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賀(中唐790-816)

品中國文人.4 作者:劉小川 著


李賀(中唐790-816)

李賀從長安返回老家昌谷,從仲秋走到初冬。日行三十余里,或岔道訪古,或留居客棧,被一地之蒼茫遼闊所吸引。夜行中原大地,仰看滿天寒星。瘦驢瘦男人,秋水秋波橫??莶萸Ю铩l在安排他走這條路呢?是神的旨意還是鬼的主意?李賀日行,夜行,風(fēng)行,雪行,咀嚼著悲涼,回味著痛苦,品嘗著絕望。他騎驢飄過暮秋時節(jié)的洛陽城,那低垂著的頭顱像個大問號。把頭垂進呼嘯的西風(fēng).把背影扔給變形的冬陽。

古人云:“太白仙才,長吉鬼才?!蔽覀儊砜纯催@位中唐鬼才。

中唐指安史之亂后,唐帝國走下坡路的一段相對漫長的時光。朝廷控制地方的力量減弱,朝廷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斗爭又加劇,這一減一加,使國運更趨衰微。文學(xué)藝術(shù)卻由于單純的疊加效應(yīng)而保持繁榮,流派紛呈,奇才輩出。詩人們面目各異,李賀尤為突出。

李賀的外表也特殊,“細(xì)瘦,通眉,長爪,能疾書苦吟?!崩钌屉[是這么描繪的,杜牧、歐陽修也這么說。通眉指濃眉。兩道眉毛太濃,連成了一條醒目的粗黑線,配著細(xì)瘦身軀、細(xì)長指頭和長而彎曲的指甲。

李賀是河南昌谷縣(今屬宜陽縣)人,昌谷距洛陽一百五十多里,是個交通要沖,“西往秦晉,南連吳楚?!辈染硟?nèi)山水縱橫,曠野遙接天邊。李賀騎毛驢轉(zhuǎn)悠,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日行百十里。有時候他在原地打轉(zhuǎn),從日出轉(zhuǎn)到日落,驢蹄畫個三五里地的大圈而已。曠野像一座巨大的精神迷宮,雜花,野草,山巒,溪流,亂墳,神廟,奔躥的野物,驚飛的怪鳥,夕陽射向大地的支支金箭,山風(fēng)突然卷來的一陣鬼雨……毛驢馱著少年詩人,詩人編織著文字迷宮。或者說,文字迷宮編織著詩人。

昌谷的野地令李賀百般著迷,“我有迷魂招不得?!彼话阍绯瞿簹w,沐晨曦,披星月。出門神清氣爽,歸家滿臉迷色,神態(tài)舉止不類常人。野地究竟有多野,也許只有李賀這樣的人才知道。內(nèi)心的狂放和野地的交響仿佛天然合拍。

李賀少年多病,病身識字又早,導(dǎo)致他高度敏感。方圓幾百里,沒人像他這么年復(fù)一年地飄蕩,遠(yuǎn)看像是移動在地平線上的孤魂野鬼。躬耕的農(nóng)民由于離泥土太近,生存的重壓迫使精神圖景限制在實用的水平上。而李賀不愁吃穿,家里至少有兩個奴仆,他也不承擔(dān)家務(wù),可能因病,受到母親的格外垂憐。老父親做著九品小官,長年在外宦游,遠(yuǎn)走巴蜀,官身如飄蓬,在小李賀的眼中形同虛幻。

李賀字長吉,長吉二字的背后,隱藏著父母的擔(dān)心。南宋辛棄疾字幼安,也是童年多病,名與字傾向于吉祥安康。辛棄疾二十幾歲白了一半頭,李賀生白發(fā)更早。估計他懶得理發(fā),任它通眉之上白發(fā)蕭蕭。

少年病體的敏感,筆者缺少體驗。但1970年代,我所居住的眉山城尚有幾段悠長的古城墻,城墻內(nèi)外,河邊道旁,不乏荊棘叢生雜花怒放的大片野地、濕地,草盛鶯飛。野地里走啊走,仿佛朝著天盡頭,春夏秋冬景象各異,那感覺爽極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拒絕分類的那種爽。單說風(fēng)吧,草風(fēng),水風(fēng),樹風(fēng),云風(fēng),熏風(fēng),麥田風(fēng),洼地起旋風(fēng),“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人在曠野的風(fēng)中,不沉醉亦難。曠野真好。人造的都市廣場是不能與之同日而語的。人造廣場大抵單調(diào),不能惹發(fā)許多情緒。

看來空曠這類詞,即將在城市消失。雨,雪,霧,越來越臟……

李賀漫游昌谷,或有幾百回之多。

史料稱,李賀除了大醉及吊喪日都要騎驢出去,一個叫巴童的小奴仆默默跟著他。他背一個古破錦囊,望天冥思苦想,得了句子就寫下來,反手塞進錦囊中。

高高的女幾山上有座神殿,供奉著有風(fēng)流傳說的杜蘭香女神。李賀登山人殿,凝望典雅而又艷冶的女神,直欲與她肌膚相親。女神殿外的那堵紅墻,他往往一倚半天,站夠了就蹲下,抱緊一雙長臂,歪著腦袋癡想……斑駁紅墻有綺夢,女神遺山作案幾。杜蘭香臨崖升天的故事讓李賀再三著迷。

無邊無際的原野在女幾山下,夢幻般鋪開。綠水如裙帶,連昌河交匯洛河。昌谷縣東面的福昌宮,他也頻頻去造訪。

這片土地,留下過武則天、杜甫、高適等人的足跡。

李長吉是個夢游人,分不清實境、幻境。他行走,轉(zhuǎn)悠,幾年樂此不疲,是因為夢幻、野地和詞語的交互作用。瘦男人走在昌谷,也是走在自己漂浮的魂魄中,走在病體的怪異感受中,走在漢語詩歌蘊涵的能量中。

“昌谷五月稻,細(xì)青滿平水。遙巒相壓疊,頹綠愁墜地。光潔無秋思,涼曠吹浮媚。竹香滿凄寂,粉節(jié)涂生翠。草發(fā)垂恨鬢,光露泣幽淚……”

李賀的《昌谷詩》近千字,情緒強烈,直逼昌谷五月風(fēng)物,頹、愁、恨、泣一類字眼再三跳躍。句子緊湊,意象綿密,挑戰(zhàn)讀者的耐心。

李賀寫詩是不管讀者的,他也不問忠誠的巴童懂不懂。

主仆二人,隔三差五醉酒肆。巴童抓肉吃,用斑竹筒飲酒,三分醉就趴下了,打幾個呼嚕又抬起頭來。李賀醉眼瞅黃昏,摸摸古錦囊。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寶物,與皇家有牽連。

李賀自述,他是李唐皇室諸王孫的后代。別人也信他,加以轉(zhuǎn)述。李白自稱出自隴西(今甘肅隴西縣)李氏,屬皇族。而杜甫的外祖母李氏也是皇親。杜甫晚年為李賀的父親李晉肅寫過詩,親切地呼為“二十九弟”。

沒落貴族愁緒多。李賀少年多病,苦吟,令人聯(lián)想杜甫。杜甫不無自豪地講過:“詩是吾家事?!?/p>

昌谷的李氏家道中落,但文化的優(yōu)越感反而會上升。文化通常是沒落家族的一根救亡稻草。

李賀多次提到杜甫、李白。他的視野中還橫亙著一位巨人:寫《離騷》的屈原。屈原行吟楚國大地,披頭散發(fā),狀如野人,詩人之身乃是天、地、人、神、巫的合體。

李賀的昌谷類似屈子的楚地,魅惑無窮,一灣水,一棵樹,一座墳,一抹幽光,均可人詩。病身,詩身,沒落身,契合于野地和神廟。

昌谷的幾年漫游,奠定了李賀渾身瘋長的詩性。

驢背馱詩人,詩人馱著漢語藝術(shù)。且看他描繪膩香肉感的蘭香女神:“密發(fā)虛鬢飛,膩頰凝花勻。團鬢分珠案,濃眉籠小唇。弄蝶和輕妍,風(fēng)光怯腰身。”珠案指酒窩。

細(xì)瘦男人想象著婀娜女神的日常情態(tài):“看雨逢瑤姬,乘船值江君。吹簫飲酒醉,結(jié)緩金絲裙。走天呵白鹿,游水鞭錦鱗。”

杜蘭香走在白云上,游于天河的碧水中,柔聲呵白鹿,輕鞭催錦鱗。

李賀早熟,想女性想得仔細(xì),不管她是凡女還是神女。他寫《李夫人》、《帝子歌》、《蘇小小墓》、《貝宮夫人》……

他希望娶一個杜蘭香那么美艷的妻子么?

平日里,李賀游了一天暮歸家,那濃眉下的一雙眼,是靈感燃燒之后的倦怠痕跡。他累得喘息,歪在角落里,嘴角浮現(xiàn)了虛弱的微笑。勞心費精神,比干力氣活更累。病魔欺他已久,偏偏又伴隨著詩魔。

病魔纏身,詩魔繞魂?!盁o奈詩魔昏曉侵……”

李賀的母親鄭氏實在看不下去了,幾乎驚叫著說:“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乃耳!”

李賀蜷縮于黑暗中的墻角,沖著母親笑笑。他挨罵習(xí)慣了。老是惹母親生氣,心里也歉疚,可是第二天,他又聽到了曠野的聲聲呼喚,于是騎上驢子,帶了巴童,背起古錦囊,迎著滿天的朝暉紅云或是西風(fēng)灰云,晃晃悠悠出門去了。

李賀嘔心寫詩,將寫出什么樣的驚世之作?

唐憲宗元和二年(807),十七歲的李賀出現(xiàn)在東都洛陽。

他是奔韓愈去的。這一年韓愈四十歲,做著國子監(jiān)博士,文名如日中天。得韓愈推薦者,考進士比較容易。這個長安的大人物初到洛陽就門庭若市,疲于應(yīng)對各類訪客,每天看大量的應(yīng)試詩文。門人將李賀的詩卷呈給他時,他正“困極”,唇焦口澀,兩眼昏黑。李賀的字潦草,看上去猶如枯草亂飛。韓愈的體力已耗去五成,鑒賞力下降了大半,他手拿李賀詩,先瞥一眼書法。唐代的進士科,須過“書判身言”四道關(guān)。李駕的書法近于狂草,一般官員不耐煩看的。韓愈一瞥之后閉目養(yǎng)神,慢慢喝下兩口醒腦茶。門人垂手站在旁邊,等他發(fā)話,見不見那個長得奇怪、衣裳語言迥異常人的昌谷縣后生。

韓愈提一口氣,揉了揉眼,坐直了,認(rèn)真看詩。通??磶拙浔阒试娬叩乃?。呈詩的后生滿懷期望遠(yuǎn)道而來,韓愈多年來養(yǎng)成了不廢一人的習(xí)慣,再累他也要看看,雖然看不人眼的作品要占到八九成。

時為冬季,韓愈府內(nèi)生著暖暖的炭火。而朱門外的李賀衣裘單薄,“兩手如懷冰?!苯稚闲腥思娂姷纛^看他的容貌,他的瘦驢,他那寶貝般的破錦囊……

韓愈讀李賀詩,眼睛亮起來了。

這是一首擬古樂府,《雁門太守行》: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燕脂:女子化妝用的紅顏料。燕脂凝夜紫,是說戰(zhàn)血凝和著紫色泥土,長城附近多紫土。黃金臺為戰(zhàn)國時代燕昭王所筑。玉龍指寶劍。詩寫危城守將血戰(zhàn)到死的氣概,頭兩句就先聲奪人。北宋的王安石表示懷疑說:既言黑云壓城,為何又稱甲光向日?其實黑云翻滾,有時也能見到層云里忽隱忽現(xiàn)的日光。李賀的曠野體驗比王安石多。黑云,紅日,形成了反差。李賀詩之怪力,此間初現(xiàn)端倪。他寫作此詩的年齡只有十幾歲,寫哪個年代的哪場邊塞戰(zhàn)爭,也不得而知。

樂府詩能唱,李賀擅長這種體裁。

昌谷漫游,奇思崢嶸。

少年李賀從未習(xí)武,也沒有見過戰(zhàn)爭場面,卻寫出了唐朝邊塞詩的一流作品。韓愈對岑參、高適了如指掌,這首《雁門太守行》,足以比肩高岑邊塞詩的任何佳作,直追屈原的《國瘍》。

韓愈愣了半天,然后一躍而起。

門人一溜煙奔向了大門,恭請那細(xì)瘦后生人府。

李賀人韓府,先趨炭火后渴巨公。韓愈毫不介意。

二人促膝劇談,添了炭火烤手。李賀的言談明顯遜于他的紙上功夫,濃厚的小城口音讓韓愈聽一句漏一句。然而韓大師境界高,閱人多矣,一個奇才十年難遇,大師對李賀的怪異發(fā)音和神經(jīng)質(zhì)的指爪動作視若無睹。李賀通身暖和了,表情頗愜意,說:餓了,酒肉把來。韓愈大笑而起,吩咐’(鬢上佳肴、斟美酒、再添炭火。

是日也,李賀回昌谷只嫌驢蹄慢,漫天的冬雪好似遍地春花。中途歇了一回騷站,花光盤纏痛飲,醉臥,夢里哈哈笑。翌日睜眼,大紅日頭掛在樹梢。一路上金光燦燦,白雪皚皚。驢背上的李賀仰天唱歌詩,“黑云壓城城欲摧”,那兩條細(xì)胳膊上下?lián)]舞,仿佛揮戈躍馬馳騁沙場。路人紛紛驚駭,聽那細(xì)瘦后生的沙嗓子迸出的歌聲,卻受到吸弓……

李長吉“筍條條”的背影漸舞漸遠(yuǎn),鑲?cè)肆顺紶N爛的天邊。

漫漫歸途中他得詩一首,描繪天子御駕親征,大勝,班師回朝盛況空前?!渡现亍罚骸吧现?,大旗喜。懸紅云,撻鳳尾。劍匣破,舞蛟龍。蛋尤死,鼓逢逢。天高慶雷齊墜地,地?zé)o驚煙海千里!”上,指天子。末二句是說,高天上的慶雷全都墜地,轟隆隆炸響,從此千里和平無烽煙。

李賀雖然是李唐皇室的遠(yuǎn)支,但正因為遙遠(yuǎn)并且沒落,反而要強化諸王孫意識。贊美天子,意氣風(fēng)發(fā)。又有《黃家洞》,卻譴責(zé)邊將濫殺大量的土著以邀功請賞,反戰(zhàn)之態(tài)一如杜甫。

李賀奔洛陽渴韓愈,一渴成功,表明他的直覺相當(dāng)好。韓愈的文學(xué)理論:“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p>

又云:“物不得其平則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p>

說得真好。不平則鳴,連鳥獸也是這樣。

歡樂、祥和、典雅、雄奇、豪放之類的生存情態(tài),則不妨理解為不平的變式。生存如同波瀾起伏的大海,各類人生情態(tài)生成于起伏中。情緒以波浪的圖式走曲線,不走水平直線。正面情緒有它的負(fù)面支撐,反之亦然。所以,在若干情態(tài)中單單提取娛樂元素,使之膨脹或稀釋,進而形成五花八門的娛樂業(yè),以迎合資本的運行邏輯,乃是對人類情緒豐富性的直接威脅。

樂個沒完,叫做傻樂;笑個不停,則是憨笑,當(dāng)年的四川人稱為憨娃兒、癡把頭。眼下的蜀人又當(dāng)別論。

韓愈的核心理論“不平則鳴”,對情緒的界定是有效的。但是.未能展開更有效、更強有力的追問。

李賀情緒飽滿,這不成問題?;旌闲偷囊饩w中,突然間喜從天降:天人般的韓愈高看他,欣賞他的才華,確認(rèn)他的價值。當(dāng)時韓愈的名氣,和另一個文壇宗師白居易在伯仲之間。

從洛陽回昌谷一百五十里,李賀幾乎是舞回去的,飄回去的,心里的節(jié)奏鎖定了鏗鏘,打銅鑼敲戰(zhàn)鼓,端端端,咚咚咚。他即將贏得自己的歷史舞臺。韓愈人稱韓吏部,韓博士,掌管東都洛陽的國子監(jiān),是個一言九鼎的人物。

昌谷的三月遍地春花。李賀迎娶新娘。新娘子虛歲十七,頗具姿色,有李賀為她寫下的幾首詩為證。她的特點是婀娜多姿,媚到骨頭,有點兒妖姬相,青春顏色逼人。她手捧一束海棠花,或是站在一棵玉蘭花樹旁,人們通常會忘記海棠玉蘭為何物。人比花艷。她走在遼闊的原野,俏步上山岡,含笑思女神。李賀迷她的面影背影側(cè)影,把杜蘭香給忘了,這可是多年來發(fā)生的一樁新鮮事:夢中的老情人丟了。

兩情縫蜷,更更纏綿。

詩人的漫游暫停了。嬌妻的嬌軀才是他無盡的原野。乳峰勝過女幾山峰,香唇取代五月甘露。

日上三竿時,巴童歪倚院墻曬太陽,打磕睡。那毛驢也閑著,驢蹄不耐煩,倍思青草地。古錦囊被遺忘在顯眼處……

蜜月之后還是蜜月,不到中午房門不開。

小夫妻關(guān)起門來天地寬,發(fā)現(xiàn)那欲望山越挖越高。真是很奇怪!

李賀迷勁大,詩筆擱下了,他用另一種方式發(fā)揮著想象力。年輕美娘是他眼中不斷后移的地平線,冰肌玉骨供他態(tài)意漫游,從腳趾頭到烏云發(fā)全是好風(fēng)景,不單調(diào),不重復(fù)。

昌谷千種野,娘子百般嬌。

老父親去世了,李賀整日號哭于南園。妻子向壁抽泣,雙肩顫動。李賀哭夠了,戲稱她“泣蘭”。蜜月里她也曾幸福地抽泣,淚珠兒散發(fā)出幽香,新郎巨貪,一顆顆吞將下去。

李賀像一把澆花用的提壺,澆灌著他的泣蘭。泣蘭其實也是笑蘭:玉齒開合間,紅唇閃香舌;珠案分左右,輕紅染雙頰。

小兩口夏日里奔跑野地,比賽瘋狂勁。泣蘭的銀釵飛了,風(fēng)刮起她的濃密頭發(fā),聳立向青天,仿佛升起了一朵蘑菇云。裙帶緊束的小腰身,仰面紅笑的山杏唇,越溝過坎,翻坡滾地。李賀喜歡她這樣。喜歡就是喜歡。

打倒笑不露齒,推翻夫為妻綱。

細(xì)瘦情郎坐于半人高的茅草深處,朝他的婀娜艷冶的娘子注目,打手勢送笑容。娘子知他意思,薄面羞成夕陽。

李賀笑道:叔梁絕與他妻子野合而生孔丘。

泣蘭在他的縱容下有三分浪勁,卻哪里敢野合?她朝西邊圓圓的大火球走去了,野草邊緣停著驢車和巴童。走出幾十步她驀然回頭,看見丈夫的黑粗眉毛像一把烏金劍。

她回到驢車上,坐等七月的黃昏。晚霞點燃了半邊天……

瘦而高的李長吉從野草深處走過來了,青袍舞東風(fēng),劍眉向蛾眉?;丶矣质钦估p綿,襲被間似有道家圖譜。李賀頗善于溫柔呵護,一雙長臂忙鴛帳,愛撫妻身如撥琴弦,并不橫掃帳外紅燭。詩人的情詩,乃是清新的民歌調(diào)子,《后園鑿井歌》:

“井上轆護床上轉(zhuǎn),水聲繁,弦聲淺。情若何?荀奉倩。城頭日,長向城頭住。一日作千年,不須流下去?!避鞣钯皇潜娍跔庬灥哪7墩煞?。

水聲繁喻濃情,弦聲淺指青春短暫。城頭日住城頭,時光凝固。有個二十世紀(jì)的西方詩人,寫他年輕漂亮的妻子拼命涂脂抹粉,神經(jīng)質(zhì)地拒絕嘴角眉梢細(xì)微的皺紋。詩人看三十年猶如三五天。所謂“向死存在”,“先行到死”,此為一例。讓·保爾·薩特講他青年時代的好朋友們,二十來歲瘋狂享受美好之物,例如尼贊,狂迷汽車。尼贊的意念總是要越過幾十年直抵死亡,平時行走香榭麗舍大街,逛蓬皮杜廣場,人群中顯得憂心忡忡,為時光飛逝而愁眉苦臉。

年紀(jì)輕輕優(yōu)死亡,中國人是不多見的。

孔子曰:“不知生,焉知死?”

西哲強調(diào):不知死,焉知生?

李賀接近后者。

筆者向來以為,孔子對死亡的思考是有問題的,他沒有足夠的能力展開追問,卻又要談?wù)撨@個至關(guān)重要的話題。

時間意識,死亡意識,乃是西方人幾百年來一以貫之的重大課題。

李賀這首情詩,凸顯了這兩種相連的意識。詩人歌頌愛情,而愛情直指衰亡。

李賀眼下的這些好日子,是由脈脈溫情籠罩著死亡、時間,幾年后才轉(zhuǎn)為悲涼覆蓋,怪異包裹。

怪異是旁人的感覺,怪異者視怪異為常態(tài)……

李賀丁父憂三年,大抵居昌谷。妻子未能懷孕,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兩口的恩愛時光一千多日,李賀下詩筆,并無牛鬼蛇神。再看他的另一首著名情詩《美人梳頭歌》:西施曉夢納帳寒,香裝墮髻半沉植。轆護申呀轉(zhuǎn)鳴玉,驚起芙蓉睡新足。雙駕開鏡秋水光,解裝臨鏡立象床。一編香絲云散地,玉釵落處無聲膩。纖手卻盤老鴉色,翠滑寶釵替不得。春風(fēng)爛漫惱嬌愉,十八裝多無氣力……背人不語向何處?下階自摘櫻桃花。

古代學(xué)者點評:“狀美人之曉妝,奇藻茜艷,極盡形態(tài)。顧盼芳姿,仿佛可見?!?/p>

轆護轉(zhuǎn)鳴玉,芙蓉新睡足,美人的聲音和容貌糾纏在一起。轆護晰呀翻轉(zhuǎn),也讓人聯(lián)想她剛睡醒時的嬌懶軀。詩中的時間停滯了,顯現(xiàn)出剎那間的永恒,正好與《后園鑿井歌》形成對照。

一編香絲云散地,玉釵落處無聲膩,視覺、聽覺通向了觸覺,是謂通感。李賀詩密度大,象征性強,和白居易的明白易懂不同。據(jù)學(xué)者分析,中晚唐有六大詩派,李賀二十幾歲自成一派宗師,繼承他的是稍后的李商隱。李賀的兩首情詩都提到轆護,他對轆護的轉(zhuǎn)動、發(fā)出的唯呀聲頗敏感。轆護轉(zhuǎn)到床上來了。泣蘭玉體輾轉(zhuǎn)。

李賀家有南園、北園。

婚前婚后日子不錯,加起來七八年。而李賀的童年備受父母疼愛,心境也是好的。少年詩人騎驢漫游昌谷,帶著病體的特征,意念向外輻射,而不是倒過來糾纏于病體。這一點很重要。如此看來,李賀有二十余年的幸福生活,雖然這種幸福比較特殊。

泣蘭嫁李賀數(shù)月后,公公亡故,丈夫丁優(yōu)。小夫妻數(shù)年相廝守,而一般士子結(jié)婚后通常要出遠(yuǎn)門,赴京應(yīng)考,歸期難數(shù)。他在外面干些什么,老婆也不知道,一般情況下她還不能隨意打探。

泣蘭總是不懷孕,夫妻生活質(zhì)量高。

李賀有時候顯得怪怪的,笑容,舉止,行為。他把妻子的烏發(fā)形容為老鴉色,管她叫泣蘭,吞吃她的淚珠,想與她在原野上的深茅草中野合。美人艷冶婀娜,復(fù)被丈夫的怪手塑造,得以裊裊悠肆。她嬌懶,屢作女孩兒狀,梳頭梳進了丈夫的美妙詩篇;她去后園摘花、井邊打水、階下?lián)涞?、樹陰里蕩秋千的種種俏模樣,吸牢丈夫濃眉下的目光。她是他的大磁鐵。

李賀少年白發(fā),如今轉(zhuǎn)黑發(fā)……

這一天,家里來了貴人。

貴人是韓愈。韓愈還拉著另一名士、官居監(jiān)察御史的皇甫提,“連騎造門”。韓愈從洛陽來,走一百五十多里泥巴路,中途歇過釋館。進了昌谷小縣城,打聽李賀的住處。這個顯官巨公親自造訪偏僻小城的后生,引起轟動,傳為美談。

李賀大興奮,作《高軒過》,描繪他聽到高貴馬車人寒門時的感覺:“華據(jù)織翠青如蔥,金環(huán)壓髻搖玲瓏。馬蹄隱耳聲隆隆,人門下馬氣如紅……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fēng)。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薄墩f文注》:“軒,大夫以上所乘車也。”高軒指韓愈乘坐的高車。龐眉指濃眉。

韓愈下馬氣如虹,李賀死草生華風(fēng)。

那場面,頗具戲劇性。

韓愈、皇甫提聽李賀即席吟誦《高軒過》,同樣興奮不已。主客三人,痛飲,劇談,模糊了身份地位,不復(fù)有年齡差距。

天才發(fā)現(xiàn)了天才,然后,毫不猶豫地去造訪天才。這種事古代多。

次年,李賀奔向長安,離家時氣宇軒昂的樣子。他已參加了河南府式,輕松過關(guān),到京城考進士。李賀讀書也能瞄準(zhǔn)科舉。這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年輕人其實活得方向明確。昌谷漫游。意緒相當(dāng)繁復(fù).其中突出的一大塊,是要重振家族的雄風(fēng)。

盛唐的岑參老是強調(diào)“相門子”,中唐的李賀則念念不忘自己是“諸王孫”。他們的家族意志深不可測。

《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辭》:日腳淡光紅灑灑,薄霜不稍桂枝下。依稀和氣排嚴(yán)冬,已就長日辭長夜。

這是李賀取得鄉(xiāng)貢秀才后寫下的詩,和氣排嚴(yán)冬,長日辭長夜,詩中洋溢著進取精神。

李賀以“韓門弟子”的身份出現(xiàn)在京城長安,受到權(quán)貴和士子的高看。其時韓愈已從洛陽回到西京,在許多場合為李賀延譽。李賀與承相的兒子交朋友、出人豪宅朱門,飲酒狂書,唱古樂府旁若無人。他那細(xì)瘦身,通眉臉,長胳膊以及長指爪,連同腦門子鼓脹的青筋,眼球顫動的血絲,喉頭迸出的言語,驚動了長安的文壇和官場。

一些鄉(xiāng)貢秀才看他不順眼了。

李賀才高而亢奮,又瞧不起人,招來了競爭者的忌恨。有幾個秀才挖空心思指出他的父親名晉肅,他應(yīng)當(dāng)避父諱,不能參加進士考試,否則就是不孝。這事兒鬧到主考官那兒去了,主考官認(rèn)為有道理,李賀“犯嫌名”、“犯家諱”成立。此人主大筆一揮,從考生名單上劃掉了李賀的名字。

唐代的避諱制度頗奇怪,比如皇帝叫李世民,就改世為代,改民為人。臣避君諱,子避父諱,源在孔夫子尊崇的周禮。另有丁優(yōu)三年,城市宵禁,坊市隔絕,男尊女卑,婚禮不動樂,夫死妻守貞節(jié)等等,唐代以儒術(shù)禮教掌控人,壓迫人,打壓個體的自由生長。所謂大唐帝國,尚須細(xì)思量,看清它的方方面面……

考期臨近,李賀慌了。韓愈急了。

韓愈憤而寫《諱辯》,質(zhì)問試院官員:“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為仁,子不得為人乎?”

然而韓愈等人為李賀奔走呼號也沒用。李賀絕望了。

朱自清《李賀年譜》說:“觀此,則賀之不應(yīng)試,所失甚巨。賀方盛年,固以遠(yuǎn)大自期,遭此坎坷,其怨憤無聊可以想見?!?/p>

李賀進京考進士,不單為他自己。老母、妻子、弟弟都巴望著好消息,而李賀看得見他們的企盼。李賀怪異,但遠(yuǎn)不是沒心沒肺,他倒是很牽掛,很操心,很疼痛。昌谷家中的弟弟也在挑燈溫習(xí)功課,無望于仕途,卻還借然不知。諸王孫的沒落成定局。

李賀思前想后,唯有借酒澆愁。喝酒又傷了身子。

三月里朝廷放進士榜,新科進士們打馬游街,笑吃鹿鳴宴。李賀閉門醉酒,誰也不見。韓愈也吃他閉門羹。

大師并不惱,安排他在長安的生活。長安米貴,居不易,而李賀居豪坊、吃肉飲酒不用掏錢。他吃了喝了也不問誰掏錢,這風(fēng)格像李白。李白暮年潦倒時受人贈金,卻說:“贈微所費廣,斗水澆長鯨。”

李賀的細(xì)瘦醉身飄在曲水畔、里巷間,迎著春日暖陽和夏季暴雨。他把長安當(dāng)成了昌谷。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逗留到秋天,西風(fēng)瘦驢回昌谷。為何選擇秋天呢?也許內(nèi)心的蒼茫寥落與肅殺的秋野合拍。

韓愈設(shè)家宴為李賀送行,京城的許多朋友趕來揖別。李賀笑飲,笑談,仿佛渾身輕松,百日沮喪一掃而光。韓愈默默望他,讀懂了這絕望男人的笑容。李賀大醉,一臉木然,腮邊一滴圓圓的清淚,像是偶然掛上去的。座中一時沉默,皇甫提移目看李賀,拍拍他的瘦削肩膀,抖落了那顆清淚珠。李賀仰起了面孔,看似嘆息,卻良久望天無語。命運以寂然的形態(tài)倏然降臨,美味佳肴懸空,佐酒麗人失色。

眾人注目之下的李賀輕抬手,淡淡地說:請墨硯。

他下筆如飛,書法硬瘦而飄逸。指間呼呼有聲,如八月秋高強氣流。杰作《致酒行》問世,全篇如下:

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筋客長壽。

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

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

空將箋上兩行書,直犯龍顏請恩澤。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唱天下白。

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誰念幽寒坐嗚呢。

主父堰、馬周,分別是漢武帝和唐太宗時代的人,初不稱意,后來均受重用。李賀失意于長安,想到此二人,拿他們的命運自勵。這一年李賀二十一歲。少年心事,可以拿云。嗚呢:消沉氣短貌。

李賀在人前寫詩氣沖霄漢。人后,他單騎落人無邊的秋風(fēng),表情漸漸恢復(fù)了原狀,也無沮喪也無軒昂。

人向何處去?西風(fēng)深處是吾家。李賀看曠野永遠(yuǎn)親切。

從長安到昌谷剛好一千里。

從長安到洛陽的八百里官道鋪成青石路、細(xì)沙路,起伏而彎曲,每隔五里,豎著一根“里柱”。

釋館過長夜,酒肆飲悶酒。李賀騎毛驢,把頭顱垂進西風(fēng)。去年他趕往長安時,身姿剛好相反。小毛驢欣知主人意,冬日里跑得歡暢,半個月跑了九百里。

眼下驢蹄慢,馱著主人沉重的心事。

事實上,沉重乃是李賀的獨特享受。西風(fēng)刮來某種異樣的、難以名狀的舒服。

《開愁歌》:“秋風(fēng)吹地百草干,華容碧野生晚寒。我當(dāng)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岐擊劍生銅吼。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貫宜陽一壺酒。壺中喚天云不開,白晝?nèi)f里閑凄迷……”

《贈陳商》云:“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p>

《京城》:“驅(qū)馬出門意,牢落長安心。兩事向誰道?自作秋風(fēng)吟?!眱墒轮腹εc名。

秋風(fēng)千里,好詩噴泉。

百草干枯,黃沙起,秋袍飛,心愁謝,白刺眼,千里萬里總凄迷。李長吉口吐病態(tài)美,一聲聲空前絕后。過亂墳崗,穿茅草地,舉頭去望天,抓一團飛光在手。中唐名篇出也,詩人反手投進了破錦囊?!犊鄷兌獭罚?/p>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贏政梓棺費鮑魚。

唉,筆者寫李賀,連日飽嘗病態(tài)美。時光之花就是死亡之花,月之寒日之暖,只來煎人壽。這詩與屈原的作品可并讀。詩人昂頭問天,怒氣沖沖,要提劍斬龍足,嚼龍肉,拽回飛逝的時光。

朱東潤教授主編的權(quán)威讀本《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不選這首《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边@類句子只有李賀才寫得出來,估計李白于天堂拜讀,會驚嘆的。嚼龍肉何等痛快,哪管真龍?zhí)熳拥谋苤M?;实蹧]啥了不起,秦皇漢武死得臭味熏天。秦始皇死于尋仙的途中,炎炎夏日,梓木棺材中混以鮑魚,掩蓋尸身重度腐爛的氣味。那劉徹曾經(jīng)不可一世,斂天下財修他的活人墓,建他的茂陵城,死后滯骨橫陳,鬼火閃爍。滯骨是李賀造的詞。

他直呼劉徹、贏政,充滿了民間的戰(zhàn)斗精神。如果科舉順利,考上進士做了官,他未必會這么寫。

內(nèi)心的狂野向野地狂瀉。

西方詩人唱道:“不羈的西風(fēng)喲,你吹,你吹?!?/p>

德國大詩人海涅寫道:“凄涼的十一月,日子已漸漸陰郁。風(fēng)把樹葉摘落,我踏上了德國的旅途……”

李賀回昌谷,從仲秋走到暮秋。日行三十余里,或岔道訪古,生古之幽情;或留居客棧,被一地之蒼茫遼闊所吸引;或盤腿坐于老樹下,傾聽著幾只烏鴉。

夜行中原大地,仰看滿天寒星。

瘦驢瘦男人,秋水秋波橫??莶萸Ю铩?/p>

誰在安排他走這條路呢?是神的旨意還是鬼的主意?

李賀日行,夜行,風(fēng)行,雪行,咀嚼著悲涼,回味著痛苦,品嘗著絕望。

顯而易見的是,詩人并不急于歸家,讓老母嬌妻為他療傷。

他騎驢飄過暮秋的洛陽城,長脖子上方低垂著的頭像個問號。把頭垂進呼嘯的西風(fēng),把背影扔給變形的冬陽。

李賀終于回家了,泣蘭早已折斷了門前柳。母親殺了母雞,為他補身子。十六歲的弟弟聽他一席話,咬咬嘴唇,勉強點點頭,猛轉(zhuǎn)身進屋去了,從此收起圣賢書,幫助老母砍菜喂豬……

泣蘭當(dāng)眾是笑蘭,背人處,淚珠兒流成串。李賀吞吃不完。左手為她拭淚,右手寫下詩篇:“雪下桂花稀,啼鳥被彈歸。關(guān)水乘驢影,秦風(fēng)帽帶垂。人鄉(xiāng)試萬里,無印自堪悲。卿卿忍相問,鏡中雙淚姿?!?/p>

妻子是一忍再忍,她終于忍不住了,才問起丈夫的功名事。李賀輕描淡寫,泣蘭淚流滿面。

整個冬季,李賀撫慰著泣蘭。男人二十出頭,哪能盡失前程。走了一趟長安,他畢竟名聲在外了。韓愈不會忘記他。

李賀述說著韓愈、皇甫提,泣蘭把頭靠在丈夫的膝頭上。她是日見清秀的女人,能喝酒,酒后的粉臉兒酒窩蕩漾。她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為此而內(nèi)疚,又遭受鄰摳村婦的閑言碎語,常常暗自垂淚。

李賀說,恐怕是他自己身體不好,未能使她受孕。

做婆婆的,曾經(jīng)責(zé)怪兒媳婦。李賀這么表態(tài),鄭氏便無語。

泣蘭很孝順的。李賀為她寫詩,忘了提她姓氏。唐朝高官名流的夫人.留下完整姓名的也不多。

二月里來了一場好大雪,南園北園梅花鮮艷,一朵朵開成冷紅。三月桃花李花,五月水稻青青。

李賀聽從母言,夏季攜妻,遠(yuǎn)足去了女幾山,拜神求子。巴童待在家里,忙碌之后托腮凝望,長時間一動不動。毛驢也閑著。李賀的弟弟又捧起書卷了,束發(fā)少年尚須發(fā)憤。鄭氏聽小兒子朗朗念書,臉上會有笑意,夜里人睡容易。

家里的蟀女快滿十九歲了,她走過庭院,有時瞅瞅沉默的巴童。巴童已長成了神氣小伙子,身子若打直,和李賀一樣高。不過他喜歡垂頭走路,仰面沉默,像他的主人若有所思……

夏日里,蟲子響成一片,空中滿是白光。

女幾山上的杜蘭香女神廟,李賀夫婦叩拜女神七天,香煙里祈禱生個兒子。女神彩塑,美貌生動。李賀拜完了,倚柱望她容顏。杜蘭香女神向來親切,親切了好多年,賜給他妙不可言的白日夢。紅墻斑駁,女幾圓潤。

李賀住在高高的女幾山上,晝夜祈禱并努力于溫軟的床上,懷里的泣蘭恍若杜蘭香。七天之后夫妻返回昌谷小城,泣蘭捧著一株山中的幽蘭,將幽蘭視為杜蘭香的化身,打算回家繼續(xù)向女神祈子。

李賀穿青絲袍,泣蘭系茜羅裙。青紅移動在濃艷的野地。天邊有白云聳起,仿佛孤峰直插神的住所。二人坐于雜花點綴的小溪旁邊歇腳,脫鞋去襪,光腳板伸到綠沒模的水中去。

李賀自語:昌谷太美,天將葬我于此地。

泣蘭伸纖手,輕輕撥動那朵淡紅色的幽蘭。

不遠(yuǎn)處有個墓園,青家三五座,朝著艷陽天。

夫妻二人,山上忙著生孩子,山下靜坐近墓園。

青天下,花地里,正午后,生死間……

李長吉二十二歲,生也蓬勃,死也淡然:死亡意象乃是多病之身的家常便飯。他向妻子講蘇小小的故事。南齊(公元483至502年)的錢塘名妓蘇小小,情烈身子弱,十七歲玉損香消。白居易做杭州太守,尋她舊宅,悵然道:“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p>

李賀多年來向往著齊梁宮廷,讀齊梁宮體詩和艷民歌,如飲甘露。蘇小小一代紅顏,吐盡紅血埋人青家,遺詩云:“妾乘油壁車,郎騎青嗯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青松下。”

李賀哼唱蘇小小的詩,泣蘭忽然說:也許我活不到二十六歲。李賀扭頭望她,看見透過樹葉的陽光在她臉頰上閃耀。

少頃,李賀說:那我抱著你的艷骨躺下來。

泣蘭莞爾一笑:艷骨照樣風(fēng)流,不管地老天荒。

李賀笑道:男悅女鬼,女悅男鬼,齊梁陳的宮墻內(nèi)外,處處可聞愛得死去活來的吟唱?!巴鹾顚⑾啵杓刻钍?;鴻商富賈,舞女成群?!?/p>

南朝的齊梁陳三代風(fēng)氣,頗似后來建都于杭州的南宋,吳音越調(diào)盛極一時。李賀崇尚的梁朝簡文帝蕭綱自述:“余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笔捑V帶頭寫艷體詩《詠內(nèi)人晝眠》、《美人晨妝》等,并宣稱:“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首須謹(jǐn)重,文章且須放蕩。”

齊梁陳詩人寫女人的頭飾、衣裳、繡鞋、枕頭、襪子、鴛帳、步態(tài)、珠案之類,十分上癮,對中晚唐詩人和兩宋詞人都有明顯影響。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傳唱了幾百年。陳叔寶和傾城美人張麗華躲避隋軍,藏進雞鳴寺里的枯井,那枯井被金陵人稱為“胭脂井”。

男歡女愛有清新,有卓絕,也會有頹唐,有變態(tài)。學(xué)者們大可不必深責(zé)艷體詩。

北方詩人的雄渾博大滲人南調(diào),形成南北交響,那又另當(dāng)別論。

日頭偏西時分,李賀攜妻向昌谷小城走去。

細(xì)瘦與婀娜,很般配的。

秋天稻寂浪千重,泣蘭的身腰婀娜著。她還是不懷孕,婆婆發(fā)出的嘆息猶如秋蟲卿卿。

李賀整天寫詩。腦子累了,幫母親和妻子干點家務(wù)活,他劈柴有節(jié)奏感;井臺上打水,聽那好聽的轆護聲。巴童或弟弟接水,倒進廚房的青瓷大缸……

這一年的春夏秋冬,昌谷李賀一家子,其樂也融融。

李賀身子見好,家中的藥味兒漸稀。他服用桃膠、石蜜、龍卵、馬牙硝等強體固精之物,提升床第間的生活質(zhì)量,“男女同修,夫婦俱仙。”道家的養(yǎng)生術(shù),晉唐皆流行。

冬日里,李長吉坐竹椅曬太陽,神態(tài)安詳。妻子用一把李家祖?zhèn)鞯挠袷崾犷^,口咬銀替子,酥臂起落,黑發(fā)輕拋。南園北園冬陽普照。

男兒不去求功名,居家多好。

次年春,李賀復(fù)去長安。韓愈來信說,替他在太常寺謀了一個九品官的位置。母親高興,拿著韓吏部的親筆信輾轉(zhuǎn)四鄰。她催兒子三月初登程。泣蘭暗泣,李賀察覺了,只稱可愛的驢子養(yǎng)得不夠肥壯,將啟程的日期往后推了一個月零三天。

春陽千里,驢蹄輕快。李賀夜宿客棧,月下回思嬌妻。老母親尚健在,媳婦只能循孝道待在家里。

唐朝孝字放大,官員們不得不只身遠(yuǎn)走。

李賀現(xiàn)在是九品京官,以后升八品七品也是可能的。他有皇室諸王孫的身份,才華驚動了長安,且有韓愈、皇甫提的青睞庇護,仕途不至于蹭蹬坎坷。

瘦詩人催肥毛驢,日過二釋。路邊春花謝了,夏花接著開。

李賀兩度赴長安,都是躊躇滿志,看鮮花是鮮花,望太陽是太陽。毛驢跑起來,橫豎不如馬蹄快,跑一天歇幾回。他停下來,背靠里柱或古柳飲酒吃肉,閑觀路上的行人,田園里的農(nóng)夫,田埂上的耕牛。古錦囊是他的坐墊,里邊裝著他抄于帛上的詩歌,準(zhǔn)備夸耀于京師的。

龐眉書客盤腿坐,模樣悠閑。酒后二暈二暈的,閉眼就做美夢,穿六品官的綠袍行走廟堂;攜了泣蘭玉手,再去女幾山焚香求子。造訪活生生的杜蘭香女神,一男二女有香車……

李長吉微笑。

醉來伸個懶腰,思緒落入周遭畫境。夢里夢外都是好的。囊中也不羞澀,幾萬錢足夠他路上花。母親和妻子的幾樣頭飾送進了當(dāng)鋪,但是,以后會贖回來的。九品官的官傣,強于洛陽一般地主。李賀天才,也會考慮經(jīng)濟問題。將來他要庇護弟弟,接妻子到長安,給巴童說一門親事。他還有個出嫁的姐姐,姐姐和侄子也會沽他的榮光。昌谷李賀,光宗耀祖。

路悠悠,思悠悠。思悠悠的男人在五月的陽光下,非常、非常的享受。廣囊的中原,平曠的關(guān)中,繼之以蒼茫渾厚的黃土高原……屈指粗算,這一次人京大約走了二十天。微雨不誤行程,大雨天逗留客棧。白日嘈雜飲酒肆,夜里裹薄裊,“轉(zhuǎn)轆護”,聽蟲響,嗅那花樹間的大月亮,思接嫦娥居住的廣寒宮,品嘗吳剛釀的桂花酒。

早晨,踏著薄霧上路,迎著旭日東升。

兩次赴京兩千里,路上的感覺好。毛驢和細(xì)瘦詩人,詩人和無邊曠野。奇怪的是,李長吉心情舒暢,并不發(fā)為歌詩。

莫非天賜奇才,只要他歌吟頹唐?

中晚唐,或可稱它“頹唐”,頹唐詩人如韋莊、杜牧、溫庭綺,以及南唐的馮延巳,均為李賀身后的頹廢好手,‘舊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薄笆暌挥X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p>

頹唐力量大,直至宋代的晏幾道、柳三變、張子野、周邦彥……

唐宋六百年,詩人萬千,若論頹唐之王,當(dāng)數(shù)李長吉。

李賀所擔(dān)任的太常寺九品官,叫做奉禮郎,職責(zé)是:“掌君臣版位,以奉朝會祭祀之禮?!奔蓝Y繁瑣,祭器復(fù)雜,李賀奔走于高官低官之間,稍有不慎便受到惡聲呵斥。官員臉不好看的,小官的臉尤其不好看。太廟的規(guī)矩多且怪,遠(yuǎn)遠(yuǎn)勝過“二十二條軍規(guī)”。做奉禮郎的頭一年,李賀勉為其難地?fù)沃?,學(xué)著卑微的樣子,彎腰說話,如同當(dāng)年成都幕府中的悶杜甫。他謀求升遷,又為恩師韓愈爭顏面,所以得撐著。日子一串串的灰色無聊,但姑且等著吧。第二年無聊更甚,仰人鼻息受人唾沫,郁悶無名,卻還是等待。等待戈多。

“禮節(jié)乃相去,憔悴如當(dāng)狗?!碑?dāng)狗:草和狗,喻卑賤者。

太常寺的郁悶小官李長吉,終于明白了李太白為什么要“狂歌笑孔丘”。

李賀在京城交了一些朋友,有名有姓的十來個,聚飲闊論,尋僧訪道,徒步留連煙花巷,登車呼嘯五陵原??穹帕艘惶熘螅瑥?fù)回太常寺窩著。

李賀對朋友抱怨說:“風(fēng)雪直齋壇,墨組貫銅緩。臣妾氣態(tài)間,唯欲承箕帚。天眼何時開?古劍庸一吼!”直通值。

李賀的五言詩常發(fā)于日常情態(tài)。擬古樂府則異聲迭起。內(nèi)容對應(yīng)形式,一派天然。

臣妾氣態(tài)間,過著小老婆似的低三下四的日子,對李賀這種人是很艱難的。心比天高而身為卑賤,心又降不下來,不能隨波逐流。他沒有進士的身份,能當(dāng)上九品京官,在一般人看來已經(jīng)不錯了。他也珍惜官帽,努力“承箕帚”,苦苦撐了八百多天??墒乔熬镑龅似饭賻缀醪豢赡?。韓愈也在奮力拼搏仕途。

中唐的朝廷人事極復(fù)雜,黨爭愈演愈烈。后數(shù)年,韓愈因勸阻皇帝迎佛骨,差點被砍頭,貶到了八千里外的潮州去。而以李賀的性格,不會輕易向恩師訴苦的。凡事自己兜著,喝悶酒,寫悶詩。上班無聊,他就念佛經(jīng),讀《楚辭》:

“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p>

李賀對屈原有多方面的認(rèn)同。班固說:“屈原以忠信見疑,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鼻瓐猿置勒硐?,于是遭到楚懷王放逐,開了中國詩人、士人的一個傷心的頭。歷代大文豪,都是排列在屈原身后的,這現(xiàn)象頗奇特。屈原跳水自殺了,后繼者并不尋絕路,他們昂首活在生命的苦難中。

李賀自視為諸王孫,“少年心事當(dāng)拿云”,他要干一番大事。盛唐之不再,下滑而為衰唐,“頹唐”,皇帝受宦官弄權(quán)和藩鎮(zhèn)坐大的雙重夾擊,中興之路漫長而無望。李賀位卑,卻在注視。白居易等高官以詩干政,連年吶喊,向各個利益集團開火,“新樂府”、“秦中吟”傳唱朝野,影響不可謂不巨,卻終于惹怒了唐憲宗,被貶為江州司馬。

杰出的士人能跳出自己的利益圈講話,可是“圈內(nèi)人”實在太多,爭權(quán)奪利擁擠不堪,傾軋不休……

李賀寫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吳鉤,南方戰(zhàn)士用的彎頭刀,泛指寶刀。凌煙閣:唐太宗所建的凌煙閣,列魏征等二十四個功臣的畫像于閣中,“太宗親為之贊,褚遂良題閣,閻立本畫?!崩钯R所處的唐憲宗元和年間,地方割據(jù),“法令所不能制者,河南北五十余州?!?/p>

李賀窩在太常寺,想象金戈鐵馬。這個執(zhí)拗的病男人,并不因現(xiàn)實的挫敗感而減弱精神的鋒芒。居長安近三年,他寫詩六十多首。

名篇《將進酒》:琉璃鐘,琉角濃,小槽酒滴真珠紅。烹龍鳥鳳玉脂泣,羅屏繡幕圍香風(fēng)。吹龍笛,擊毛鼓,皓齒歌,細(xì)腰舞;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配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

李賀的想象力驚人,詞語的力度也罕見。無論情緒如何壓抑,他總能找到自己的反彈方式。方塊字堅硬、滾燙、怪異、斑斕,乃是情緒高強度擠壓成形。永恒的痛苦催生永恒的詩篇?!伴L歌破長襟,短歌斷白發(fā)?!痹娙玳L劍與短刀。

詞語消耗著痛苦的能量,怎奈痛苦源遠(yuǎn)流長。猶如一杯水,今天喝空了,明天又注滿。

九世紀(jì)初葉的長安,高官名士如云,盛大場面多多,但精神的偉力,卻由一個居住在崇義里的不起眼的男人來噴發(fā)。

名篇《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豐開壁料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駕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私海水杯中瀉。

齊州,猶言九州。三山指蓬萊、方丈、該州三座神山。

李賀下詩筆,又見老、寒、泣。九州九點煙,海水杯水瀉。

玉輪軋露濕團光,想象奇詭。李長吉寫秋月,挑戰(zhàn)李太白的月亮審美的壟斷性權(quán)威。千年如走馬,飛光無時休。古人尚未測量出光速,卻把時間視同飛光,凸顯了死亡意識、衰減意象。

李賀“先行到死”,以死亡意象反觀生存,看來是一件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昌谷如此,長安也如此。詩人本是異類,李賀乃是異類中的異類。中國詩人之親近死亡,李賀稱第一。

名篇《李憑笙摸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氣不流。

湘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笙撰。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動紫皇。

女娟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姐,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抖飛濕寒兔。

李憑:擅長彈莖模的朝廷樂工。素女:傷感多愁的霜神。十二門:長安城四面各三道門。動紫皇:感動天神。吳質(zhì):吳剛。

全詩五十六個字,字字晶瑩,情緒責(zé)張而自持,意象怪異而跳躍,天地人神齊聚,共舞李憑莖模:張高秋,逗秋雨,融冷光;湘娥啼,鳳凰叫,香蘭笑,老魚跳,瘦蛟舞……唐朝除了李賀,誰還能這么用詞、這么寫呢?描繪音樂的詩篇,恐怕沒人比他寫得更好。

李賀任職于太廟祭壇,有機會聽到最出色的彈奏,他自己又是音樂的行家,對音樂的解讀極具個性。他從莖摸聲中聽到的東西,比那弦樂彈奏出來的更多,比李憑本人的想象更豐富,更詭異,更“抓人”。一首詩,足以令人從少年讀到老年。

晉唐宋,類似的頂級詩篇數(shù)以百計。而筆者行文至此,自然而然地想到德國大師海德格爾傳遍全球的名言:

“我們要傾聽詩人的言說。”

我們也要傾聽哲學(xué)大師的言說。

優(yōu)秀藝術(shù)品不能被消費。藝術(shù)的本質(zhì)屬性與資本的運行毫不牽連。人在藝術(shù)品前,不過是一撥接一撥的過客,這個關(guān)系不可顛倒。人去顛倒藝術(shù),藝術(shù)就會顛倒人,猶如:人以何種方式對待自然,自然就以何種方式對待人。

藝術(shù)與自然所面臨的危機,歸根結(jié)底是人的危機。此在囂張,促逼自然算計天地,此在就不能持存。

二十幾歲的李賀,在長安做著奉禮郎小官,灰心沮喪,寫出了大作品。負(fù)面情緒沉積,盛開永不凋謝之花。

古今中外的大藝術(shù)家,沒有一個是所謂陽光型的。生存不避艱辛,一切苦悶照單全收,方有深沉的審美觀照恒亙于世。

進人死亡意緒的深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生存的廣度。

西哲云:“人一生下地,就已經(jīng)老到足以去死。”

李賀上班苦悶下班郁悶,深陷在失敗者的心緒中,“掃斷馬蹄痕,衙回自閉門?!笨ǚ蚩ㄒ簧?,才成為卡夫卡。

中國歷代文豪,從屈原、司馬遷到魯迅,幾乎全是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命運的低谷成就了藝術(shù)的高峰。然而這個現(xiàn)象,專家教授掂量不夠。西方人理解失敗者、痛苦者、頹廢者,理解各種類型的藝術(shù)家。

換個角度看,失敗者就是成功者。如果他們不失敗,如果他們仕途順暢,錦衣玉食,腦滿腸肥,我們哪能擁有那么多經(jīng)典作品?

李賀所居住的崇義里小宅,彌漫著藥味、酒香和鬼氣。多病之身,呼喚著極端的意象。極端乃是李賀的常態(tài)。他埋頭寫詩,咳嗽著,總是一個人面對紙和筆。漫漫秋冬夜,陰冷,孤僻。深夜一盞孤燈,細(xì)瘦影子投到墻壁上。他徘徊,胡亂吃點什么東西,書卷、經(jīng)卷之間有他心愛的酒葫蘆,實在忍不住就吞它兩三口。

詩,酒,藥,李賀與它們相伴很親切。美妻如怡,卻遠(yuǎn)在千里外的昌谷。李賀對長安的妓女興趣有限。

長指頭揮動詩筆,屋子里精靈起舞?!渡裣仪访枥L道家的齋蘸儀式:“女巫澆酒云滿空,玉爐炭火香咚咚。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寒辜鳴旋風(fēng)……呼星召鬼故杯盤,山魅食時人森寒。終南日色低平灣,神兮長在有無間。神慎神喜師更顏,送神萬騎還青山?!?/p>

南宋的劉辰翁點評:“讀此章,使人神意森然,如在古祠幽暗之中,親睹巫現(xiàn)賽神之狀。”

詩中又有:“桂葉刷風(fēng)桂墜子,青貍哭血寒狐死……百年老鴿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北袒鹬噶谆?。

齋蘸場面恐怖,而李賀享受著恐怖。巫,鬼,神,青貍寒狐,老鴿木魅,像是他的老朋友。大鬼小鬼擠滿屋,詩人卻在鬼叢中笑。

《感諷五首》之三:“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秋草。長安夜半秋,風(fēng)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裊裊青棟道。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漆炬迎新人,幽擴螢擾擾?!?/p>

漆炬,螢光點點,皆比喻鬼火(磷火),墳地里的鬼火閃爍游移,迎接新的死者。樹無影,山白曉,都是死亡意象。

李賀詩集中,鬼氣彌漫著:

“鬼燈如漆點松花?!?/p>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p>

“左魂右魄啼肌瘦”,寫古戰(zhàn)場餓鬼。

“嬌魂從風(fēng)回,死處懸鄉(xiāng)月”,寫思鄉(xiāng)女鬼。

“博羅老仙時出洞,千歲石床啼鬼工”,寫織布鬼。

曹操一生好色,漂亮老婆成群,生前建銅雀臺,希望死后之魂魄仍與臺上的姬妾共舞。李賀作《追和何謝銅雀臺妓》:

“佳人一壺酒,秋來滿千里。石馬臥新波,優(yōu)來何所似?歌聲且潛弄,陵樹風(fēng)自起。長據(jù)壓高臺,淚眼看花機。”

做鬼的曹操與銅雀臺上的歌姬,陰陽永相隔。

李賀老寫鬼,為什么?

他向往健康而不得,優(yōu)懼死神日久,索性親近死亡。

美國的海明威常給人留下勇士的印象,卻寫下第一流的死亡篇章:《戰(zhàn)地春夢》,《阿爾卑斯山牧歌》,《乞里馬扎羅的雪》,《喪鐘為誰而鳴》。海明威筆下的死亡事件,堪稱美景紛呈,“色香味”俱全。這位熱愛生命的活力無窮的大勇士,乃是由無處不在的“死本能”作了精神鋪墊。當(dāng)他疾病纏身再也不能享受生命時,便拿起心愛的獵槍,把槍筒伸進嘴里,以腳趾扣扳機,從容打掉了自己的大半個腦袋。海明威的小說杰作,多為先行到死的范例。

李賀的詩眼幾乎是一雙鬼眼。

筆下鬼太多,終于成詩俄。

李賀從鬼神的蓬勃疆域返回人境,還得去太常寺做小官,過卑賤的日子。臉色灰白,日子蒼白。京師傳唱他的詩歌,宮廷演奏他的作品,他拿到一些報酬,而處境、心境依舊。官階上不去,病體折磨他。白居易的好朋友、狀元顯官兼風(fēng)流才子元鎮(zhèn),專程到崇義里拜訪他,被他輕蔑地拒于門外。有個表哥收集他的詩稿,卻受他言語奚落,說人家不懂詩云云,表哥氣不過,把他的詩狠狠地扔進茅坑,并且四處去宣傳這個舉動。李賀的為人,可見一斑。神經(jīng)質(zhì)的男人,唯我獨尊的詩人,不大可能善于日常交往。幾個朋友先后都考上了進士,對李賀刺激不小,“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元和八年(813)春,李賀病歸昌谷,再次踏上千里歸途。

一通濃眉之上,頭發(fā)白了一半。

春花處處開,詩人獨憔悴。前兩次赴京他心情不錯,這一次離京,卻比上次歸家更絕望?!鞍l(fā)韌東門外,天地皆浩浩。青樹驪山頭,花風(fēng)滿秦道。宮臺光錯落,裝畫遍峰嬌。細(xì)綠及團紅,當(dāng)路雜啼笑。香風(fēng)下高廣,鞍馬正華耀。獨乘雞棲車,自覺少風(fēng)調(diào)……”

驪山一帶的花風(fēng)、香風(fēng),宮臺鞍馬的豪華閃耀,與李賀獨乘雞棲車的形象有著鮮明的對照。李賀到長安做官,目的非常明確:求取功名富貴,帶動家人,告慰祖先。所以他在歸家的途中,對宮殿豪華、達官貴人的車駕十分敏感。病人敏感健康,窮人敏感財富,失意者敏感得意者,孤獨的青年敏感大人物仆從如云。秦地古道上的雞棲小車與馴馬高軒反差太大。當(dāng)年,韓愈和皇甫提連騎造門,造訪他這個寒門后生時,他是多么敏感“高軒過”啊……

“思焦面如病,嘗膽腸似絞?!?/p>

李賀經(jīng)過一個叫沙苑(今屬陜西大荔)的地方,那沙苑更像惡夢的延伸,方圓百余里荒無人煙,頹敗的宮墻,連天的野草,老樹自春,沙馬嘶叫,青狐斜竄白兔跳。唐初,這里曾置沙苑監(jiān),牧民為朝廷牧養(yǎng)牛羊,唐高祖還建了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行宮興德宮。不到兩百年,這座興德宮已是面目全非,頹墻百丈長滿荒草,雕梁畫棟蛛網(wǎng)縱橫。李賀踏著瓦礫,徘徊廢宮,眺望無邊的荒涼,迷住了?!八脑率菤埲痰募竟?jié),記憶中長滿了丁香……”三月的荒原吸引著李賀,處處頹唐,步步凄迷。昔日羊歡馬叫,眼下沙風(fēng)低回。春陽,春花,春水,春樹,反而呈現(xiàn)了肅殺景象。陽光白刺眼,團紅當(dāng)路啼,“野水泛長瀾……無人柳自春。”

李賀喜歡這鬼地方,情緒強烈而持久,情緒不可名狀。不可名,于是催生“名”的欲望。詞語像彎來繞去的風(fēng),穿墻過草。詞語裊裊上青云,又緩緩下高廣。

李長吉倚靠廢宮墻喃喃自語:詩來否?

昏黃之色仿佛倏然間從天而降,薄暮四起。蛙聲與蟲響,喚出那半圓月亮。月亮已不似人間的月亮,星星眨著魔眼。

李賀靠墻睡著了。十步之外,停著驢拉的雞棲車。詩人手邊有長劍。小風(fēng)吹起他的青色官袍……

誰在溫柔地憐憫著細(xì)瘦孤單的病詩人呢?

“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磋日暮,學(xué)詩漫有驚人句……”

星垂四更天,月隱五層云。李賀從夢中醒來,坐地長嘯。清嘯響徹茫?;脑[完他又返回夢境,依稀聽得馬叫聲??罩兴朴行误w闊大的仙人注視他。

次日東天升彤云,李賀坐上雞棲車,毛驢慢慢走。

正午時分,李賀的唯呀雞車走到了沙苑荒原的邊緣,饑腸沖著遠(yuǎn)處的小酒店??墒球嚾换厥?,古道宮墻高柳,春野刮著秋風(fēng)。靈感如突發(fā)一疾病,燒燙了詩人的雙頰,饑腸叫而不聞,酒肉聞而不香。

李賀嘿嘿一笑,拿起他的破錦囊,摸出筆墨。

百代杰作《金銅仙人辭漢歌》問世,李賀自序:“魏明帝青龍元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武帝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清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逐作金銅仙人辭漢歌?!?/p>

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yuǎn)波聲小。

秋風(fēng)客:秋風(fēng)中的匆匆過客,指漢武帝劉徹。三十六宮:漢代長安,宮殿三十六所(規(guī)模宏大者,多為劉徹所建)。東關(guān):東門。土花:青苔。衰蘭:古道上衰敗的蘭花。渭城即咸陽。

李賀的名詩,兩次提到漢武帝,一次用滯骨來形容,一次呼為秋風(fēng)客。劉徹生前多么霸道,身后七宮八殿,長滿暗碧土花。注李賀詩的權(quán)威學(xué)者、清代人王琦表示不滿說:“以古之帝王而渺之曰劉郎,又曰秋風(fēng)客,亦是長吉欠理處?!?/p>

或許王琦的言下之意,要把皇帝寫成春風(fēng)客才好。

金銅仙人辭漢,恰似李賀別長安,清淚如鉛水,滴滴沉重。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這句子,李白杜甫不能道。毛澤東深有感觸,所以引用它,直接寫進他的詩篇。

天本無情天不老,而李賀多情,對事物高度敏感,十余年望天、思天、問天,終出此語,發(fā)出了人的最普遍也是最深沉的啃嘆。歷史滄桑感,時間意識,死亡意象,個體命運,一古腦兒奔入詩篇。酸風(fēng)射眸子,恰是多情者易受傷的最佳寫照。

溫庭綺詩:“自古多情損少年?!?/p>

蘇東坡詞:“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p>

人是血肉之軀,血生情,不能禁。李賀以病苦身蓄志高遠(yuǎn),孤身萬里,又為昌谷的家人牽腸掛肚,年紀(jì)輕輕白發(fā)蕭蕭。他的病,說到底是情病,敏感病,“存在的疾病”。未來被堵住了,時光也不能倒流,詩人又拒絕當(dāng)下。時間的三個維度,均無詩人的棲身之所。

李賀的生路,唯有詩途。絕望中綻放詞語之花。

生存有落差,奇思顯崢嶸。這個模式,幾乎能涵蓋中國古代的精英藝術(shù)。

歸家千里,詩傳萬年。

多謝長安洛陽之古道,李賀幾度往返。樂陶陶,陰慘慘,悲號號,落差千尺遺詩篇。武則天唐玄宗走過了多少次?排場散人秋風(fēng),御駕化作塵土。李賀詩句,壽同天地。

今日之中國人,實在應(yīng)該懂一點古今中外的精英藝術(shù),以免遭那些形形色色的冒牌貨的裹挾。

藝術(shù)是生存之鏡。藝術(shù)的強度直接是生命的強度。

如果藝術(shù)被一波又一波的消費型速成品逼向了窮途末路,“生存之鏡”破裂成碎片,那么,同時發(fā)生的將會是人的沒落,自然的衰敗,歷史性的隱匿,生活世界的貧乏。

單純的物質(zhì)主義拜金主義導(dǎo)致異化,導(dǎo)致占有欲壓倒生存,瘋狂吞噬人的豐富性、生活的廣闊度。我們應(yīng)當(dāng)培育追問異化的能力。美國的哲學(xué)家弗洛姆有名著《占有還是生存》。唉,漢譯名著何其多矣,圖書館里塵封著,年年清淚如鉛水。

元和八年(813)春,李長吉病歸昌谷,一路上詩如噴泉。失敗者步步成大功,細(xì)瘦病男兒竟作獅子吼,《浩歌》:“南風(fēng)吹山作平地,帝遣天昊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天吳是水神。

不單皇帝要死,彭祖巫賢也要死。

“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fēng)飄。細(xì)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鼻貥蛱柗Q堅固,魚沫吹它衰朽。魚沫乃是形象化了的時間。

然而詩人作為短暫者,對母親對家人一往情深?!洞簹w昌谷》系五言長詩,其后有云:“少年無所就,人門愧家老。”

李賀知道,母親、弟弟、妻子、姐姐,還有巴童,都盼望他有所成就。他疲憊不堪地回家,帶著一身病。妻子用笑容迎接他的歸來,“笑蘭”心里卻是泣蘭。從那一刻起,泣蘭不復(fù)流眼淚,所有的淚水回流,以溫馨支撐她的苦命丈夫。

李賀豈不知妻心?他寫道:“冷紅泣露嬌啼色?!?/p>

又云:“蘭臉別春啼脈脈。”

春也啼秋也啼,如何是個完?薄面桃花艷笑,薄命佳人早夭:泣蘭撐得辛苦,后來成衰蘭。

李賀的弟弟到江西廬山去“打工”,詩人作《勉愛行二首,送小季之廬山》,其一說:“小雁過爐峰,影落楚水下?!?/p>

其二說:“維爾之昆二十余,年來持鏡頗有須。辭家三載今如此,索米王門一事無。荒溝古水光如刀,庭南拱柳生蟒蠟。江干幼客真可念,郊原晚秋悲號號?!?/p>

弟弟臉上也有胡須。李賀親切地稱他小雁、江干幼客,預(yù)先想象他孤身遠(yuǎn)行;又愧疚自己長安三年一事無成,小弟才離家遠(yuǎn)走,掙錢養(yǎng)家。這份兄弟情,令人想起梵高寫給他弟弟的書信集《致提奧》。怪異的藝術(shù)家,其實心地單純。

朱自清先生點評:“《勉愛行》情辭凄切。”

有大愛者,往往是不輕易寫下愛這類字眼的。而若干年來的流行歌曲,以千萬次的重復(fù)來糟蹋愛,變盡濫調(diào)陳詞,使珍貴的愛意“荒漠化”,荒漠常態(tài)化,真是恐怖。

李賀在昌谷養(yǎng)病,身子虛弱,寫詩仍是力透紙背。

《南園十三首》之六:“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dāng)簾掛玉弓。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fēng)?!?/p>

遼海有戰(zhàn)事,朝廷重武夫。李賀為自己只能寫文章感到慚愧,而當(dāng)年也曾慷慨激昂:“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他寫詩寫到殘月掛簾,渾身乏力,大腦還活躍著。

《昌谷北園新筍四首》之二:“研取青光寫楚辭,膩香春粉墨離離。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

后人點評:“良才未逢,將殺青以寫怨;芳姿點染,外無眷愛之情,內(nèi)有沉郁之恨?!?/p>

南園北園栽著不少竹子,李賀題詩竹上,刮去青皮,書于竹白。淋漓墨汁攙和春天的竹粉,故云膩香。露壓煙啼千萬枝,是李賀的內(nèi)心寫照。多情偏稱無情,無情抗拒衰老。

春去秋來,滿園詩竹……

《昌谷讀書示巴童》:“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君憐垂翅客,辛苦尚相從?!卑屯瘉碜杂逯荩ㄖ貞c),跟隨李賀好多年了,伺候病人,種地打柴,吃苦耐勞不肯離去。李賀對巴童好,巴童默默回報他。主仆之間,情意相通。

李賀出門漫游,巴童跟在毛驢后頭。泣蘭靠院門,目送丈夫的身影。

古錦囊中天高地闊?!按笠吧乜?,天地曠肅殺。露光泣殘蕙,蟲響連夜發(fā)?!彼枥L秋風(fēng):“幽姿任契闊?!彼麑憣m廷女子的思鄉(xiāng)幽怨,與元、白等人迥異。

《宮娃歌》:“夢人家門上沙諸,天河落處長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p>

宮娃騎魚撇波去,欣欣然如凌波仙女。

他寫采石工:“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p>

他仇恨封建統(tǒng)治者將奢侈建立在窮人的痛苦之上,名篇《老夫采玉歌》:“采玉采玉須水碧,琢作步搖徒好色。老夫饑寒龍為愁,藍溪水氣無清白。夜雨崗頭食棒子,杜鵑口血老夫淚。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風(fēng)雨如嘯,泉腳掛繩青裊裊。村寒白屋念嬌嬰,古臺石瞪懸腸草?!?/p>

水碧:深水玉。步搖:首飾名。白屋:窮人住的屋。懸腸草:蔓生植物,一名思子蔓。

地上窮人太多,李賀移目向天,細(xì)致描寫神仙們的日常生活,<天上謠》: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桐樹青鳳小。

王子吹苗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詩中的神仙分別是嫦娥,弄玉,王子喬(見《列仙傳》),而方丈洲是“群仙家不欲升天者,皆往來此洲,仙家數(shù)十萬,耕田種芝草?!保ㄒ姡ㄊ萦洝罚?。

原來神仙也耕田。

李賀熟悉神仙的生活,仿佛他曾經(jīng)參與其中。昌谷的山水、田園,處處有神的光輝。一只破錦囊,乃是唐朝最為耀眼的寶物之一。龍椅寶鼎不好比的。

詩人貧病交困。“茂陵歸臥嘆清貧?!?/p>

他掙扎著,還要出去謀生,挑起養(yǎng)家的重?fù)?dān)。這使我想到一個剛發(fā)生的本地故事:有一位農(nóng)民剛剛診斷了身患絕癥,卻毅然動身,遠(yuǎn)走他鄉(xiāng)去打工,只因他的孩子尚幼……

“己生須己養(yǎng),荷擔(dān)出門去?!?/p>

“俯首甘為孺子牛。”

李長吉拖病體遠(yuǎn)走潞州(今山西長治市),韓愈的弟子張徹在那兒做官。《傷心行》:“咽咽學(xué)楚吟,病骨傷幽素。秋姿白發(fā)生,木葉啼風(fēng)雨。燈青蘭膏歇,落照飛蛾舞。古壁生凝塵,羈魂夢中語?!痹娙祟A(yù)先想象路上的情形。敏感者多如此,會預(yù)先想象很多很多。

泣蘭微笑著,送丈夫登程。

此后她??奁浑p美目成了兩道關(guān)不上的水閘門。她每日倚門眺望,望眼欲穿:折斷門前新柳,病郎猶未歸來……

李賀這次帶了巴童,過宜陽、東都、河陽(今河南孟縣),馬入太行山,再過長平(今山西晉城)、高平,抵潞州。

時在秋天。

長平縣境內(nèi),詩人久久徘徊。他在尋找什么呢?

尋找四十萬將士的枯骨。

王琦注李賀《長平箭頭歌》:“長平騷,即秦將白起坑降卒四十萬人處也。”

長歌云:“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白翎金竿雨中盡,直余三脊殘狼牙。我尋平原乘兩馬,釋東石田篙塢下。風(fēng)長日短星蕭蕭,黑旗云濕懸夜空。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盡將羊炙。蟲棲雁病蘆筍紅,回風(fēng)送客吹陰火……”

長歌當(dāng)哭,哭四十萬抵抗暴秦的趙國戰(zhàn)士。

三棱箭頭銅銹斑斑,黑的漆,白的骨粉,紅血如丹砂。古戰(zhàn)場遍地餓鬼,魂魄啼肌瘦,詩人為他們傾盡乳酪,奉上烤羊。

秦滅六國,修長城,建皇陵,搞阿房宮,血流如長河,尸骨堆千丈。

李賀仁慈。這里有他的歷史觀。

潞州的官員張徹待他很好,設(shè)宴為他洗塵,“葛衣斷碎趙城秋,吟詩一夜東方白?!?/p>

李賀居潞州兩年多,微薄的傣祿寄回昌谷去。他游覽了一些地方,有學(xué)者稱還去過荊楚,覓屈原足跡。張徹為他提供漫游的盤纏。病身詩魂繞洞庭。

可是張徹調(diào)到長安去了,李賀失去依靠,潞州府的幕僚也做不成了。

詩人第三次遭遇失敗,也是最后一次了。歸昌谷,一路咳嗽,巴童晝夜服伺。釋館里,李賀仰望著浩瀚的夜空,笑著對巴童說:上帝新造了一座白玉樓,召我去作記呢。絆衣神人,上帝的使者。

后來他老做這樣的夢,并講給母親聽。

回家了,家里少了一個人。多了一座墳:李賀嬌美的妻子已長眠于地下。巴童淚如雨下,拿頭去撞碑。李賀卻微笑,喃喃道:泣蘭先去吧,衰蘭稍后就來。

“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常紅越女腮??蓱z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fēng)不用媒。”

這是李賀紀(jì)念美艷而早夭的妻子么?

更有《蘇小小墓》,把墳地墓園寫得多姿多彩,婉轉(zhuǎn)動人: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多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

詩人如此招芳魂,歷代罕見。

法國大詩人瓦雷里的代表作《海濱墓園》,乃是描繪海濱墓園風(fēng)光旖旎的經(jīng)典,死亡之光照耀著的生存,真是一派祥和,“大海啊,永遠(yuǎn)在重新開始。”瓦雷里去世,法國總統(tǒng)為他舉行國葬,把《海濱墓園》的最后幾句刻在他的墓碑上。

且看偉大的陶淵明,為他自己寫挽歌,“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瞧曉。馬為仰天鳴,風(fēng)為自蕭條。幽室一以閉,千年不復(fù)朝。千年不復(fù)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p>

這是中國最杰出的死亡之歌。生也從容,死也曠達: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境界,高得無以復(fù)加,卻又極普通尋常,親近著大地之上的一切短暫者。死者不知死,活人只管活。活著也就是懷念著,懷念逝者生前的點點滴滴。一代又一代,生死大循環(huán)。

陽光燦爛,冷月千山,二者在關(guān)乎生死的頂級詩篇中贏得了融和。事物的兩極原來共屬一體,催生藝術(shù)的強對流張力區(qū)。

李白杜甫白居易,對死亡主題展開不夠。

李賀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的死亡描繪,填補了唐詩的一大空缺。詩人顯然懂得孔夫子所不懂的那些東西。詩人指認(rèn)所有的人性,生本能和死本能,沒有任何禁區(qū)。這對皇權(quán)掌控人是不利的,也不符合孔孟戒條??鬃印安徽Z亂、力、怪、神”,而李賀詩中恰好充斥了此四者。天地人神巫鬼,十幾年攏集著李賀。在李賀的辭典中,秦皇漢武,一堆滯骨。當(dāng)然他并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對秦王李世民多有贊美,比如著名的《秦王飲酒》:“秦王騎虎游八極,劍光照空光自碧。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帳帳。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帳帳:象聲詞。

秦王氣魄大,酒酣喝月使倒行。而李賀筆下的日月都要倒行。詩人自有詞語的王國,桂冠與皇冠,各有各的光輝。

詩人以親近死亡的姿態(tài)打量生存,并不殺人害人。詩意的生活也不消耗能源。詩人制造痛苦的、變態(tài)的、陰冷的意象,對洞察人類靈魂、培植正面的意緒是有效的。惡之花盛開,而“惡是善的惡”。

西方學(xué)者說:“卡夫卡是表現(xiàn)人類痛苦最徹底的作家。”

卡夫卡或李賀,是不能“悅閱”的。此二人比較極端罷了,所有的頂級藝術(shù)都拒絕單純的悅讀,更何況淺表性生存所籠罩下的淺閱讀。

吊詭的是:人類直面痛苦、災(zāi)難的能力降低,一味尋樂消費囂張,勢必面臨更多的痛苦與災(zāi)難。

李賀詩有奇詭、冷艷之定評,但需要指出:他的句子是從他的身體里長出來的。詩人無意為怪,怪是他的恒常情態(tài)。所謂病態(tài)美,并不是他追求的一種結(jié)果。李賀詩,堪稱中國古典精英文化中最為稀缺的資源之一,這資源能用上兆億次。而西方大詩人幾為病態(tài)美之同義語:荷爾德林,王爾德,波德萊爾,阿波里奈爾,艾略特,龐德,蘭波,策蘭……法國作家梅里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也是描寫病態(tài)美的大師。

李賀寫詩,連年嘔心瀝血。

從潞州歸昌谷數(shù)月后,他嘔血,一口口吐紅血?;杳砸餐隆?/p>

唉,細(xì)瘦病詩人,多少鮮紅血,噴濺成朵朵詩花?

公元816年,李長吉卒,享年二十七歲,葬于昌谷。

母鄭氏,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過了十五年,李賀的好友沈亞之發(fā)現(xiàn)了詩人遺稿,編輯成卷,并請杜牧作序。

杜牧《李長吉歌詩敘》近千言,其中評價李賀詩說:“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墻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哆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就生命的強度而言,李長吉壽比幾百年。

杜牧的這段話,分別以云煙、流水、春和、秋潔、風(fēng)墻陣馬、瓦棺篆鼎、時花美女、荒國哆殿、牛鬼蛇神來形容李賀詩,恰好是九種風(fēng)格。九是大數(shù),既喻其多,又諧音久,也許杜牧是有意為之的吧。

李賀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受到高度關(guān)注。

中晚唐文壇之盛,并不弱于盛唐。作家的寫作已是獨立自主的行為,并輔之以文藝?yán)碚?。白居易、韓愈、杜牧等大家皆有文論,這一點強于盛唐。有價值的作品一經(jīng)出現(xiàn),會很快引起文壇的興趣。李賀寫得好,韓愈就去找他。而杜甫直到暮年,尚自嘆知音少。盛唐藝術(shù)的大流行摻雜著權(quán)力因素,李白名頭響,和唐玄宗招他供奉翰林有關(guān)。中晚唐的文壇則漸漸形成自足的局面。文學(xué)自律,而非他律。韓愈等人確立李杜的價值,還經(jīng)過了一番斗爭。韓愈高喊:“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愚兒,何故用謗傷。蛻蚌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中唐有名的苦吟詩人還有賈島、孟郊、盧全.比如賈島“推敲”的典故,為一個字而大傷腦筋。勤奮有余,佳作有限。但是他們較真,執(zhí)拗,骨子里尊重漢語藝術(shù)。賈孟以下,更有遍布各地的苦吟者。為何苦吟?

魯迅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在唐已經(jīng)寫盡?!?/p>

盛唐以后,詩歌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和表現(xiàn)手段趨于完善,創(chuàng)新不易.白居易降格以求,把詩寫給老嶇看,做到了雅俗共賞。李賀走上了相反的一條路,他迷戀屈原和齊梁宮體詩,挖到了屬于自己的金礦。李賀“不屑作經(jīng)人道過語”,是其個性使然。他是病人,靈與肉對外界的反應(yīng)有很大的特殊性,又早年漫游,一生失敗,幾番長足于道路,情緒亢奮而復(fù)雜,消沉而綿長,怪異而自持。他捕捉感覺、描寫幻覺的能力恐怕無人能比。源自《詩經(jīng)》的比、興、賦手段他駕輕就熟,能把眼前的景物與內(nèi)心的訴求處理得出人意表。他的詩色彩感強烈,意象跳躍,熟語生用,生僻字層出不窮。例如艷詩《惱公》,長達一百句,五十韻,寫一女子的容貌、歌聲、體態(tài)、衣飾、居室、帳慢,以及她怎樣留宿情人,用了大量濃艷晦澀之語。古人讀他尚須翻字典、查典故,今人更難。

魯迅說:“我是散文式的人,任何中國詩人的詩,都不喜歡。只是年輕時較愛讀唐朝李賀的詩。他的詩晦澀難懂,正因為難懂,才欽佩的?!濒斞赶壬囊靶?,與李賀有相似處。

毛澤東也愛讀李賀的詩,并且,不只是青年時代愛讀。

李賀與眾不同,內(nèi)心世界千變?nèi)f化,所以非得川許多生僻晦澀的字和詞。朱熹評價說:“李賀詩巧,然較怪,不如太白自在?!鼻迦巳~燮《原詩》云:“李賀鬼才,其造語人險,正如蒼頗造字.可使鬼夜哭?!?/p>

清代另一學(xué)者黃子云說:“昌谷之筆,有若鬼斧,然僅能鑿幽而不能抉明。其不永年,宜也。嘔心之句,亦亙古僅見?!?/p>

這些評價各有見地。歐陽修、洪邁、陸游、楊萬里、胡仔,以及近現(xiàn)代諸大家,對李賀詩均有精辟見解。

千余年來,李賀成為中國相當(dāng)醒目的文化現(xiàn)象。人們對他的解讀會持續(xù)下去。李賀人奇怪,然后詩怪,人與詩是統(tǒng)一的。他沒有時下常見的假風(fēng)格。他從不追求蒙人。

李賀詩的晦澀,既有精神探險的成分,又有不得已:內(nèi)心訴求千般涌,不得不挑選許多生僻字。這與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漢賦討好帝王、夸耀生字、拿語言作排場不可并論。

李賀詩今存二百四十余首。各種版本汗牛充棟。評論他的文章能編好幾本厚書。

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的探險者為數(shù)并不多。下功夫讀李賀,會有收獲。

末了,引用一則北宋文壇軼聞,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為奇絕無對。曼卿對,‘月如無恨月長圓’,人以為勃敵。”勃通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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