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同作者
邯鄲冬至夜思家
(唐)白居易
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
一
憶昔在校時,某年寒假,為事耽擱,不得歸家。除夕夜,直至深夜,方才歸來。過學校教職工區(qū)時,忽然四周鞭炮齊鳴,而遠處煙花綻放,則已零點矣。陡然觀此,不禁落淚,只覺無限思親之情,洶涌而來。于是就近尋一草地坐下,拿出手機,打給父母,話才出口,已帶哭腔。今世之人,有種種通信工具,交通又甚為便利,故相互之情感,有時不免于淡薄,于古人所述之情,恐已漸失認同矣。古人離別,有時便是天各一方,甚或至死不復相見,故于此等情事,實體會最深而詠唱最多也。吾輩讀其詩作,若能先有切身之體會,自然最佳,即使無之,亦應(yīng)有所想望,使能盡力賞析之也。
樂天此詩,寫于貞元二十年,時年三十有三矣。唐時制度,冬至為官員節(jié)假之日,而樂天家在洛陽,自不能歸家省親也。首二句“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直敘述。情衷所致,自是不須假以雕飾,但直說而已。一句點明時間“冬至”及地點“邯鄲驛里”,“驛”是古時官員臨時居住之所,亦有傳送文件之用。次句用語極準確,且正見出其聯(lián)想之自然性也。余先前讀李白《春夜洛城聞笛》,于“散入春風滿洛城”一句,倍言其“散”“滿”二字之精妙,及其用語之連續(xù)性也。而用語之有連續(xù)性,即在其有自然之聯(lián)想也。此句即是如此,“抱膝”于燈前,然后方能覺其唯有“影”以伴吾身也。由某件事物引起另一件事物,由某個動作引起下個動作,或由某種狀態(tài)引起另一種狀態(tài),而其間之過渡,須自然而合理也。如李白《送友人》有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白云漂浮,故聯(lián)想至游子之羈旅;落日徐徐,故聯(lián)想至送別之依依,皆極自然合理也。
末二句“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歷來為人傳誦。寒夜獨坐,唯青燈一縷,相伴身旁;此時此際,家中亦是夜深人坐,想來還當說著我這遠行之人矣。明是自己思親,而反說家人之思己,可謂巧思也。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末二句“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與此相類,而論情致之深,王作殊不如白作之動人也。全詩主旨,實是一“思”字,然其情緒雖濃,感懷雖深,終是絕口不提吾之“思”也。司空圖《二十四品》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辈恢苯佑玫街黝}詞,而又無處不予說到;又或顧左右而言他,而意在言中,人皆知之;或以物喻人,以景托情,而人情盡出矣。如林和靖《山園小梅》,全篇無一字說到“梅”字,而句句皆有“梅”意也。“想得”“還應(yīng)”,分明虛想,而吾輩乃信其為必然也。
二
前人作詩,而后人賞之。詩人本有一詩境,而賞者又復另有一詩境,故賞詩之事,不啻為再創(chuàng)造也。然兩個詩境,固以相合為最上之境界也。此在詩人言之,則當將其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完美寫出,用語造境,皆須能達;而在賞者言之,則當以詩作所予之意境,遇合于心,其所為之境,須不離詩作本來之境太遠,甚至有失其實也。是以能賞詩者,全在能同于作者也。
同于作者,途有兩端。一者身代,一者回觀也。所謂身代者,即吾在生活當中,有所經(jīng)歷,有所體驗,故而讀某人某詩,能感同身受,切然于心;又或某時曾讀某詩,一去經(jīng)年,忽有相似之經(jīng)歷,于是反而重讀之,澈然而有會也。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云:
東坡稱陶靖節(jié)詩云:“‘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枪胖罡舱日撸荒茏R此語之妙也?!逼途又刑?,稼穡是力。秋夏之交,稍旱得雨,雨余徐步,清風獵獵,禾黍競秀,濯塵埃而泛新綠,乃悟淵明之句善體物也。
蓋讀人之詩,縱有所解,亦不過平面思想上之事,而唯其曾有所體驗者,始能于詩作有立體、透明之理解也。
記得某天早晨,路過園邊,熹光斜斜照過來,鋪在整個園子上,于是油然想起來那幾句詩: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許久以前,余已然讀過此詩。然直至此時,方才于其意境、氣象、節(jié)奏乃至字句,皆有某種難以言喻而又極為新鮮之細節(jié)性體認,而深覺其真是優(yōu)美到無以復加也。有時,偶然遇見某物,遂將自家腦海中所深藏之某種意境、某句詩詞,觸發(fā)出來,浮于心頭,久而不散,而此種意境、詩句,亦因此被賦予悠遠而又深長之情味,引起吾輩最深最永之感動也。
而所謂回觀者,即吾雖不能至于作者當時之境,亦不能于生活中予以驗證,然猶可以有所受想,使詩之意境,得盡可能呈現(xiàn)于吾之心靈也。如《宋史》有記宗炳臥游之事曰:
炳好山水,愛遠游。有疾還江陵,嘆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游之?!狈菜温?,皆圖之于室,謂人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又明人何良俊于《四友齋叢說》中亦曰:
今老目昏花,已不能加臨池之功,故法書皆已棄去,獨畫尚存十之六七。正恐筋力衰憊,不能遍歷名山,日懸一幅于堂中,擇溪山深邃之處,神往其間,亦宗少文臥游之意也。
而況周頤《蕙風詞話》曰:
取前人名句意境絕佳者,將此意境締構(gòu)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慮,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
況氏之說,尤為得當,而堪為吾說之所宗法也。“將此意境締構(gòu)于吾想望中”,正是于吾心鏡中,依詩什之所言,而營造一完整之意境,然后入乎其間,涵詠沉潛,久而久之,非但可以深切于作者詩意,亦可以大有益于吾作詩、賞詩之素養(yǎng)也。故此法之施行,蓋不可不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