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
四時田園雜興
(宋)范成大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
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一
余記少時,常在外家住。其一村之人,皆為同族。村外有河,河邊遍植樹,樹外農(nóng)田甚多。夏秋之季,孩童五六人,相與游泳河中。泳后則偷摘田間作物,如玉米、土豆及蠶豆諸屬,取落葉枯木燃火,燒烤食之。其后讀魯迅《社戲》一篇,言及晚上河邊偷煮羅漢豆事,固知此等事古今皆有也。
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分春日、晚春、夏日、秋日與冬日五組,凡六十篇。范氏晚年隱居家鄉(xiāng)石湖,即以此為號。尤擅詩,與楊誠齋、陸放翁、尤袤合稱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亦擅詞,余頗愛其《霜天曉角·晚晴風歇》一闋。《四時田園雜興》是其詩之代表作,亦是吾國田園詩中之名篇。歷來詩人,寫田園生活者頗多,而真寫農(nóng)家生活者則甚少;縱然寫之,亦只是遠遠看著,安然描來,仿佛彼即是彼,我即是我,兩者約不相關。只有極少數(shù)詩家,能深入其間,體農(nóng)人之思,味農(nóng)人之事,甚或其本身亦是其間一分子。如陶淵明,如杜甫等。而范氏此組詩,體物極入微,敘事極深細,自是難得。
此詩乃夏日之第七首,起句“晝出耘田夜績麻”,非必分日夜,只是以此來說農(nóng)人勞作之苦也?!霸盘铩?,殆除草也。夏日草盛,若不及時芟除,則稼苗不長也?!翱兟椤保瑨橐?,將以織布也。二句“村莊兒女各當家”,接上句而來,“兒”接“耘田”,“女”接“績麻”。三四句則另起一人物而說矣。言童子雖不知耕作、織布之事,而亦能在桑樹陰下學著種瓜。此節(jié)讀來意趣盎然,令人想起辛棄疾《清平樂·村居》中的句子:“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此真所謂天機清妙者矣。
二
本篇題目乃“說‘真’”,今加以解析矣。向來詩家,皆極重此。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四記載:
汪彥章為豫章幕官。一日,會徐師川于南樓,問師川曰:“作詩法門當如何入?”師川答曰:“即此席間杯柈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詩也。君但以意翦裁之,馳驟約束,觸類而長,皆當如人意。切不可閉門合目,作鐫空妄實之想也?!睆┱骂h之。逾月復見師川曰:“自受教后,準此程度,一字亦道不得。”師川喜曰:“君此后當能詩矣。”
可知求真之難也。夫初學詩者,常縱意而寫,但求其能合轍押韻,而不管其辭意符于實際否。近見許多作詩者,或詩意顛倒,不知所云,或雖寫今日之情,今日之事,而詞語中時有“油壁”“帷簾”“銀鉤”之類,殊為可笑。若令如汪彥章般字字從眼前出,語語自胸中來,不作鏤空之想,則倍感艱難,真是“一字亦道不得”也。
欲求詩之“真”,則約有兩端。一則須取物有源。象非意無以生,意非象無以出。故作詩之時,必現(xiàn)在眼前、心上,有一境界;于境界中,又復有許多物象,然后隨之有所揀擇也。讀人之詩,解人之意,亦當如此。據(jù)說王荊公某日閑時翻閱舉子行卷,至某廣東秀才之詩時,中有兩句“明月當空叫,黃犬臥花心”,不覺啞然失笑,遂改為“明月當空照,黃犬臥花蔭”。其后罷相,偶然游至潮州,夜中與一老農(nóng)談,始知“明月”乃當?shù)匾环N鳥兒,而“黃犬”則為當?shù)匾环N蟲子,立時便感愧疚。故取物有源,其象乃真;造境為真,其言乃合。所以詩家者流,必使其有所生活,有所經(jīng)歷,然后方可以“為有源頭活水來”也。
其次則須造語有實。此“實”字,有兩種義。一則必求合于詩境,而不可以任意也。近年時興之古風,頗得世人追捧,每聞諷誦,然若細看詞意,卻是莫名其妙,支離破碎。蓋其運用詞語,都不能合成一完整之詩境也。二則其用語應“不隔”。如王靜安《人間詞話》云: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
靜安所說,雖非絕對,而實有一定之理。故王夫之《薑齋詩話》之附錄《夕堂永日緒論外編》曰:
有代字法,詩賦用之。如月曰“望舒”,星曰“玉繩”之類,或以點染生色,其佳者正爾含情。然漢人及李、杜、高、岑猶不屑也。施之景物,已落第二義,況字本活而以死句代之乎?有胸有人者,不應染指。
是亦說用代字者,佳者雖佳,而畢竟不是寫景最上之法,況代字常會形成死句。亞里士多德曾言:“最明晰的風格是由普通語言形成的?!倍灞救A亦道:“樸素自然乃天才之最大標志?!惫省罢妗狈翘貫樽髟娭鄬崬橐磺形乃囍疽?。
又靜安于《人間詞話·未刊稿》中復曰: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所謂“游詞”者,即非經(jīng)深入之體察,非能觸及于事物,而只是信手而寫者。此何以應酬之作,每多陳調;歌諛之篇,常為空洞也。以與上所載汪彥章事參看,豈不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