的工作中,她發(fā)現(xiàn)了它本身的可靠性,而且因為人們一開始就由此為自己鍛造出所需的盔甲”(8),她后來還說,現(xiàn)象學語言就是她的“哲學母語”(9)

如此,她在21歲時來到了哥廷根,并且聽從莫斯基維茨的建議,首先去拜訪一位改變了信仰的猶太人,胡塞爾的得力助手,編外哲學講師阿道夫·賴納赫(Adolf Reinach)(10),由他把她介紹給胡塞爾。埃德蒙德·胡塞爾是奧地利人,出生于摩拉維亞,27歲時改信新教,他的妻子也是如此,他們就以這個信仰教養(yǎng)三個孩子。胡塞爾是在萊比錫大學,和古斯塔夫·阿爾布雷希特(Gustav Albrecht)及托馬什·馬薩利克(Thomas Masaryk)一起服膺了圣經(jīng),并請一位牧師為他行洗禮,但最終是在10年以后,才在維也納的一座路德教教堂里皈依了基督教。在維也納,他遇到了與天主教會決裂的教士弗蘭茨·布倫塔諾(Franz Brentano),這位教士也這樣規(guī)勸他的一位猶太青年朋友薩繆爾-胡戈·伯格曼(Samuel-Hugo Bergman):“不只是耶穌,就連他以前的最偉大最進步的先知,都堅決地超越了上帝選民這種觀念,都認為這種觀念是狹隘的,因此你要擺脫這種觀念,還有所有那些陳詞濫調(diào)。”(11)

胡塞爾這時54歲,他的首批門生中有阿道夫·賴納赫、特奧多爾·康拉德、亞伯拉罕·蓋格爾(Abraham Geiger)、漢斯·利普斯(Hans Lipps),在他周圍形成一個小團體,叫“哥廷根學派”,后來有人指責胡塞爾想以“關注物自身”(zur Sache selbst)為口號是“回歸唯心主義”,因而產(chǎn)生不和。他對埃迪特全部讀完《邏輯研究》第二卷這項“功績”(12)表示欽佩。而埃迪特認為,他就是“大師”。這個學期一開始,《純粹現(xiàn)象學和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Les Idées pour une phénoménologie pure et pour une philosophie phénoménologique,以下簡稱《觀念》)問世,在這個學期里,胡塞爾就講授這本書,每周還花一個下午在家里接待學生,聽取他們的提問和想法。這個夏天,胡塞爾談到了“自然與精神”,對自然和精神科學的本原進行探討,這個課題將在此時尚未出版的《觀念》的第二部分重新闡述。就在這個夏天,埃迪特還讀了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的《倫理學形式主義和價值的物質(zhì)倫理學》(Le Formalisme éthique et l’éthique matérielle de valeurs),此人雖然不是胡塞爾的學生,卻要做現(xiàn)象學的創(chuàng)始人。埃迪特開始對“同情”的問題產(chǎn)生興趣,由此對舍勒的書《現(xiàn)象學和同情的情感理論》(Pour une phénoménologie et une théorie du sentiment de sympathie)產(chǎn)生興趣。而正是由于哲學上的影響,埃迪特認為,了解舍勒(他也是改宗的猶太人)的天主教思想是她“與這個迄今為止她還一點兒也不了解的世界第一次接觸”,但是他還沒有能夠讓她接受天主教的信仰:“這為我展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的世界,我不再對它一無所知……信仰的世界向我敞開了大門?!?sup>(13)她還說:“在哥廷根,我學會了尊重信仰和信徒,甚至有時還和朋友們一起去新教的教堂……不過我還沒有找到通向上帝之路?!?sup>(14)馬克斯·舍勒在哥廷根舉行的一系列講座,掀起了一股皈依熱,迪特里?!ゑT·希爾德布蘭特(Dietrich von Hildebrand)加入方濟各會的第三會,亞歷山大·科伊雷(Alexandre Koyré)及其妻子靠攏天主教會,阿道夫·賴納赫則在1914年到1918年的世界大戰(zhàn)中皈依了天主教。

除了胡塞爾、現(xiàn)象學者團體和馬克斯·舍勒之外,埃迪特·施泰因后來還對圣托馬斯(Saint Thomas d’Aquin)產(chǎn)生興趣,專門為此寫了一本大部頭的著作:《能力與行為》(Potenz und Akt)。但是由于“她的托馬斯主義不太正統(tǒng)”(15),她在這個領域并不出名。埃迪特決定放棄和施特恩合寫論文的計劃,投到胡塞爾門下。所選的課題是“同情”的概念——“我想對‘共情’(Einfülung)進行研究”(16)——“共情”這個詞是胡塞爾從特奧多爾·利普斯的著作中借來的,此人曾設計過同情的實驗,在兩人之間進行。然而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1915年,埃迪特因為想去教德語、歷史和哲學預備課程,通過了國家考試。但為了參加魏斯基興沼澤地紅十字會傳染病檢疫站的工作,就暫時放棄考博士學位。這是她違背母親的意愿,自告奮勇參加的,由于她的獻身精神,她獲得了英雄勛章。在那里工作時,她還隨身帶著《觀念》和《奧德賽》閱讀。

在1914年戰(zhàn)爭時期,西蒙娜·韋伊還很小,在哥哥安德烈?guī)椭虑那膶W習閱讀。安德烈是想讓應召入伍的父親休假回家時能驚喜一下。西蒙娜·韋伊還當了戰(zhàn)時代母,對她保護的士兵盡職盡責,省下糖果和巧克力留給他。1917年5月,這位士兵休假時就住在韋伊家,不久竟命喪沙場。西蒙娜·韋伊后來在倫敦臨終時,對莫里斯·舒曼回憶起這一段生活:“自從1914年起,我的頭腦就從未擺脫過戰(zhàn)爭?!?/p>

1914年8月末,德國軍隊與俄國第二軍團在坦嫩貝格附近兩軍對壘,在“哥薩克人來了!”的叫喊聲中,漢娜和母親逃離柯尼斯堡去往柏林。10個星期以后,她們回到家鄉(xiāng),生活又恢復了平靜,但戰(zhàn)爭還在東線和西線繼續(xù)。

埃迪特在紅十字會檢疫站只待了一年,爾后重新拾起她的論文《現(xiàn)象學思考及歷史發(fā)展中的直覺問題》(Le Problème de l’intuition dans son développement historique et dans la réflexion phénoménologique)。胡塞爾看過其中的一些章節(jié),感到很滿意,鼓勵她繼續(xù)寫下去。但直到她奉命到弗賴堡接手海因里希·里克特(Heinrich Rickert)的工作時,這篇論文還沒有完成。論文她一直在寫,但由于新職務纏身,她騰不出時間來校改這部厚厚的論著。在此期間,埃迪特在胡塞爾夫人和羅曼·英加登(Roman Ingarden)的陪同下,每周聽四次胡塞爾的課程。博士學位答辯的日期定下了,胡塞爾必須全神貫注審閱埃迪特的論文。這篇論文使他欣喜非常,以至于他向埃迪特提議要把它和他的《觀念》一起同時發(fā)表在《哲學和現(xiàn)象學研究年鑒》上。學生會超過老師嗎?他向埃迪特坦承:“我感覺到,你在不止一個地方搶在了我的《觀念》第二部分內(nèi)容的前面。”(17)他還說:“你是個很有天賦的姑娘?!?sup>(18)1916年8月3日,她獲得了最高的評價:“論文成績優(yōu)等”,是那一年德國唯一的博士學位女候選人。1922年,她的論文以“對心理學和精神科學的哲學基礎的貢獻”(Contributions au fondement philosophique de la psychologie et de la science de l’esprit)為題,發(fā)表在《哲學和現(xiàn)象學研究年鑒》第五卷上。受這個成就的鼓舞,埃迪特自薦投到胡塞爾門下,為忙得不可開交的胡塞爾當助手。胡塞爾高興地收下了她,并且每月付給她100馬克薪金。(19)可是,要為胡塞爾整理57部手稿,要學習速記以便能辨讀他的手稿,為的是以后能讓他利用全部手稿,這不是“當助手”,她覺得還是辭職為好。但是,當胡塞爾生病時,如在1918年10月那次,她還是應他的要求趕來為他讀《以賽亞書》《耶利米書》或《新約》,盡管她還沒有改變信仰。

1934年元旦前夕,胡塞爾在造訪以前的學生及家庭朋友,本篤會修女阿爾德岡德·耶格爾施尼特(Aldegonde Jaegerschnidt)嬤嬤時,對她提起了這樁往事,阿爾德岡德嬤嬤同樣也提議為他讀書。納粹統(tǒng)治下的弗賴堡大學把胡塞爾拒之門外,他就常去阿爾德岡德嬤嬤所在的圣利奧巴隱修院避難。1936年的一天上午,胡塞爾讀過《福音》后去曬太陽,他說:“今天有兩個太陽照耀我呢?!焙诘戮S?!た道隆ゑR修斯把胡塞爾的下面這一番話講給他的學生聽:“你看我的《新約》,我一直把它放在書桌上,可是我從不打開它。要是我想讀它了,我就知道我該放棄哲學了?!焙麪柾砟陼惶熘鹘虝龁幔克麜鏙.M.厄斯特賴徹(J.M.Oesterreicher)所說的,擔心沒有充裕的時間去逐條地認真研究天主教教義嗎?胡塞爾夫人在丈夫死后,受到納粹迫害,就在方濟各會神父萊奧·范·布雷達(Leo Van Breda)的幫助下,在比利時一家女修院避難,她在那里改信了天主教。

西蒙娜決定進入維克多-迪律伊中學的哲學結業(yè)班學習:她希望師從哲學家勒塞納(Le Senne)。上課成了他倆之間的對話。勒塞納把她視作他一生中教過的五六個最好的學生之一。不過,他對她的思想似乎并沒有什么影響,相反,她認為有影響的倒是亨利四世中學高等師范學校教文科預備班的阿蘭老師。他在心底里稱她是“火星人”:“她一點兒也不像我們,她高高在上地對我們評頭論足?!?sup>(20)她每周聽他三次課,每次兩個小時。阿蘭是位不同尋常的思想家,他不接受任何成見,強調(diào)學生寫作即表達思想時,要有風格。他的思想沒有體系,就表現(xiàn)在“談話”中,而這些談話大有從頭開始重新思考一切之勢。西蒙娜后來記下了老師的告誡:“不要去理解新事物,但要靠耐心、努力和方法,最終完全靠自己理解顯見的真理?!蔽髅赡让磕暄芯績晌蛔骷遥晃皇钦軐W家,一位是詩人或小說家。1925年,她研究了柏拉圖和巴爾扎克,第二年又研究了康德的三大《批判》(Critiques),以及《伊利亞特》(這本書想必已吸引了她很久),還有馬可·奧雷利烏斯(Marc Aurèle)的《思想錄》(Les Pensées),斯多葛派的“愛命運”思想是這部作品的一個主題詞。阿蘭在她的學期成績報告單上寫的評語不能再好了:“優(yōu)秀學生”“罕有的智力”“有獨創(chuàng)精神”“方法獨特”“可以預料將有驚人的出色成就”。然而,當她離開高等師范學校文科預備班時,布格萊卻認為她“既像無政府主義者,又像教權主義者”。閱讀她在這個時期的作業(yè),確實能看出她對天主教教義的贊同態(tài)度:她動輒引述《舊約》和《新約》,引述帕斯卡和圣奧古斯丁的著作。她一直指責帕斯卡“沒有奇跡的信仰是不堅定的”這句斷言。她喜歡柏拉圖、康德和斯賓諾莎,但她更喜歡笛卡兒,她在1929年到1930年間的畢業(yè)考試論文,就是在布倫施維克(Brunschvicg)的指導下,以“笛卡兒的科學和感知”為題寫的。論文滿分20分,布倫施維克只給了她10分,這是不至于被高等師范學校開除的最低分數(shù)。阿蘭當時對他的同事說了這番話:“我知道你為什么只給她10分,因為她是猶太人”(21)——布倫施維克認為西蒙娜是自己的教友,似乎擔心被人指責對她偏心。除了哲學,西蒙娜只在拉丁文上認真下功夫,因此頭一年就因為小看了歷史課,在高等師范學校的會考中受挫。她考入高等師范學校后,還繼續(xù)去聽阿蘭的課,這使亨利四世中學的那位校長大為惱火。為準備教師學銜考試,她訂了一個龐大的計劃,拜普厄希(Puech)、阿蘭及其一個弟子勞比埃(Laubier)和布倫施維克為師。盡管布格萊放出話來:“至于赤色貞女,有人就心安理得地讓她去為革命前夜制造炸彈”(22),但是她還是通過了考試。她第一次獲得了教職,是到勒皮任職。母親陪她去那兒,人們還把她當成一個學生呢!她教15個學生學哲學,還教四年級的希臘文,接下來相繼在奧塞爾、羅昂、布爾日、圣康坦等地任教,在此期間由于生病和涉足“現(xiàn)實世界”,她的教師生涯時斷時續(xù)。

漢娜·阿倫特14歲時,“就非要學哲學不可”。當時她就已經(jīng)讀了康德的著作。1963年,她在接受德國電視臺的采訪時坦言,“如果我不能學哲學,可以說我就完了”。1920年,她后來的論文指導老師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的《世界幻象的哲學》(Philosophie des visions du monde)一出版,她就拜讀了。她還喜歡詩歌、希臘文。她所擔心的是:“身為猶太人怎樣學哲學?”(23)她由朋友漢斯·約納斯(Hans Jonas)陪同,常去聽魯?shù)婪颉げ紶柼芈≧udolf Bultman)的研究班課程。接著1929年在海德堡,在卡爾·雅斯貝爾斯的指導下,就“圣奧古斯丁與愛的概念”(Saint Augustin et le concept d’amour)為題進行論文答辯,這些都為她提供了研究哲學的機會。雅斯貝爾斯不像胡塞爾對待埃迪特那樣,沒有給她最高評價,只是“成績優(yōu)等”,他承認雖然這篇論文“給人印象深刻,值得注意”,但是盡管他出了許多主意,顯然漢娜·阿倫特還有許多技巧未能掌握。從1925年開始,雅斯貝爾斯在柏林的施普林格出版社以《哲學研究》(Philosophische Forschungen)叢書形式發(fā)表他學生的論文。第九篇,也是最后一篇,就是漢娜·阿倫特的論文。這篇作品幾乎沒有得到教育界和學術界的好評,人們指責她為思想家著想,把思想家和神學家分開,而且對當今奧古斯丁學派的神學家不熟悉。第二年,在奧古斯丁逝世1500周年之際,她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奧古斯丁與新教”的文章,但該文只得到了天主教徒的認可,這使她大感納悶。

是馬丁·海德格爾把他的學生漢娜·阿倫特推薦給卡爾·雅斯貝爾斯的,讓她跟著雅斯貝爾斯寫論文,當時海德格爾和雅斯貝爾斯的關系還很密切。其實海德格爾是想借此疏遠她,不愿再冒險讓自己的名譽受影響,因為他和阿倫特產(chǎn)生了戀情。他比她大18歲,而且是兩個男孩的父親,他和漢娜的關系引起了妻子埃爾弗里德(Elfriede)的嫉妒。漢斯·約納斯描述過漢娜參加海德格爾的研究班時的情景,我們來聽聽他是怎么說的:“對這個奇特的新來者我記得太清楚了!靦腆,持重,美貌出眾,一雙眼睛左顧右盼。她一眼看上去就很特別,與眾不同,令人琢磨不透。到這種場合來的人都有才華,這并不稀奇,但在她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強烈,她內(nèi)心有主見,本能地追求品質(zhì),探究事物的本質(zhì),有深入事物內(nèi)部的方法,這些在她周圍形成一種神奇的氣氛。大家都覺得她立志獨立,意志頑強,能抗衡自己脆弱的一面。他的老師們也有這種感覺,先是海德格爾,后是雅斯貝爾斯,他們后來都成了她的終身朋友?!?sup>(24)

漢娜在為紀念海德格爾80歲生日寫的一篇文章(25)中,揭示了當時是什么在馬爾堡迷惑和吸引德國青年知識分子。它和“圈子”現(xiàn)象沒有一點兒關系,雖然后來她承認確有“小集團形成”,但“既沒有秘密儀式,也沒有秘密結社者”(26)。更奇怪的是,海德格爾與胡塞爾相反,他樹立名望不靠任何著作,因為《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到1927年才出版,而漢娜在1924年就參加了他的研究班。因此,如果說他的“名聲像一個奧秘之王的消息傳遍德國”,這是個什么消息呢?就是“有個人確實抓住了胡塞爾所宣稱的東西,這個人知道這些東西不是學術上的事情,而是有思想的人所掛慮的事情,這個人正是由于看出傳統(tǒng)的連貫性已被打斷,重新發(fā)現(xiàn)了過去”(27)。歸根結底,漢娜·阿倫特聽到的好消息就是:“那里有一位大師,跟著他人們可以學會思考?!?sup>(28)她考慮到在別處所受的“陳舊的學校教育”所引發(fā)的“無盡的煩惱”,下決心立即重返馬爾堡。海德格爾吸引漢娜·阿倫特的東西,和胡塞爾吸引埃迪特、阿蘭吸引西蒙娜·韋伊的東西完全一樣,就是他“從不‘根據(jù)’某事物來思考;而是思考某事物”。他們的“思考具有‘倒退行走的特征’”,他們“重新思考已被思考過的事物”(29)。吸引這三個學生的東西,就是這些“大師”都是“叛逆者”,建議她們?yōu)椤八伎嫉氖挛铩保?span >Die Sache des Denkens)(30)拋棄枯燥無味的學院式學問。

漢斯·約納斯肯定,海德格爾和雅斯貝爾斯一直是漢娜·阿倫特的“終生朋友”。然而,人們知道海德格爾一分不少地向納粹繳黨費一直繳到1945年的那一段經(jīng)歷(漢娜則說那是“短短10個月的狂熱”(31))。我們不再去了解海德格爾此舉的詳情,但還是要注意到漢娜·阿倫特是個猶太人,面臨著希特勒的迫害,注意到她由于身為猶太人而受到打擊,因此要對希特勒進行反擊,于是加入猶太復國主義組織,又陷入無國籍的困境,被迫流亡,被迫改變語言,注意到她從事的任何“職業(yè)生涯”可能都受到了影響,直到她最終在寄居國美國出人頭地,于1951年成為美國公民。海德格爾這位“思想之王”像柏拉圖一樣,抵擋不住誘惑,“‘投身于’人類事務的世界”(32)。1933年4月22日,也就是在漢娜和母親踏上流亡法國的旅程的這一年,海德格爾幾乎以全票當選為弗賴堡大學的校長,當時為了遵循元首的原則,廢除了大學自治權,根據(jù)新近發(fā)出的通知,辭退了所有“非雅利安人”職員。漢娜怎么可以委婉地說這種行為僅僅是“不務正業(yè)”,是“錯誤”(33),用“哲學家的職業(yè)癖性”(34)來為他開脫呢?當然,在這個尊崇海德格爾的時期之前,她也寫了其他一些比較尖刻的文章。她在戰(zhàn)后寫的第一篇哲學論文《什么是存在的哲學?》(35)就顯得極為嚴厲,批判了海德格爾唯我論的本體論,盡管后來她改變了她倉促做出的評價。她在1935年的《思想日記》(Denktagebuch)中,把海德格爾比作一只落入自己設下的陷阱的老狐貍(36)。戰(zhàn)爭結束后,她和雅斯貝爾斯恢復了通信。當時她在為一個猶太文化重建組織工作,1949年回到歐洲。她第一次回到德國,就要去見海德格爾,和他交換意見。他們之間談了什么?海德格爾是怎樣為自己辯解的?從阿倫特與雅斯貝爾斯的通信中,我們了解到他們之間談話內(nèi)容的一些片段:她說海德格爾是個“穿短褲的頑童”,甚至不知道“是什么魔鬼把他帶入困境的”,她指責他“缺乏個性”(37)。毫無疑問,海德格爾沒有說服她。不過,要是讀了《政治生涯》(Vies politiques(*)一書,就知道她似乎基本上已經(jīng)寬恕了他。而且在1966年,隨著2月7日《鏡報》(Spiegel)有關海德格爾的報道發(fā)表,她與雅斯貝爾斯的想法不一樣,認為“人們應該讓海德格爾得到安寧了”(38)

能夠解釋這種“寬恕”的,是海德格爾在那樣高齡還具有不衰的魅力嗎?為何不像埃爾斯比塔·艾廷格爾(Elzbieta Ettinger)的著作(39)所想象的,是不衰的戀情?在阿倫特的著作中,寬恕這個觀念起著重要作用:“如果我們得不到寬恕,不從我們的行為造成的后果中解脫出來,那么我們的才干就像被禁錮在一出我們永遠脫不了身的獨幕劇里;我們就將永遠是這些后果的受害者,就像傳說中那個魔法師的弟子,由于沒有魔法,破不了魔力。”(40)“當人不知道或無法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時”(41),這種寬恕顯然是對那種不可挽回的行為進行的可能的補救。她在此援引的是拿撒勒的耶穌的思想,他能夠確信寬恕的力量“不是來自上帝……相反肯定要在人們之間互相交換,只是到后來,人們才能夠希望自己也被上帝寬恕”(42)。之所以應該寬恕他們,是由于“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干的事”,因為蓄意犯罪和自愿作惡畢竟少見,而且正是由于像許諾能“束縛”人一樣,寬恕能“解除”一切,人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換句話說,寬恕就是解放者。老實說,只有愛情能夠寬恕,使人“對所愛的人可能會發(fā)生的情況,對他優(yōu)點和缺點以及他的成功、過失或罪愆都不在意,達到把世界完全不放在眼里的地步”(43)。因此,愛情與世界無關,它不僅“不問政治,還反政治”(44)。由此應該得出結論:漢娜·阿倫特之所以基本上寬恕了海德格爾,是因為她深深愛著他。把兩人之間的書信全部發(fā)表出來,想必能對此做出一些解釋。

漢娜·阿倫特年輕時代的另一位老師及終生朋友雅斯貝爾斯,沒有什么要她寬恕的,而她還曾多次對他表示崇敬之情(45),尤其稱贊他“內(nèi)心遷移”的能力。在她看來,他也許更加體現(xiàn)了她所珍視的并為此指責亞里士多德的那種“尊重”,那種政治友愛(philia politikè),那種“不親密不親近的友誼”(46)?漢娜·阿倫特到1960年才首次把自己的書《人的境況》寄給海德格爾,卻連回音都沒有。雅斯貝爾斯則與海德格爾不同,他會對漢娜·阿倫特在各個時期的思想都表示歡迎,同時也給予建議、贊揚和批評。漢娜·阿倫特在給雅斯貝爾斯的一封信中對海德格爾的沉默發(fā)表評論說:“我知道他不愿意我出名,也不愿意我去寫書,等等??梢哉f我一生都在他面前弄虛作假,我總是做著那些似乎不存在的事情,好像如果不去闡釋他本人的著作,我就不會從一數(shù)到三;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會從一數(shù)到三,有時甚至能數(shù)到四,他就一直很高興。后來我無意再弄虛作假了,結果在鼻子上就挨了一下。一度我曾經(jīng)對他十分狂熱,但我再也不聽他的了。以前弄虛作假,后來又突然不再玩這種游戲了,終使我落到這種地步,應該說,這都是活該?!?sup>(47)

至于胡塞爾,阿倫特在弗賴堡只聽了他一個學期的課,她當然記得對現(xiàn)象學的訴求,“魔法:回到物自身”。但是,后來當她試圖對一位交談者表明自己的觀點時,明確地說:“我是一類現(xiàn)象學者,可是,哎!既不屬于黑格爾那一類,也不屬于胡塞爾那一類?!?sup>(48)一種既不屬于黑格爾也不屬于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可能是這樣一種現(xiàn)象學:它將不再把現(xiàn)象歸并為主觀意識這種自笛卡兒以來現(xiàn)代精神面貌的特征,它判定唯我論、自我封閉、喪失現(xiàn)實意識及人的能力都是錯的。阿倫特指出:“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作為思維的材料,也就是說什么都可以去經(jīng)受那種使感覺對象成為令人滿意的思想存在的雙重轉換。”(49)


(*) 該書原標題為Men in Dark Times,中譯本標題為“黑暗時代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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