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書
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別的多雨。因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傾盆的下,只是蜘蛛絲似的一縷縷的灑下來。雨雖然細(xì)得望去都看不見,天色卻非常陰沉,使人十分氣悶。在這樣的時候,常引起一種空想,覺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談閑話,那是頗愉快的事。不過這些空想當(dāng)然沒有實現(xiàn)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覺得陰沉。想要做點正經(jīng)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氣的燒酒,一點味道都沒有,只好隨便寫一兩行,并無別的意思,聊以對付這雨天的氣悶光陰罷了。
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晴也將變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時候,人們的心里也會有雨天,而且陰沉的期間或者更長久些,因此我這雨天的隨筆也就常有續(xù)寫的機會了。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五日,在北京。
(1923年11月10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槐壽)
自序二
前年冬天《自己的園地》出板以后,起手寫《雨天的書》,在半年里只寫了六篇,隨即中止了,但這個題目我很歡喜,現(xiàn)在仍舊拿了來作這本小書的名字。
這集子里共有五十篇小文,十分之八是近兩年來的文字,《初戀》等五篇則是從《自己的園地》中選出來的。這些大都是雜感隨筆之類,不是什么批評或論文。據(jù)說天下之人近來已看厭這種小品文了,但我不會寫長篇大文,這也是無法。我的意思本來只想說我自己要說的話,這些話沒有趣味,說又說得不好,不長,原是我自己的缺點,雖然缺點也就是一種特色。這種東西發(fā)表出去,厭看的人自然不看,沒有什么別的麻煩,不過出板的書店要略受點損失罷了,或者,我希望,這也不至于很大吧。
我編校這本小書畢,仔細(xì)思量一回,不禁有點驚詫,因為意外地發(fā)見了兩件事。一,我原來乃是道德家,雖然我竭力想擺脫一切的家數(shù),如什么文學(xué)家批評家,更不必說道學(xué)家。我平素最討厭的是道學(xué)家,(或照新式稱為法利賽人,)豈知這正因為自己是一個道德家的緣故;我想破壞他們的偽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實卻同時非意識地想建設(shè)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來。我看自己一篇篇的文章,里邊都含著道德的色彩與光芒,雖然外面是說著流氓似的土匪似的話。我很反對為道德的文學(xué),但自己總做不出一篇為文章的文章,結(jié)果只編集了幾卷說教集,這是何等滑稽的矛盾。也罷,我反正不想進(jìn)文苑傳,(自然也不想進(jìn)儒林傳,)這些可以不必管他,還是“從吾所好”,一徑這樣走下去吧。
二,我的浙東人的氣質(zhì)終于沒有脫去。我們一族住在紹興,只有十四世,其先不知是那里人,雖然普通稱是湖南道州,再上去自然是魯國了。這四百年間越中風(fēng)土的影響大約很深,成就了我的不可拔除的浙東性,這就是世人所通稱的“師爺氣”。本來師爺與錢店官同是紹興出產(chǎn)的壞東西,民國以來已逐漸減少,但是他那法家的苛刻的態(tài)度,并不限于職業(yè),卻彌漫及于鄉(xiāng)間,仿佛成為一種潮流,清朝的章實齋李越縵即是這派的代表,他們都有一種喜罵人的脾氣。我從小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xùn),后來又想溷跡于紳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學(xué)為周慎,無如舊性難移,燕尾之服終不能掩羊腳,檢閱舊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嗚呼,我其終為“師爺派”矣乎?雖然,此亦屬沒有法子,我不必因自己以為是越人而故意如此,亦不必因其為學(xué)士大夫所不喜而故意不如此:我有志為京兆人,而自然乃不容我不為浙人,則我亦隨便而已耳。
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但是看古代或外國文學(xué)才有此種作品,自己還夢想不到有能做的一天,因為這有氣質(zhì)境地與年齡的關(guān)系,不可勉強,像我這樣褊急的脾氣的人,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zhèn)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這就是我的大愿望。我查看最近三四個月的文章,多是照例罵那些道學(xué)家的,但是事既無聊,人亦無聊,文章也就無聊了,便是這樣的一本集子里也不值得收入。我的心真是已經(jīng)太荒蕪了。田園詩的境界是我以前偶然的避難所,但這個我近來也有點疏遠(yuǎn)了。以后要怎樣才好,還須得思索過,——只可惜現(xiàn)在中國連思索的余暇都還沒有。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病中倚枕書。
英國十八世紀(jì)有約翰妥瑪斯密(John Thomas Smith)著有一本書,也可以譯作《雨天的書》(Book for a Rainy Day),但他是說雨天看的書,與我的意思不同。這本書我沒有見過,只在講詩人勃萊克(William Blake)的書里看到一節(jié)引用的話,因為他是勃萊克的一個好朋友。十五日又記。
(1925年11月30日刊于《語絲》第55期,署名周作人)
苦雨
伏園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于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么興味,但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nèi),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xiāng)住民的風(fēng)趣,雖然較為危險,一不小心,拙劣地轉(zhuǎn)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fēng)雨,一葉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發(fā)文身時候的脾氣,對于水頗感到親近,不過北京的泥塘似的許多“?!睂嵲诓缓軡M意,這樣的水沒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陜半天”去似乎要走好兩天的準(zhǔn)沙漠路,在那時候倘若遇見風(fēng)雨,大約是很舒服的,遙想你胡坐騾車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著四打之內(nèi)的汽水,悠然進(jìn)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這只是我的空想,如詩人的理想一樣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騾車中遇雨,很感困難,正在叫苦連天也未可知,這須等你回京后問你再說了。
我住在北京,遇見這幾天的雨,卻叫我十分難過。北京向來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構(gòu)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實垛磚墻,大抵只用泥墻抹灰敷衍了事。近來天氣轉(zhuǎn)變,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兩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園的西墻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來摸索北房的鐵絲窗,從次日起趕緊邀了七八位匠人,費兩天工夫,從頭改筑,已經(jīng)成功十分八九,總算可以高枕而臥,前夜的雨卻又將門口的南墻沖倒二三丈之譜。這回受驚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島君“渠們”倆,因為“梁上君子”如再見光顧,一定是去躲在“渠們”的窗下竊聽的了。為消除“渠們”的不安起見,一等天氣晴正,急須大舉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這幾天只好暫時拜托川島君的老弟費神代為警護(hù)罷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幾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興放幾個爆仗以外,夜里總還安靜,那樣嘩喇嘩喇的雨聲在我的耳朵已經(jīng)不很聽?wèi)T,所以時常被它驚醒,就是睡著也仿佛覺得耳邊粘著面條似的東西,睡的很不痛快。還有一層,前天晚間據(jù)小孩們報告,前面院子里的積水已經(jīng)離臺階不及一寸,夜里聽著雨聲,心里胡里胡涂地總是想水已上了臺階,浸入西邊的書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點鐘,赤腳撐傘,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滿了全屋,約有一寸深淺,這才嘆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了;倘若這樣興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卻沒有水,恐怕那時反覺得失望,沒有現(xiàn)在那樣的滿足也說不定。幸而書籍都沒有濕,雖然是沒有什么價值的東西,但是濕成一餅一餅的紙糕,也很是不愉快?,F(xiàn)今水雖已退,還留下一種漲過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談,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寫字,所以這封信是在里邊炕桌上寫的。
這回的大雨,只有兩種人最是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xiàn)在看見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結(jié)隊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實在很有點冷,但他們不怕,下到水里還不肯上來。大人見小孩們玩的有趣,也一個兩個地加入,但是成績卻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大人,——其一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島君。第二種喜歡下雨的則為蝦蟆。從前同小孩們往高亮橋去釣魚釣不著,只捉了好些蝦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里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卻極有田村的風(fēng)味。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蝦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痛惡而深絕之,大有欲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蝦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靜聽,往往變成一種金屬音,很是特別,又有時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稱蛙蛤為吠,大約也是從實驗而來。我們院子里的蝦蟆現(xiàn)在只見花條的一種,它的叫聲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這個叫法,可以說是革音,平常自一聲至三聲,不會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聽它一口氣叫上十二三聲,可見它是實在喜歡極了。
這一場大雨恐怕在鄉(xiāng)下的窮朋友是很大的一個不幸,但是我不曾親見,單靠想像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虛偽地代為悲嘆了。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只是個人的事情,于人生無益,我也承認(rèn),我本來只想說個人的私事,此外別無意思。今天太陽已經(jīng)出來,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這封信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我本等著看你的秦游記,現(xiàn)在卻由我先寫給你看,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罷。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書。
(1924年7月22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樸念仁)
鳥聲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爆F(xiàn)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jié)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jīng)近于鄉(xiāng)村。這所謂鳥當(dāng)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shù),因為他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jié)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檐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天早來的啄木的干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干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舞著,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ekoo, jug—jug, pee—wee, 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F(xiàn)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么鳥。第一種是勃姑,書名鸤鳩,他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fā)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他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鄉(xiāng)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他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他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fā)癡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云是田鳧,但據(jù)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rèn)不得這是鴟是鸮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幾時曾聽見他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wù)叨鄻O懊惱,大約此風(fēng)古已有之,查檢觀颒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xì)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并不錯,比任何風(fēng)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xiàn)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xiāng)間稱云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fēng)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他是那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干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啾,啾!”
“嘎嘎!”
(十四年四月)
(1925年4月6日刊于《語絲》第21期,署名開明)
日記與尺牘
日記與尺牘是文學(xué)中特別有趣味的東西,因為比別的文章更鮮明的表出作者的個性。詩文小說戲曲都是做給第三者看的,所以藝術(shù)雖然更加精煉,也就多有一點做作的痕跡。信札只是寫給第二個人,日記則給自己看的,(寫了日記預(yù)備將來石印出書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實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覺得都有點做作,因此反動地喜看別人的日記尺牘,感到許多愉快。我不能寫日記,更不善寫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隱約覺到,但要寫他下來,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總不免還有做作,——這并非故意如此,實在是修養(yǎng)不足的緣故,然而因此也愈覺得別人的日記尺牘之佳妙,可喜亦可貴了。
中國尺牘向來好的很多,文章與風(fēng)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還應(yīng)能顯出主人的性格?!度珪x文》中錄王羲之雜帖,有這兩章:
“吾頃無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猶有勞務(wù),甚劣劣?!?/p>
“不審復(fù)何似?永日多少看未?九日當(dāng)采菊不?至日欲共行也,但不知當(dāng)晴不耳?”
我覺得這要比“奉橘三百顆”還有意思。日本詩人芭蕉(Bashō)有這樣一封向他的門人借錢的信,在寥寥數(shù)語中畫出一個飄逸的俳人來。
“欲往芳野行腳,?;萁桡y五錢。此系勒借,容當(dāng)奉還。唯老夫之事,亦殊難說耳。
去來君 芭蕉?!?/p>
日記又是一種考證的資料。近閱汪輝祖的《病榻夢痕錄》上卷,乾隆二十年(1755)項下有這幾句話:
“紹興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價斗三百錢,丐殍載道?!蓖迨拍辏?794)項下又云:
“夏間米一斗錢三百三四十文。往時米價至一百五六十文,即有餓殍,今米常貴而人尚樂生,蓋往年專貴在米,今則魚蝦蔬果無一不貴,故小販村農(nóng)俱可糊口?!?/p>
這都是經(jīng)濟(jì)史的好材料,同時也可以看出他精明的性分。日本俳人一茶(Issa)的日記一部分流行于世,最新發(fā)見刊行的為《一茶旅日記》,文化元年(1804)十二月中有記事云:
“二十七日陰,買鍋?!?/p>
“二十九日雨,買醬?!?/p>
十幾個字里貧窮之狀表現(xiàn)無遺。同年五月項下云:
“七日晴,投水男女二人浮出吾妻橋下?!贝送膺€多同類的記事,年月從略:
“九日晴,南風(fēng),妓女花井火刑?!?/p>
“二十四日晴。夜,庵前板橋被人竊去。”
“二十五日雨。所余板橋被竊?!?/p>
這些不成章節(jié)的文句卻含著不少的暗示的力量,我們讀了恍忽想見作者的人物及背景,其效力或過于所作的俳句。我喜歡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但也愛他的日記,雖然除了吟詠以外只是一行半行的紀(jì)事,我卻覺得他盡有文藝的趣味。
在外國文人的日記尺牘中有一兩節(jié)關(guān)于中國人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抄錄于下,博讀者之一粲。倘若讀者不笑而發(fā)怒,那是介紹者的不好,我愿意賠不是,只請不要見怪原作者就好了。
夏目漱石日記,明治四十二年(1909)
“七月三日”
“晨六時地震。夜有支那人來,站在柵門前說把這個開了。問是誰,來干什么,答說我你家里的事都聽見,姑娘八位,使女三位,三塊錢。完全像個瘋子。說你走罷也仍不回去,說還不走要交給警察了,答說我是欽差,隨出去了。是個荒謬的東西?!?/p>
以上據(jù)《漱石全集》第十一卷譯出,后面是從英譯《契訶夫書簡集》中抄譯的一封信。
契訶夫與妹書
“一八九〇年六月二十九日,在木拉伏夫輪船上?!?/p>
“我的艙里流星紛飛,——這是有光的甲蟲,好像是電氣的火光。白晝里野羊游泳過黑龍江。這里的蒼蠅很大。我和一個契丹人同艙,名叫宋路理,他屢次告訴我在契丹為了一點小事就要‘頭落地’。昨夜他吸鴉片煙醉了,睡夢中只是講話,使我不能睡覺。二十七日我在契丹愛琿城近地一走。我似乎漸漸的走進(jìn)一個怪異的世界里去了。輪船播動,不好寫字?!?/p>
“明天我將到伯力了。那契丹人現(xiàn)在起首吟他扇上所寫的詩了。”
(十四年三月)
(1925年3月9日刊于《語絲》第17期,署名開明)
死之默想
四世紀(jì)時希臘厭世詩人巴拉達(dá)思作有一首小詩道:
(Polla laleis, 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饒舌了,人呵,不久將睡在地下;
住口罷,你生存時且思索那死。”
這是狠有意思的話。關(guān)于死的問題,我無事時也曾默想過,(但不坐在樹下,大抵是在車上,)可是想不出什么來,——這或者因為我是個“樂天的詩人”的緣故吧。但其實我何嘗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過我不很能夠感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覺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有所饒舌了。
竊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種種不同,“以愚觀之”可以定為三項,其一是怕死時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樂,其三是顧慮家族??嗤幢人肋€可怕,這是實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個遠(yuǎn)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在十二月底想投河尋死,(我們鄉(xiāng)間的河是經(jīng)冬不凍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隨即走了上來,說是因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癡也未可知,但這卻是真實的人情。倘若有人能夠切實保證,誠如某生物學(xué)家所說,被猛獸咬死癢蘇蘇地很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裹糧入山去投身飼餓虎的了??上н@一層不能擔(dān)保,有些對于別項已無留戀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為躊躕了。
顧慮家族,大約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較小者,因為這還有救治的方法。將來如有一日,社會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種的節(jié)制以外,大家不問老幼可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醫(yī)藥教育,均由公給,此上更好的享受再由個人自己的努力去取得,那么這種顧慮就可以不要,便是夜夢也一定平安得多了。不過我所說的原是空想,實現(xiàn)還不知在幾十百千年之后,而且到底未必實現(xiàn)也說不定,那么也終是遠(yuǎn)水不救近火,沒有什么用處。比較確實的辦法還是設(shè)法發(fā)財,也可以救濟(jì)這個憂慮。為得安閑的死而求發(fā)財,倒是狠高雅的俗事,只是發(fā)財大不容易,不是我們都能做的事,況且天下之富人有了錢便反死不去,則此亦頗有危險也。
人世的快樂自然是狠可貪戀的,但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的感到,像我們將近“不惑”的人,嘗過了凡人的苦樂,此外別無想做皇帝的野心,也就不覺得還有舍不得的快樂。我現(xiàn)在的快樂只想在閑時喝一杯清茶,看點新書,(雖然近來因為政府替我們儲蓄,手頭只有買茶的錢,)無論他是講蟲鳥的歌唱,或是記賢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繪,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然而朋友來談天的時候,也就放下書卷,何況“無私神女”(Atropos)的命令呢?我們看路上許多乞丐,都已沒有生人樂趣,卻是苦苦的要活著,可見快樂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戀這個塵世罷。講到他們,實在已是了無牽掛,大可“來去自由”,實際卻不能如此,倘若不是為了上邊所說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怕河水比徹骨的北風(fēng)更冷的緣故了?
對于“不死”的問題,又有什么意見呢?因為少年時當(dāng)過五六年的水兵,頭腦中多少受了唯物論的影響,總覺得造不起“不死”這個觀念來,雖然我狠喜歡聽荒唐的神話。即使照神話故事所講,那種長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點兒都不喜歡。住在冷冰冰的金門玉階的屋里,吃著五香牛肉一類的麟肝鳳脯,天天游手好閑,不在松樹下著棋,便同金童玉女廝混,也不見得有什么趣味,況且永遠(yuǎn)如此,更是單調(diào)而且困倦了。又聽人說,仙家的時間是與凡人不同的,詩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所以爛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邊只是半個時辰耳,那里會有日子太長之感呢?但是由我看來,仙人活了二百萬歲也只抵得人間的四十春秋,這樣浪費時間無裨實際的生活,殊不值得費盡了心機去求得他;倘若二百萬年后劫波到來,就此溘然,將被五十歲的凡夫所笑。較好一點的還是那西方鳳鳥(Phoinix)的辦法,活上五百年,便爾蛻去,化為幼鳳,這樣的輪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們是只此一家,別人不能仿作,大約我們還只好在這被容許的時光中,就這平凡的境地中,尋得些須的安閑悅樂,即是無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的問題,乃是神秘派詩人的領(lǐng)域,我們平凡人對于成仙做鬼都不關(guān)心,于此自然就沒有什么興趣了。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22日刊于《語絲》第6期,署名開明)
唁辭[1]
昨日傍晚,妻得到孔德學(xué)校的陶先生的電話,只是一句話,說:“齊可死了——?!饼R可是那邊的十年級學(xué)生,聽說因患膽石癥(?)往協(xié)和醫(yī)院乞治,后來因為待遇不親切,改進(jìn)德國醫(yī)院,于昨日施行手術(shù),遂不復(fù)醒。她既是校中高年級生,又天性豪爽而親切,我家的三個小孩初上學(xué)校,都很受她的照管,好像是大姊一樣,這回突然死別,孩子們雖然驚駭,卻還不能了解失卻他們老朋友的悲哀,但是妻因為時常住[2]校也和她很熟,昨天聞信后為茫然久之,一夜都睡不著覺,這實在是無怪的。
死總是很可悲的事,特別是青年男女的死,雖然死的悲痛不屬于死者而在于生人。照常識看來,死是還了自然的債,與生產(chǎn)同樣地嚴(yán)肅而平凡,我們對于死者所應(yīng)表示的是一種敬意,猶如我們對于走到標(biāo)竿下的競走者,無論他是第一著或是中途跌過幾交而最后走到。在中國現(xiàn)在這樣狀況之下,“死之贊美者”(Peisithanatos)的話未必全無意義,那么“年華雖短而憂患亦少”也可以說是好事,即使尚未能及未見日光者的幸福。然而在死者縱使真是安樂,在人生[3]總是悲痛。我們哀悼死者,并不一定是在體察他滅亡之苦痛與[4]悲哀,實在多是引動追懷,痛切地發(fā)生今昔存歿之感。無論怎樣地相信神滅,或是厭世,這種感傷恐終不易擺脫。日本詩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里記他的女兒聰女之死,有這幾句: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與蕣華同謝此世。母親抱著死兒的臉荷荷的大哭,這也是難怪的了。到了此刻,雖然明知逝水不歸,落花不再返枝,但無論怎樣達(dá)觀,終于難以斷念的,正是這恩愛的羈絆?!苍娫?span >[5]:〕
露水的世呀,
雖然是露水的世,
雖然是如此[6]。”
雖然是露水的世,然而自有露水的世的回憶,所以仍多哀感。美忒林克在《青鳥》上有一句平庸的警句曰“死者生存在活人的記憶上?!饼R女士在世十九年,在家庭學(xué)校,親族友朋之間,當(dāng)然留下許多不可磨滅的印象,隨在足以引起悲哀,我們體念這些人的心情,實在不勝同情,雖然別無勸慰的話可說。死本是無善惡的,但是它加害于生人者卻非淺鮮,也就不能不說它是惡的了。
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而且恐怕以后也永不會知道,但我對于希冀死后生活之心情覺得很能了解。人在死后倘尚有靈魂的存在如生前一般,雖然推想起來也不免有些困難不易解決,但因此不特可以消除滅亡之恐怖,即所謂恩愛的羈絆也可得到適當(dāng)?shù)陌参?。人有什么不能滿足的愿望,輒無意地投影于儀式或神話之上,正如表示在夢中一樣。傳說上李夫人楊貴妃的故事,民俗上童男女死后被召為天帝使者的信仰,都是無聊之極思,卻也是真的人情之美的表現(xiàn):我們知道這是迷信,我確信這樣虛幻的迷信里也自有其美與善的分子存在。這于死者的家人親友是怎樣好的一種慰藉,倘若他們相信——只要能夠相信,百歲之后,或者乃至夢中夜里,仍得與已死的親愛者相聚,相見!然而,可惜我們不相應(yīng)地受到了科學(xué)的灌洗,既失卻先人的可祝福的愚蒙,又沒有養(yǎng)成畫廊派哲人(Stoics)的超絕的堅忍,其結(jié)果是恰如牙根里露出的神經(jīng),因了冷風(fēng)熱氣隨時益增其痛楚。對于幻滅的現(xiàn)代人之遭逢不幸,我們于此更不得不特別表示同情之意。
我們小女兒若子生病的時候,齊女士很惦念她;現(xiàn)在若子已經(jīng)好起來,還沒有到學(xué)校去和老朋友一見面,她自己卻已不見了。日后若子回憶起來時,也當(dāng)永遠(yuǎn)是一件遺恨的事吧。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夜。
(1925年5月26日作,署名周作人)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學(xué)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板,載有兩篇兒童作品,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兒寫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兩個弟弟說:“我們把月亮請下來,叫月亮抱我們到天上去玩。月亮給我們東西,我們很高興。我們拿到家里給母親吃,母親也一定高興?!?/p>
但是這張旬刊從郵局寄到的時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狀態(tài)了。她的母親望著攤在席上的報紙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只叫我好好地收藏起來,——做一個將來決不再寓目的紀(jì)念品。我讀了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起六歲時死亡的四弟椿壽,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兩三天,也是固執(zhí)地向著傭婦追問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這都是迷信,卻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發(fā)生冰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發(fā)起熱來,繼之以大吐,恰巧小兒用的攝氏體溫表給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著第二次種的牛痘,把華氏的一具拿去應(yīng)用,我們房里沒有體溫表了,所以不能測量熱度,到了黎明從間壁房中拿表來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時左右起了痙攣,妻抱住了她,只喊說,“阿玉驚了,阿玉驚了!”弟婦(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邊叫內(nèi)弟起來,說:“阿玉死了!”他驚起不覺墜落床下。這時候醫(yī)生已到來了,診察的結(jié)果說疑是“流行性腦脊髓膜炎”,雖然征候還未全具,總之是腦的故障,危險很大。十二時又復(fù)痙攣,這回腦的方面倒還在其次了,心臟中了霉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膚現(xiàn)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的痕好久還不回復(fù)。這一日里,院長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護(hù)婦永井君白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來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幫助看病。第一天在混亂中過去了,次日病人雖不見變壞,可是一晝夜以來每兩小時一回的樟腦注射毫不見效,心臟還是衰弱,雖然熱度已減至三八至九度之間。這天下午因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趕往哈達(dá)門去買,路上時時為不祥的幻想所侵襲,直到回家看見毫無動靜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強往學(xué)校去,下午三點半正要上課,聽說家里有電話來叫,趕緊又告假回來,幸而這回只是夢囈,并未發(fā)生什么變化。夜中十二時山本先生診后,始宣言性命可以無慮。十二日以來,經(jīng)了兩次的食鹽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腦注射,身上擁著大小七個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時之末總算已離開了死之國土,這真是萬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來告訴川島君說,那日曜日他以為一定不行的了。大約是第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婦的房里躲著下淚,她也覺得這小朋友怕要為了什么而辭去這個家庭了。但是這病人竟從萬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那里來的力量。醫(yī)呢,藥呢,她自己或別的不可知之力呢?但我知道,如沒有醫(yī)藥及大家的救護(hù),她總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種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謝便有所歸,而且當(dāng)初的驚怖或者也可減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對于未知之力有時或感著驚異,卻還沒有致感謝的那么深密的接觸。我現(xiàn)在所想致感謝者在人而不在自然,我很感謝山本先生與永井君的熱心的幫助,雖然我也還不曾忘記四年前給我醫(yī)治肋膜炎的勞苦。川島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訪問,也是應(yīng)該致謝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腦部已經(jīng)漸好,可以移動,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醫(yī)院,她的母親和“姊姊”陪伴著,因為心臟尚須療治,住在院里較為便利,省得醫(yī)生早晚兩次趕來診察?,F(xiàn)在溫度復(fù)原,脈搏亦漸恢復(fù),她臥在我曾經(jīng)住過兩個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著一個冰枕,胸前放著一個小冰囊,伸出兩只手來,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歲的時候,都花過十來塊錢,分給用人并吃點東西當(dāng)作紀(jì)念,去年因為籌不出這筆款,所以沒有這樣辦,這回病好之后,須得設(shè)法來補做并以祝賀病愈。她聽懂了這會話的意思,便反對說,“這樣辦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歲,那么明年豈不還是十一歲么?”我們聽了不禁破顏一笑。唉,這個小小的情景,我們在一星期前那里敢夢想到呢?
緊張透了的心一時殊不容易松放開來。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下午因為稍覺頭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這才見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開,山桃爛熳得開始憔悴了,東邊路旁愛羅先珂君回俄國前手植作為紀(jì)念的一株杏花已經(jīng)零落凈盡,只剩有好些綠蒂隱藏嫩葉的底下。春天過去了,在我們彷徨驚恐的幾天里,北京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天早已偷偷地走過去了。這或者未免可惜,我們今年竟沒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會開的,春天明年也會再來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們今年幸而能夠留住了別個一去將不復(fù)來的春光,我們也就夠滿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夠?qū)懗鲞@篇東西來,可見我的凌亂的頭腦也略略靜定了,這也是一件高興的事。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1925年5月4日刊于《語絲》第25期,署名開明)
若子的死
若子字霓蓀,生于中華民國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午后十時,以民國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二時死亡,年十五歲。
十六日若子自學(xué)校歸,晚嘔吐腹痛,自知是盲腸,而醫(yī)生誤診為胃病,次日復(fù)診始認(rèn)為盲腸炎,十八日送往德國醫(yī)院割治,已并發(fā)腹膜炎,遂以不起。用手術(shù)后痛苦少已,而熱度不減,十九日午后益覺煩躁,至晚忽啼曰“我要死了”,繼以昏藝,注射樟腦油,旋清醒如常,迭呼兄姊弟妹名,悉為招來,唯兄豐一留學(xué)東京不得相見,其友人亦有至者,若子一一招呼,唯痛恨醫(yī)生不置,常以兩腕力抱母頸低語曰,“呣媽,我不要死?!比欢K于死了。吁可傷已。
若子遺體于二十六日移放西直門外廣通寺內(nèi),擬于明春在西郊購地安葬。
我自己是早已過了不惑的人,我的妻是世奉禪宗之教者,也當(dāng)可減少甚深的迷妄,但是睹物思人,人情所難免,況臨終時神志清明,一切言動,歷在心頭,偶一念及,如觸腫瘍,有時深覺不可思議,如此景情,不堪回首,誠不知當(dāng)時之何以能擔(dān)負(fù)過去也。如今才過七日,想執(zhí)筆記若子的死之前后,乃屬不可能的事,或者竟是永久不可能的事亦未可知:我以前曾寫《若子的病》,今日乃不得不來寫《若子的死》,而這又總寫不出,此篇其終有目無文乎。只記若子生卒年月以為記念云爾。十一月二十六日送殯回來之夜,豈明附記。
《雨天的書》初版中所載照相系五年前物,今撤去,改用若子今年所留遺影,此系八月十七日在北平所照,蓋死前三個月也。又記。
(1929年12月4日刊于《華北日報》,署名豈明)
體操
我有兩個女孩子,在小學(xué)校里讀書。她們對于別項功課,都還沒有什么,獨怕的是體操。每天早上她們叫母親或哥哥代看課程表,聽說今天有體操,便說道這真窘極了。我于教育學(xué)是個門外漢,不能去下什么批評,但想起我自己的經(jīng)驗,不禁對于小孩們發(fā)生一種同情。
我沒有進(jìn)過小學(xué)校,因為在本地有小學(xué)校建設(shè)起來的時候,我早已過了學(xué)齡,進(jìn)不去了。所以我所進(jìn)的學(xué)校,是一種海軍的學(xué)校,便是看不起我們的多數(shù)的親族所稱為當(dāng)兵的。在這個“兵”的生活里,體操與兵操是每日有的,幸而那時教體操的——現(xiàn)在海軍部里做官——L老師人很和氣,所以我們也還沒有什么不服。我們不會演武技的只消認(rèn)定一種啞鈴,聽他發(fā)過“滕倍耳”什么什么的口令,跟著領(lǐng)頭的“密司忒高”做去便好了。密司忒高面北獨立,揮舞他特別大而且重的黃銅啞鈴,但是因為重了,他也揮舞的不大起勁,于是我們也就更為隨便,草率了事。過了幾年,學(xué)堂的總辦想要整頓,改請了一位軍人出身的M老師,他自己的武技的確不錯,可是我們因此“真窘極了”。他命令一切的人都要一律的習(xí)練,于是有幾位不幸的朋友掛在橫的云梯上,進(jìn)退不得,有的想在木馬上翻筋斗,卻倒爬了下來。啞鈴隊的人便分散了,有許多習(xí)練好了,有許多仍在掙扎,有一部分變了反抗的逃避,初只暫時請假,后來竟是正式的長假了。我們這一群的人,當(dāng)然成了校內(nèi)的注意人物,以為不大安分,但我即在此刻想來也覺得并未怎樣的做錯:M老師的個人,我對于他還是懷著好意的,但是他那無理解而且嚴(yán)厲的統(tǒng)一的訓(xùn)練法,我終于很是嫌惡。
前月里有一個朋友同我談起莎士比亞的戲劇,他說莎士比亞雖有世界的聲名,但讀了他重要的作品,終于未能知道他的好處。這句話我很有同感,因為我也是不懂莎士比亞的。太陽的光熱雖然不以無人領(lǐng)受而失其價值,但在不曾領(lǐng)受的人不能不說為無效用。學(xué)校里的體操既經(jīng)教育家承認(rèn)加入,大約同莎士比亞的戲劇一樣,自有其重大的價值,但實際上怎樣才能使他被領(lǐng)受有效用,這實在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十年十一月)
(1921年11月27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式芬)
懷舊
讀了郝秋圃君的雜感《聽一位華僑談話》,不禁引起我的懷舊之思。我的感想并不是關(guān)于僑民與海軍的大問題的,只是對于那個南京海軍魚雷槍炮學(xué)校的前身,略有一點回憶罷了。
海軍魚雷槍炮學(xué)校大約是以前的《封神傳》式的“雷電學(xué)校”的改稱,但是我在那里的時候,還叫作“江南水師學(xué)堂”,這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魚雷剛才停辦,由駕駛管輪的學(xué)生兼習(xí),不過大家都不用心,所以我現(xiàn)在除了什么“白頭魚雷”等幾個名詞以外,差不多忘記完了。
舊日的師長里很有不能忘記的人,我是極表尊敬的,但是不便發(fā)表,只把同學(xué)的有名人物數(shù)一數(shù)罷。勛四位的杜錫珪君要算是最闊了,說來慚愧,他是我進(jìn)校的那一年畢業(yè)的,所以終于“無緣識荊”。同校三年,比我們早一班畢業(yè)的里邊,有中將戈克安君是有名的,又倘若友人所說不誤,現(xiàn)任的南京海軍……學(xué)校校長也是這一班的前輩了。江西派的詩人胡詩廬君與杜君是同年,只因他是管輪班,所以我還得見過他的詩稿,而于我的同班呢,還未曾出過如此有名的人物,而且又多未便發(fā)表,只好提出一兩個故人來說說了。第一個是趙伯先君,第二個是俞榆孫君。伯先隨后改入陸師學(xué)堂,死于革命運動;榆孫也改入京師醫(yī)學(xué)館,去年死于防疫。這兩個朋友恰巧先后都住在管輪堂第一號,便時常聯(lián)帶的想起。那時劉聲元君也在那里學(xué)魚雷,住在第二號,每日同俞君角力,這個情形還宛在目前。
學(xué)校的西北角是魚雷堂舊址,旁邊朝南有三間屋曰關(guān)帝廟,據(jù)說原來是游泳池,因為溺死過兩個小的學(xué)生,總辦命令把它填平,改建關(guān)帝廟,用以鎮(zhèn)壓不祥。廟里住著一個更夫,約有六十多歲,自稱是個都司,每日三次往管輪堂的茶爐去取開水,經(jīng)過我的鐵格窗外,必定和我點頭招呼,(和人家自然也是一樣,)有時拿了自養(yǎng)的一只母雞所生的雞蛋來兜售,小洋一角買十六個。他很喜歡和別人談長毛時事,他的都司大約就在那時得來,可惜我當(dāng)時不知道這些談話的價值,不大愿意同他去談,到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實在覺得可惜了。
關(guān)帝廟之東有幾排洋房,便是魚雷廠機器廠等,再往南去是駕駛堂的號舍了。魚雷廠上午八時開門,中午休息,下午至四五時關(guān)門。廠門里邊兩旁放著幾個紅色油漆的水雷,這個龐大笨重的印象至今還留在腦里??慈ニ坪跏怯辛四昙o(jì)的東西,但新式的是怎么樣子,我在那里終于沒見過。廠里有許多工匠,每天在那里磨擦魚雷,我聽見教師說,魚雷的作用全靠著磷銅缸的氣壓,所以看著他們磨擦,心想這樣的擦去,不要把銅漸漸擦薄了么,不禁代為著急。不知現(xiàn)在已否買添,還是仍舊磨擦著那幾個原有的呢?郝君雜感中云,“軍火重地,嚴(yán)守秘密……唯魚雷及機器場始終未參觀,”與我舊有的印象截然不同,不禁使我發(fā)生了極大的今昔之感了。
水師學(xué)堂是我在本國學(xué)過的唯一的學(xué)校,所以回想與懷戀很多,一時寫說不盡,現(xiàn)在只略舉一二,記念二十年前我們在校時的自由寬懈的日子而已。
(十一年八月)
〔附錄〕
十五年前的回憶(汪仲賢)
在《晨報副刊》上看見仲密先生談江南水師學(xué)堂的事,不禁令我想起十五年前的學(xué)校生活。
仲密先生的話,大概離開現(xiàn)在有二十年了。他是我的老前輩,是沒有見過面的同學(xué)。我與他不同的是他住在“管輪堂”,我住在“駕駛堂”。
我們在那校舍很狹小的上海私立學(xué)堂內(nèi)讀慣了書,剛進(jìn)水師學(xué)堂覺得有許多東西看不順眼。比我們上一輩的同學(xué),每人占著一個大房間,里面掛了許多單條字畫,桌上陳設(shè)了許多花瓶自鳴鐘等東西,我們上海去的學(xué)生都稱他們?yōu)椤靶禄槭降姆块g”。
我們在上海私立學(xué)堂念書的時候,學(xué)生與教師之間,不分什么階級,學(xué)生有了意見盡可以向教師發(fā)表。豈知這樣舒服慣了,到了官立學(xué)校里去竟大上其當(dāng)。我們這班學(xué)生是在上??疾灏噙M(jìn)去的,入學(xué)試驗,數(shù)學(xué)曾考過諸等命分;誰知進(jìn)了學(xué)堂,第一天上課時,那教員反來教我們1234十個亞喇伯?dāng)?shù)母。一連教了三天還沒教完,我忍不住了,對那教員說了一句:“我們早已學(xué)過這些東西了,何必再來糟踏光陰呢?”這一句話,觸怒了那位教師,立刻板起面孔將我大罵一頓,并說“你敢這樣挺撞我,明天稟了總辦,將你開除!”我怕他真的開除我,嚇得我立刻回房卷了鋪蓋逃回上海。兩個月后,同學(xué)寫信告訴我,那教員已被辭退了,我才敢回進(jìn)去讀書。
還有一位教漢文的老夫子告訴我們說:“地球有兩個,一個自動,一個被動,一個叫東半球,一個叫西半球。”那時我因為怕開除,已不敢和他辯駁了。
我們住的房間門口的門檻,都踏成筆架山形,地板上都有像麻子般的焦點。二者都是老前輩在學(xué)堂留下的生活遺跡。
校中駕駛堂與管輪堂的同學(xué)隔膜得很厲害,平常不很通往來。我在校中四年多,管輪堂里只去過不滿十次。據(jù)深悉水師學(xué)堂歷史的人說,從前二堂的學(xué)生互相仇視,時常有決斗的事情發(fā)生。有一次最大的械斗,是借風(fēng)雨操場和桅桿網(wǎng)邊做戰(zhàn)場,雙方都?xì)獋嗽S多學(xué)生。學(xué)堂總辦無法阻止,只對學(xué)生嘆了幾口氣。不知仲密先生在學(xué)堂里的時候,可經(jīng)過這件事嗎?
我們駕駛堂的長方院子里,有四座磚砌的花臺,每座臺上有一株臘梅。我們看見臘梅花開放,就知道要預(yù)備年考了??籍吇丶?,臘梅花正開得茂盛的時候,明年到校上課,還可以聞得幾天殘香。這四株臘梅的香色,卻只有駕駛堂的學(xué)生可以領(lǐng)略,住在管輪堂的同學(xué)是沒有權(quán)利享的了。
在學(xué)堂里每日上下午上兩大課,只有上午十點鐘的時候得十分鐘的休息。早晨吃了兩三大碗稀飯,到十點鐘下課,往往肚里餓得咕嚕嚕地叫;命聽差到學(xué)堂門口買兩個銅元山東燒餅,一個銅元麻油辣椒和醋,用燒餅蘸著吃,吃得又香又辣又酸又點饑,真比山珍海味還鮮。后來出了學(xué)堂,便沒有機會嘗這美味了。
仲密先生說的老更夫,我還看見的。他仍舊很康健,仍愛與人談長毛故事。有幾個小同學(xué)因他深夜里在關(guān)帝廟出入打更,很佩服他的膽子大,常向他打聽“可見過鬼嗎?”他說生平只有一次在飯廳傍邊看見過一個黑影。他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退,所以他打更不怕鬼。我因為住的房間是在駕駛堂的東九號,窗外沒有走廊,他也不常走進(jìn)駕駛堂,所以我不能天天看見他,我對于他的感情也沒有仲密先生與他的深。
我自幼生長在都市里,到了南京看見學(xué)堂后面的一帶小山便十分歡喜;每逢生活煩悶的時候,便托故請了假獨自到小山去閑逛。高興的時候,可以越山過嶺一直走到清涼山才回來。有一次我也是一個人,跑到一個小山頂上的栗子樹林下睡著了一大覺,及至醒后下山,看見一處,白墻上貼著一張“警告行人”的招貼,說是本段山內(nèi)近來出了一只大狼,時常白晝出來傷人……我看罷驚得一身冷汗,以后就不敢獨自入山了。
我們臨出學(xué)堂的時候,曾到魚雷堂里去抄了三星期的講義。我們身邊陳列著幾個真的魚雷,手里寫的許多Torpedo字樣;但是教師與學(xué)生不發(fā)一言,手里寫的和座位邊陳列的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老實說我至今還是一點不明白。仲密先生現(xiàn)在還記得“白頭魚雷”等名詞,足見老前輩比我們高明得多了,因為我一向就不知道白頭魚雷是什么!
“你是海軍出身的人,跳在黃浦江里總不會淹死了吧?”我聽得這種問,最是頭疼。沒有法子,我只得用以下兩種話答復(fù)他們:“吃報館飯的未必人人都會排字,吃唱戲飯的梅蘭芳未必會打真刀真槍。”南京水師出身的學(xué)生不會泅水,大概是受那位淹死在游泳池里小老前輩的影響罷。
(錄《時事新報·青光》)
(1922年8月24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仲密)
懷舊之二
在《青光》上見到仲賢先生的《十五年前的回憶》,想起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時的一二舊事,與仲賢先生所說的略有相關(guān),便又記了出來,作這一篇《懷舊之二》。
我們在校的時候,管輪堂及駕駛堂的學(xué)生雖然很是隔膜,卻還不至于互相仇視,不過因為駕駛畢業(yè)的可以做到“船主”,而管輪的前程至大也只是一個“大伡”,終于是船主的下屬,所以駕駛學(xué)生的身分似乎要高傲一點了。班次的階級,便是頭班和二班或副額的關(guān)系,卻更要不平,這種實例很多,現(xiàn)在略舉一二。學(xué)生房內(nèi)的用具,照例向?qū)W堂領(lǐng)用,但二班以下只準(zhǔn)用一頂桌子,頭班卻可以占用兩頂以上,陳設(shè)著仲賢先生說的那些“花瓶自鳴鐘”,我的一個朋友W君同頭班的C君同住,后來他遷往別的號舍,把自己固有的桌子以外又搬去C君的三頂之一。C君勃然大怒,罵道,“你們即使講革命,也不能革到這個地步。”過了幾天,C君的好友K君向著W君尋釁,說“我便打你們這些康黨”,幾乎大揮老拳:大家都知道是桌子風(fēng)潮的余波。
頭班在飯廳的坐位都有一定,每桌至多不過六人,都是同班至好或是低級里附和他們的小友,從容談笑的吃著,不必?fù)寠Z吞咽。階級低的學(xué)生便不能這樣的舒服,他們一聽吃飯的號聲,便須直奔向飯廳里去,在非頭班所占據(jù)的桌上見到一個空位,趕緊坐下,這一餐的飯才算安穩(wěn)到手了。在這大眾奔竄之中,頭班卻比平常更從容的,張開兩只臂膊,像螃蟹似的,在雁木形的過廊中央,大搖大擺的踱方步。走在他后面的人,不敢僭越,只能也跟著他踱,到得飯廳,急忙的各處亂鉆,好像是晚上尋不著窠的雞,好容易找到位置,一碗雪里蕻上面的幾片肥肉也早已不見,只好吃一頓素飯罷了。我們幾個人不佩服這個階級制度,往往從他的臂膊間擠過,沖向前去,這一件事或者也就是革命黨的一個證據(jù)罷。
仲賢先生的回憶中,最令我注意的是那山上的一只大狼,因為正同老更夫一樣,他也是我的老相識。我們在校時,每到晚飯后常往后山上去游玩,但是因為山坳里的農(nóng)家有許多狗,時以惡聲相向,所以我們習(xí)慣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L君出了學(xué)堂,向著半山的一座古廟走去,這是同學(xué)常來借了房間叉麻雀的地方。我們沿著同校舍平行的一條小路前進(jìn),兩旁都生著稻麥之類,有三四尺高。走到一處十字叉口,我們看見左邊橫路旁伏著一只大狗,照例揮起我們的棒,他便竄去麥田里不見了。我們走了一程,到了第二個十字叉口,卻又見這只狗從麥叢里露出半個身子,隨即竄向前面的田里去了。我們覺得他的行為有點古怪,又看見他的尾巴似乎異常,猜想他不是尋常的狗,于是便把這一天的散步中止了。后來同學(xué)中也還有人遇見過他,因為手里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來過了五六年之后他還在那里,而且居然“白晝傷人”起來了。不知道他現(xiàn)今還健在否?很想得到機會,去向現(xiàn)在南京海軍魚雷槍炮學(xué)校的同學(xué)打聽一聲。
十天以前寫了一篇,從郵局寄給報社,不知怎的中途失落了,現(xiàn)在重新寫過,卻沒有先前的興致,只能把文中的大意紀(jì)錄出來罷了。
(十一年九月)
(1922年9月27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仲密)
學(xué)校生活的一葉
一九〇一年的夏天考入江南水師學(xué)堂,讀“印度讀本”,才知道在經(jīng)史子集之外還有“這里是我的新書”。但是學(xué)校的功課重在講什么鍋爐——聽先輩講話,只叫“薄厄婁”,不用這個譯語,——或經(jīng)緯度之類,英文讀本只是敲門磚罷了。所以那印度讀本不過發(fā)給到第四集,此后便去專弄鍋爐,對于“太陽去休息,蜜蜂離花叢”的詩很少親近的機會;字典也只發(fā)給一本商務(wù)印書館的《華英字典》,(還有一本那泰耳英文字典,)表面寫著“華英”,其實卻是英華的,我們所領(lǐng)到的大約還是初板,其中有一個訓(xùn)作孌童的字,——原文已忘記了,——他用極平易通俗的一句話作注解,這是一種特別的標(biāo)征,比我們低一級的人所領(lǐng)來的書里已經(jīng)沒有這一條了。因為是這樣的情形,大家雖然讀了他們的“新書”,卻仍然沒有得著新書的趣味,有許多先輩一出了學(xué)堂便把字典和讀本全數(shù)遺失,再也不去看他,正是當(dāng)然的事情。
我在印度讀本以外所看見的新書,第一種是從日本得來的一本《天方夜談》。這是倫敦紐恩士公司發(fā)行三先令半的插畫本,其中有亞拉廷拿著神燈,和亞利巴巴的女奴拿了短刀跳舞的圖,我還約略記得。當(dāng)時這一本書不但在我是一種驚異,便是丟掉了字典在船上供職的老同學(xué)見了也以為得未曾有,借去傳觀,后來不知落在什么人手里,沒有法追尋,想來即使不失落也當(dāng)看破了。但是在這本書消滅之前,我便利用了它,做了我的“初出手”,《天方夜談》里的《亞利巴巴與四十個強盜》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覺得很有趣味,陸續(xù)把它譯了出來,——當(dāng)然是用古文而且?guī)еS多誤譯與刪節(jié)。當(dāng)時我一個同班的朋友陳君定閱蘇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把譯文寄到那里去,題上一個“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登出,而且后來又印成單行本,書名是《俠女奴》。這回既然成功,我便高興起來,又將美國亞倫坡(E.Allen Poe)的小說《黃金蟲》譯出,改名《山羊圖》,再寄給女子世界社的丁君。他答應(yīng)由小說林出板,并且將書名換作《玉蟲緣》。至于譯者名字則為“碧羅女士”!這大約都是一九零四年的事情。近來常見青年在報上通訊喜用姊妹稱呼,或者自署稱什么女士,我便不禁獨自微笑,這并不是嘲弄的意思,不過因此想起十八九年前的舊事,仿佛覺得能夠了解青年的感傷的心情,禁不住同情的微笑罷了。
此后我又得到幾本文學(xué)書,但都是陀勒插畫的《神曲·地獄篇》,凱拉爾(Caryle)的《英雄崇拜論》之類,沒有法子可以利用。那時蘇子谷在上海報上譯登《慘世界》,梁任公又在《新小說》上常講起“囂俄”,我就成了囂俄的崇拜者,苦心孤詣的搜求他的著作,好容易設(shè)法湊了十六塊錢買到一部八冊的美國板的囂俄選集。這是不曾見過的一部大書,但是因為太多太長了,卻也就不能多看,只有《死囚的末日》和“Claude Gueux”這兩篇時常拿來翻閱。一九〇六年的夏天住在魚雷堂的空屋里,忽然發(fā)心想做小說,定名曰《孤兒記》,敘述孤兒的生活;上半是創(chuàng)造的,全憑了自己的貧弱的想像支撐過去,但是到了孤兒做賊以后便支持不住了,于是把囂俄的文章盡量的放進(jìn)去,孤兒的下半生遂成為Claude了:這個事實在例言上有沒有聲明,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連署名用那兩個字也忘記了。這篇小說共約二萬字,直接寄給《小說林》,承他收納,而且酬洋二十圓。這是我所得初次的工錢,以前的兩種女性的譯書只收到他們的五十部書罷了。這二十塊錢我拿了到張季直所開的洋貨公司里買了一個白帆布的衣包,其余的用作歸鄉(xiāng)的旅費了。
以上是我在本國學(xué)校時讀書和著作的生活。那三種小書僥幸此刻早已絕板,就是有好奇的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了:這是極好的事,因為他們實在沒有給人看的價值。但是在我自己卻不是如此,這并非什么敝帚自珍,因為他們是我過去的出產(chǎn),表示我的生活的過程的,所以在回想中還是很有價值,而且因了自己這種經(jīng)驗,略能理解現(xiàn)在及未來的后生的心情,不至于盛氣的去呵斥他們,這是我所最喜歡的。我想過去的經(jīng)驗如于我們有若干用處,這大約是最重要的一點罷。
(十一年十一月)
(1922年12月1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作人)
初戀
那時我十四歲,她大約是十三歲罷。我跟著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樓,間壁住著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兒。她本姓楊,住在清波門頭,大約因為行三,人家都稱她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婦沒有子女,便認(rèn)她做干女兒,一個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們家里,宋姨太太和遠(yuǎn)鄰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婦雖然很說得來,與姚宅的老婦卻感情很壞,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這些事,仍舊推進(jìn)門來游嬉。她大抵先到樓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赸一回,隨后走下樓來,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張板棹旁邊,抱著名叫“三花”的一只大貓,看我映寫陸潤庠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xì)的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tài)。大約我在那時已經(jīng)很是近視,但是還有一層緣故,雖然非意識的對于她很是感到親近,一面卻似乎為她的光輝所掩,開不起眼來去端詳她了。在此刻回想起來,仿佛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少女,并沒有什么殊勝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總是第一個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我在那時候當(dāng)然是“丑小鴨”,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終不以此而減滅我的熱情。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的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矇的喜樂。并不問她是否愛我,或者也還不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總之對于她的存在感到親近喜悅,并且愿為她有所盡力,這是當(dāng)時實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給我的賜物了。在她是怎樣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緒大約只是淡淡的一種戀慕,始終沒有想到男女關(guān)系的問題。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發(fā)表對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蘭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流落到拱辰橋去做婊子的?!?/p>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這些是什么事情,但當(dāng)時聽了心里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來?!?/p>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的消費過了。到了七八月里因為母親生病,我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里,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p>
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jīng)放下了。
(十一年九月)
(1922年9月1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槐壽)
娛園
有三處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懷念的,——因為戀愛的緣故。第一是《初戀》里說過了的杭州,其二是故鄉(xiāng)城外的娛園。
娛園是皋社詩人秦秋漁的別業(yè),但是連在住宅的后面,所以平常只稱作花園。這個園據(jù)王眉叔的《娛園記》說,是“在水石莊,枕碧湖,帶平林,廣約頃許。曲構(gòu)云繚,疏筑花幕。竹高出墻,樹古當(dāng)戶。離離蔚蔚,號為勝區(qū)”。園筑于咸豐丁巳(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里是光緒甲午,已在四十年后,遍地都長了荒草,不能想見當(dāng)時“秋夜聯(lián)吟”的風(fēng)趣了。園的左偏有一處名叫潭水山房,記中稱它“方池湛然,簾戶靜鏡,花水孕縠,筍石饾藍(lán)”的便是?!秺蕡@詩存》卷三中有諸人題詞,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冰縠凈,山里釣人居?;ǜ矔操耸蔸Q,波搖琴幌散文魚:水竹夜窗虛。
陶子縝的一首云:
澄潭瑩,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蠣洞,柳絲泉筑水鳧床:古幀寫秋光。
這些文字的費解雖然不亞于公府所常發(fā)表的駢體電文,但因此總可約略想見它的幽雅了。我們所見只是廢墟,但也覺得非常有趣,兒童的感覺原自要比大人新鮮,而且在故鄉(xiāng)少有這樣游樂之地,也是一個原因。
娛園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廂,所以我們常有游娛園的機會。秦氏的西鄰是沈姓,大約因為風(fēng)水的關(guān)系,大門是偏向的,近地都稱作“歪擺臺門”。據(jù)說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頹,我們曾經(jīng)去拜訪他的主人,乃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跛著一足,在廳房里聚集了七八個學(xué)童,教他們讀《千家詩》。娛園主人的兒子那時是秦氏的家主,卻因吸煙終日高臥,我們到旁晚去找他,請他畫家傳的梅花,可惜他現(xiàn)在早已死去了。
忘記了是那一年,不過總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時舅父的獨子娶親,(神安他們的魂魄,因為夫婦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處,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個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稱她為姊,她也稱我為兄:我本是一只“丑小鴨”,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密的懷抱著的對于她的情意,當(dāng)然只是單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許給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總感著固執(zhí)的牽引,此刻想起來,倒似乎頗有中古詩人(Troubadour)的余風(fēng)了。當(dāng)時我們住在留鶴盦里,她們住在樓上。白天里她們不在房里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nèi)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仿佛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著,不曾看出什么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后來讀木下太郎的《食后之歌》看到一首《絳絹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觸。
“到龕上去取筆去,
鉆過晾著的冬衣底下,
觸著了女衫的袖子。
說不出的心里的擾亂,
‘呀’的縮頭下來:
南無,神佛也未必見罪罷,
因為這已是故人的遺物了?!?/p>
在南京的時代雖然在日記上寫了許多感傷的話,(隨后又都剪去,所以現(xiàn)在記不起它的內(nèi)容了,)但是始終沒有想及婚嫁的關(guān)系。在外邊漂流了十二年之后,回到故鄉(xiāng),我們有了兒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著痼疾,已經(jīng)與死當(dāng)面立著了,以后相見了幾回,我又復(fù)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只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里,因她后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jié)。
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后,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但是它的影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余光所映照著。
(十二年三月)
(1923年3月28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槐壽)
故鄉(xiāng)的野菜[7]
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guān)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xiāng)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xiāng)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單市場買菜回來,說起有薺菜在那里賣著,我便想起浙東的事來。薺菜是浙東人春天常吃的野菜,鄉(xiāng)間不必說,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園的人家都可以隨時采食,婦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妹嫁在后門頭?!焙髞眈R蘭頭有鄉(xiāng)人拿來進(jìn)城售賣了,但薺菜還是一種野菜,須得自家去采。關(guān)于薺菜向來頗有風(fēng)雅的傳說,不過這似乎以吳地為主?!段骱斡[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鳖櫟摰摹肚寮武洝飞弦嗾f,“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侵晨村童叫賣不絕?;驄D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號眼亮花。”但浙東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
黃花麥果通稱鼠麹草,系菊科植物,葉小微圓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黃色,簇生梢頭。春天的采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黃花麥果糕。小孩們有歌贊美之云,
“黃花麥果靭結(jié)結(jié),
關(guān)得大門自要吃:
半塊拿弗出,一塊自要吃?!?/p>
清明前后掃墓時,有些人家——大約是保存古風(fēng)的人家——用黃花麥果作供,但不作餅狀,做成小顆如指頂大,或細(xì)條如小指,以五六個作一攢,名曰繭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蠶上山時設(shè)祭,也用這種食品,故有是稱,亦未可知。自從十二三歲時外出不參與外祖家掃墓以后,不復(fù)見過繭果,近來住在北京,也不再見黃花麥果的影子了。日本稱作“御形”,與薺菜同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來做點心用,狀如艾餃,名曰“草餅”,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fēng)味,不復(fù)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
掃墓時候所常吃的還有一種野菜,俗名草紫,通稱紫云英。農(nóng)人在收獲后,播種田內(nèi),用作肥料,是一種很被賤視的植物,但采取嫩莖瀹食,味頗鮮美,似豌豆苗。花紫紅色,數(shù)十畝接連不斷,一片錦繡,如鋪著華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狀若胡蝶,又如雞雛,尤為小孩所喜。間有白色的花,相傳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辭典》云,“此草與蒲公英同是習(xí)見的東西,從幼年時代便已熟識。在女人里邊,不曾采過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罷。”中國古來沒有花環(huán),但紫云英的花球卻是小孩常玩的東西,這一層我還替那些小人們欣幸的。浙東掃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隨了樂音去看“上墳船里的姣姣”;沒有錢的人家雖沒有鼓吹,但是船頭上篷窗下總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鵑的花束,這也就是上墳船的確實的證據(jù)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4月5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北京的茶食[8]
在東安市場的舊書攤上買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嵐力的《我的書翰》,中間說起東京的茶食店的點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幾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還做得好點心,吃起來餡和糖及果實渾然融合,在舌頭上分不出各自的味來。想起德川時代江戶的二百五十年的繁華,當(dāng)然有這一種享樂的流風(fēng)余韻留傳到今日,雖然比起京都來自然有點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論理于衣食住方面應(yīng)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實際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論,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東西。固然我們對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是隨便撞進(jìn)一家餑餑鋪里去買一點來吃,但是就撞過的經(jīng)驗來說,總沒有很好吃的點心買到過。難道北京竟是沒有好的茶食,還是有而我們不知道呢?這也未必全是為貪口腹之欲,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們,能夠告訴我兩三家做得上好點心的餑餑鋪么?
我對于二十世紀(jì)的中國貨色,有點不大喜歡,粗惡的模仿品,美其名曰國貨,要賣得比外國貨更貴些。新房子里賣的東西,便不免都有點懷疑,雖然這樣說好像遺老的口吻,但總之關(guān)于風(fēng)流享樂的事我是頗迷信傳統(tǒng)的。我在西四牌樓以南走過,望著異馥齋的丈許高的獨木招牌,不禁神往,因為這不但表示他是義和團(tuán)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陰暗的字跡又引起我一種焚香靜坐的安閑而豐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過什么香,卻對于這件事很有趣味,然而終于不敢進(jìn)香店去,因為怕他們在香合上已放著花露水與日光皂了。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蓱z現(xiàn)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干燥粗鄙,別的不說,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
(十三年二月)
(1924年3月18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喝茶[9]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學(xué)講“吃茶”,——并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jié)構(gòu)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shù)。關(guān)于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xiàn)在所想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確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里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里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支那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lǐng)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dāng)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 of Tea 1919)里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里回來的樣子,頗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工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jié)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xiāng)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fēng),唯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yīng)當(dāng)是輕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zhì)與“阿阿兜”相差無幾,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jù)上田恭輔氏考據(jù),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fēng)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xì)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jù)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guān)的江天閣而已。學(xué)生們的習(xí)慣,平常“干絲”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fù)Q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yīng)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xiāng)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并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叉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尋常的豆腐干方約寸半,厚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幾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dān)設(shè)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辣醬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惟經(jīng)過這樣烹調(diào),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垢拇_也是極東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在西洋不會被領(lǐng)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蔔,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fēng)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困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29日刊于《語絲》第7期,署名開明)
蒼蠅[10]
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點喜歡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們午睡,在院子里棄著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蒼蠅,——蒼蠅共有三種,飯蒼蠅太小,麻蒼蠅有蛆太臟,只有金蒼蠅可用。金蒼蠅即青蠅,小兒謎中所謂“頭戴紅纓帽身穿紫羅袍”者是也。我們把他捉來,摘一片月季花的葉,用月季的刺釘在背上,便見綠葉在桌上蠕蠕而動,東安市場有賣紙制各色小蟲者,標(biāo)題云“蒼蠅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們又把他的背豎穿在細(xì)竹絲上,取燈心草一小段放在腳的中間,他便上下顛倒的舞弄,名曰“戲棍”;又或用白紙條纏在腸上縱使飛去,但見空中一片片的白紙亂飛,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個年富力強的蒼蠅,用快剪將頭切下,他的身子便仍舊飛去。希臘路吉亞諾思(Lukianos)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時光,”大約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經(jīng)是這樣的玩耍的了。
我們現(xiàn)在受了科學(xué)的洗禮,知道蒼蠅能夠傳染病菌,因此對于他們很有一種惡感。三年前臥病在醫(yī)院時曾作有一首詩,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呵,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術(shù)的力。”
但是實際上最可惡的還是他的別一種壞癖氣,便是喜歡在人家的顏面手腳上亂爬亂舔,古人雖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卻是極不愉快的事。希臘有一篇傳說,說明這個緣起,頗有趣味。據(jù)說蒼蠅本來是一個處女,名叫默亞(Muia)很是美麗,不過太喜歡說話。她也愛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她總還是和他講話或唱歌,使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發(fā)怒,把她變成蒼蠅。以后她還是記念著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歡攪擾年青的人。
蒼蠅的固執(zhí)與大膽,引起好些人的贊嘆。訶美洛思(Homeros)在史詩中嘗比勇士于蒼蠅,他說,雖然你趕他去,他總不肯離開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罷休。又有詩人云,那小蒼蠅極勇敢地跳在人的肢體上,渴欲飲血,戰(zhàn)士卻躲避敵人的刀鋒,真可羞了。我們僥幸不大遇見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來舔我們的頭的卻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蟲記》里說有一種蠅,乘土蜂負(fù)蟲入穴之時,下卵于蟲內(nèi),后來蠅卵先出,把死蟲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說這種蠅的行為好像是一個紅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襲擊旅人,但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確也可佩服,倘使希臘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ns)一流的狡獪英雄罷。
中國古來對于蒼蠅也似乎沒有什么反感。《詩經(jīng)》里說,“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庇衷疲胺请u則鳴,蒼蠅之聲。”據(jù)陸農(nóng)師說,青蠅善亂色,蒼蠅善亂聲,所以是這樣說法。傳說里的蒼蠅,即使不是特殊良善,總之決不比別的昆蟲更為卑惡。在日本的俳諧中則蠅成為普通的詩料,雖然略帶湫穢的氣色,但很能表出溫暖熱鬧的境界。小林一茶更為奇特,他同圣芳濟(jì)一樣,以一切生物為弟兄朋友,蒼蠅當(dāng)然也是其一。檢閱他的俳句選集,詠蠅的詩有二十首之多,今舉兩首以見一斑。一云:
“笠上的蒼蠅,比我更早地飛進(jìn)去了?!边@詩有題曰《歸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我讀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詩覺得慚愧,不過我的心情總不能達(dá)到那一步,所以也是無法。《埤雅》云,“蠅好交其前足,有絞蠅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边@個描寫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紹興小兒謎語歌云,“像烏豇豆格烏,像烏豇豆格粗,堂前當(dāng)中央,坐得拉胡須,”也是指這個現(xiàn)象。(格猶云“的”,坐得即“坐著”之意。)
據(jù)路吉亞諾思說,古代有一個女詩人,慧而美,名叫默亞,又有一個名妓也以此為名,所以滑稽詩人有句云,“默亞咬他直達(dá)他的心房?!敝袊穗m然永久與蒼蠅同桌吃飯,卻沒有人拿蒼蠅作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為諢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1924年7月13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樸念仁)
破腳骨
“破腳骨”——讀若Phacahkueh,是我們鄉(xiāng)間的方言,就是說“無賴子”,照王桐齡教授《東游雜感》的筆法,可以這樣說:——破腳骨官話曰無賴曰光棍,古語曰潑皮曰破落戶,上海曰流氓,南京曰流尸曰青皮,日本曰歌羅支其,英國曰羅格……。這個名詞的本意不甚明了,望文生義地看去大約因為時常要被打破腳骨,所以這樣稱的罷。他們的職業(yè)是訛詐,俗稱敲竹杠。小破腳骨沿路尋事,看見可欺的人便撞過去,被撞的如說一句話,他即吆喝說,Taowan baangwaantatze?意思是說撞了倒反不行嗎,于是扭結(jié)不放,同黨的人出來邀入茶館評理,結(jié)果是被撞的人算錯,替大家會鈔了事。這是最普通的一種方法,此外還有許多,我也不很明白了。至于大破腳骨專做大票生意,如包娼戮賭或捉奸勒索等,不再做這些小勾當(dāng),他們的行徑有點與“破靴黨”相近,所差者只在他們不是秀才罷了。
這些人當(dāng)然不是好人,便有喜歡做翻案文章的人也不容易把他們說好,但是,他們也有可取的地方。他們也有自己的道德,尚義與勇,即使并非同幫,只要在酒樓茶館會過一兩面,他們便算有交情,不再來暗算,而且有時還肯保護(hù)。我在往江南當(dāng)水兵以前,同兄弟在鄉(xiāng)間游手好閑的時候,大有流為破腳骨之意,鄰近的幾個小破腳骨都有點認(rèn)識,遠(yuǎn)房親戚的破靴黨不算在內(nèi)。我們因此不曾被人撞過,有一兩次還叨他們的光。有一回我已經(jīng)不在家,我的兄弟(其時他只十四五歲)同母親往南街看戲;那時還沒有什么戲館,只在廟臺上演戲敬神,近地的人在兩旁搭蓋看臺,租給人家使用,我們也便租了兩個坐位,后來臺主不知為何忽下逐客令,大約要租給闊人了,坐客一時大窘,恰巧我們所認(rèn)識的一個小破腳骨正在那里看戲,于是便去把他找來,他對臺主說道,“你這臺不租了嗎?那么由我出租了?!迸_主除收回成命之外,還對他賠了許多小心,這才完事。在他這強橫的詭辯里邊,實在很含有不少的詼諧與愛嬌。二十世紀(jì)以來不曾再見到他,聽說他后來眼瞎了,過了幾年隨即去世,——請你永遠(yuǎn)平安地休息罷!
一個人要變成破腳骨,須有相當(dāng)?shù)挠?xùn)練,與古代的武士修行一樣,不是很容易的事。破腳骨的生活里最重要的事件是挨打,所以非有十足的忍苦忍辱的勇氣,不能成為一個像樣的破腳骨。小破腳骨與人家相打,且罵且脫衣,隨將右手各拔敵人的辮發(fā)而以左手各自握其發(fā)根,于是互相推擁,以被擠至路邊將背貼墻者為負(fù)。大破腳骨則不然,他拔出尖刀,但并不刺人,只拿在手中,自指其股曰“戮”!敵人或如命而戮一下,則再命令曰“再戮”!如戮至再三而毫不呼痛,刺者卻不敢照樣奉陪,那便算大敗,不復(fù)見齒于同類。能禁得起毆打,術(shù)語曰“受路足”,是破腳骨修養(yǎng)的最要之一。此外官司的經(jīng)驗也很重要,他們往往大言于茶館中云,“屁股也打過,大枷也戴過,”亦屬破腳骨履歷中很出色的項目。有些大家子弟流為破腳骨者,因門第的影響,無被官刑之慮,這兩項的修煉或可無須,唯挨打仍屬必要。我有一個同族的長輩,通文,能寫二尺方的大字,做了破腳骨,一年的春分日在宗祠中聽見他自伐其戰(zhàn)功,說Tarngfan yir banchir, banchir yir tarngfan,意云打倒又爬起,爬起又打倒,這兩句話實在足以代表“破腳骨道”之精義了。在現(xiàn)時人心不古的時代,破腳骨也墮落了,變成商埠碼頭的那些拆梢的流氓,回想昔日鄉(xiāng)間的破腳骨,已經(jīng)如書中的列仙高士,流風(fēng)斷絕,邈乎其不可復(fù)追矣。
我在默想堂伯父的戰(zhàn)功,不禁想起《吉訶德先生》(Don Quixote——林琴南先生譯作當(dāng)塊克蘇替,陸祖鼎先生譯作唐克孝,丁初我先生在二十年前譯作唐夸特),以及西班牙的“流氓小說”(Novelas de Picaros)來。中國也有這班人物,為什么除了《水滸傳》的潑皮牛二以外,沒有人把他們細(xì)細(xì)地寫下來;不然倒真可以造成一類“流氓生活的文學(xué)”(“Picaresque Literature”)哩。——這兩個英文,陸先生在《學(xué)燈》上卻把它譯作“盜賊文學(xué)”,啊啊,輕松的枷杖的罪名竟這樣地被改定了一個大辟,(在現(xiàn)行治盜條例的時期,)卻是冤哉枉也。然而這也怪不得陸先生,因為《英漢字典》中確將“流氓”(Picaroon)這字釋作劫掠者,盜賊等等也。
(十三年六月)
(1924年6月18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我們的敵人
我們的敵人是什么?不是活人,乃是野獸與死鬼,附在許多活人身上的野獸與死鬼。
小孩的時候,聽了《聊齋志異》或《夜談隨錄》的故事,黑夜里常怕狐妖僵尸的襲來;到了現(xiàn)在,這種恐怖是沒有了,但在白天里常見狐妖僵尸的出現(xiàn),那更可怕了。在街上走著,在路旁站著,看行人的臉色,聽他們的聲音,時常發(fā)見妖氣,這可不是“畫皮”么?誰也不能保證。我們?yōu)榍笞约喊踩鹨姡荒懿粚λ麄優(yōu)椤胺烙鶓?zhàn)”。
有人說,“朋友,小心點,像這樣的神經(jīng)過敏下去,怕不變成瘋子,——或者你這樣說,已經(jīng)有點瘋意也未可知?!辈灰o,我這樣寬懈的人那里會瘋呢?看見別人便疑心他有尾巴或身上長著白毛,的確不免是瘋?cè)诵袕?,在我卻不然,我是要用了新式的鏡子從人群中辨別出這些異物而驅(qū)除之。而且這法子也并不煩難,一點都沒有什么神秘:我們只須看他,如見了人便張眼露齒,口咽唾沫,大有拿來當(dāng)飯之意,則必是“那件東西”,無論他在社會上是稱作天地君親師,銀行家,拆白黨或道學(xué)家。
據(jù)達(dá)爾文他們說,我們與虎狼狐貍之類講起來本來有點遠(yuǎn)親,而我們的祖先無一不是名登鬼箓的,所以我們與各色鬼等也不無多少世誼。這些話當(dāng)然是不錯的,不過遠(yuǎn)親也好,世誼也好,他們總不應(yīng)該借了這點瓜葛出來煩擾我們。諸位遠(yuǎn)親如要講親誼,只應(yīng)在山林中相遇的時節(jié),拉拉胡須,或搖搖尾巴,對我們打個招呼,不必戴了枯髏來夾在我們中間廝混,諸位世交也應(yīng)恬靜的安息在草葉之陰,偶然來我們夢里會晤一下,還算有點意思,倘若像現(xiàn)在這樣化作“重來”(Revenants),居然現(xiàn)形于化日光天之下,那真足以駭人視聽了。他們既然如此胡為,要求侵害我們,我們也就不能再客氣了,我們只好憑了正義人道以及和平等等之名來取防御的手段。
聽說昔者歐洲教會和政府為救援異端起見,曾經(jīng)用過一個很好的方法,便是將他們的肉體用一把火燒了,免得他的靈魂去落地獄。這實在是存心忠厚的辦法,只可惜我們不能采用,因為我們的目的是相反的;我們是要從這所依附的肉體里趕出那依附著的東西,所以應(yīng)得用相反的方法,我們?nèi)ツ迷S多桃枝柳枝,荊鞭蒲鞭,盡力的抽打面有妖氣的人的身體,務(wù)期野獸幻化的現(xiàn)出原形,死鬼依托的離去患者,留下借用的軀殼,以便招尋失主領(lǐng)回。這些趕出去的東西,我們也不想“聚而殲旃”,因為“嗖”的一聲吸入瓶中用丹書封好重湯煎熬,這個方法現(xiàn)在似已失傳,至少我們是不懂得用,而且天下大矣,萬牲百鬼,汗牛充棟,實屬辦不勝辦,所以我們敬體上天好生之德,并不窮追,只要獸走于壙,鬼歸其穴,各安生業(yè),不復(fù)相擾,也就可以罷手,隨他們?nèi)チ恕?/p>
至于活人,都不是我們的敵人,雖然也未必全是我們的友人?!獙嵲?,活人也已經(jīng)太少了,少到連打起架了也沒有什么趣味了。等打鬼打完了之后,(假使有這一天,)我們?nèi)缬信d致,喝一碗酒,卷卷袖子,再來比一比武,也好罷。(比武得勝,自然有美人垂青等等事情,未始不好,不過那是《劫后英雄略》的情景,現(xiàn)在卻還是《西游記》哪。)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22日刊于《語絲》第6期,署名開明)
十字街頭的塔
廚川白村著有兩本論文集,一本名《出了象牙之塔》,又有一本名為《往十字街頭》,表示他要離了純粹的藝術(shù)而去管社會事情的態(tài)度。我現(xiàn)在模仿他說,我是在十字街頭的塔里。
我從小就是十字街頭的人。我的故里是華東的西朋坊口,十字街的拐角有四家店鋪,一個麻花攤,一爿矮癩胡所開的泰山堂藥店,一家德興酒店,一間水果店,我們都稱這店主人為華陀,因為他的水果奇貴有如仙丹。以后我從這條街搬到那條街,吸盡了街頭的空氣,所差者只沒有在相公殿里宿過夜,因此我雖不能稱為道地的“街之子”,但總是與街有緣,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門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歡多事,缺少紳士態(tài)度,大抵即由于此,從前祖父也罵我這是下賤之相。話雖如此,我自認(rèn)是引車賣漿之徒,卻是要亂想的一種,有時想掇個凳子坐了默想一會,不能像那些“看看燈的”人們長站在路旁,所以我的卜居不得不在十字街頭的塔里了。
說起塔來,我第一想到的是故鄉(xiāng)的怪山上的應(yīng)天塔。據(jù)說瑯琊郡的東武山,一夕飛來,百姓怪之,故曰怪山,后來怕它又要飛去,便在上邊造了一座塔。開了前樓窗一望,東南角的一幢塔影最先映到眼里來,中元前后塔上滿點著老太婆們好意捐助去照地獄的燈籠,夜里望去更是好看??上г谛y(tǒng)年間塔竟因此失了火,燒得只剩一個空殼,不能再容老太婆上去點燈籠了。十年前我曾同一個朋友去到塔下徘徊過一番,拾了一塊斷磚,磚端有陽文楷書六字,曰“護(hù)國禪師月江”,——終于也沒有查出這位和尚是什么人。
但是我所說的塔,并不是那“窣堵波”,或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的那件東西,實在是像望臺角樓之類,在西國稱作——用了大眾歡迎的習(xí)見的音義譯寫出來——“塔圍”的便是;非是異端的,乃是帝國主義的塔。浮圖里靜坐默想本頗適宜,現(xiàn)在又什么都正在佛化,住在塔里也很時髦,不過我的默想一半?yún)s是口實,我實在是想在喧鬧中得安全地,有如前門的珠寶店之預(yù)備著鐵門,雖然廊房頭條的大樓別有禳災(zāi)的象征物。我在十字街頭久混,到底還沒有入他們的幫,擠在市民中間,有點不舒服,也有點危險,(怕被他們擠壞我的眼鏡,)所以最好還是坐在角樓上,喝過兩斤黃酒,望著馬路吆喝幾聲,以出胸中悶聲,不高興時便關(guān)上樓窗,臨寫自己的《九成宮》,多么自由而且寫意。寫到這里忽然想起歐洲中古的民間傳說,木板畫上表出哈多主教逃避怨鬼所化的鼠妖,躲在荒島上好像大煙通似的磚塔內(nèi),露出頭戴僧冠的上半身在那里著急,一大隊老鼠都渡水過來,有一只大老鼠已經(jīng)爬上好幾塊磚頭了,——后來這位主教據(jù)說終于被老鼠們吃下肚去。你看,可怕不可怕?這樣說來,似乎那種角樓又不很可靠了。但老鼠可進(jìn),人則不可進(jìn),反正我不去結(jié)怨于老鼠,也就沒有什么要緊。我再想到前門外鐵柵門之安全,覺得我這塔也可以對付,倘若照雍濤先生的格言亭那樣建造,自然更是牢固了。
別人離了象牙的塔走往十字街頭,我卻在十字街頭造起塔來住,未免似乎取巧罷?我本不是任何藝術(shù)家,沒有象牙或牛角的塔,自然是站在街頭的了,然而又有點怕累,怕擠,于是只好住在臨街的塔里,這是自然不過的事。只是在現(xiàn)今中國這種態(tài)度最不上算,大眾看見塔,便說這是智識階級,(就有罪,)紳士商賈見塔在路邊,便說這是黨人,(應(yīng)取締。)不過這也沒有什么妨害,還是如水竹村人所說“聽其自然”,不去管它好罷,反正這些閑話都靠不住也不會久的。老實說,這塔與街本來并非不相干的東西,不問世事而縮入塔里原即是對于街頭的反動,出在街頭說道工作的人也仍有他們的塔,因為他們自有其與大眾乖戾的理想。總之只有預(yù)備跟著街頭的群眾去瞎撞胡混,不想依著自己的意見說一兩句話的人,才真是沒有他的塔。所以我這塔也不只是我一個人有,不過這個名稱是由我替它所取的罷了。
(十四年二月)
(1925年2月23日刊于《語絲》第15期,署名開明)
上下身
戈丹的三個賢人,
坐在碗里去漂洋去。
他們的碗倘若牢些,
我的故事也要長些。
——英國兒歌
人的肉體明明是一整個,(雖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開來,)背后從頭頸到尾閭一條脊椎,前面從胸口到“丹田”一張肚皮,中間并無可以卸拆之處,而吾鄉(xiāng)(別處的市民聽了不必多心)的賢人必強分割之為上下身,——大約是以肚臍為界。上下本是方向,沒有什么不對,但他們在這里又應(yīng)用了大義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變而為尊卑,邪正,凈不凈之分了:上身是體面紳士,下身是“該辦的”下流社會。這種說法既合于圣教,那么當(dāng)然是不會錯的了,只是實行起來卻有點為難。不必說要想攔腰的“關(guān)老爺一大刀”分個上下,就未免斷送老命,固然斷乎不可,即使在該辦的范圍內(nèi)稍加割削,最端正的道學(xué)家也決不答應(yīng)的。平常沐浴時候,(幸而在賢人們這不很多,)要備兩條手巾兩只盆兩桶水,分洗兩個階級,稍一疏忽不是連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個倒栽蔥,更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們愚人看來,這實在是無事自擾,一個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個筋斗,總是一個身子,并不如豬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貴賤不同的價值來。吾鄉(xiāng)賢人之所為,雖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蠻風(fēng)之遺留歟。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僅想選取其中的幾節(jié),將不中意的梢頭棄去。這種辦法可以稱之曰抽刀斷水,揮劍斬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飲食,戀愛,生育,工作,老死這幾樣事情,但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不是可以隨便選取一二的。有人希望長生而不死,有人主張生存而禁欲,有人專為飲食而工作,有人又為工作而飲食,這都有點像想齊肚臍鋸斷,釘上一塊底板,單把上半身保留起來。比較明白而過于正經(jīng)的朋友則全盤承受而分別其等級,如走路是上等而睡覺是下等,吃飯是上等而飲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為人可以終日睡覺或用茶酒代飯吃,然而我覺得睡覺或飲酒喝茶不是可以輕蔑的事,因為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余年前日本有一個藝術(shù)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行,每到驛站必取出茶具,悠然的點起茶來自喝。有人規(guī)勸他說,行旅中何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難道不是生活么?!边@樣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享樂他的生活。沛德(W.Pater)曾說,我們生活的目的不是經(jīng)驗之果而是經(jīng)驗本身。正經(jīng)的人們只把一件事當(dāng)作正經(jīng)生活,其余的如不是不得已的壞癖氣也總是可有可無的附屬物罷了:程度雖不同,這與吾鄉(xiāng)賢人之單尊重上身(其實是,不必細(xì)說,正是相反,)乃正屬同一種類也。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說來很長,這只是其中的一兩節(jié)而已。
(十四年二月)
(1925年2月2日刊于《語絲》第12期,署名開明)
黑背心
我不知怎地覺得是生在黑暗時代,森林中虺蜴虎狼之害總算是沒有了,無形的鬼魅卻仍在周圍窺伺,想吞吃活人的靈魂。我對于什么民有民享,什么集會言論自由,都沒有多大興趣,我所覺得最關(guān)心的乃是文字獄信仰獄等思想不自由的事實。在西洋文化史里中古最牽引我的注意,宗教審問所的“信仰行事”(Auto da fe)嘍,滿畫火焰與鬼的黑背心(Sambenito)嘍,是我所頂心愛的事物,猶如文明紳士之于交易所的消息。不過雖有這個嗜好而很難得滿足,在手頭可以翻閱的只是柏利(Bury)教授的《思想自由史》和洛柏孫(Robertson)的《古今自由思想小史》等,至于素所羨慕的黎(H.Lea)氏的《中古及西班牙宗教審問史》則在此刻“竭誠枵腹”的時候無緣得見,雖然在南城書店的塵封書架上看見書背金字者已逾十次,但終未曾振起勇氣抽出一卷來看它一看。
日本廢姓外骨的《筆禍?zhǔn)贰吩缈催^了,雖有些離奇的地方,不能算什么,倘若與中國相比。在內(nèi)田魯庵的《獏之舌》里見到一篇講迫害基督教徒的文章,知道些十七世紀(jì)時日本政府對于所謂邪宗門所用的種種毒奇的刑法,但是很略,據(jù)說有公教會發(fā)行的《鮮血遺書》及《公教會之復(fù)活》兩書紀(jì)載較詳,卻也弄不到手。最近得到姊崎正治博士所著《切支丹宗門之迫害及潛伏》,知道一點迫害者及被迫害者的精神狀態(tài),使我十分高興。切支丹即“南蠻”(葡萄牙)語Christan的譯音,還有吉利支丹,鬼理死丹,切死丹等等譯法,現(xiàn)代紀(jì)述大都采用這個名稱,至于現(xiàn)今教徒則從英語稱Christian了。書中有幾章是轉(zhuǎn)錄當(dāng)時流傳的鼓勵殉道的文書,足以考見教徒的心情,固然很可寶重,但特別令我注意的是在禁教官吏所用的手段。其一是恩威并用,大略像雍正之對付曾靜,教門審問記錄第七種中有這一節(jié)話可供參考:“先前一律處斬,掛殺或火焚之時,神甫仍時時渡來,其后改令棄教,歸依日本佛教,安置小日向切支丹公所內(nèi),賞給妻女,神甫則各給十人口糧,賜銀百兩,訊問各項事情,有不答者即付拷問,自此以后教徒逐漸減少?!比缫獯罄思s瑟喀拉(Giuseppe Chiara)棄教后入凈土宗,納有司所賜死刑囚之妻,承受其先夫的姓名曰岡本三右衛(wèi)門,在教門審問處辦事,死后法號入專凈真信士,即其一例。
其二是零碎查辦,不用一網(wǎng)打盡的方法。教門審問記錄第五種中有一條云,“如有人告密,舉發(fā)教徒十人者,其時應(yīng)先捕三人或五人查辦,不宜一舉逮捕十人。但〔有特別情形之時〕應(yīng)呈請指示機宜辦理?!辈贿^這只是有司手段之圓滑,在被迫害者其苦痛或更甚于一網(wǎng)打盡,試舉葛木村權(quán)之丞妻一生三十三年中的大事,可以想見這是怎樣的情形了。
一六三六 生
五九 母親死
六〇 夫權(quán)之丞被捕旋死刑
六一 先夫之妹四人被捕
六二 夫妹四人死刑
侄婿權(quán)太郎被捕
再嫁平兵衛(wèi)
六五 夫弟太兵衛(wèi)夫之從妹阿松被捕
六六 夫弟太兵衛(wèi)死刑
夫之從妹阿淵被捕
六七 本人與先夫之繼母同被捕
六八 本人與夫之從妹二人同時死刑
夫平兵衛(wèi)被捕
七二 夫平兵衛(wèi)死刑
其三是利用告密。據(jù)延寶二年(1674)所出賞格,各項價目如下:
神甫 銀五百枚
教士 銀三百枚
教友 銀五十或一百枚
這種手段雖然一時或者很有成效,但也擔(dān)負(fù)不少的犧牲,因為這惡影響留下在國民道德上者至深且大。在中國則現(xiàn)今還有些人實行此策,恬不為怪,戰(zhàn)爭時的反間收買,或互出賞格,不必說了,就是學(xué)校鬧潮的時候,校長也常用些小手段,“釜底抽薪”,使多數(shù)化為少數(shù),然而學(xué)風(fēng)亦因此敗壞殆盡。還有舊式學(xué)校即在平時也利用告密,使學(xué)生互相偵察秘密報告于監(jiān)督,則尤足以使學(xué)生品格墮落,據(jù)同鄉(xiāng)田成章君說他有一個妹子在一教會女校讀書,校規(guī)中便有獎勵學(xué)生告密的文句,此真是與黑暗時代相稱之辦法。
我們略知清朝誅除大逆之文字獄的事跡,但是排斥異端之禁教事件卻無從去查考,我覺得這是很可惜的。如有這樣的一部書出現(xiàn),我當(dāng)如何感激,再有一部佛教興廢史那自然是更好了。讀《弘明集》《佛道論衡》等書,雖是一方面之言,也已給與我們不少的趣味與教訓(xùn),若有系統(tǒng)的學(xué)術(shù)的敘述,其益豈有限量,我愿豫約地把它寫入“青年必讀書”十部之內(nèi)了。
我覺得中國現(xiàn)在最切要的是寬容思想之養(yǎng)成。此刻現(xiàn)在決不是文明世界,實在還是二百年前黑暗時代,所不同者以前說不得甲而現(xiàn)今則說不得乙,以前是皇帝而現(xiàn)今則群眾為主,其武斷專制卻無所異。我相信西洋近代文明之精神只是寬容,我們想脫離野蠻也非從這里著力不可。著力之一法便是參考思想爭斗史,從那里看出迫害之愚與其罪惡,反抗之正當(dāng),而結(jié)果是寬容之必要。昔羅志希君譯柏利的《思想自由史》登在《國民公報》上,因赴美留學(xué)中輟,時時想起,深覺得可惜,不知他回國后尚有興致做這樣工作否?我頗想對他勸進(jìn),像他勸吳稚暉先生似的。
(十四年六月)
(1925年6月15日刊于《語絲》第31期,署名凱明)
托爾斯泰的事情
一兩個月前中國報上載,托爾斯泰著作被俄國政府禁止,并且毀書造紙。當(dāng)初大家不肯相信,還有些人出力辯護(hù),所以我也以為又是歐美帝國的造謠,但是近來據(jù)俄國官場消息,禁止乃是確實的,不過拿去造還魂紙與否是個疑問罷了。在信奉一樣?xùn)|西為天經(jīng)地義的群眾中間這類的事是可以有的,本來不足為奇,托爾斯泰著作之被殘毀也并不始于今日,我們不必代為不平,我因此事而想起,想略略一談的乃是別一個托爾斯泰的事情。
所謂別一個者即是亞力舍托爾斯泰(Alexei Tolstoi,1817—1875)。他是詩人戲劇家,又作小說,最有名的是《銀公爵》(Kniaz Serebriannyi),——十六七年前我曾譯為古文,寄給上海書鋪,回信說他們也已譯出,退了回來;后來有一部《不測之威》出現(xiàn),據(jù)說即是此書,我的譯本經(jīng)人家拿去看,隨后就遺失了。這是他的著作與中國相關(guān)的一點因緣,除此以外我們便不知道什么了。近來看德國該倍耳(Koebel)博士的小品文集,才略知托爾斯泰的思想,使我發(fā)生很大的敬意。一八七四年意大利具倍耳那帖思(Gubernatis)教授要編一種列傳體文人辭典,征求各人的自敘略歷,托爾斯泰的答書中說,“簡短而自憙的答覆你一句,使能知道我在俄國文學(xué)上的位置。我被一部分的人所迫害,又被別一部分的人所愛好。此外還有奇怪的事情。一方面我被目為政治上的逆行者,別一方面在有威權(quán)的社會里又幾乎以我為革命家!”他在后面又說明道,“我的著作里的倫理的基調(diào)以及根本情調(diào),可以簡單的說,在于表示——一方面對于專制政治的憎惡,別一方面對于努力提高惡劣而抑下優(yōu)良之偽自由主義的憎惡。這二重的憎惡使我對于一切壓制專斷,無論在什么境地,用什么形式與名義,都表示反對?!蔽覀兿嘈帕⒃谖幕罡咛幍木裆现F族主義者其主張不外對于一切壓制專斷的憎惡與反抗,那么這亞力舍托爾斯泰真是可以景仰的人,而且由我看來似乎比那禁欲的老弟還要可親了。
達(dá)爾文的《人種由來》譯成俄文的時候,檢查官想禁止它的出版,因為達(dá)爾文所說與圣書的摶土成人不同。托爾斯泰聽見這個信息,便寫了一封又詼諧又嚴(yán)正的信給檢查局長朗吉諾夫(Mikhal Longinov),其文曰:
“密哈耳兄,聽說達(dá)爾文的學(xué)說使你非常驚愕懊惱,至于想禁止它的翻譯傳播,這件事是真的么?請你容我說一句話。密哈耳兄,你仔細(xì)的想一想吧!足下的后面未必長著一條尾巴,那么對于在大洪水以前或者有過也未可知的事情為什么這樣的著急呢?人類這種東西,他所做的或者只在播種罷了。對于這種子里出來的果實他是不負(fù)責(zé)任的。哥白尼之說已經(jīng)與摩西不同了,在足下——對于古希伯來傳說同我的老乳母一樣地抱著畏敬之念的足下看來,那么伽理勒也非由檢查局禁止不可。但是倘若聽從理性的呼聲,承認(rèn)一切學(xué)問不能忍受如何的禁制,須在完全自由之下才能繁盛,足下有什么權(quán)利可以宣布禁止呢?創(chuàng)世之時你曾在場么?為什么人類一定不能逐漸的變成現(xiàn)在的形狀呢?足下又未必想對于造物主的工作指示他比這個更好的方法吧。神怎樣地工作,怎樣地創(chuàng)造,為什么創(chuàng)造,又正是那樣地創(chuàng)造而不是別樣的,這些事情即使是檢查局長也到底不能知道。但是以我所知,并且欲對足下一言者,即以達(dá)爾文為異端而加以迫害,反將使足下多少有異端氣味是也。何則?主張除了《創(chuàng)世紀(jì)》所說的方法以外不能造人類者亦異端也,而且比達(dá)爾文更是惡性的異端。這豈不就是限制神之全知全能么?好像是說神不得不那樣地造人類,而且不能用別的方法去造!朋友,這個結(jié)論很是明了,于檢查官之足下更特是危險。蓋足下因此始創(chuàng)不信任神的主屬性之惡例,且因此頗有為教會所罰之虞,恐非在極邊的修道院里挨過服役年限不可吧。”
“或者生為人類的足下之威嚴(yán)因為達(dá)爾文的猿猴說而感到侮辱么?在我個人看來,土塊的祖先也并不見得比猿猴更為高貴?!?/p>
“但是這些都暫且不說,達(dá)爾文在那里胡說亂道或者是有的,唯因此去迫害他,這實在是百倍的胡鬧而且可惡,又或者你從他的學(xué)說里看出虛無主義的旗幟么?這真奇了!虛無主義與達(dá)爾文有什么相同之點,這兩者豈不是相反的么?達(dá)爾文想把我們從動物狀態(tài)提高到人的境地來,虛無主義者則想把人間抑下到動物狀態(tài)去,他們自己就是猿猴說的活證據(jù)。在他們的性質(zhì)與粗暴的動作里可以看出隔世遺傳之最明了的征候。他們現(xiàn)在已是污穢愚笨無恥傲慢疏忽,要咬人,倘再進(jìn)一步,這個復(fù)歸于動物狀態(tài)的事業(yè)便成功了,——女人,牧師的妻與女兒也都研究起達(dá)爾文來了,這件事足下也不必怎么著急。那也只是與穿了王侯的衣裳儼然闊步的家伙同一種類的猿猴罷了。這個罪也并不在達(dá)爾文身上。密哈耳兄,聽我的話,不要生氣,不要為了那發(fā)瘋似的牧師的女兒們的緣故去迫害達(dá)爾文吧!”
“好朋友呵,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我們俄國人并不是有支那的萬里長城那樣?xùn)|西把我們從別的國民隔離開來,所以不管你鎖住了門,學(xué)問還是一聲不響地侵進(jìn)我國里來。學(xué)問這件東西,真是大膽的,他并不顧慮你檢查局的決議與禁止,還是散布出他的光明。所以,好朋友呵,你想迫脅他,拿了用舊了的木塞想來阻止他的潮流,你是決不會成功的呵!”
后來達(dá)爾文的書居然不曾禁止,據(jù)許多人推測,與這封信多少有點關(guān)系。我們固然景仰托爾斯泰的胸懷寬大,但也不能不佩服密哈耳局長之還有一點知識也。
俄國人是宗教的國民?,F(xiàn)在制度改變了,神,圣書,據(jù)說是不相信了,但這不過是沒有那舊的一套罷了。新的密哈耳局長還在那檢查局里決議,禁止,這回輪到托爾斯泰老弟的身上,我們方才知道。所依據(jù)的是什么呢?神,《圣書》,當(dāng)然是;不過這當(dāng)然是新的一套了。這并不足奇,而且是別人家的事,與我們有什么相干:我們還是講自己的事吧。中國人是——非宗教的國民。他與別國人的相差只在他所信奉的是護(hù)符而非神,是宗教以前的魔術(shù),至于宗教的狂熱則未必更少。他能比俄國好么?我即使十分愛國也萬不敢說。愛和平,寬容,這都是自己稱贊的話,我卻不敢附和。我覺得中國人的大病在于喜歡服從與壓制,最缺乏的是對于一切專制之憎惡。俄國有密哈耳局長,也有亞力舍托爾斯泰,中國則滿街都是密哈耳局長(而沒有那一點的知識),所以我對于俄國的禁止事件不敢怎么批評,還是我們自己趁還可以說一兩句話的時候好好地利用這個機會吧。
亞力舍托爾斯泰信中的虛無主義者當(dāng)然與克魯巴金《自敘傳》里所說的不是一類。自《父與子》至《蒼白馬》中所描寫的英雄,即使不是可愛,也總是可敬的人,然而天下之魚目恒多于真珠,所以虛無主義遂幾乎被猿猴所專賣了。托爾斯泰的地位正如庚子年的聶士成,實在很可同情,現(xiàn)在那位老弟尚且禁止,那么他的文集或者早已做了粗紙了吧。十四年二月五日。
(1925年2月16日刊于《語絲》第14期,署名開明)
大人之危害及其他
本月十日泰戈爾第二次講演,題云The Rule of The Giant and The Giantkiller,據(jù)《晨報》第六板說,“譯意當(dāng)為《管理大人之方法及大人之危害》”。我對于泰戈爾完全是門外漢,那一天也不曾去聽,所以不能說他的演講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據(jù)常識上看來,這個題目明明是譬喻的,大約是借用童話里的典故;這種“巨人”傳說各國都有,最顯著的是英國三歲孩子所熟知的《殺巨人的甲克》(Jack the Giantkiller)的故事。從報上摘記的講演大意看來,泰戈爾的意思仿佛是將巨人來比物質(zhì)主義,而征服巨人的是精神文明。所以這題目似乎應(yīng)當(dāng)為《巨人的統(tǒng)治與殺巨人者》。不過我是一個外行,用了小孩子的“大頭天話”來解釋“詩圣”的題目,當(dāng)然不免有點不能自信,要請大家加以指教。
復(fù)次,關(guān)于反對泰戈爾的問題我也有一點小意見。我重復(fù)的說過,我是不懂泰戈爾的,(說也見笑,雖然買過他的幾部書,)所以在反對與歡迎兩方面都不加入。我覺得地主之誼的歡迎是應(yīng)該的,如想借了他老先生的招牌來發(fā)售玄學(xué)便不正當(dāng),至于那些擁護(hù)科學(xué)的人群起反對,雖然其志可嘉,卻也不免有點神經(jīng)過敏了。我們說借招牌賣玄學(xué)是不正當(dāng),也只是說手段的卑劣,并不相信它真能使中國玄化。思想的力量在群眾上面真可憐地微弱,這雖在我們不很懂唯物史觀的人也是覺得的。佛教來了二千年,除了化成中國固有的拜物教崇拜以外還有什么存留,只剩了一位梁漱溟先生還在贊揚向后轉(zhuǎn)的第三條路,然而自己也已過著孔家生活,余下一班佛化的小居士,卻又認(rèn)“外道”的梵志為佛法的“母親”了。這位梵志泰翁無論怎么樣了不得,我想未必能及釋迦文佛,要說他的講演于將來中國的生活會有什么影響,我實在不能附和,——我懸揣這個結(jié)果,不過送一個名字,刊幾篇文章,先農(nóng)壇真光劇場看幾回?zé)狒[,素菜館洋書鋪多一點生意罷了,隨后大家送他上車完事,與杜威羅素(杜里舒不必提了)走后一樣。然而目下那些熱心的人急急皇皇奔走呼號,好像是大難臨頭,不知到底怕的是什么。當(dāng)時韓文公揮大筆,作《原道》,諫佛骨,其為國為民之心固可欽佩,但在今日看來不過是他感情用事的鬧了一陣,實際于國民生活思想上沒有什么好處。我的朋友某君說,天下除了白癡與老頑固以外,沒有人不是多少受別人的影響,但也沒有人會完全地跟了別人走的?,F(xiàn)在熱心的人似乎怕全國的人會跟了泰翁走去,這未免太理想了。中國人非常自大,卻又非常自輕,覺得自己只是感情的,沒有一點理知與意志,一遇見外面的風(fēng)浪,便要站立不住,非隨波逐流而去不可。我不是中國的國粹派,但不相信中國人會得如此不堪,如此可憐地軟弱,我只是反對地覺得中國人太頑固,不易受別人的影響。倘若信如大家所說,中國遇見一點異分子便要“隔遏它向上的機會”,那么這種國民便已完全地失了獨立的資格,只配去做奴隸,更怨不得別人。中國人到底是那一種人,請大家自己去定罷。
現(xiàn)在思想界的趨勢是排外與復(fù)古,這是我三年前的預(yù)料,“不幸而吾言中”,竺震旦先生又不幸而適來華,以致受“驅(qū)象團(tuán)”的白眼,更真是無妄之災(zāi)了。
(十三年五月)
(1924年5月14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藹理斯的話
藹理斯(Havelock Ellis)是我所最佩服的一個思想家,但是他的生平我不很知道,只看他自己說十五歲時初讀斯溫朋(Swinburne)的《日出前之歌》,計算大約生于一八五六年頃。我最初所見的是他的《新精神》,系司各得叢書之一,價一先令,近來收在美國的“現(xiàn)代叢書”里。其次是《隨感錄》及《斷言》。這三種都是關(guān)于文藝思想的批評,此外有兩性,犯罪,以及夢之研究,是專門的著述,都處處有他的對于文化之明智的批判,也是很可貴的,但其最大著作總要算是那六冊的《性的心理研究》。這種精密的研究或者也還有別人能做,至于那樣寬廣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實在是極不易得。我們對于這些學(xué)問原是外行人,但看了他的言論,得到不少利益,在我個人總可以確說,要比各種經(jīng)典集合起來所給的更多。但是這樣的思想,在道學(xué)家的群眾面前,不特難被理解,而且當(dāng)然還要受到迫害,所以這《研究》的第一卷出板,即被英國政府禁止發(fā)賣,后來改由美國的一個醫(yī)學(xué)書局發(fā)行,才算能夠出板。這部大著當(dāng)然不是青年的讀物,唯在常識完具的成人,看了必有好處;道學(xué)家在中國的流毒并不小于英國的清教思想,所以健全思想之養(yǎng)成是切要的事。
藹理斯排斥宗教的禁欲主義,但以為禁欲亦是人性之一分子;歡樂與節(jié)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實相成;人有禁欲的傾向,即所以防歡樂的過量,并即以增歡樂的程度。他在《圣芳濟(jì)與其他》一篇論文中曾說,“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與耽溺)之一為其生活的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將其一推至極端,再轉(zhuǎn)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將被記念為模范的圣徒。但是始終尊重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師?!磺猩钍且粋€建設(shè)與破壞,一個取進(jìn)與付出,一個永遠(yuǎn)的構(gòu)成作用與分解作用的循環(huán)。要正當(dāng)?shù)厣?,我們須得模仿大自然的豪華與其嚴(yán)肅?!彼谏线呌衷f道,“生活之藝術(shù),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與舍二者而已,”很能簡明的說出這個意思。
在《性的心理研究》第六卷跋文末尾有這兩節(jié)話?!坝行┤藢⒁晕业囊庖姙樘J?,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于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yuǎn)在于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于二者都不能有什么爭斗。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tǒng);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來多思(Herakleitos)在現(xiàn)代哲學(xué)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斷的回流。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閑靜地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向前去,也不要對于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p>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順程即實現(xiàn)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nèi),如我們愿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Lucretius)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樣,我們手里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后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nèi),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里去?!?/p>
這兩節(jié)話我最喜歡,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艾F(xiàn)代叢書”本的《新精神》卷首,即以此為題詞,(不過第一節(jié)略短些,)或者說是藹理斯的代表思想亦無不可。最近在《人生之舞蹈》的序里也有相類的話,大意云,赫拉克來多思云人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但我們實在不得不承認(rèn)一連續(xù)的河流,有同一的方向與形狀。關(guān)于河中的常變不住的浴者,也可以同樣的說?!耙虼?,世界不但有變化,亦有統(tǒng)一。多之差異與一之固定保其平均。此所以生活必為舞蹈,因為舞蹈正是這樣:永久的微微變化的動作,而與全體的形狀仍不相乖忤。”
(上邊的話,有說的不很清楚的地方,由于譯文詞不達(dá)意之故,其責(zé)全在譯者。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23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槐壽)
承張松年君指示,知道藹理斯是一八五九年生的,特補注于此。
(十四年十月)
生活之藝術(shù)
契訶夫(Tshekhov)書簡集中有一節(jié)道,(那時他在愛琿附近旅行,)“我請一個中國人到酒店里喝燒酒,他在未飲之前舉杯向著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計們,說道‘請?!@是中國的禮節(jié)。他并不像我們那樣的一飲而盡,卻是一口一口的啜,每啜一口,吃一點東西;隨后給我?guī)讉€中國銅錢,表示感謝之意。這是一種怪有禮的民族?!?/p>
一口一口的啜,這的確是中國僅存的飲酒的藝術(shù):干杯者不能知酒味,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國人對于飲食還知道一點享用之術(shù),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藝術(shù)卻早已失傳了。中國生活的方式現(xiàn)在只是兩個極端,非禁欲即是縱欲,非連酒字都不準(zhǔn)說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動,各益增長,而其結(jié)果則是同樣的污糟。動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調(diào)節(jié),中國在千年以前文化發(fā)達(dá),一時有臻于靈肉一致之象,后來為禁欲思想所戰(zhàn)勝,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無自由,無節(jié)制,一切在禮教的面具底下實行迫壓與放恣,實在所謂禮者早已消滅無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動物那樣的,自然地簡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當(dāng)作一種藝術(shù),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別無道路,有之則是禽獸之下的亂調(diào)的生活了。生活之藝術(shù)只在禁欲與縱欲的調(diào)和。藹理斯對于這個問題很有精到的意見,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義,但以為禁欲亦是人性的一面;歡樂與節(jié)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實相成。人有禁欲的傾向,即所以防歡樂的過量,并即以增歡樂的程度。他在《圣芳濟(jì)與其他》一篇論文中曾說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與耽溺)之一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將其一(耽溺)推至極端,再轉(zhuǎn)而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將被記念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終尊重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師。……一切生活是一個建設(shè)與破壞,一個取進(jìn)與付出,一個永遠(yuǎn)的構(gòu)成作用與分解作用的循環(huán)。要正當(dāng)?shù)厣?,我們須得模仿大自然的豪華與嚴(yán)肅。”他又說過,“生活之藝術(shù),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與舍二者而已,”更是簡明的說出這個意思來了。
生活之藝術(shù)這個名詞,用中國固有的字來說便是所謂禮。斯諦耳博士在《儀禮》的序上說,“禮節(jié)并不單是一套儀式,空虛無用,如后世所沿襲者。這是用以養(yǎng)成自制與整飭的動作之習(xí)慣,唯有能領(lǐng)解萬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才有這樣安詳?shù)娜葜??!睆那奥犝f辜鴻銘先生批評英文《禮記》譯名的不妥當(dāng),以為“禮”不是Rite而是Art,當(dāng)時覺得有點乖僻,其實卻是對的,不過這是指本來的禮,后來的禮儀禮教都是墮落了的東西,不足當(dāng)這個稱呼了。中國的禮早已喪失,只有如上文所說,還略存于茶酒之間而已。去年有西人反對上海禁娼,以為妓院是中國文化所在的地方,這句話的確難免有點荒謬,但仔細(xì)想來也不無若干理由。我們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臘的“女友”(Hetaira)的韻事來作辯護(hù),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國挾妓如西洋的求婚,中國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愛之術(shù)》(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間了。我們并不同某西人那樣要保存妓院,只覺得在有些怪論里邊,也常有真實存在罷了。
中國現(xiàn)在所切要的是一種新的自由與新的節(jié)制,去建造中國的新文明,也就是復(fù)興千年前的舊文明,也就是與西方文化的基礎(chǔ)之希臘文明相合一了。這些話或者說的太大太高了,但據(jù)我想舍此中國別無得救之道,宋以來的道學(xué)家的禁欲主義總是無用的了,因為這只足以助成縱欲而不能收調(diào)節(jié)之功。其實這生活的藝術(shù)在有禮節(jié)重中庸的中國本來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中庸》的起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照我的解說即是很明白的這種主張,不過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講章旨節(jié)旨,沒有人實行罷了。我不是說半部《中庸》可以濟(jì)世,但以表示中國可以了解這個思想。日本雖然也很受到宋學(xué)的影響,生活上卻可以說是承受平安朝的系統(tǒng),還有許多唐代的流風(fēng)余韻,因此了解生活之藝術(shù)也更是容易。在許多風(fēng)俗上日本的確保存這藝術(shù)的色彩,為我們中國人所不及,但由道學(xué)家看來,或者這正是他們的缺點也未可知罷。
(十三年十一月)
(1924年11月17日刊于《語絲》第1期,署名開明)
笠翁與兼好法師
章實齋是一個學(xué)者,然而對于人生只抱著許多迂腐之見,如在《婦學(xué)篇書后》中所說者是。李笠翁當(dāng)然不是一個學(xué)者,但他是了解生活法的人,決不是那些樸學(xué)家所能企及,(雖然有些重男輕女的話也一樣不足為訓(xùn)。)《笠翁偶集》卷六中有這一節(jié):
“人問,‘執(zhí)子之見,則老子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之說不幾謬乎?’”
“予曰,‘正從此說參來,但為下一轉(zhuǎn)語: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常見可欲亦能使心不亂。何也?人能屏絕嗜欲,使聲色貨利不至于前,則誘我者不至,我自不為人誘?!埛侨肷教铀祝苋羰呛??使終日不見可欲而遇之一旦,其心之亂也十倍于常見可欲之人,不如日在可欲中與此輩習(xí)處,則司空見慣渾閑事矣,心之不亂不大異于不見可欲而忽見可欲之人哉!老子之學(xué),避世無為之學(xué)也;笠翁之學(xué),家居有事之學(xué)也。’……”
這實在可以說是性教育的精義?!袄献又畬W(xué)”終于只是空想,勉強做去,結(jié)果是如圣安多尼的在埃及荒野上胡思亂想,夢見示巴女王與魔鬼,其心之亂也十倍于常人。余澹心在《偶集》序上說,“冥心高寄,千載相關(guān),深惡王莽王安石之不近人情,而獨愛陶元亮之閑情作賦,”真是極正確的話。
兼好法師是一個日本的和尚,生在十四世紀(jì)前半,正當(dāng)中國元朝,作有一部隨筆名《徒然草》,其中有一章云:
“倘若阿太志野之露沒有消時,鳥部山之煙也無起時,人生能夠常住不滅,恐世間將更無趣味。人世無常,或者正是很妙的事罷。[11]”
“遍觀有生,唯人最長生。蜉蝣及夕而死,夏蟬不知春秋。倘若優(yōu)游度日,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閑了。如不知厭足,那么雖過千年也不過一夜的夢罷,在不能常住的世間,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壽則多辱?!词归L命,在四十以內(nèi)死了,最為得體。過了這個年紀(jì),便將忘記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還愛戀子孫,希冀長壽得見他們的繁榮:執(zhí)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fù)了解,至可嘆息?!?/p>
這位老法師雖是說著佛老的常談,卻是實在了解生活法的。曹慕管是一個上海的校長,最近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一篇論吳佩孚的文章,這樣說道,
“關(guān)為后人欽仰,在一死耳?!瓍且陨蠈ⅲ痪友矌?,此次果能一死,教育界中拜賜多矣?!?/p>
死本來是眾生對于自然的負(fù)債,不必怎樣避忌,卻也不必怎樣欣慕。我們贊成兼好法師老而不死很是無聊之說,但也并不覺得活滿四十必須上吊,以為非如此便無趣味。曹校長卻把死(自然不是壽終正寢之類)看得珍奇,仿佛只要一個人肯“殺身成仁”,什么政治教育等事都不必講,便能一道祥光,立刻把人心都擺正,現(xiàn)出一個太平世界。這種死之提倡,實在離奇得厲害。查野蠻人有以人為犧牲祈求豐年及種種福利的風(fēng)俗,正是同一用意。然在野蠻人則可,以堂堂校長而欲犧牲吳上將以求天降福利于教育界,則“將何以訓(xùn)練一般之青年也乎,將何以訓(xùn)練一般之青年也乎”!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15日刊于《語絲》第5期,署名開明)
狗抓地毯
美國人摩耳(J.H.Moore)給某學(xué)校講倫理學(xué),首五講是說動物與人之“蠻性的遺留”(Survival of Savage)的,經(jīng)英國的唯理協(xié)會拿來單行出板,是一部很有趣味與實益的書。他將歷來宗教家道德家聚訟不決的人間罪惡問題都?xì)w諸蠻性的遺留,以為只要知道狗抓地毯,便可了解一切。我家沒有地毯,已故的老狗Ess是古稀年紀(jì)了,也沒力氣抓,但夏天寄住過的客犬Bona與Petty卻真是每天咕哩咕哩地抓磚地,有些狗臨睡還要打許多圈:這為什么緣故呢?據(jù)摩耳說,因為狗是狼變成的,在做狼的時候,不但沒有地毯,連磚地都沒得睡,終日奔走覓食,倦了隨地臥倒,但是山林中都是雜草,非先把它搔爬踐踏過不能睡上去;到了現(xiàn)在,有現(xiàn)成的地方可以高臥,用不著再操心了,但是老脾氣還要發(fā)露出來,做那無聊的動作。在人間也有許多野蠻(或者還是禽獸)時代的習(xí)性留存著,本是已經(jīng)無用或反而有害的東西了,唯有時仍要發(fā)動,于是成為罪惡,以及別的種種荒謬迷信的惡習(xí)。
這話的確是不錯的。我看普通社會上對于事不干己的戀愛事件都抱有一種猛烈的憎恨,也正是蠻性的遺留之一證。這幾天是冬季的創(chuàng)造期,正如小孩們所說門外的“狗也正在打仗”,我們家里的青兒大抵拖著尾巴回來,他的背上還負(fù)著好些的傷,都是先輩所給的懲創(chuàng)。人們同情于失戀者,或者可以說是出于扶弱的“義俠心”,至于憎恨得戀者的動機卻沒有這樣正大堂皇,實在只是一種咬青兒的背脊的變相,實行禁欲的或放縱的生活的人特別要干涉“風(fēng)化”,便是這個緣由了。
還有一層,野蠻人都有生殖崇拜的思想,這本來也沒有什么可笑,只是他們把性的現(xiàn)象看得太神奇了,便生出許多古怪的風(fēng)俗。茀來則博士的《金枝》(J.G.Frazer, The Golden Bough——我所有的只是一卷的節(jié)本。據(jù)五六年前的《東方雜志》說,這乃是二千年前希臘的古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散逸云?。┥现v過“種植上之性的影響”很是詳細(xì)。(在所著Psyche’s Task中亦舉例甚多。)野蠻人覺得植物的生育的手續(xù)與人類的相同,所以相信用了性行為的儀式可以促進(jìn)稻麥果實的繁衍。這種實例很多,在爪哇還是如此,歐洲現(xiàn)在當(dāng)然找不到同樣的習(xí)慣了,但遺跡也還存在,如德國某地秋收的時候,割稻的男婦要同在地上打幾個滾,即其一例。兩性關(guān)系既有這樣偉大的感應(yīng)力,可以催迫動植的長養(yǎng),一面也就能夠妨害或阻止自然的進(jìn)行,所以有些部落那時又特別厲行禁欲,以為否則將使諸果不實,百草不長。社會反對別人的戀愛事件,即是這種思想的重現(xiàn)。雖然我們看出其中含有動物性的嫉妒,但還以對于性的迷信為重要分子,他們非意識地相信兩性關(guān)系有左右天行的神力,非常習(xí)的戀愛必將引起社會的災(zāi)禍,殃及全群,(現(xiàn)代語謂之?dāng)娘L(fēng)化,)事關(guān)身命,所以才有那樣猛烈的憎恨。我們查看社會對于常習(xí)的結(jié)婚的態(tài)度,更可以明了上文所說的非謬。普通人對于性的問題都懷著不潔的觀念,持齋修道的人更避忌新婚生產(chǎn)等的地方,以免觸穢:大家知道,宗教上的污穢其實是神圣的一面,多島海的不可譯的術(shù)語“太步”(Tabu)一語,即表示此中的消息。因其含有神圣的法力,足以損害不能承受的人物,這才把他隔離,無論他是帝王,法師,或成年的女子,以免危險,或稱之曰污穢,污穢神圣實是一物,或可統(tǒng)稱為危險的力。社會喜歡管閑事,而于兩性關(guān)系為最嚴(yán)厲,這是什么緣故呢?我們從蠻性的遺留上著眼,可以看出一部分出于動物求偶的本能,一部分出于野蠻人對于性的危險力的迷信。這種老祖宗的遺產(chǎn),我們各人分有一份,很不容易出脫,但是借了科學(xué)的力量,知道一點實在情形,使理知可以隨時自加警戒,當(dāng)然有點好處。道德進(jìn)步,并不靠迷信之加多而在于理性之清明,我們希望中國性道德的整飭,也就不希望訓(xùn)條的增加,只希望知識的解放與趣味的修養(yǎng)。科學(xué)之光與藝術(shù)之空氣,幾時才能侵入青年的心里,造成一種新的兩性觀念呢?我們鑒于所謂西方文明國的大勢,若不是自信本國得天獨厚,一時似乎沒有什么希望。然而說也不能不姑且說說耳。
(十三年十二月)
(1924年12月1日刊于《語絲》第3期,署名開明)
凈觀
日本現(xiàn)代奇人廢姓外骨(本姓宮武)在所著《穢褻與科學(xué)》(1925出板,非賣品)附錄《自著穢褻書目解題》中《穢褻廢語辭匯》項下注云:
“大正六年發(fā)行政治雜志《民本主義》第一號出去即被禁止,兼處罰金,且并表示以后每號均當(dāng)禁止發(fā)行。我實在無可如何,于是動手編纂這書,自序中說:”
“‘我的性格可以說是固執(zhí)著過激與穢褻這兩點,現(xiàn)在我所企畫的官僚政治討伐,大正維新建設(shè)之民本主義宣傳既被妨害窘迫,那么自然的歸著便不得不傾于性的研究與神秘泄漏。此為本書發(fā)行之理由,亦即我天職之發(fā)揮也。’云云。”
著者雖然沒有明言,他的性情顯然是對于時代的一種反動,對于專制政治及假道學(xué)的教育的反動。我不懂政治,所以這一方面沒有什么話說,但在反抗假道學(xué)的教育一方面則有十二分的同感。
外骨氏的著書,如關(guān)于浮世繪川柳以及筆禍賭博私刑等風(fēng)俗研究各種,都覺得狠有興味,唯最使我佩服的是他的所謂穢褻趣味,即對于禮教的反抗態(tài)度。平常對于穢褻事物可以有三種態(tài)度,一是藝術(shù)地自然,二是科學(xué)地冷淡,三是道德地潔凈。這三者都是對的,但在假道學(xué)的社會中我們非科學(xué)及藝術(shù)家的凡人所能取的態(tài)度只是第三種,(其實也以前二者為依據(jù),)自己潔凈地看,而對于有不潔凈的眼的人們則加以白眼,嘲弄,以至于訓(xùn)斥。
我最愛歐洲文藝復(fù)興時代的文人,因為他們有一種非禮法主義顯現(xiàn)于藝術(shù)之中,意大利的波加屈(Boccaccio)與法國的拉勃來(Rabelais)可為代表。波加屈是藝術(shù)家,拉勃來則是藝術(shù)而兼科學(xué)家,但一樣的也都是道德家,《十日談》中滿漂著現(xiàn)世思想的空氣,《大渴王》(Pantagruel)故事更是猛烈地攻擊政教的圣殿,一面建設(shè)起理想的德勒瑪寺來。拉勃來所以不但“有傷風(fēng)化”,還有“得罪名教”之嫌,要比波加屈更為危險了。他不是狂信的殉道者,也異于冷酷的清教徒,他笑著鬧著,披著猬褻的衣,出入于禮法之陣,終于沒有損傷,實在是他的本領(lǐng)。他曾象征地說,“我生來就夠口渴了,用不著再拿火來烤?!彼终f將固執(zhí)他的主張,直到將要被人荼毗為止:這一點很使我們佩服,與我們佩服外骨氏之被禁止三十余次一樣。
中國現(xiàn)在假道學(xué)的空氣濃厚極了,官僚和老頭子不必說,就是青年也這樣,如批評心琴畫會展覽云,“絕無一幅裸體畫,更見其人品之高矣!”中國之未曾發(fā)昏的人們何在,為什么還不拿了“十字架”起來反抗?我們當(dāng)從藝術(shù)科學(xué)尤其是道德的見地,提倡凈觀,反抗這假道學(xué)的教育,直到將要被火烤了為止。
(十四年二月)
(1925年2月23日刊于《語絲》第15期,署名子榮)
與友人論性道德書
雨村兄:
長久沒有通信,實在因為太托熟了,況且彼此都是好事之徒,一個月里總有幾篇文字在報紙上發(fā)表,看了也抵得過談天,所以覺得別無寫在八行書上之必要。但是也有幾句話,關(guān)于《婦人雜志》的,早想對你說說,這大約是因為懶,拖延至今未曾下筆,今天又想到了,便寫這一封信寄給你。
我如要稱贊你,說你的《婦人雜志》辦得好,即使是真話也總有后臺喝采的嫌疑,那是我所不愿意說的,現(xiàn)在卻是別的有點近于不滿意的意見,似乎不妨一說。你的戀愛至上的主張,我仿佛能夠理解而且贊同,但是覺得你的《婦人雜志》辦得不好,——因為這種雜志不是登載那樣思想的東西。《婦人雜志》我知道是營業(yè)性質(zhì)的,營業(yè)與思想——而且又是戀愛!差的多么遠(yuǎn)?我們要談思想,三五個人自費賠本地來發(fā)表是可以的,然而在營業(yè)性質(zhì)的刊物上,何況又是The LADIES’Journal……那是期期以為不可。我們要知道,營業(yè)與真理,職務(wù)與主張,都是斷乎不可混同,你卻是太老實地“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雖不愧為忠實的婦女問題研究者,卻不能算是一個好編輯員了。所以我現(xiàn)在想忠告你一聲,請你留下那些“過激”的“不道德”的兩性倫理主張預(yù)備登在自己的刊物上,另外重新依據(jù)營業(yè)精神去辦公家的雜志,千萬不要再談為LADIES and gentlemen所不喜的戀愛;我想最好是多登什么做雞蛋糕布丁杏仁茶之類的方法以及刺繡裁縫梳頭束胸捷訣,——或者調(diào)查一點纏腳法以備日后需要時登載尤佳。白話叢書里的《女誡注釋》此刻還可采取轉(zhuǎn)錄,將來讀經(jīng)潮流自北而南的時候自然應(yīng)該改登《女兒經(jīng)》了。這個時代之來一定不會很遲,未雨綢繆現(xiàn)在正是時候,不可錯過。這種雜志青年男女愛讀與否雖未敢預(yù)言,但一定很中那些有權(quán)威的老爺們的意,要多買幾本留著給孫女們讀,銷路不愁不廣。即使不說銷路,跟著圣賢和大眾走總是不會有過失的,縱或不能說有功于世道人心而得到褒揚??傊蚁M銊澢褰缦?,把氣力賣給別人,把心思自己留起,這是酬世錦囊里的一條妙計,如能應(yīng)用,消災(zāi)納福,效驗有如《波羅密多心咒》。
然而我也不能贊成你太熱心地發(fā)揮你的主張,即使是在自辦的刊物上面。我實在可嘆,是一個很缺少“熱狂”的人,我的言論多少都有點游戲態(tài)度。我也喜歡弄一點過激的思想,撥草尋蛇地去向道學(xué)家尋事,但是如法國拉勃來(Rabelais)那樣只是到“要被火烤了為止”,未必有殉道的決心。好像是小孩踢球,覺得是頗愉快的事,但本不期望踢出什么東西來,踢到倦了也就停止,并不預(yù)備一直踢到把腿都踢折,——踢折之后豈不還只是一個球么?我們發(fā)表些關(guān)于兩性倫理的意見也只是自己要說,難道這就希冀能夠于最近的或最遠(yuǎn)的將來發(fā)生什么效力!耶穌,孔丘,釋迦,梭格拉底的話,究竟于世間有多大影響,我不能確說,其結(jié)果恐不過自己這樣說了覺得滿足,后人讀了覺得滿足——或不滿足,如是而已。我并非絕對不信進(jìn)步之說,但不相信能夠急速而且完全地進(jìn)步;我覺得世界無論變到那個樣子,爭斗,殺傷,私通,離婚這些事總是不會絕跡的。我們的高遠(yuǎn)的理想境到底只是我們心中獨自娛樂的影片。為了這種理想,我也愿出力,但是現(xiàn)在還不想拼命。我未嘗不想志士似的高唱犧牲,勸你奮斗到底,但老實說我慚愧不是志士,不好以自己所不能的轉(zhuǎn)勸別人,所以我所能夠勸你的只是不要太熱心,以致被道學(xué)家們所烤。最好是望見白爐子留心點,暫時不要走近前去,當(dāng)然也不可就改入白爐子黨,——白爐子的煙稍淡的時候仍舊繼續(xù)做自己的工作,千萬不要一下子就被“烤”得如翠鳥牌香煙。我也知道如有人肯拼出他的頭皮,直向白爐子的口里鉆,或者也可以把它掀翻;不過,我重復(fù)地說,自己還拼不出,不好意思坐在交椅里亂嚷,這一層要請你原諒。
上禮拜六晚寫到這里,夜中我們的小女兒忽患急病,整整地忙了三日,現(xiàn)在雖然醫(yī)生聲明危險已過,但還需要十分慎重的看護(hù),所以我也還沒有執(zhí)筆的工夫,不過這封信總得寄出了,不能不結(jié)束一句??傊覄衲闵侔l(fā)在中國是尚早的性道德論,理由就是如上邊所說,至于青年黃年之誤會或利用那都是不成問題。這一層我不暇說了,只把陳仲甫先生一九二一年所說的話(《新青年》隨感錄一一七)抄一部分在后面:
青年底誤會
“‘教學(xué)者如扶醉人,扶得東來西又倒?!F(xiàn)代青年底誤解,也和醉人一般。……你說婚姻要自由,他就專門把寫情書尋異性朋友做日常重要的功課?!阏f要脫離家庭壓制,他就拋棄年老無依的母親。你說要提倡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他就悍然以為大家朋友應(yīng)該養(yǎng)活他。你說青年要有自尊底精神,他就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不受善言了。……”
你看,這有什么辦法,除了不理它之外?不然你就是只講做雞蛋糕,恐怕他們也會誤解了,吃雞蛋糕吃成胃病呢!匆匆不能多寫了,改日再談。
十四年四月十七日,署名。
(1925年5月11日刊于《語絲》第26期,署名開明)
與友人論懷鄉(xiāng)書
廢然兄:
蕭君文章里的當(dāng)然只是理想化的江南。凡懷鄉(xiāng)懷國以及懷古,所懷者都無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講事實一樣沒有什么可愛。在什么書中(《戀愛與心理分析》?)見過這樣一節(jié)話,有某甲妻甚兇悍,在她死后某甲懷念幾成疾,對人輒稱道她的賢惠,因為他忘記了生前的妻的兇悍,只記住一點點好處,逐漸放大以至占據(jù)了心的全部。我們對于不在面前的事物不勝戀慕的時候,往往不免如此,似乎是不能深怪的。但這自然不能憑信為事實。
在我個人或者與大家稍有不同。照事實講來,浙東是我的第一故鄉(xiāng),浙西是第二故鄉(xiāng),南京第三,東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愛浙江。在中國我覺得還是北京最為愉快,可以住居,除了那春夏的風(fēng)塵稍為可厭。以上五處之中常常令我懷念的倒是日本的東京以及九州關(guān)西一帶的地方,因為在外國與現(xiàn)實社會較為隔離,容易保存美的印象,或者還有別的原因。現(xiàn)在若中國則自然之美輒為人事之丑惡所打破,至于連幻想也不易構(gòu)成,所以在史跡上很負(fù)盛名的於越在我的心中只聯(lián)想到毛筍楊梅以及老酒,覺得可以享用,此外只有人民之鄙陋澆薄,天氣之潮濕,苦熱等等,引起不快的追憶。我生長于海邊的水鄉(xiāng),現(xiàn)在雖不能說對于水完全沒有情愫,但也并不怎么戀慕,去對著什剎海的池塘發(fā)怔。紹興的應(yīng)天塔,南京的北極閣,都是我極熟的舊地,但回想起來也不能令我如何感動,反不如東京淺草的十二階更有一種親密之感,——前年大地震時倒坍了,很是可惜,猶如聽到老朋友家失火的消息,雷峰塔的倒掉只覺得失了一件古物。我這種的感想或者也不大合理亦未可知,不過各人有獨自經(jīng)驗,感情往往受其影響而生變化,實在是沒法的事情。
在事實方面,你所說的努力用人力發(fā)展自然與人生之美,使它成為可愛的世界,是很對也是很要緊的。我們從理性上說應(yīng)愛國,只是因為不把本國弄好我們個人也不得自由生存,所以這是利害上的不得不然,并非真是從感情上來的離了利害關(guān)系的愛,要使我們真心地愛這國或鄉(xiāng),須得先把它弄成可愛的東西才行。這一節(jié)所說的問題或者很有辯論的余地,(在現(xiàn)今愛國教盛行的時候,)我也不預(yù)備來攻打這個擂臺,只是見了來信所說,姑且附述己見,表示贊同之意而已。
一九二五年五月七日
(1925年5月18日刊于《語絲》第27期,原題為《通信·致廢然》,署名周作人)
與友人論國民文學(xué)書
木天兄:
承示你同伯奇兄的論國民文學(xué)的信,我覺得對于你們的意見能夠充分了解。傳道者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蔽蚁脒@本來也是很自然很平常的道理,不過是民族主義思想之意識地發(fā)現(xiàn)到文學(xué)上來罷了。這個主張的理由明若觀火,一國的文學(xué)如不是國民的,那么應(yīng)當(dāng)如何,難道可以是殖民的或遺老的么?無論是幸不幸,我們既生為中國人,便不自主地分有漢族的短長及其運命。我們第一要自承是亞洲人(“Asiatics”?。┲兄疂h人,拼命地攻上前去,取得在人類中漢族所應(yīng)享的幸福,成就所能做的工作,——倘若我們不自菲薄,不自認(rèn)為公共的奴才。只可惜中國人里面外國人太多,西崽氣與家奴氣太重,國民的自覺太沒有,所以政治上既失了獨立,學(xué)術(shù)文藝上也受了影響,沒有新的氣象。國民文學(xué)的呼聲可以說是這種墮落民族的一針興奮劑,雖然效果如何不能預(yù)知,總之是適當(dāng)?shù)霓k法。
但是我要附加一句,提倡國民文學(xué)同時必須提倡個人主義。我見有些鼓吹國家主義的人對于個人主義竭力反對,不但國家主義失其根據(jù),而且使得他們的主張有點宗教的氣味,容易變成狂信。這個結(jié)果是凡本國的必好,凡別國的必壞,自己的國土是世界的中心,自己的爭戰(zhàn)是天下之正義,而猶稱之曰“自尊心”。我們反抗人家的欺侮,但并不是說我們便可以欺侮人;我們不愿人家抹殺我們的長處,但并不是說我們還應(yīng)護(hù)自己的短。我們所要的是一切的正義:憑了正義我們要求自主與自由,也正憑了正義我們要自己譴責(zé),自己鞭撻。我們現(xiàn)在這樣地被欺侮,一半固然是由于別人的強橫,一半——至少至少一半——也在于自己的墮落。我們在反對別人之先或同時,應(yīng)該竭力發(fā)掘鏟除自己的惡根性,這才有民族再生的希望,否則只是拳匪思想之復(fù)活。拳匪的排外思想我并不以為絕對地非是,但其本國必是而外國必非的偏見,可以用“國粹”反抗新法的迷信,終是拳匪的行徑,我所絕對反對的。有人相信國家主義之后便非古文不做,非古詩不謅,這很令我懷憂,恐正當(dāng)?shù)膰抑髁x要惡化了。我們提倡國民文學(xué)于此點要十分注意,不可使其有這樣的流弊。所以我仿你的說法要加添幾句,便是在積極地鼓吹民族思想以外,還有這幾件工作:
我們要針砭民族卑怯的癱瘓,
我們要消除民族淫猥的淋毒,
我們要切開民族昏憒的癰疽,
我們要閹割民族自大的風(fēng)狂。
以上是三月一日我覆你的一封信,曾登在《京報副刊》第八十號上,今重錄于此,因為現(xiàn)在我的意見還只是這樣。我不知怎地很為遺傳學(xué)說所迫壓,覺得中國人總還是中國人,無論是好是壞,所以保存國粹正可不必,反正國民性不會消滅,提倡歐化也是虛空,因為天下不會有像兩粒豆那樣相似的民族,叫他怎么化得過來?,F(xiàn)在要緊的是喚起個人的與國民的自覺,盡量地研究介紹今古的文化,讓它自由地滲進(jìn)去,變成民族精神的滋養(yǎng)料,因此可望自動地發(fā)生出新漢族的文明來。這是我任意的夢想,也就是我所以贊成國民文學(xué)的提唱之理由。但是,有時又覺得這些夢想也是輕飄飄的,不大靠得??;如呂滂(Gustave le Bon)所說,人世的事都是死鬼作主,結(jié)果幾乎令人要相信幽冥判官——或是毗騫國王手中的賬簿,中國人是命里注定的奴才,這又使我對于一切提唱不免有點冷淡了。我的微小的愿望,現(xiàn)在只在能夠多了解一分,不在能成功一厘,所以這倒是還無妨無妨。草草。
十四年六月一日
(1925年7月6日刊于《語絲》第34期,原題為《答木天》,署名周作人)
教訓(xùn)之無用
藹理斯在《道德之藝術(shù)》這一篇文章里說,“雖然一個社會在某一時地的道德,與別個社會——以至同社會在異時異地的道德決不相同,但是其間有綜錯的條件,使它發(fā)生差異,想故意的做成它顯然是無用的事。一個人如聽人家說他做了一本‘道德的’書,他既不必?zé)o端的高興,或者被說他的書是‘不道德的’,也無須無端的頹喪。這兩個形容詞的意義都是很有限制的。在群眾的堅固的大多數(shù)之進(jìn)行上面,無論是甲種的書或乙種的書都不能留下什么重大的影響?!?/p>
斯賓塞也曾寫信給人,說道德教訓(xùn)之無效。他說,“在宣傳了愛之宗教將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還是很占勢力;歐洲住著二萬萬的外道,假裝著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們照著他們的教旨行事,反要被他們所辱罵。”
這實在都是真的。希臘有過梭格拉底,印度有過釋迦,中國有過孔老,他們都被尊為圣人,但是在現(xiàn)今的本國人民中間他們可以說是等于“不曾有過”。我想這原是當(dāng)然的,正不必代為無謂地悼嘆。這些偉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們現(xiàn)在當(dāng)不知怎么的更是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傳,足供有藝術(shù)趣味的人的欣賞,那就盡夠好了。至于期望他們教訓(xùn)的實現(xiàn),有如枕邊摸索好夢,不免近于癡人,難怪要被罵了。
對于世間“不道德的”文人,我們同圣人一樣的尊敬他。他的“教訓(xùn)”在群眾中也是沒有人聽的,雖然有人對他投石,或袖著他的書,——但是我們不妨聽他說自己的故事。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27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荊生)
無謂之感慨
中午抽空往東單牌樓書店一看,賒了幾本日文書來,雖然到月底索去欠款,好象是被白拿去似的懊惱,此刻卻是很愉快。其中有一本是安倍能成的《山中雜記》,是五十一篇的論文集。記述人物的,如正岡子規(guī),夏目漱石,數(shù)藤,Koebel諸文,都很喜讀,但旅行及山村的記述覺得最有趣味,更引起我?guī)追N感慨。
大家都說旅行是極愉快的,讀人家的紀(jì)行覺得確是如此,但我們在中國的人,似乎極少這樣幸福。我從前走路總是逃難似的,(從所謂實用主義教育的眼光看去,或者也是一種有益的練習(xí),)不但船上車上要防備謀財害命,便是旅館里也沒有一刻的安閑,可以休養(yǎng)身心的疲勞,自新式的新旅社以至用高粱桿為床鋪的黃河邊小客棧,據(jù)我所住過的無一不是這樣,至于茶房或伙計大抵是菜園子張青的徒弟一流,尤其難與為伍。譬如一條崎嶇泥濘的路,(大略如往通州的國道,)有錢坐了汽車,沒有錢徒步的走,結(jié)果是一樣的不愉快,一樣的沒有旅行的情趣。日本便大不相同,讀安倍的文章,殊令人羨慕他的幸福,——其實也是當(dāng)然的事,不過在中國沒有罷了。
三年前曾在西山養(yǎng)病數(shù)月,這是我過去的唯一的山居生活。比起在城里,的確要愉快得多,但也沒有什么特別可懷念的地方,除了幾株古老的樹木以外。無論住在中國的那里,第一不合意的是食物的糟糕。淡粥也好,豆腐青菜也好,只要做得干凈,都很可以吃,中國卻總弄得有點不好看相,總有點廚子氣,就很討嫌了。齷齪不是山村的特色,應(yīng)當(dāng)是清淡閑靜。中國一方面保留著舊的齷齪,一面又添上新的來——一座爛泥墻和一座紅磚墻,請大家自己選擇。安倍在《山中雜記》的末節(jié)里說,
“這個山上寺境內(nèi)還嚴(yán)禁食肉蓄妻,我覺得還有意思。我希望到這山上來的人不要同在世間一般貪鮮肥求輕暖,應(yīng)守清凈樂靜寂才好,又希望寺內(nèi)的人把山上造成一個修道院,使上山來的人感到一種與世間不同的空氣。日本現(xiàn)在的趨勢,從各方面說來,在漸漸的破壞那閑靜的世界。像我們這樣的窮書生,眼見這樣的世界漸漸不易尋求,不勝慨嘆。我極望山上的當(dāng)事者不要以宿院為營業(yè),長為愛靜寂與默想的人們留一個適當(dāng)?shù)牡胤?,供他的寄居?!?/p>
我對于這一節(jié)話十分同意,——不過中國本來沒有什么閑靜的世界,所以這也是廢話而已。
臨了,把《山中雜記》闔上之后,又發(fā)生了第三個感慨,(我也承認(rèn)這是亡國之音。)這一類的文章,我們做不出,不僅是才力所限,實在也為時勢所迫,還沒有這樣余裕??蓱z,我們還不得不花了力氣去批評華林,柳翼謀,曹慕管諸公的妙論,還在這里拉長了臉力辯“二五得一十”,那有談風(fēng)月的工夫?我們之做不出好文章,人也,亦天也,嗚呼。十三年十二月十日。
(1924年12月16日刊于《京報副鐫》,署名開明)
日本的人情美
外國人講到日本的國民性,總首先舉出忠君來,我覺得不很的當(dāng)。日本現(xiàn)在的尊君教育確是隆盛,在對外戰(zhàn)爭上也表示過不少成績,但這似乎只是外來的一種影響,未必能代表日本的真精神。閱內(nèi)藤虎次郎著《日本文化史研究》在《什么是日本文化》一章中見到這一節(jié)話:
“如忠孝一語,在日本民族未曾采用支那語以前系用什么話表示,此事殆難發(fā)見。孝字用為人名時訓(xùn)作yoshi或Taka,其義只云善云高,并非對于父母的特別語;忠字訓(xùn)作Tada,也只是正的意義,又訓(xùn)為Mameyaka,意云親切,也不是對于君的特別語。如古代在一般的善行正義之外既沒有表示家庭關(guān)系及君臣關(guān)系的特別語忠孝二字,則此思想之有無也就是一個很大的疑問?!?/p>
內(nèi)藤是研究東洋史的,又特別推重中國文化,這里便說明就是忠孝之德也是從中國傳過去的。(我國的國粹黨聽了且請不要鼻子太高。)現(xiàn)在我借了他的這一節(jié)話并不想我田引水,不過借以證明日本的忠君原系中國貨色,近來加上一層德國油漆,到底不是他們自己的永久不會變的國民性。我看日本文化里邊盡有比中國好幾倍的東西,忠君卻不是其中之一。照中國現(xiàn)在的情形看來,似乎也有非講國家主義不可之勢,但這件鐵甲即便穿上也是出于迫不得已,不能就作為大褂子穿,而且得到機會還要隨即脫下,疊起,收好。我們在家里坐路上走總只是穿著便服:便服裝束才是我們的真相。我們要覘日本,不要去端相他那雙刀的尊容,須得去看他在那里吃茶弄草花時的樣子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雖然軍裝時是一副野相。辜鴻銘老先生應(yīng)大東文化協(xié)會之招,大頌日本的武化,或者是怪不得的,有些文人如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保羅路易古修(Paul-Louis Couchoud)之流也多未能免俗,仿佛說忠義是日本之精華,大約是千慮之一失罷。
日本國民性的優(yōu)點據(jù)我看來是在反對的方向,即是富于人情。和遷哲郎在《古代日本文化》中論“《古事記》之藝術(shù)的價值”,結(jié)論云:
“《古事記》中的深度的缺乏,即以此有情的人生觀作為補償。《古事記》全體上牧歌的美,便是這潤澤的心情的流露。缺乏深度即使是弱點,總還沒有缺乏這個潤澤的心情那樣重大。支那集錄古神話傳說的史書在大與深的兩點上或者比《古事記》為優(yōu),但當(dāng)作藝術(shù)論恐不能及《古事記》罷。為什么呢,因為它感情不足,特別如上邊所說的潤澤的心情顯然不足?!豆攀掠洝冯m說是小孩似的書,但在它的美上未必劣于大人的書也?!?/p>
這里心情正是日本最大優(yōu)點,使我們對于它的文化感到親近的地方,而無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將使他們個人中間發(fā)生許多悲劇,也即是為世人所憎惡的重要原因。在現(xiàn)代日本這兩種分子似乎平均存在,所以我們覺得在許多不愉快的事物中間時時發(fā)見一點光輝與美。
(十四年一月)
(1925年1月26日刊于《語絲》第11期,署名開明)
我的復(fù)古的經(jīng)驗
大抵一個人在他的少年時代總有一兩件可笑的事情,或是浪漫的戀愛,或是革命的或是復(fù)古的運動?,F(xiàn)在回想起來,不免覺得很有可笑的地方,但在當(dāng)時卻是很正經(jīng)的做著;老實說,這在少年時代原來也是當(dāng)然的。只不要蛻化不出,變作一條僵蠶,那就好了。
我不是“國學(xué)家”,但在十年前后卻很復(fù)過一回古。最初讀嚴(yán)幾道林琴南的譯書,覺得這種以諸子之文寫夷人的話的辦法非常正當(dāng),便竭力的學(xué)他。雖然因為不懂“義法”的奧妙,固然學(xué)得不像,但自己卻覺得不很背于迻譯的正宗了。隨后聽了太炎先生的教誨,更進(jìn)一步,改去那“載飛載鳴”的調(diào)子,換上許多古字,(如踢改為踶,耶寫作邪之類,)——多謝這種努力,《域外小說集》的原板只賣去了二十部。這是我的復(fù)古的第一支路。
《新約》在中國有文理與官話兩種譯本,官話本固然看不起,就是文理本也覺得不滿足,因為文章還欠“古”,比不上周秦諸子和佛經(jīng)的古雅。我于是決意“越俎”來改譯,足有三年工夫預(yù)備這件工作,豫定先譯四福音書及《伊索寓言》,因為這時候?qū)τ诹智倌暇囊了髯g本也嫌他欠古了——到了后來,覺得《圣書》白話本已經(jīng)很好,文理也可不必,更沒有改譯之必要;這是后話。以上是我的復(fù)古的第二支路。
以前我作古文,都用一句一圈的點句法。后來想到希臘古人都是整塊的連寫,不分句讀段落,也不分字,覺得很是古樸,可以取法;中國文章的寫法正是這樣,可謂不謀而合,用圈點句殊欠古雅。中國文字即使難懂,但既然生而為中國國民,便有必須學(xué)習(xí)這難懂的文字的義務(wù),不得利用種種方法,以便私圖,因此我就主張取消圈的辦法,一篇文章必須整塊的連寫到底,(雖然仍有題目,不能徹底的遵循古法,)在本縣的《教育會月刊》上還留存著我的這種成績。這是我的復(fù)古的第三支路。
這種復(fù)古的精神,也并不是我個人所獨有,大抵同時代同職業(yè)的人多有此種傾向。我的朋友錢玄同當(dāng)時在民報社同太炎先生整夜的談?wù)撐淖謴?fù)古的方法;臨了太炎先生終于提出小篆的辦法,這問題才算終結(jié)。這件事情,還有一部楷體篆書的《小學(xué)答問》流行在世間來作見證,這便是玄同的手筆。其后他穿了“深衣”去上公署,那正是我廢圈的時候了。這樣的事,說起來還多,現(xiàn)在也不必細(xì)說,只要表明我們曾經(jīng)做過很可笑的復(fù)古運動就是了。
我們這樣的復(fù)古,耗廢了不少的時間與精力,但也因此得到一個極大的利益,便是“此路不通”的一個教訓(xùn)。玄同因為寫楷體篆書,確知漢字之根本破產(chǎn),所以澈悟過來,有那“辟歷一聲國學(xué)家之大狼狽”的廢漢字的主張;我雖然沒有心得,但也因此知道古文之決不可用了。這樣看來,古也非不可復(fù),只要復(fù)的徹底,言行一致的做去,不但沒有壞處,而且反能因此尋到新的道路,這是的確可信的。所以對于現(xiàn)在青年的復(fù)古思想,我覺得用不著什么詫異,因為這是當(dāng)然,將來復(fù)的碰壁,自然會覺醒過來的。所可怕者是那些言行不一致的復(fù)古家,口頭說得熱鬧,卻不去試驗實行,既不穿深衣,也不寫小篆,甚至于連古文也寫得不能亨通,這樣下去,便永沒有回頭的日子,好像一個人站在死胡同的口頭硬說這條路是國道,卻不肯自己走到盡頭去看一看,只好一輩子站在那里罷了。
(十一年十一月)
(1922年11月1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作人)
一年的長進(jìn)
在最近的五個禮拜里,一連過了兩個年,這才算真正過了年,是民國十三年歲次甲子了?;叵脒^去的“豬兒年”,國內(nèi)雖然起了不少的重要變化,在我個人除了癡長一歲之外,實在乏善可陳,但仔細(xì)想來也不能說毫無長進(jìn),這是我所覺得尚堪告慰的。
這一年里我的唯一的長進(jìn),是知道自己之無所知。以前我也自以為是有所知的,在古今的賢哲里找到一位師傅,便可以據(jù)為典要,造成一種主見,評量一切,這倒是很簡易的辦法。但是這樣的一位師傅后來覺得逐漸有點難找,于是不禁狼狽起來,如瞎子之失了棒了;既不肯聽別人現(xiàn)成的話,自己又想不出意見,歸結(jié)只好老實招認(rèn),述蒙丹尼(Montaigne)的話道“我知道什么?”我每日看報,實在總是心里胡里胡涂的,對于政治外交上種種的爭執(zhí)往往不能了解誰是誰非,因為覺得兩邊的話都是難怪,卻又都有點靠不住。我常懷疑,難道我是沒有“良知”的么?我覺得不能不答應(yīng)說“好像是的”,雖然我知道這句話一定要使提唱王學(xué)的朋友大不高興。真的,我的心里確是空澌澌的,好象是舊殿里的那把椅子,——不過這也是很清爽的事。我若能找到一個“單純的信仰”,或者一個固執(zhí)的偏見,我就有了主意,自然可以滿足而且快活了;但是有偏見的想除掉固不容易,沒有時要去找來卻也有點為難。大約我之無所知也不是今日始的,不過以前自以為知罷了;現(xiàn)在忽然覺悟過來,正是好事,殊可無須尋求補救的方法,因為露出的馬腳才是真腳,自知無所知卻是我的第一個的真知也。
我很喜歡,可以趁這個機會對于以前曾把書報稿件寄給我看的諸位聲明一下。我接到印有“乞批評”字樣的各種文字,總想竭力奉陪的,無如照上邊所說,我實在是不能批評,也不敢批評,倘若硬要我說好壞,我只好仿主考的用腳一踢,——但這當(dāng)然是毫不足憑的。我也曾聽說世上有安諾德等大批評家,但安諾德可,我則不可。我只想多看一點大批評家的言論,廣廣自己的見識,沒有用朱筆批點別人文章的意思,所以對于“乞批評”的要求,常是“有方尊命”,諸祈鑒原是幸。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13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荊生)
元旦試筆
從先我有一個遠(yuǎn)房的叔祖,他是孝廉公而奉持《太上感應(yīng)篇》的,每到年末常要寫一張黃紙疏,燒呈玉皇大帝,報告他年內(nèi)行了多少善,以便存記起來作報捐“地仙”實缺之用?,F(xiàn)在民國十三年已經(jīng)過去了,今天是元旦,在邀來共飲“屠蘇”的幾個朋友走了之后,拿起一支狼毫來想試一試筆,回想去年的生活有什么事值得紀(jì)錄,想來想去終于沒有什么,只有這一點感想總算是過去的經(jīng)驗的結(jié)果,可以寫下來作我的“疏頭”的材料。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這是古人學(xué)道有得的地方,我們不能如此。就我個人說來,乃是三十而立,(這是說立起什么主張來,)四十而惑,五十而志于學(xué)吧。以前我還以為我有著“自己的園地”,去年便覺得有點可疑,現(xiàn)在則明明白白的知道并沒有這一片園地了。我當(dāng)初大約也只是租種人家的田地,產(chǎn)出一點瘦小的蘿卜和苦的菜,麻糊敷衍過去了,然而到了“此刻現(xiàn)在”忽然省悟自己原來是個“游民”,肩上只抗著一把鋤頭,除了農(nóng)忙時打點雜以外,實在沒有什么工作可做。失了自己的園地不見得怎樣可惜,倘若流氓也一樣的可以舒服過活,如世間的好習(xí)慣所規(guī)定;只是未免有點無聊罷,所以等我好好的想上三兩年,或者再去發(fā)憤開荒,開辟出兩畝田地來,也未可知,目下還是老實自認(rèn)是一個素人,把“文學(xué)家”的招牌收藏起來。
我的思想到今年又回到民族主義上來了。我當(dāng)初和錢玄同先生一樣,最早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在拳民起義的那時聽說鄉(xiāng)間的一個洋□子被“破腳骨”打落銅盆帽,甚為快意,寫入日記。后來讀了《新民叢報》《民報》《革命軍》《新廣東》之類,一變而為排滿(以及復(fù)古),堅持民族主義者計有十年之久,到了民國元年這才軟化。五四時代我正夢想著世界主義,講過許多迂遠(yuǎn)的話,去年春間收小范圍,修改為亞洲主義,及清室廢號遷宮以后,遺老遺小以及日英帝國的浪人興風(fēng)作浪,詭計陰謀至今未已,我于是又悟出自己之迂腐,覺得民國根基還未穩(wěn)固,現(xiàn)在須得實事求是,從民族主義做起才好。我不相信因為是國家所以當(dāng)愛,如那些宗教的愛國家所提倡,但為個人的生存起見主張民族主義卻是正當(dāng),而且與更“高尚”的別的主義也不相沖突。不過這只是個人的傾向,并不想到青年中去宣傳,沒有受過民族革命思想的浸潤并經(jīng)過光復(fù)和復(fù)辟時恐怖之壓迫者,對于我們這種心情大抵不能領(lǐng)解,或者還要以為太舊太非紳士態(tài)度。這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表明我思想之反動,無論過激過頑都好,只愿人家不要再恭維我是世界主義的人就好了。
語云,“元旦書紅,萬事亨通?!闭摾恚瑧?yīng)該說幾句吉利話滑稽話,才足副元旦試筆之名。但是總想不出什么來,只好老實寫出要說的幾句話,其余的且等后來補說吧。十四年一月。
(1925年1月12日刊于《語絲》第9期,署名開明)
沉默
林玉堂先生說,法國一個演說家勸人緘默,成書三十卷,為世所笑,所以我現(xiàn)在做講沉默的文章,想竭力節(jié)省,以原稿紙三張為度。
提倡沉默從宗教方面講來,大約很有材料,神秘主義里很看重沉默,美忒林克便有一篇極妙的文章。但是我并不想這樣做,不僅因為怕有擁護(hù)宗教的嫌疑,實在是沒有這種知識與才力。現(xiàn)在只就人情世故上著眼說一說罷。
沉默的好處第一是省力。中國人說,多說話傷氣,多寫字傷神。不說話不寫字大約是長生之基,不過平常人總不易做到。那么一時的沉默也就很好,于我們大有裨益。三十小時草成一篇宏文,連睡覺的時光都沒有,第三天必要頭痛;演說家在講臺上呼號兩點鐘,難免口干喉痛,不值得甚矣。若沉默,則可無此種勞苦,——雖然也得不到名聲。
沉默的第二個好處是省事。古人說“口是禍門”,關(guān)上門,貼上封條,禍便無從發(fā)生,(“閉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那只算是“空氣傳染”,又當(dāng)別論,)此其利一。自己想說服別人,或是有所辯解,照例是沒有什么影響,而且愈說愈是渺茫,不如及早沉默,雖然不能因此而說服或辯明,但至少是不會增添誤會。又或別人有所陳說,在這面也照例不很能理解,極不容易答復(fù),這時候沉默是適當(dāng)?shù)霓k法之一。古人說不言是最大的理解,這句話或者有深奧的道理,據(jù)我想則在我至少可以藏過不理解,而在他也就可以有猜想被理解了之自由。沉默之好處的好處,此其二。
善良的讀者們,不要以我為太玩世(Cynical)了罷?老實說,我覺得人之互相理解是至難——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現(xiàn)自己之真實的感情思想也是同樣地難。我們說話作文,聽別人的話,讀別人的文,以為互相理解了,這是一個聊以自娛的如意的好夢,好到連自己覺到了的時候也還不肯立即承認(rèn),知道是夢了卻還想在夢境中多流連一刻。其實我們這樣說話作文無非只是想這樣做,想這樣聊以自娛,如其覺得沒有什么可娛,那么盡可簡單地停止。我們在門外草地上翻幾個筋斗,想象那對面高樓上的美人看著,(明知她未必看見,)很是高興,是一種辦法;反正她不會看見,不翻筋斗了,且臥在草地上看云罷,這也是一種辦法,兩者都是對的,我這回是在做第二個題目罷了。
我是喜歡翻筋斗的人,雖然自己知道翻得不好。但這也只是不巧妙罷了,未必有什么害處,足為世道人心之憂。不過自己的評語總是不大靠得住的,所以在許多知識階級的道學(xué)家看來,我的筋斗都翻得有點不道德,不是這種姿勢足以壞亂風(fēng)俗,便是這個主意近于妨害治安。這種情形在中國可以說是意表之內(nèi)的事,我們也并不想因此而變更態(tài)度,但如民間這種傾向到了某一程度,翻筋斗的人至少也應(yīng)有想到省力的時候了。
三張紙已將寫滿,這篇文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我費了三張紙來提倡沉默,因為這是對于現(xiàn)在中國的適當(dāng)辦法?!欢@原來只是兩種辦法之一,有時也可以擇取另一辦法:高興的時候弄點小把戲,“借資排遣”。將來別處看有什么機緣,再來嗓聒,也未可知。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日。
(1924年7月23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樸念仁)
山中雜信
一
伏園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來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鄉(xiāng)城內(nèi)的臥龍山模樣,但在北京近郊,已經(jīng)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地位頗好,只是我還不曾到外邊去看過,因為須等醫(yī)生再來診察一次之后,才能決定可以怎樣行動,而且又是連日下雨,連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終日只是起臥屋內(nèi)罷了。大雨接連下了兩天,天氣也就頗冷了。般若堂里住著幾個和尚們,買了許多香椿干,攤在蘆席上晾著,這兩天的雨不但使他不能干燥,反使他更加潮濕。每從玻璃窗望去,看見廊下攤著濕漉漉的深綠的香椿干,總覺得對于這班和尚們心里很是抱歉似的,——雖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緣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課,但我覺得并不煩擾,而且于我似乎還有一種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黃昏時候的清澈的磬聲,仿佛催促我們無所信仰、無所歸依的人,揀定一條道路精進(jìn)向前。我近來的思想動搖與混亂,可謂已至其極了,托爾斯泰的無我愛與尼采的超人,共產(chǎn)主義與善種學(xué),耶佛孔老的教訓(xùn)與科學(xué)的例證,我都一樣的喜歡尊重,卻又不能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造成一條可以實行的大路。我只將這各種思想,凌亂的堆在頭里,真是鄉(xiāng)間的雜貨一料店了?!蛘呤篱g本來沒有思想上的“國道”,也未可知,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聽他們做功課,更使我受了激刺,同他們比較起來,好像上海許多有國籍的西商中間,夾著一個“無領(lǐng)事管束”的西人。至于無領(lǐng)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壞,我還想不明白。不知你以為何如?
寺內(nèi)的空氣并不比外間更為和平。我來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個和尚,被方丈差人抓去,說他偷寺內(nèi)的法物,先打了一頓,然后捆送到城內(nèi)什么衙門去了。究竟偷東西沒有,是別一個問題,但是吊打恐總非佛家所宜。大約現(xiàn)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業(yè)”的三綱五常一樣,早已成為具文了。自己即使犯了永為棄物的波羅夷罪,并無妨礙,只要有權(quán)力,便可以處置別人,正如護(hù)持名教的人卻打他的老父,世間也一點都不以為奇。我們廚房的間壁,住著兩個賣汽水的人,也時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兩個少年的伙計,連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擺攤,所以更容易爭鬧起來。前天晚上,他們都不愿意燒飯,互相推諉,始而相罵,終于各執(zhí)灶上用的鐵通條,打仗兩次。我聽他們叱咤的聲音,令我想起《三國志》及《劫后英雄略》等書里所記的英雄戰(zhàn)斗或比武時的威勢,可是后來戰(zhàn)罷,他們兩個人一點都不受傷,更是不可思議了。從這兩件事看來,你大略可以知道這山上的戰(zhàn)氛罷。
因為病在右肋,執(zhí)筆不大方便,這封信也是分四次寫成的。以后再談罷。
一九二一,六月五日
(1921年6月7日刊于《晨報》,署名仲密)
二
近日天氣漸熱,到山里來住的人也漸多了。對面的那三間屋,已于前日租去,大約日內(nèi)就有人搬來。般若堂兩傍的廂房,本是“十方堂”,這塊大木牌還掛在我的門口。但現(xiàn)在都已租給人住,以后有游方僧來,除了請到羅漢堂去打坐以外,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掛單了。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薩,失少了兩尊,方丈說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賣給游客了,于是又將他捆起來,打了一頓,但是這回不曾送官,因為次晨我又聽見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魚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經(jīng)出來,搬到別的寺里去了。)當(dāng)時我正翻閱《諸經(jīng)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師在《述意緣》內(nèi)說道,“……豈容微有觸惱,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惡聲厲色,遂加杖木,結(jié)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蛘邊擦值囊?guī)矩,方丈本來可以用什么板子打人,但我總覺得有點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規(guī)矩辦起來,恐怕應(yīng)該挨打的,卻還不是這個所謂偷賣小菩薩的和尚呢。
山中蒼蠅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天下午,在窗外群飛,嗡嗡作聲,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雖然將風(fēng)門上糊了冷布,緊緊關(guān)閉,但是每一出入,總有幾個混進(jìn)屋里來。各處掉上攤著蒼蠅紙,另外又用了棕絲制的蠅拍追著打,還是不能絕滅。英國詩人勃來克有蒼蠅一詩,將蠅來與無常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蔽移匠6己苁菒勰睿趯嶋H上卻不能這樣的寬大了。一茶又有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個虱子,將他掐死固然可憐,要把他舍在門外,讓他絕食,也覺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從前給與鬼子母的東西[12],成此?!?/p>
“虱子呵,放在和我味道一樣的石榴上爬著?!?/p>
《四分律》云,“時有老比丘拾虱棄地,佛言不應(yīng),聽以器盛若綿拾著中。若虱走出,應(yīng)作筒盛;若虱出筒,應(yīng)作蓋塞。隨其寒暑,加以膩食將養(yǎng)之?!币徊枋钦\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過用石榴喂他卻更妙了。這種殊勝的思想,我也很以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種矛盾,一面承認(rèn)蒼蠅是與我同具生命的眾生之一,但一面又總當(dāng)他是腳上帶著許多有害的細(xì)菌,在頭上面上爬的癢癢的,一種可惡的小蟲,心想除滅他。這個情與知的沖突,實在是無法調(diào)和,因為我篤信“賽老先生”的話,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壞詩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這一點上,大約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罷了。
對于時事的感想,非常紛亂,真是無從說起,倒還不如不說也罷。
六月二十三日
(1921年6月24日刊于《晨報》,署名仲密)
三
我在第一信里,說寺內(nèi)戰(zhàn)氛很盛,但是現(xiàn)在情形卻又變了。賣汽水的一個戰(zhàn)士,已經(jīng)下山去了。這個緣因,說來很長。前兩回禮拜日游客很多,汽水賣了十多塊錢一天,方丈知道了,便叫他們從形勢最好的那“水泉”旁邊撤退,讓他自己來賣。他們只準(zhǔn)在荒涼的塔院下及門口去擺攤,生意便很清淡,掌柜的于是實行減政,只留下了一個人做幫手,——這個伙計本是做墨盒的,掌柜自己是泥水匠。這主從兩人雖然也有時爭論,但不至于開起仗來了。方丈似乎頗喜歡吊打他屬下的和尚,不過他的法庭離我這里很遠(yuǎn),所以并未直接受到影響。此外偶然和尚們喝醉了高粱,高聲抗辯,或者為了金錢勝負(fù)稍有糾葛,都是隨即平靜,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般若堂里的空氣,近來很是長閑逸豫,令人平矜釋躁。這個情形可以意會,不易言傳,我如今舉出一件瑣事來做個象征,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我們院子里,有一群雞,共五六只,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這是和尚們共同養(yǎng)的呢,還是一個人的私產(chǎn),我都不知道。他們白天里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間被盛入一只小口大腹,像是裝香油用的藤簍里面。這簍子似乎是沒有蓋的,我每天總看見他在柏樹下仰天張著口放著。夜里酉戌之交,和尚們擂鼓既罷,各去休息,簍里的雞便怪聲怪氣的叫起來。于是禪房里和尚們的“唆,唆——”之聲,相繼而作。這樣以后,簍里與禪房里便復(fù)寂然,直到天明,更沒有什么驚動。問是什么事呢?答說有黃鼠狼來咬雞。其實這小口大腹的簍子里,黃鼠狼是不會進(jìn)去的,倘若掉了下去,他就再逃也出不來了。大約他總是未能忘情,所以常來窺探,不過聊以快意罷了。倘若簍子上加上一個蓋,——雖然如上文所說,即使無蓋,本來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他的窺探。但和尚們永遠(yuǎn)不加蓋,黃鼠狼也便永遠(yuǎn)要來窺探,以致“三日兩頭”的引起夜中簍里與禪房里的驅(qū)逐。這便是我所說的長閑逸豫的所在。我希望這一節(jié)故事,或者能夠比那四個抽象的字說明的更多一點。
但是我在這里不能一樣的長閑逸豫,在一日里總有一個陰郁的時候,這便是下午清華園的郵差送報來后的半點鐘。我的神經(jīng)衰弱,易于激動,病后更甚,對于略略重大的問題,稍加思索,便很煩躁起來,幾乎是發(fā)熱狀態(tài),因此平常十分留心免避。但每天的報里,總是充滿著不愉快的事情,見了不免要起煩惱。或者說,既然如此,不看豈不好么?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像身上有傷的人,明知觸著是很痛的,但有時仍是不自禁的要用手去摸,感到新的劇痛,保留他受傷的意識。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趕緊丟開,去尋求別的慰解。我此時放下報紙,努力將我的思想遣發(fā)到平常所走的舊路上去,——回想近今所看書上的大乘菩薩布施忍辱第六度難行,凈土及地獄的意義,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們(特別注意于方丈)的軼事。我也不愿再說不愉快的事,下次還不如仍同你講他們的事情罷。
六月二十九日
(1921年7月2日刊于《晨報》,署名仲密)
四
近日因為神經(jīng)不好,夜間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頹唐,所以好久沒有寫信,也不曾做詩了。詩思固然不來,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詩興大減。碑亭之北有兩塊石碑,四面都刻著乾隆御制的律詩和絕句。這些詩雖然很講究的刻在石上,壁上還有憲兵某君的題詞,贊嘆他說“天命乃有移,英國殊難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聯(lián)想到那塾師給冷于冰看的草稿,將我的創(chuàng)作熱減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發(fā)野心,想做兩篇小說,一篇叫《平凡的人》,一篇叫《初戀》;幸而到了現(xiàn)在還不曾動手。不然,豈不將使《饃饃賦》不但無獨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應(yīng)告訴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現(xiàn)在也未能踐約,因為他們都從正門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來的。我看見從我窗外走過的游客,一般不過十多人。他們卻有一種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對于植物的年齡頗有趣味。他們大抵問和尚或別人道,“這藤蘿有多少年了?”答說,“這說不上來。”便又問,“這柏樹呢?”至于答案,自然仍舊是“說不上來”了?;蛘卟粏柊貥涞模惨獑柣睒?。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樹,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覺得奇異,他們既然如此熱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樹胡亂定出一個年歲,叫和尚們照樣對答,或者寫在大木板上,掛在樹下,豈不一舉兩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著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對于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于養(yǎng)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盡量的看或聽:何必關(guān)在籠里,擎著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態(tài)的殘忍的心理。賢首于《梵網(wǎng)戒疏》盜戒下注云,“善見云,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頭,上下亦爾,俱得重罪。準(zhǔn)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兵B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然而又豈是那些提鳥籠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網(wǎng)經(jīng)》里還有幾句話,我覺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一切肉不得食。——斷大慈悲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舍去。”又云,“一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無不從之受生,故六道眾生皆我父母。而殺而食者,即殺我父母,亦殺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風(fēng),是我本體。……”我們現(xiàn)在雖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輪回之說,然而對于這普親觀平等觀的思想,仍然覺得他是真而且美。英國勃來克的詩道:
“被獵的兔的每一聲叫,
撕掉腦里的一枝神經(jīng);
云雀被傷在翅膀上,
一個天使止住了歌唱?!?/p>
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們?yōu)樽约吼B(yǎng)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yīng)該免避的。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并不貪他的鮮味,只為能夠?qū)牖畹奈r夾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這是在那里嘗得勝快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冻繄蟆冯s感欄里曾登過松年先生的一篇《愛》,我很以他所說的為然。但是愛物也與仁人很有關(guān)系,倘若斷了大慈悲性種子,如那樣吃醉蝦的人,于愛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夠圓滿的了。
七月十四日
(1921年7月17日刊于《晨報》,署名仲密)
五
近日天氣很熱,屋里下午的氣溫在九十度以上。所以一到晚間,般若堂里在院子里睡覺的人,總有三四人之多。他們的睡法很是奇妙,因為蚊子白蛉要來咬,于是便用棉被沒頭沒腦的蓋住。這樣一來,固然再也不怕蚊子們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覺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說是涼快,卻蒙著棉被;要說是通氣,卻將頭直鉆到被底下去。那么同在熱而氣悶的屋里睡覺,還有什么區(qū)別呢?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掛了一頂洋布的帳子,我以為是防蚊用的了,豈知四面都是懸空,蚊子們?nèi)缒茱w近地面一二尺,仍舊是可以進(jìn)去的,他的帳子只能擋住從上邊掉下來的蚊子罷了。這些奧妙的辦法,似乎很有一種禪味,只是我了解不來。
我的行蹤,近來已經(jīng)推廣到東邊的“水泉”。這地方確是還好,我于每天清早,沒有游客的時候,去徜徉一會,賞鑒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凈,路上很多氣味,——因為陳列著許多《本草》上的所謂人中黃!我想中國真是一個奇妙的國,在那里人們不容易得到營養(yǎng)料,也沒有方法處置他們的排泄物。我想像軒轅太祖初入關(guān)的時候,大約也是這樣情形。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四千年之久了。難道這個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點都不曾改么?
水泉西面的石階上,是天然療養(yǎng)院附屬的所謂洋廚房。門外生著一棵白楊樹,樹干很粗,大約直徑有六七寸,白皮斑駁,很是好看。他的葉在沒有什么大風(fēng)的時候,也瑟瑟的響,仿佛是有魔術(shù)似的。古詩說,“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非看見過白楊樹的人,不大能了解他的趣味。歐洲傳說云,耶穌釘死在白楊木的十字架上,所以這樹以后便永遠(yuǎn)顫抖著?!艺龑χ讞钇鸱N種的空想,有一個七八歲的小西洋人跟著寧波的老媽子走進(jìn)洋廚房來。那老媽子同廚子講著話的時候,忽然來了兩個小廣東人,各舉起一只手來,接連的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兩個小頰,立刻被批的通紅了,但他卻守著不抵抗主義,任憑他們打去。我的用人看不過意,把他們隔開兩回,但那兩位攘夷的勇士又沖過去,尋著要打嘴巴。被打的人雖然忍受下去了,但他們把我剛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膚的感到現(xiàn)實的痛?!劣谶@兩個小愛國者的行為,若由我批評,不免要有過激的話,所以我也不再說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順便恭讀乾隆的御制詩;碑上共有十首,我至少總要讀他兩首。讀之既久,便發(fā)生種種感想,其一是覺得語體詩發(fā)生的不得已與必要。御制詩中有這幾句,如“香山適才游白社,越嶺便已至碧云”,又“玉泉十丈瀑,誰識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這實在是舊詩的難做,怪不得皇帝。對偶呀,平仄呀,押韻呀,拘束得非常之嚴(yán),所以便是奉天承運的真龍也掙扎他不過,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跡在石頭上面。倘若他生在此刻,拋了七絕五律不做,去做較為自由的新體詩,即使做的不好,也總不至于被人認(rèn)為“哥罐聞焉嫂棒傷”的藍(lán)本罷。但我寫到這里,忽然想到《大江集》等幾種名著,又覺得我所說的也未必盡然。大約用文言做“哥罐”的,用白話做來仍是“哥罐”,——于是我又想起一種疑問,這便是語體詩的“萬應(yīng)”的問題了。
七月十七日
(1921年7月21日刊于《晨報》,署名仲密)
六
好久不寫信了。這個原因,一半因為你的出京,一半因為我的無話可說。我的思想實在混亂極了,對于許多問題都要思索,卻又一樣的沒有歸結(jié),因此覺得要說的話雖多,但不知道怎樣說才好?,F(xiàn)在決心放任,并不硬去統(tǒng)一,姑且看書消遣,這倒也還罷了。
上月里我到香山去了兩趟,都是坐了四人轎去的。我們在家鄉(xiāng)的時候,知道四人轎是只有知縣坐的,現(xiàn)在自己卻坐了兩回,也是“出于意表之外”的。我一個人叫他們四位扛著,似乎很有點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兩角多錢,在他們實在也不經(jīng)濟(jì);不知道為什么不減作兩人呢?那轎杠是杉木的,走起來非常顛播。大約坐這轎的總非有候補道的那樣身材,是不大合宜的。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館,因為有兩個朋友耽閣在那里,其余各處都不曾去。什么的一處名勝,聽說是督辦夫人住著,不能去了。我說這是什么督辦,參戰(zhàn)和邊防的督辦不是都取消了么。答說是水災(zāi)督辦。我記得四五年前天津一帶確曾有過一回水災(zāi),現(xiàn)在當(dāng)然已經(jīng)干了,而且連旱災(zāi)都已鬧過了(雖然不在天津)。朋友說,中國的水災(zāi)是不會了的。黃河不是決口了么。這話的確不錯,水災(zāi)督辦誠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國的情形看來,恐怕還非加入官制里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館買了一本《萬松野人言善錄》,這本書出了已經(jīng)好幾年,在我卻是初次看見。我老實說,對于英先生的議論未能完全贊同,但因此引起我陳年的感慨,覺得要一新中國的人心,基督教實在是很適宜的。極少數(shù)的人能夠以科學(xué)藝術(shù)或社會的運動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數(shù)是不可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學(xué)的一神教把中國現(xiàn)在的野蠻殘忍的多神——其實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發(fā)達(dá)才有點希望。不過有兩大條件,要緊緊的守?。浩湟皇沁@新宗教的神切不可與舊的神的觀念去同化,以致變成一個西裝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造成教閥,去妨害自由思想的發(fā)達(dá)。這第一第二的覆轍,在西洋歷史上實例已經(jīng)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我們昏亂的國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里,既然受不住知慧之光的照耀,肯受這新宗教的灌頂么?不為傳統(tǒng)所囚的大公無私的新宗教家,國內(nèi)有幾人呢?仔細(xì)想來,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將來主宰國民的心的,仍舊還是那一班的鬼神妖怪罷!
我的行蹤既然推廣到了寺外,寺內(nèi)各處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聽松濤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總只在御詩碑的左近和彌勒佛坐著右邊的路上。這一段泥路來回可一百步,一面走著,一面聽著階下龍嘴里的潺湲的水聲,(這就是御制詩里的“清波繞砌湲”,)倒也很有興趣。不過這清波有時要不“湲”,其時很是令人掃興,因為后面有人把他截住了。這是誰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約總是有什么金魚池的闊人們罷。他們要放水到池里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著,或是勞駕往水泉去,何況想聽水聲的呢!靠著這清波的一個朱門里,大約也是闊人,因為我看見他們搬來的前兩天,有許多窮朋友頭上頂了許多大安樂椅小安樂椅進(jìn)去。以前一個繪畫的西洋人住著的時候,并沒有什么門禁,東北角的墻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里望對面的山景和在溪灘積水中洗衣的人們?,F(xiàn)在可是截然的不同了,倒墻從新筑起,將真山關(guān)出門外,卻在里面叫人堆上許多石頭,(抬這些石頭的人們,足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絡(luò)繹的走過,)叫做假山,一面又在彌勒佛左手的路上筑起一堵泥墻,于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見,便是假山也輪不到看。那些闊人們似乎以為四周非有墻包圍著是不能住人的。我遠(yuǎn)望香山上迤的圍墻,又想起秦始皇的萬里長城,覺得我所推測的話并不是全無根據(jù)的。
還有別的見聞,我曾做了兩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個鄉(xiāng)民的死》,其二曰《賣汽水的人》,將他記在里面。但是那兩篇是給日本的朋友們所辦的一個雜志作的,現(xiàn)在雖有原稿留下,須等我自己把他譯出方可發(fā)表。
九月三日,在西山
(1921年9月6日刊于《晨報》,署名仲密)
濟(jì)南道中
伏園兄,你應(yīng)該還記得“夜航船”的趣味罷?這個趣味里的確包含有些不很優(yōu)雅的非趣味,但如一切過去的記憶一樣,我們所記住的大抵只是一些經(jīng)過時間熔化變了形的東西,所以想起來還是很好的趣味。我平素由紹興往杭州總從城里動身,(這是二十年前的話了,)有一回同幾個朋友從鄉(xiāng)間趁船,這九十里的一站路足足走了半天一夜;下午開船,傍晚才到西郭門外,于是停泊,大家上岸吃酒飯,這很有牧歌的趣味,值得田園畫家的描寫。第二天早晨到了西興,埠頭的飯店主人很殷勤地留客,點頭說“吃了飯去”,進(jìn)去坐在里面(斯文人當(dāng)然不在柜臺邊和“短衣幫”并排著坐,)破板桌邊,便端出烤蝦小炒腌鴨蛋等“家常便飯”來,也有一種特別的風(fēng)味。可惜我好久好久不曾吃了。
今天我坐在特別快車內(nèi)從北京往濟(jì)南去,不禁忽然的想起舊事來。火車?yán)锍缘氖谴蟛?,車站上的小販又都關(guān)出在木棚欄外,不容易買到土俗品來吃,先前卻不是如此,一九〇六年我們乘京漢車往北京應(yīng)練兵處(那時的大臣是水竹村人)的考試的時候,還在車窗口買到許多東西亂吃,如一個銅子一只的大雅梨,十五個銅子一只的燒雞之類;后來在什么站買到兔肉,同學(xué)有人說這實在是貓,大家便覺得惡心不能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在日本旅行,于新式的整齊清潔之中,(現(xiàn)在對于日本的事只好“清描淡寫”地說一句半句,不然恐要蹈鄧先生的覆轍,)卻仍保存著舊日的長閑的風(fēng)趣。我在東海道中買過一箱“日本第一的吉備團(tuán)子”,雖然不能證明是桃太郎的遺制,口味卻真不壞,可惜都被小孩們分吃,我只嘗到一兩顆,而且又小得可恨。還有平常的“便當(dāng)”,在形式內(nèi)容上也總是美術(shù)的,味道也好,雖在吃慣肥魚大肉的大人先生們自然有點不配胃口?!拔拿鳌币稽c的有“冰激凌”,裝在一只麥粉做的杯子里,末了也一同咽下去?!易谶@鐵甲快車內(nèi),肚子有點餓了,頗想吃一點小食,如孟代故事中王子所吃的,然而現(xiàn)在實屬沒有法子,只好往餐堂車中去吃洋飯。
我并不是不要吃大菜的。但雖然要吃,若在強迫的非吃不可的時候,也曾令人不高興起來。還有一層,在中國旅行的洋人的確太無禮儀,即使并無什么暴行,也總是放肆討厭的。即如在我這一間房里的一個怡和洋行的老板,帶了一只小狗,說是在天津花了四十塊錢買來的;他一上車就高臥不起,讓小狗在房內(nèi)撒尿,忙得車侍三次拿布來擦地板,又不喂飽,任它東張西望,嗚嗚的哭叫。我不是虐待動物者,但是人家昵愛動物,摟抱貓狗坐車坐船,妨害別人,也是很嫌惡的;我覺得那樣的昵愛正與虐待同樣地是有點獸性的。洋人中當(dāng)然也有真文明人,不過商人大抵不行,如中國的商人一樣。中國近來新起一種“打鬼”——便是打“玄學(xué)鬼”與“直腳鬼”——的傾向,我大體上也覺得贊成,只是對于他們的態(tài)度有點不能附和。我們要把一切的鬼或神全數(shù)打出去,這是不可能的事,更無論他們只是拍令牌,念退鬼咒,當(dāng)然毫無功效,只足以表明中國人術(shù)士氣之十足,或者更留下一點惡因。我們所能做,所要做的,是如何使玄學(xué)鬼或直腳鬼不能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為害的,倘若被放縱著,便是我們自己“曲腳鬼”也何嘗不如此?!思艺f,談天談到末了,一定要講到下作的話去,現(xiàn)在我卻反對地談起這樣正經(jīng)大道理來,也似乎不大合式,可以不再寫下去了罷,十三年五月三十一日,津浦車中。
(1924年6月5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開明)
濟(jì)南道中之二
過了德州,下了一陣雨,天氣頓覺涼快,天色也暗下來了。室內(nèi)點上電燈,我向窗外一望,卻見別有一片亮光照在樹上地上,覺得奇異,同車的一位寧波人告訴我,這是后面護(hù)送的兵車的電光。我探頭出去,果然看見末后的一輛車頭上,兩邊各有一盞燈(這是我推想出來的,因為我看的只是一邊,)射出光來,正如北京城里汽車的兩只大眼睛一樣。當(dāng)初我以為既然是兵車的探照燈,一定是很大的,卻正出于意料之外,它的光只照著車旁兩三丈遠(yuǎn)的地方,并不能直照見樹林中的賊蹤,據(jù)那位買辦所說,這是從去年故孫美瑤團(tuán)長在臨城做了那“算不得什么大事”之后新增的,似乎頗發(fā)生效力,這兩道神光真嚇退了沿路的毛賊,因為以后確不曾出過事,而且我于昨夜也已安抵濟(jì)南了。但我總覺得好笑,這兩點光照在火車的尾巴頭,好像是夏夜的螢火,太富于詼諧之趣。我坐在車中,看著窗外的亮光從地面移在麥子上,從麥子移到樹葉上,心里起了一種離奇的感覺,覺得似危險非危險,似平安非平安,似現(xiàn)實又似在做戲,仿佛眼看程咬金腰間插著兩把紙糊大板斧在臺上踱著時一樣。我們平常有一句話,時時說起卻很少實驗到的,現(xiàn)在拿來應(yīng)用,正相適合,——這便是所謂浪漫的境界。
十點鐘到濟(jì)南站后,坐洋車進(jìn)城,路上看見許多店鋪都已關(guān)門,——都上著“排門”,與浙東相似。我不能算是愛故鄉(xiāng)的人,但見了這樣的街市,卻也覺得很是喜歡。有一次夏天,我從家里往杭州,因為河水干涸,船只能到牛屎浜,在早晨三四點鐘的時分坐轎出發(fā),通過蕭山縣城。那時所見街上的情形,很有點與這回相像。其實紹興和南京的夜景也未嘗不如此,不過徒步走過的印象與車上所見到底有些不同,所以叫不起聯(lián)想來罷了。城里有好些地方也已改用玻璃門,同北京一樣,這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看來的。我不能說排門是比玻璃門更好,在實際上玻璃門當(dāng)然比排門要便利得多。但由我旁觀地看去,總覺得舊式的鋪門較有趣味。玻璃門也自然可以有它的美觀,可惜現(xiàn)在多未能顧到這一層,大都是粗劣潦草,如一切的新東西一樣。舊房屋的粗拙,全體還有些調(diào)和,新式的卻只見輕率凌亂這一點而已。
今天下午同四個朋友去游大明湖,從鵲華橋下船。這是一種“出坂船”似的長方的船,門窗做得很考究,船頭有扁一塊,文云“逸興豪情”,——我說船頭,只因它形式似船頭,但行駛起來,它卻變了船尾,一個舟子便站在那里倒撐上去。他所用的家伙只是一支天然木的篙,不知是什么樹,剝?nèi)チ似?,很是光滑,樹身卻是彎來扭去的并不筆直;他拿了這件東西,能夠使一只大船進(jìn)退回旋無不如意,并且不曾遇見一點小沖撞,在我只知道使船用槳櫓的人看了,不禁著實驚嘆。大明湖在《老殘游記》里很有一段描寫,我覺得寫不出更好的文章來,而且你以前赴教育改進(jìn)社年會時也曾到過,所以我可以不絮說了。我也同老殘一樣,走到歷下亭鐵公祠各處,但可惜不曾在明湖居聽得白妞說梨花大鼓。我們又去看“大帥張少軒”捐貲倡修的曾子固的祠堂,以及張公祠,祠里還掛有一幅他的“門下子婿”的長髯照相和好些“圣朝柱石”等等的孫公德政牌。隨后又到北極祠去一看,照例是那些塑像,正殿右側(cè)一個大鬼,一手倒提著一個小妖,一手掐著一個,神氣非常活現(xiàn),右腳下踏著一個女子,它的腳跟正落在腰間,把她踹得目瞪口呆,似乎喘不過氣來,不知是到底犯了什么罪。大明湖的印象仿佛像南京的玄武湖,不過這湖是在城里,很是別致。清人鐵保有一聯(lián)云,“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實在說得很好,(據(jù)老殘說這是鐵公祠大門的楹聯(lián),現(xiàn)今卻已掉下,在享堂內(nèi)倚墻放著了,)雖然我們這回看不到荷花,而且湖邊漸漸地填為平地,面積大不如前,水路也很窄狹,兩旁變了私產(chǎn),一區(qū)一區(qū)地用葦塘圍繞,都是人家種蒲養(yǎng)魚的地方,所以《老殘游記》里所記千佛山倒影入湖的景象已經(jīng)無從得見,至于“一聲漁唱”尤其是聽不到了,但是濟(jì)南城里有一個湖,即使較前已經(jīng)不如,總是很好的事;這實在可以代一個大公園,而且比公園更為有趣,于青年也很有益,我遇見好許多船的學(xué)生在湖中往來,比較中央公園里那些學(xué)生站在路邊等看頭發(fā)像雞窠的女人要好得多多,——我并不一定反對人家看女人,不過那樣看法未免令人見了生厭。這一天的湖逛得很快意,船中還有王君的一個三歲的小孩同去,更令我們喜悅。他從宋君手里要蒲桃干吃,每拿幾顆例須唱一句歌加以跳舞,他便手舞足蹈唱“一二三四”給我們聽,交換五六個蒲桃干,可是他后來也覺得麻煩,便提出要求,說“不唱也給我罷”。他是個很活潑可愛的小人兒,而且一口的濟(jì)南話,我在他口中初次聽到“俺”這一個字活用在言語里,雖然這種調(diào)子我們從北大徐君的話里早已聽?wèi)T了。六月一日。在“家家泉水戶戶垂楊”的濟(jì)南城內(nèi)。
(1924年6月9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開明)
濟(jì)南道中之三
六月二日午前,往工業(yè)學(xué)校看金線泉。這天正下著雨,我們乘暫時雨住的時候,踏著濕透的青草,走到石池旁邊,照著老殘的樣子側(cè)著頭細(xì)看水面,卻終于看不見那條金線,只有許多水泡,像是一串串的珍珠,或者還不如說水銀的蒸汽,從石隙中直冒上來,仿佛是地下有幾座丹灶在那里煉藥。池底里長著許多植物,有竹有柏,有些不知名的花木,還有一株月季花,帶著一個開過的花蒂:這些植物生在水底,枝葉青綠,如在陸上一樣,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線泉的鄰近,有陳遵留客的投轄井,不過現(xiàn)在只是一個六尺左右的方池,轄雖還可以投,但是投下去也就可以取出來了。次到趵突泉,見大池中央有三股泉水向上噴涌,據(jù)《老殘游記》里說翻出水面有二三尺高,我們看見卻不過尺許罷了。池水在雨后頗是渾濁,也不曾流得“汩汩有聲”,加上周圍的石橋石路以及茶館之類,覺得很有點像故鄉(xiāng)的脂溝匯,——傳說是越王宮女傾脂粉水,匯流此地,現(xiàn)在卻俗稱“豬狗匯”,是鄉(xiāng)村航船的聚會地了。隨后我們往商埠游公園,剛才進(jìn)門雨又大下,在茶亭中坐了許久,等雨霽后再出來游玩,園中別無游客,容我們?nèi)霜氄既珗@,也是極有趣味的事。公園本不很大,所以便即游了,里邊又別無名勝古跡,一切都是人工的新設(shè),但有一所大廳,門口懸著匾額,大書曰“暢趣游情,馬良撰并書”,我卻瞻仰了好久。我以前以為馬良將軍只是善于打什么拳的人,現(xiàn)在才知道也很有風(fēng)雅的趣味,不得不陳謝我當(dāng)初的疏忽了。
此外我不曾往別處游覽,但濟(jì)南這地方卻已盡夠中我的意了。我覺得北京也很好,只是太多風(fēng)和灰土,濟(jì)南則沒有這些;濟(jì)南很有江南的風(fēng)味,但我所討厭的那些東南的癖氣似乎沒有,(或未免有點速斷?)所以是頗愉快的地方。然而因為端午將到,我不能不趕快回北京來,于是在五日午前二時終于乘了快車離開濟(jì)南了。
我在濟(jì)南四天,講演了八次。范圍題目都由我自己選定,本來已是自由極了,但是想來想去總覺得沒有什么可講,勉強擬了幾個題目,都沒有十分把握,至于所講的話覺得不能句句確實,句句表現(xiàn)出真誠的氣分來,那是更不必說了。就是平常談話,也常覺得自己有些話是虛空的,不與心情切實相應(yīng),說出時便即知道,感到一種惡心的寂寞,好像是嘴里嘗到了肥皂。石川啄木的短歌之一云:
“不知怎地,
總覺得自己是虛偽之塊似的,
將眼睛閉上了?!?/p>
這種感覺,實在經(jīng)驗了好許多次。在這八個題目之中,只有末了的“神話的趣味”還比較的好一點;這并非因為關(guān)于神話更有把握,只因世間對于這個問題很多誤會,據(jù)公刊的文章上看來,幾乎尚未有人加以相當(dāng)?shù)睦斫?,所以我對于自己的意見還未開始懷疑,覺得不妨略說幾句。我想神話的命運很有點與夢相似。野蠻人以夢為真,半開化人以夢為兆,“文明人”以夢為幻,然而在現(xiàn)代學(xué)者的手里,卻成為全人格之非意識的顯現(xiàn);神話也經(jīng)過宗教的,“哲學(xué)的”以及“科學(xué)的”解釋之后,由人類學(xué)者解救出來,還他原人文學(xué)的本來地位。中國現(xiàn)在有相信鬼神托夢魂魄入夢的人,有求夢占夢的人,有說夢是妖妄的人,但沒有人去從夢里尋出他情緒的或感覺的分子,若是“滿愿的夢”則更求其隱密的動機,為學(xué)術(shù)的探討者;說及神話,非信受則排斥,其態(tài)度正是一樣。我看許多反對神話的人雖然標(biāo)榜科學(xué),其實他的意思以為神話確有信受的可能,倘若不是竭力抗拒;這正如性意識很強的道學(xué)家之提倡戒色,實在是兩極相遇了。真正科學(xué)家自己既不會輕信,也就不必專用攻擊,只是平心靜氣地研究就得,所以懷疑與寬容是必要的精神,不然便是狂信者的態(tài)度,非耶者還是一種教徒,非孔者還是一種儒生,類例很多。即如近來反對太戈爾運動也是如此,他們自以為是科學(xué)思想與西方化,卻缺少懷疑與寬容的精神,其實仍是東方式的攻擊異端:倘若東方文化里有最大的毒害,這種專制的狂信必是其一了。不意話又說遠(yuǎn)了,與濟(jì)南已經(jīng)毫無關(guān)系,就此擱筆,至于神話問題說來也嫌嘮叨,改日面談罷。六月十日,在北京寫。
(1924年6月20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開明)
文法之趣味
“我對于文法書有一種特殊的趣味。有一時曾拿了文法消遣,仿佛是小說一樣,并不想得到什么實益,不過覺得有趣罷了。名學(xué)家培因(Alexander Bain)曾說,文法是名學(xué)的一部分,于學(xué)者極有好處,能使他頭腦清晰,理解明敏,這很足以說明文法在教育上的價值。變化與結(jié)構(gòu)的兩部,養(yǎng)成分析綜合的能力,聲義變遷的敘說又可以引起考證的興趣,倘若附會一點,說是學(xué)問藝術(shù)的始基也未始不可,因此我常覺得歐洲古時教育之重古典文字不是無意義的。不過那私刑似的強迫學(xué)習(xí)也很可怕,其弊害等于中國的讀經(jīng);若在青年自動地于實用之上進(jìn)而為學(xué)問的研究,裨益當(dāng)非淺鮮,如或從別一方面為趣味的涉獵,那也是我所非常贊同的。”
“我的對于文法書的趣味,有一半是被嚴(yán)幾道的《英文漢詁》所引起的。在印度讀本流行的時候,他這一本書的確是曠野上的呼聲,那許多頁‘析辭’的詳細(xì)解說,同時受讀者的輕蔑或驚嘆。在我卻受了他不少的影響,學(xué)校里發(fā)給的一本一九〇一年第四十板的‘馬孫’英文法二十年來還保存在書架上,雖然別的什么機器書都已不知去向了。其次,‘摩利思’的文法也購求到手:這兩者都是原序中說及,他所根據(jù)的參考書。以后也還隨時掇拾一兩種,隨意翻閱,斯威忒(Henry Sweet)的大著《新英文法》兩卷雖是高深,卻也給與好些快樂,至于惠忒尼(Whitney)威斯忒(West)巴斯克威耳(Baskerville)諸家學(xué)校用文法書也各有好處;他們使我過了多少愉快的時間,這是我所不能忘記的。納思菲耳(Nesfield)的一套雖然風(fēng)行一時,幾乎成為英語學(xué)者的枕中鴻寶,我卻一點都感不到什么趣味。他只輯錄多少實用的條例,任意地解說一下,教屬地的土人學(xué)話或者適用的,但是在‘文化教育’(Liberal education)上的價值可以說幾乎等于零了。”
這是我兩年前所說的話,里邊所述的有些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是我在現(xiàn)今也還沒有什么大改變,我總覺得有些文法書要比本國的任何新刊小說更為有趣;我想還可以和人家賭十塊錢的輸贏,給我在西山租一間屋,我去住在那里,只帶一本(讓我們假定)英譯西威耳(Siever)博士的《古英文法》去,我可以很愉快地消遣一個長夏,——雖然到下山來時自然一句都不記得了。這原是極端舉例的話,若是并不賭著東道,我當(dāng)然還要揀一本淺易的書。近來因為重復(fù)地患感冒,長久躲在家里覺得無聊,從書架背后抓出幾冊舊書來消遣,如德倫支主教(Archbishop Trench)的《文字之研究》,威克勒教授(Ernest Weekley)的《文字的故事》,《姓名的故事》,斯密士(L.P.Smith)的《英國言語》(The English Language)等,都極有興味,很愉快地消磨了幾天病里的光陰。文法的三方面中講字義的一部分比講聲與形的更多趣味,在“素人”看去也是更好的閑書,我愿意介紹給青年們,請他們留下第十遍看《紅樓夢》的工夫翻閱這類的小書,我想可以有五成五的把握不至于使他們失望。
這幾冊小書里我想特別地介紹斯密士的著作。德倫支的或者出板年月未免太早一點了,威克勒的征引稍博,只有斯密士的單講英語的發(fā)達(dá)變遷,內(nèi)容簡要,又價廉易得,所以似最適宜。這是“家庭大學(xué)叢書”(Home Univ.Lib.)之一,就是美國板也售價不出二元,英國板尤廉,不過歐戰(zhàn)后裝訂很壞了。全書共小板二百五十頁,內(nèi)分九章,首三章述英語之起源以至成立,第四五章說造字,六至八章說言語與歷史,九章說言語與思想。第五章《造字之人》里邊歷舉好些文人制用新字或使廢語復(fù)活,司各得亦其中之一,他從古民歌中采用那個“浪漫的名詞glamour(魔力,迷魂的美),此字出于grammerye,在中古義云文法學(xué),拉丁文研究,于是同哲學(xué)這字一樣在愚民心目中不久轉(zhuǎn)變含有魔術(shù)的意味了”。(P.120)《文字的故事》第一及十章中均有相同的記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能使我們知道在一個字里會隱藏著怎樣奇妙的故事。言語與歷史三章述黑暗時代以后英語的發(fā)達(dá),至于現(xiàn)代,末章則專論言語與思想之關(guān)系,表示文詞之發(fā)生與意義之變遷皆與時代相關(guān),以文化為背景,如讀文化人類學(xué)的一部分。斯密士的書原是通俗的小冊子,但盡足供我們?nèi)腴T之用,以后尚欲研究自有他的書目可以遵循,不是我們這樣外行所能說,我的意思不過當(dāng)作一本閑書介紹給讀者罷了。
德倫支引愛默生(Emerson)的話說“字是化石之詩”,我想這的確是不錯的,所以說字義部分的通俗文法書可以當(dāng)文藝作品去讀,講聲與形的方面的又可以供給稍傾于理知的人去消遣,與無事閑讀《幾何原本》聊以自娛一樣?,F(xiàn)在暑假不久就到,青年們拿一兩本這樣的書在山坳水邊去讀,——或與愛人共讀,或與《紅樓夢》夾讀,也都無不可,——倒是一種消夏的妙法。有興味的人除《文字的故事》等以外,再買ㄙㄎㄧㄊ(Skeat)或威克勒的一冊小本《英語語源字典》,隨便翻翻也好,可以領(lǐng)解一種讀字典的快樂。
臨了我還要表一表我的奢望,希望中國也出一本這類的小書,略說漢字的變遷,特別注重于某字最初見于何時何人何書,本意什么,到了何時變了什么意思:這不但足以引起對于文字學(xué)的興趣,于學(xué)術(shù)前途有益,實在我們個人也想知道這種有趣味的事實。十四年三月末日。
(1925年5月4日刊于《語絲》第25期,署名開明)
神話的辯護(hù)
為神話作辯護(hù),未免有點同善社的嫌疑。但是,只要我自信是憑了理性說話,這些事都可以不管。
反對把神話作兒童讀物的人說,神話是迷信,兒童讀了要變成義和團(tuán)與同善社。這個反對迷信的熱心,我十分贊同,但關(guān)于神話養(yǎng)成迷信這個問題我覺得不能附和。神話在兒童讀物里的價值是空想與趣味,不是事實和知識。我在《神話與傳說》中曾說:
“文藝不是歷史或科學(xué)的記載,大家都是知道的;如見了化石的故事,便相信人真能變石頭,固然是個愚人,或者又背著科學(xué)來破除迷信,龂龂地爭論化石故事之不合物理也未免成為笨伯了?!保ā蹲约旱膱@地》四十頁。)又在《兒童的文學(xué)》中說過:
“兒童相信貓狗能說話的時候,我們便同他們講貓狗說的故事,不但要使得他們喜悅,也因為知道這過程是跳不過的,——然而又自然地會推移過去的,所以相當(dāng)?shù)膽?yīng)付了,等到兒童知道貓狗是什么東西的時候到來,我們再可以將生物學(xué)的知識供給他們?!保ㄍ奈屙摗#?/p>
現(xiàn)在反對者的錯誤,即在于以兒童讀物中的神話為事實與知識,又以為兒童聽了就要終身迷信,便是科學(xué)知識也無可挽救。其實神話只能滋養(yǎng)兒童的空想與趣味,不能當(dāng)作事實,滿足知識的要求。這個要求,當(dāng)由科學(xué)去滿足他,但也不能因此而遂打消空想。知識上貓狗是哺乳類食肉動物,空想上卻不妨仍是會說話的四足朋友;有些科學(xué)家兼做大詩人,即是證據(jù)。缺乏空想的人們以神話為事實,沒有科學(xué)知識的便積極的信仰,有科學(xué)知識的則消極的趨于攻擊,都是錯了。迷信之所以有害者,以其被信為真實;倘若知是虛假,則在迷信之中也可以發(fā)見許多的美,因為我們以為美的不必一定要是真實,神話原是假的,他決不能妨害科學(xué)的知識的發(fā)達(dá),也不勞科學(xué)的攻擊,——反正這不過證明其虛假,正如笑話里證明胡子是有胡須的一般,于其原來價值別無增減。我承認(rèn),用神話是教兒童讀誑話,但這決無害處,只要大家勿誤認(rèn)讀神話之目的為求知識與教訓(xùn)。
有些人以為神話是妖人所造,用以宣傳迷信,去蠱惑人的。這個說法完全是不的確。神話的發(fā)生,普通在神話學(xué)上都有說明,但我覺得德國翁特(Wundt)教授在民族心理學(xué)里說的很得要領(lǐng)。我們平常把神話包括神話傳說童話三種,仿佛以為這三者發(fā)生的順序就是如此的,其實卻并不然。童話(廣義的)起的最早,在“圖騰”時代,人民相信靈魂和魔怪,便據(jù)了空想傳述他們的行事,或借以說明某種的現(xiàn)象;這種童話有幾樣特點,其一是沒有一定的時地和人名,其二是多有魔術(shù),講動物的事情,大抵與后世存留的童話相同,所不同者只是那些童話在圖騰社會中為群眾所信罷了。其次的是翁特所說的英雄與神的時代,這才是傳說以及神話(狹義的)發(fā)生的時候。童話的主人公多是異物,傳說的主人公是英雄,乃是人;異物都有魔力,英雄雖亦常有魔術(shù)與法寶的輔助,但仍具人類的屬性,多憑了自力成就他的事業(yè)。童話中也有人,但率處于被動的地位,現(xiàn)在則有獨立的人格,公然與異物對抗,足以表見民族思想的變遷。英雄是理想的人,神即是理想的英雄;先以人與異物對立,復(fù)折衷而成為神的觀念,于是神話就同時興起了。不過神既是不死不變的東西,便沒有什么興衰事跡可記,所以純粹的狹義的神話幾乎是不能有的,一般所稱的神話其實多是傳說的變體,還是以英雄為主的故事。這兩種發(fā)生的關(guān)系很是密切,指出一定的人物時地也都相同,與童話的渺茫殊異,上邊的話固然“語焉不詳”,但大約可以知道神話發(fā)生的情形,其非出于邪教之宣傳作用也可明白了。在發(fā)生的當(dāng)時大抵是為大家所信的,到了后來,已經(jīng)失卻信用,于是轉(zhuǎn)移過來,歸入文藝?yán)锕┪覀兊馁p鑒。即使真是含有作用的妖言,如方士騙秦漢皇帝的話,我們現(xiàn)在既不復(fù)信以為真,也正不妨拿來作故事看。我們不能容許神話作家(Mythopoios)再編造當(dāng)作事實的神話,去宣傳同善社的教旨,但是編造假的神話,不但可以做而且值得稱贊的,因為這神話作家在現(xiàn)代就成了詩人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1月29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作人)
續(xù)神話的辯護(hù)
在《文學(xué)》第一百十三期上見到鄭西諦先生的希臘神話的介紹,使我非常喜歡。神話在中國不曾經(jīng)過好好的介紹與研究,卻已落得許多人的誹謗,以為一切迷信都是他造成的。其實決不如此。神話是原始人的文學(xué),原始人的哲學(xué),——原始人的科學(xué),原始人的宗教傳說,但這是人民信仰的表現(xiàn),并不是造成信仰的原因。說神話會養(yǎng)成迷信,那是倒果為因的話,一點都沒有理由。我們研究神話,可以從好幾方面著眼,但在大多數(shù)覺得最有趣味的當(dāng)然是文學(xué)的方面,這不但因為文藝美術(shù)多以神話為材料,實在還因為他自身正是極好的文學(xué)?!跋ED的神話具有永久不磨的美麗與趣味”,與一切希臘的創(chuàng)作相同,愛好文學(xué)的人所不可輕輕錯過的。
鄭先生所介紹的是阿波羅追趕達(dá)芬(原文云Daphne,應(yīng)譯作達(dá)夫納)的故事,大抵根據(jù)美國該萊的《古典神話》。對于這個本文我別無什么意見,但見篇末的說明覺得有點不很妥當(dāng)。鄭先生說:
“這故事是敘寫太陽對于露點的現(xiàn)象。阿波羅是日神,達(dá)芬是露水之神。太陽為露點的美麗所惑,欲迫近她;露點懼怕她的熱烈的愛人,逃遁了。當(dāng)太陽的熱息接觸著她的時候,她消滅了,僅留一綠點在消去的那個地方。希臘的神話大部分都具有如此的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意義的?!?/p>
希臘神話里的確有些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但這達(dá)夫納化樹的故事卻并不是,更不是“太陽神話”。德國繆勒(Max Müller)教授在十九世紀(jì)中間,創(chuàng)為言語學(xué)派的神話解釋法,將神話中的人名一一推原梵文,強求意義,而悉歸諸天象,遂如曼哈耳德所說“到處看出太陽來”。他在《比較神話學(xué)》及《宗教學(xué)》中解釋達(dá)夫納的故事云,“達(dá)夫納即梵文的亞哈那,意云曙光。東方先見曙光,朝日后起如正在追他的新婦;其后為烈日之光所觸,曙光漸散,終乃死在她的母親即大地的膝上?!闭Z言學(xué)派的旁支有氣象學(xué)解釋法,則到處看出雷神,而以達(dá)夫納為閃電。鄭先生所據(jù)大約是此派的學(xué)說。但據(jù)斯賓思(Spence)的《神話學(xué)概論》上說,“這派在現(xiàn)今已不見信任,可以說是沒有一個信徒!”因為自從經(jīng)了曼哈耳德和安特路闌(Andrew Lang)等人攻擊,言語學(xué)派的自然現(xiàn)象說已生破綻,人類學(xué)派代之而興,至于今日。關(guān)于達(dá)夫納的問題,闌氏在他的大著《神話儀式與宗教》中解答說,“這種講變形的神話是野蠻人空想的產(chǎn)物,因為沒有人與物不同的觀念,所以發(fā)生這些故事,”換一句話,便是說,這是根據(jù)于靈魂信仰之事物起原的神話。古希臘稱香桂樹云達(dá)夫納,用于阿波羅崇拜,古人不知此樹何以與阿波羅有緣,于是便假想達(dá)夫納是他的情人,因為避他的追求,化而為樹,道理很是簡明,正如說許亞庚多斯死而化為風(fēng)信子同一意思。人類學(xué)派并不廢語源的研究,但不把一切神人看作自然現(xiàn)象,卻從古今原始文明的事實中搜集類例,根據(jù)禮俗思想說明神話的意義,即使未能盡善,大致卻已可以滿意了。中國神話研究剛在開始,關(guān)于解釋意義一層不可不略加注意,不要走進(jìn)言語學(xué)派的迷途里去才好。
(十三年四月)
(1924年4月10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神話的典故
有幾種出板物,都用神話的典故做題目,很是別致,想把它議論一番。這些出板物是(1)《彌灑》,(2)《維納絲報》,(3)《獅吼》。
《彌灑》創(chuàng)刊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卷頭聲明是“無目的無藝術(shù)觀不討論不批評而只發(fā)表順靈感所創(chuàng)造的文藝作品的月刊”。表紙題作Musai,第一期宣言《彌灑臨凡曲》里說,“我們乃是藝文之神,”附注又聲明“Musai即英字Muses”,意思很是明了。彌灑普通稱為司文藝的神女,這里用的沒有什么不對;若是嚴(yán)格的講來,九個神女里包含司歷史天文學(xué)(這些學(xué)問最初當(dāng)然是與文藝相混)的人,所以彌灑所掌管的實在是學(xué)藝,彌灑祠(Mouseion)便成了藝術(shù)學(xué)問的學(xué)校,后來變做所謂博物館。(Museum即上文的拉丁寫法。)近來德國派古典學(xué)者改正希臘譯音的拼法,彌灑一字應(yīng)當(dāng)照例改為“母灑”(Mousai)才好。因為羅馬字的U現(xiàn)在是代表希臘語中的“魚韻”的字了。
《維納絲報》聽說是張寥子君主筆,在本年十月十八日出板。第一號上有一篇記者的“發(fā)話”,說明“為什么名叫維納絲”,最重要的一節(jié)云,“羅馬神話上說,Venus是司美與愛之神,我們把Venus譯音寫作維納絲,就作為報的名字,并沒有什么神秘的意味,不過表示尊重美術(shù),使人們得到喜悅,健康,美與愛,種種可寶貴的珍物,以期人類生活之美化?!薄安贿^……”以下原本用大號字排印。
查神話學(xué)維納絲的確是愛與美的女神,但是,這愛乃是兩性的愛,美亦是引起愛情的美。(德國斯妥丁教授著《希臘羅馬神話》。)自從大神死后,基督教把舊神招安的招安,貶斥的貶斥,維納絲就變成了摩登伽似的“淫女”,中古的“維納絲山”(Venusberg)的故事即是最好的證據(jù)。(訶華德著《性的崇拜》。)在人身上也有同樣的名稱。手相學(xué)里的維納絲山系是拇指根的隆起,還沒有什么,其他的一個拉丁文的“維納絲山”卻是道學(xué)先生所不道的字了。色欲稱作“維納絲事”,花柳病也叫做“維納絲的病”,這位司美與愛的女神的名譽真是掃地盡了。即使我們不管西歐這些傳統(tǒng)的說話,替她恢復(fù)昔日的光榮,她也與“提倡美術(shù)促進(jìn)文化”無緣,不能做張寥子君這報的商標(biāo)——倘若要用這個名稱,那么這須是主張完全而善美的性的生活的報才行,不然也須是一種普通的“花報”,這才名符其實。現(xiàn)在這卻似乎是“菊報”,那么“維納絲報”的名稱的確定的有點牛頭不對馬嘴了。羅馬的維納絲本來是春之女神,后來與希臘的亞孚羅迭臺(Aphrodite)混合,于是有了司美與愛的職分,其實講到戀愛的神還應(yīng)以亞孚羅迭臺為本尊,不過西歐文人以前都間接的從羅馬文學(xué)得到她的故事,所以相沿稱它作“維奴斯”,雖然嚴(yán)格的說不很妥當(dāng),但還簡短可取,至于英法國民讀成維納思或維女等音,那正如把鄭州的羅馬字拼音讀為“欠巧”,真是不足為法了。
《獅吼》是一種半月刊,第一期在本年七月發(fā)行,廣告上標(biāo)名曰The Sphinx(斯芬克思)。本來獅吼的典故據(jù)我所知道的只有兩個,一是中國的河?xùn)|獅吼,一是佛教里的獅子吼?,F(xiàn)在用作雜志的名稱我想一定用的是佛的典故了,見到標(biāo)名才知是希臘神話里的那個女怪,不免有點出于意料之外。查埃及的斯芬克思(這七個字有點不詞,因為不懂它在埃及叫作什么,所以只好隨俗稱呼,)雖是人首獅身,希臘的卻是獅身有翼而頭和胸乳都是女人的,如酒杯上所畫,所以不能就稱她為獅,而且她更不會吼。(至少在傳說里不曾說她吼過。)她最初名叫菲克思,是一種地下的女怪,同女鳥一樣要捉人去吃或是弄死,名字由芬克思而轉(zhuǎn)為有意義的斯芬克思,此云“扼死人的”。但是地下的妖怪大抵有先知的能力,所以她又是個豫言者。人們把這兩者合在一起,便造成那通行的傳說。(哈利孫女士著《希臘宗教研究導(dǎo)言》。)她叫過路的人猜謎,猜不著的便被弄死;她的謎是“早晨用四只腳,中午兩只腳,傍晚三只腳走的是什么”?圖中那少女似的斯芬克思口中正說出Kai tri(而三……),猜謎的是腫足王(此處特別寫作Oidipodes)坐著思索。后來他猜著了。這是說“人”,于是斯芬克思輸了投巖而死。還有別的瓶畫,畫著有人拿著鴿子去問斯芬克思,那是她是在“星士”似的給人家解謎了。所以斯芬克思的本領(lǐng),除了悲劇中所說“吃生肉”以外,是重在給人猜謎或解謎,后人因此拿她來當(dāng)作科學(xué)的象征,正如吉邁拉(Khimaira)是文藝的一樣,——總之不聽見說她是善于吼,但是《獅吼》卻把她當(dāng)作標(biāo)題,而且第三期中還有一篇文章曰《Sphinx的呼聲》,似乎有點費解。——只可惜我終于沒有見到這個雜志,不知道關(guān)于呼聲是怎樣的說現(xiàn)在不能批評,因為在半個月前寄信往上海去購,至今不曾寄到,這也是江浙“義戰(zhàn)”所給予我們的小好處了?!昃旁缕呷铡?/p>
(1924年9月10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開明)
舍倫的故事
舍倫(Seiren)平常多照拉丁文寫作Siren,在希臘神話上是一種人首鳥身的女怪,在海邊巖上唱歌,使航海者惑亂溺死。最有名的故事是在希臘史詩《阿迭舍亞》(Odusseia)里,第十二卷中神女吉耳該(Kirke拉丁作Crice)預(yù)告阿迭修思航海的危難說:
“第一你當(dāng)遇著舍倫,她們蠱惑一切遇見的人們。倘若有人疏忽的駛近她們,聽了舍倫的歌聲,將不復(fù)能回家見他的妻兒,他們也不得見他的歸來。舍倫蠱惑了他,用了她們清澈的歌聲,蹲在草野中間,周圍是死人白骨的堆,骨旁有皮正在朽腐?!?/p>
“你當(dāng)駛舟過去,揉蜜甜的蠟,塞伙伴的耳朵,不使聽見歌聲;但你如想聽,可叫他們把你拴在桅上,用繩縛緊,你便可愉快的聽舍倫的歌。倘若你求伙伴解你的縛,讓他們更多縛幾道在你身上?!?/p>
“我們的船(以上是阿迭修思自述)不久將到舍倫二人的島,因為有一陣和風(fēng)送她走路。忽然這風(fēng)止住了,于是成為無風(fēng)的沉靜,有神使波浪沉睡了。……船近陸地,呼聲可聞的時候,我們急速奔逃,舍倫們已看見了前來的船,她們便唱起清澈的歌來?!?/p>
“‘來,有名的阿迭修思,來,你希臘的光榮,來這里泊船,聽我們兩人的歌聲。凡乘了黑船來到這里的人,沒有一個不從我們口里聽了蜜似的甜美的聲音,享受歡樂,多得智慧而去。因為我們知道一切,一切因了神意在忒羅亞所產(chǎn)生的苦痛,我們知道豐熟的大地上當(dāng)來的事情?!?/p>
“她們用美音這樣的說,我心里想聽,命伙伴解我的縛,我皺著眉頭點頭示意,他們卻竭力扳槳,駛向前去?!?/p>
這樣,他們逃過了這個危難,據(jù)后代陶器畫上所繪,一個舍倫因為失敗了便投海而死。有人說她們是水神亞該洛阿思(Acheloos)和文藝女神美音(Kalliope)的女兒,本來也是神女,后來地母(Demeter據(jù)新說應(yīng)解作谷母)因為她們不肯替她找尋被冥王劫去的女兒,把她們化作鳥身;又一說她們哀悼地母的女兒,禱天生長翅膀,可以去到處找她。
這是關(guān)于舍倫的普通的傳說,但是她的來源是怎樣的呢,我們可以略加探討。據(jù)哈利孫女士(J.Harrison)的研究,根據(jù)古代美術(shù)及宗教思想查考下去,舍倫與斯芬克思(Sphinx)等相同原是一種妖怪(Ker)。最初只是死人的魂靈,想像為人首鳥身,但是神人同形的傾向漸占勢力,魂靈亦化成人形,只剩下一副翅膀指示出舊時的痕跡,鳥身的女人遂變成死之兇鬼,攝魂催命的使者,即是舍倫了。本來這類地下的妖怪都有攫取生人及能先知這些特色,肉攫鬼女(Harpuiai英文普通作Harpy)很是明了不必說了,斯芬克思雖重在先知,也是“食生肉者”,舍倫也攫人,但用著蠱惑罷了?!昂神R”把她們的蠱惑之力移在智慧之餌上面,并不專在感覺,這也是詩人的修改,實際不盡如此。石刻殘片繪有鄉(xiāng)人午睡,一個鳥足有翼的女子跨坐身上,使他見諸妖夢,這才是舍倫的本相。史詩上說航海者在“無風(fēng)的沉靜”中遇著舍倫,是極好的旁證,在希臘那樣地方,日中的太陽是很可畏的,午睡多有危險,不但是放蕩的妖夢,或者更起日射病,這便都是舍倫的惡作劇了。所以她們實在是災(zāi)害死滅的主者,多用色情的誘惑,史詩中卻把她更美化了,又把她移到海島上去,后世說她們是水神與文藝女神所生,即從這里演化出來的。歐列比臺思(Euripides)在悲劇《海倫那》(Helene)里說海倫那在悲苦中呼舍倫們,稱之曰:
“有翼的女郎們,處女們,地的女兒們!”
可是她的本原是地下的妖怪,魂靈的變相了。但是舍倫與海的關(guān)系自此很是密切,希臘六世紀(jì)后傳說云,“舍倫是海女,用了她們的美色與艷歌誘惑航海者;從頭至臍是人形,狀如少女,但以下是魚尾有鱗。”已將她們與人魚相混,聞現(xiàn)今希臘鄉(xiāng)民還是這樣相信。舍倫是可怕的怪物,古人多刻畫怪物的形象用作鎮(zhèn)邪的禁厭品,灶門上范為“泰山石敢當(dāng)”似的戈耳共(Gorgon)的惡臉,墳頭則列舍倫或斯芬克思,以辟除邪鬼;后人因墳?zāi)古c唱歌之聯(lián)想,漸將舍倫當(dāng)作唱挽歌的哭女,有些墓碑上刻著她們摘發(fā)哭吟之狀,于是她們的色情與危險的分子全都失去了,羅馬詩人說舍倫因為哀悼地母的女兒之被劫化為鳥身,大約即從這里發(fā)生出來的傳說。在現(xiàn)代西歐,舍倫一字借用指蠱惑的女人,這是她的最新的生命了。
本篇材料,除各神話集外,以哈利孫女士的《希臘宗教研究導(dǎo)言》及洛孫的《希臘現(xiàn)代民俗與古宗教》為主。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1924年10月5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開明)
科學(xué)小說
科學(xué)進(jìn)到中國的兒童界里,不曾建設(shè)起“兒童學(xué)”來,只見在那里開始攻擊童話,——可憐中國兒童固然也還夠不上說有好童話聽。在“兒童學(xué)”開山的美國誠然也有人反對,如勃朗(Brown)之流,以為聽了童話未必能造飛機或機關(guān)槍,所以即使讓步說兒童要聽故事,也只許讀“科學(xué)小說”。這條符命,在中國正在“急急如律令”的奉行。但是我對于“科學(xué)小說”總很懷疑,要替童話辯護(hù)。不過教育家的老生常談也無重引的必要,現(xiàn)在別舉一兩個名人的話替我表示意見。
以性的心理與善種學(xué)研究著名的醫(yī)學(xué)博士藹理斯在《凱沙諾伐論》中說及童話在兒童生活上之必要,因為這是他們精神上的最自然的食物。倘若不供給他,這個缺損永遠(yuǎn)無物能夠彌補,正如使小孩單吃淀粉質(zhì)的東西,生理上所受的餓不是后來給予乳汁所能補救的一樣。吸收童話的力不久消失,除非小孩有異常強盛的創(chuàng)造想像力,這方面精神的生長大抵是永久的停頓了。在他的《社會衛(wèi)生的事業(yè)》(據(jù)序上所說這社會衛(wèi)生實在是社會改革的意思,并非普通的衛(wèi)生事項,)第七章里也說,“聽不到童話的小孩自己來造作童話,——因為他在精神的生長上必需這些東西,正如在身體的生長上必需糖一樣,——但是他大抵造的很壞?!睋?jù)所引醫(yī)學(xué)雜志的實例,有一位夫人立志用真實教訓(xùn)兒童,廢止童話,后來卻見小孩們造作了許多可駭?shù)墓适拢Y(jié)果還是拿《殺巨人的甲克》來給他們消遣,他又說少年必將反對兒時的故事,正如他反對兒時的代乳粉,所以將來要使他相信的東西以不加在里邊為宜。這句話說的很有意思,不但荒唐的童話因此不會有什么害處,而且正經(jīng)的科學(xué)小說因此也就不大有什么用處了。
阿那多爾法蘭西(Anatol France)是一個文人,但他老先生在法國學(xué)院里被人稱為無神論者無政府主義者,所以他的論童話未必會有擁護(hù)迷信的嫌疑?!段业呐笥训臅肥撬缒甑慕茏?,第二編《蘇珊之卷》里有一篇《與D夫人書》,發(fā)表他的許多聰明公正的意見。
“那位路易菲該先生是個好人,但他一想到法國的少年少女還會在那里讀《驢皮》,他平常的鎮(zhèn)靜便完全失掉了。他做了一篇序,勸告父母須得從兒童手里把貝洛爾的故事奪下,給他們看他友人菲古斯博士的著作。‘瓊英姑娘,請把這書合起了罷。不要再管那使你喜歡得流淚的天青的鳥兒了。請你快點去學(xué)了那以太麻醉法罷。你已經(jīng)七歲了,還一點都不懂得一酸化窒素的麻醉力咧!’路易菲該先生發(fā)見了仙女都是空想的產(chǎn)物,所以他不準(zhǔn)把這些故事講給他們聽。他給他們講海鳥糞肥料:在這里邊是沒有什么空想的。——但是,博士先生,正因為仙女是空想的,所以他們存在。他們存在在那些素樸新鮮的空想之中,自然形成為不老的詩——民眾傳統(tǒng)的詩的空想之中?!?/p>
“最瑣屑的小書,倘若它引起一個詩的思想,暗示一個美的感情,總之倘若它觸動人的心,那在小孩少年就要比你們的講機械的所有的書更有無限的價值。”
“我們必須有給小孩看的故事,給大孩看的故事,使我們笑,使我們哭,使我們置身于幻惑之世界里的故事?!?/p>
這樣的抄下去,實在將漫無限制,非至全篇抄完不止;我也很想全抄,倘若不是因為見到自己譯文的拙劣而停住了。但是我還忍不住再要抄他一節(jié):
“請不要怕他們(童話的作者)將那些關(guān)于妖怪和仙女的廢話充滿了小孩的心,會把他教壞了。小孩著實知道這些美的形象不是這世界里所有的。有害的倒還是你們的通俗科學(xué),給他那些不易矯正的謬誤的印象。深信不疑的小孩一聽威奴先生這樣說,便真相信人能夠裝在一個炮彈內(nèi)放到月亮上面去,及一個物體能夠輕易地反抗重力的定則。”
“古老尊嚴(yán)的天文學(xué)之這樣的滑稽擬作,既沒有真,也沒有美,是一無足取?!?/p>
照上邊說來,科學(xué)小說總是弄不好的:當(dāng)作小說與《殺巨人的甲克》一樣的講給小孩聽呢,將來反正同甲克一樣的被拋棄,無補于他的天文學(xué)的知識。當(dāng)作科學(xué)與海鳥糞一樣的講呢,無奈做成故事,不能完全沒有空想,結(jié)果還是裝在炮彈里放到月亮上去,不再能保存學(xué)術(shù)的真實了。即如法闌瑪利咽(Flamarion)的《世界如何終局》當(dāng)然是一部好的科學(xué)小說,比焦?fàn)柺客↗ules Verne根據(jù)梁任公先生的舊譯)或者要好一點了,但我見第二篇一章里有這樣的幾句話:
“街上沒有雨水,也沒有泥水:因為雨一下,天空中就布滿了一種玻璃的雨傘,所以沒有各自拿傘的必要?!?/p>
這與童話里的法寶似乎沒有什么差別,只是更笨相一點罷了。這種玻璃雨傘或者自有做法,在我輩不懂科學(xué)的人卻實在看了茫然,只覺得同金箍棒一樣的古怪。如其說只是漠然的愿望,那么千里眼之于望遠(yuǎn)鏡,順風(fēng)耳之于電話等,這類事情童話中也“古已有之”了??茖W(xué)小說做得好的,其結(jié)果還是一篇童話,這才令人有閱讀的興致,所不同者,其中偶有拋物線等的講義須急忙翻過去,不像童話的行行都讀而已。有些人借了小說寫他的“烏托邦”的理想,那是別一類,不算在科學(xué)小說之內(nèi)。又上文所說系兒童文學(xué)范圍內(nèi)的問題,若是給平常人看,科學(xué)小說的價值又當(dāng)別論,不是我今日所要說的了。十三年九月一日。
(1924年9月3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開明)
讀紡輪的故事
孟代(Catulle Mendes)是法國高蹈派的一個詩人。據(jù)湯謨孫說,“他有長的金發(fā),黃胡須,好像一個少年猶太博士。他有青春與美與奇才?!麑懻洚惖脑姡泻龅?,逸樂的,昏囈地惡的,——因為在他那里有著元始的罪的斑痕。他用了從朗賽爾集里采來的異調(diào)古韻做詩,他寫交錯葉韻的薩福式的歌,他預(yù)示今日詩人的曖昧而且異教的神秘主義。他歌親嘴,與乳,——總是親嘴,正如人可以不吃食而盡讀食單?!鳖j廢派大師波特來耳見他說道,“我愛這個少年,——他有著所有的缺點?!笔グ赘η殷@且喜,批評他道,“蜜與毒?!?/p>
這樣的就是《紡輪的故事》的著者。——有許多字面,在法里賽人覺得是很壞的貶辭,在現(xiàn)代思想上有時正是相反,所以就上文看來可以想到孟代是近來的一個很有意思的詩人了?!都忀喌墓适隆冯m然不是他的代表著作,卻也很有他的特色。我們看到孟代的這部書,不禁聯(lián)想起王爾德的那兩卷童話。我們雖然也愛好《石榴之家》,但覺得還不及這冊書的有趣味,因為王爾德在那里有時還要野狐禪的說法,孟代卻是老實的說他的撒但的格言。這種例頗多,我所最喜歡的是那《兩枝雛菊》。他寫冷德萊的享樂生活道,“的確,他生活的目的是在找一個嘗遍人生的趣味的方法。他看見什么便要,他要什么便有。每日,每時,雛菊失卻一片花瓣;那和風(fēng)沒有時間去吹拂玫瑰的枝兒,他所有的功夫都用在飄散仙子送與冷德萊的花瓣上去了?!边@是對于生之快樂的怎樣熱烈的尋求,正如王爾德的“把靈魂底真珠投進(jìn)酒杯中,在笛音里踏著蓮馨花的花徑”一樣,不過王爾德童話里不曾表出;兩者的文章都很美妙,但孟代的教訓(xùn)更是老實,不是為兒童而是“為青年男女”(Viginibus Puerisque)的,這是他的所以別有趣味的地方。
孟代當(dāng)初與玩蜥蜴念漢文的戈諦亞結(jié)婚,不久分離了,以后便是他的無窮的戀愛的冒險。他“也許將花瓣擲得太快了”,毫不經(jīng)心地將他的青春耗廢,原是不足為訓(xùn)的,但是,比較“完全不曾有過青春期的回想”,他的生活卻是好的多了。本來生活之藝術(shù)并不在禁欲也不在耽溺,在于二者之互相支拄,欲取復(fù)拒,欲拒復(fù)取,造成旋律的人生,決不以一直線的進(jìn)行為貴。耽溺是生活的基本,不是可以蔑視的,只是需要一種節(jié)制;這便是禁欲主義的用處,唯其功用在于因此而能得到更完全的滿足,離開了這個目的他自身就別無價值。在蒲萄熟的時候,我們應(yīng)該拿蒲萄來吃,只不可吃的太多至于惡心,我們有時停止,使得下次吃時更為——或者至少也同樣的甘美。但是在蒲萄時節(jié),不必強要禁戒,留到后日吃干蒲萄,那是很了然的了。我怕敢提倡孟代的主張,因為中國有人把雛菊珍藏成灰,或者整朵的踏碎,卻絕少知道一片片的利用花瓣的人,所以不容易得人的歡迎,然而因此也就沒有什么危險。孟代的甜味里或是確有點毒性,不過于現(xiàn)代的青年不會發(fā)生什么效果,因為傳統(tǒng)的抗毒質(zhì)已經(jīng)太深了,雖然我是還希望這毒能有一點反應(yīng)。十二年十二月。
(1923年11月10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槐壽)
讀欲?;乜?/h2>
我讀《欲?;乜瘛返臍v史真是說來話長。第一次見這本書是在民國元年,在浙江教育司里范古農(nóng)先生的案頭,我坐在范先生的背后,雖然每日望見寫著許多墨筆題詞的部面,卻總不曾起什么好奇心,想借來一看。第二次是三年前的春天,在西城的醫(yī)院里養(yǎng)病,因為與經(jīng)典流通處相距不遠(yuǎn),便買了些小乘經(jīng)和雜書來消遣,其中一本是那《欲?;乜瘛?。第三次的因緣是最奇了。去年甘肅楊漢公因高張結(jié)婚事件大肆攻擊,其中說及某公寄《欲?;乜瘛放c高君,令其懺悔。我想到那些謬人的思想根據(jù)或者便在這本善書內(nèi),所以想拿出來檢查一番,但因別的事情終于擱下了,直到現(xiàn)在才能做到,不過對于前回事件已經(jīng)沒有什么興趣,所以只是略說我的感想罷了。
我常想,做戒淫書的人與做淫書的人都多少有點色情狂。這句話當(dāng)然要為信奉“《安士全書》的人生觀”的人們所罵,其實卻是真的,即如書中《總勸》一節(jié)里的四六文云,“遇嬌姿于道左,目注千番;逢麗色于閨簾,腸回百轉(zhuǎn),”就是艷詞,可以放進(jìn)《游仙窟》里去。平心而論,周安士居士的這部書總可以算是戒淫書中之“白眉”,因為他能夠說的徹底。卷一中云,“芙蓉白面,須知帶肉骷髏;美貌紅妝,不過蒙衣漏廁,”即是他的中心要義,雖然這并非他的新發(fā)見,但根據(jù)這個來說戒淫總是他的創(chuàng)見了。所以三卷書中最精粹的是中卷《受持篇》里《經(jīng)要門》以下的幾章,而尤以《不凈觀》一章為最要。我讀了最感趣味的,也便是這一部分。
我要干脆的聲明,我是極反對“不凈觀”的。為什么現(xiàn)在卻對于它這樣的感著趣味呢?這便因為我覺得“不凈觀”是古代的性教育。雖然他所走的是倒路,但到底是一種性教育,與儒教之密藏與嚴(yán)禁的辦法不同。下卷《決疑論》中云,“男女之道,人之大欲存焉。欲火動時,勃然難遏,縱刀鋸在前,鼎鑊隨后,猶圖徼幸于萬一,若獨借往圣微詞,令彼一片淫心冰消雪解,此萬萬不可得之?dāng)?shù)也。且夫理之可以勸導(dǎo)世人助揚王化者,莫如因果之說矣;獨至淫心乍發(fā),雖目擊現(xiàn)在因果,終不能斷其愛根,唯有不凈二字可以絕之,所謂禁得十分不如淡得一分也。論戒淫者,斷以不凈觀為宗矣?!焙苣苊靼椎恼f出它的性質(zhì)。印度人的思想似乎處處要比中國空靈奇特,所以能在科學(xué)不發(fā)達(dá)的時代發(fā)明一種特殊的性教育,想從根本上除掉愛欲,雖然今日看來原是倒行逆施,但是總值得佩服的了。
現(xiàn)在的性教育的正宗卻是“凈觀”,正是“不凈觀”的反面。我們真不懂為什么一個人要把自己看做一袋糞,把自己的汗唾精血看的很是污穢?倘若真是這樣想,實在應(yīng)當(dāng)用一把凈火將自身焚化了才對。既然要生存在世間,對于這個肉體當(dāng)然不能不先是認(rèn),此外關(guān)于這肉體的現(xiàn)象與需要自然也就不能有什么拒絕。周安士知道人之大欲不是圣賢教訓(xùn)或因果勸戒所能防止,于是想用“不凈觀”來抵御它;“不凈觀”雖以生理為本,但是太撓曲了,幾乎與事實相背,其結(jié)果亦只成為一種教訓(xùn),務(wù)阻塞而非疏通:凡是人欲,如不事疏通而妄去阻塞,終于是不行的。凈觀的性教育則是認(rèn)人生,是認(rèn)生之一切欲求,使人關(guān)于兩性的事實有正確的知識,再加以高尚的趣味之修養(yǎng),庶幾可以有效。但這疏導(dǎo)的正路只能為順?biāo)斓娜松饕环N預(yù)備,仍不能使人厭棄愛欲,因為這是人生不可能的事。
《欲?;乜瘛贰鸾痰摹安粌粲^”的通俗教科書[13]——在有常識的人看了是很有趣味的書,但當(dāng)作勸世的書卻是有害的。像楊漢公輩可以不必論矣,即是平常的青年,倘若受了這種禁欲思想的影響,于他的生活上難免種下不好的因,因為性的不凈思想是兩性關(guān)系的最大的敵,而“不凈觀”實為這種思想的基本。儒教輕蔑女子,還只是根據(jù)經(jīng)驗,佛教則根據(jù)生理而加以宗教的解釋,更為無理,與道教之以女子為鼎器相比其流弊不相上下。我想尊重出家的和尚,但是見了主張“有生即是錯誤”而貪戀名利,標(biāo)榜良知而肆意胡說的居士儒者,不禁發(fā)生不快之感,對于他們的圣典也不免懷有反感,這或者是我之所以不能公平的評估這本善書的原因罷。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16日刊于《晨報副鐫》)
讀京華碧血錄
《京華碧血錄》是我所見林琴南先生最新刊的小說。我久不讀林先生的古文譯本,他的所有“創(chuàng)作”卻都見過。這本書序上寫的是“壬子長至”,但出板在于十二年后,我看見時又在出板后兩三個月了。書中寫邴生劉女的因緣,不脫才子佳人的舊套。梅兒是一個三從四德的木偶人,倒也算了,邴仲光文武全才,亦儒亦俠,乃是文素臣鐵公子一流人物,看了更覺得有點難過。不過我在這里并不想來攻擊這書的缺點,因為林先生的著作本是舊派,這些缺點可以說是當(dāng)然的;現(xiàn)在我所要說的是此書中的好處。
《碧血錄》全書五十三章,我所覺得好的是第十九至第廿四這五章記述庚子拳匪在京城殺人的文章。我向來是神經(jīng)衰弱的,怕聽那些兇殘的故事,但有時卻又病理地想去打聽,找些戰(zhàn)亂的紀(jì)載來看。最初見到的是《明季稗史》里的《揚州十日記》,其次是李小池的《思痛記》,使我知道清初及洪楊時情形的一斑。《寄園寄所寄》中故事大抵都已忘卻,唯張勛戰(zhàn)敗的那年秋天,伏處寓中,借《知不足齋叢書》消遣,見到《曲洧舊聞》(?)里一條因子巷緣起的傳說,還是記得,正如安特來夫的《小人物的自白》里的惡夢,使人長久不得寧貼。關(guān)于拳匪的事我也極想知道一點,可惜不易找到,只有在闌陀的《在北京的聯(lián)軍》兩卷中看見一部分,但中國的記載終于沒有,《驢背集》等書記的太略,沒有什么用處。專門研究庚子史實的人當(dāng)然有些材料,我只是隨便看看,所以見聞如此淺陋。林先生在這寥寥十五頁里記了好些義和拳的軼事,頗能寫出他們的愚蠢與兇殘來。外國人的所見自然偏重自己的一方面,中國人又多“家丑不可外揚”的意思,不大愿意記自相殘殺的情形,林先生的思想雖然舊,在這一點上卻很明白,他知道拳匪的兩樣壞處,所以他寫的雖然簡略,卻能抉出這次國民運動的真相來了。
以上是兩個月前所寫,到了現(xiàn)在,又找了出來,想續(xù)寫下去,時勢卻已大變,再要批評拳匪似乎不免有點不穩(wěn)便,因為他們的義民的稱號不久將由國民給他恢復(fù)了。本來在現(xiàn)今的世界排外不能算是什么惡德,“以直報怨”我覺得原是可以的,不過就是盜亦有道,所以排外也自有正當(dāng)?shù)姆椒āO駝P末爾的擊破外敵改組政府的辦法即是好例,中國人如圖自衛(wèi),提倡軍國主義,預(yù)備練成義勇的軍隊與外國抵抗,我雖不代為鼓吹,卻也還可以贊同,因為這還不失為一種辦法。至如拳匪那樣,想借符咒的力量滅盡洋人,一面對于本國人大加殘殺,終是匪的行為,夠不上排外的資格。記心不好的中國人忘了他們殘民以逞的事情,只同情于“扶清滅洋”的旗號,于是把他們的名譽逐漸提高,不久恐要在太平天國之上?,F(xiàn)在的青年正不妨“臥薪嘗膽”地修練武功,練習(xí)機關(guān)槍準(zhǔn)備對打,發(fā)明“死光”準(zhǔn)備對照,似大可不必回首去尋大師兄的法寶。我不相信中國會起第二次的義和拳,如帝國主義的狂徒所說;但我覺得精神上的義和拳是可以有的。如沒有具體的辦法,只在紙上寫些“殺妖殺妖”或“趕走直腳鬼”等語聊以快意,即是“口中念念有詞”的變相;又對于異己者加以許多“洋狗洋奴”的稱號,痛加罵詈,即是搜殺二毛子的老法子;他的結(jié)果是于“夷人”并無重大的損害,只落得一場騷擾,使這奄奄一息的中國的元氣更加損傷。我不承認(rèn)若何重大的賠款足以阻止國民正當(dāng)?shù)淖孕l(wèi)抵抗心之發(fā)達(dá),但是愚蠢與兇殘之一時的橫行乃是最酷烈的果報,其貽害于后世者比敵國的任何種懲創(chuàng)尤為重大。我之反對拳匪以此,贊成六年前陳獨秀先生的反對拆毀克林德碑與林琴南先生的《碧血錄》里的意見者亦以此,——現(xiàn)在陳林二先生的態(tài)度,不知有無變化,我則還是知此。
雖然時常有青年說我的意見太是偏激,我自己卻覺得很有頑固的傾向,似乎對于林琴南辜湯生諸先生的意思比對于現(xiàn)代青年的還理解很多一點,這足以表明我們的思想已是所謂屬于過去的了。但是我又有時覺得現(xiàn)代青年們似乎比我們更多有傳統(tǒng)的精神,更是完全的中國人。到底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上邊所說的話,我仔細(xì)看過,仿佛比他們舊,然而仿佛也比他們新,——其實這正是難怪,因為在這一點上陳獨秀林琴南兩先生恰巧是同意也。甲子四月下旬。
(1924年6月2日刊于《晨報副鐫》,署名陶然)
兩條腿序
《兩條腿》是一篇童話。文學(xué)的童話到了丹麥的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已達(dá)絕頂,再沒有人能夠及他,因為他是個永遠(yuǎn)的孩子,他用詩人的筆來寫兒童的思想,所以他的作品是文藝的創(chuàng)作,卻又是真的童話。愛華耳特(Carl Ewald)雖然是他的同鄉(xiāng),要想同他老人家爭這個坐位,當(dāng)然是不大有希望:天下那里還有第二個七十歲的小孩呢?但《兩條腿》總不愧為一篇好的文學(xué)的童話,因為有它自己的特色。
自然的童話妙在不必有什么意思,文學(xué)的童話則大抵意思多于趣味,便是安徒生有許多都是如此,不必說王爾德(Oscar Wilde)等人了。所謂意思可以分為兩種,一是智慧,一是知識。第一種重在教訓(xùn),是主觀的,自勸戒寄托以至表述人生觀都算在內(nèi),種類頗多,數(shù)量也很不少,古來文學(xué)的童話幾乎十九都屬此類。第二種便是科學(xué)故事,是客觀的;科學(xué)發(fā)達(dá)本來只是近百年來的事,要把這些枯燥的事實講成鮮甜的故事也并非容易的工作,所以這類東西非常缺少,差不多是有目無書,和上邊的正是一個反面。《兩條腿》乃是這科學(xué)童話中的一種佳作,不但是講得好,便是材料也很有戲劇的趣味與教育的價值。
《兩條腿》是講人類生活變遷的童話。文化人類學(xué)的知識在教育上的價值是不怕會估計得太多的,倘若有人問兒童應(yīng)具的基本常識是些什么,除了生理以外我就要舉出這個來。中國人的小學(xué)教育,兩極端的是在那里講忠孝節(jié)義或是教怎樣寫借票甘結(jié),無須多說,中間的總算說是要給予他們?nèi)松闹R了,但是天文地理的弄上好些年,結(jié)果連自己是怎么活著的這事實也仍是不明白。這種辦法,教育家在他們的壺盧里賣的是什么藥我們外行無從知道,但若以學(xué)生父兄的資格容許講一句話,則我希望小孩在高小修了的時候在國文數(shù)學(xué)等以外須得有關(guān)于人身及人類歷史的相當(dāng)?shù)某WR。不過現(xiàn)在的學(xué)校大抵是以職業(yè)和教訓(xùn)為中心,不大有工夫來顧到這些小事,動植物學(xué)的知識多守中立,與人的生理不很相連,而人身生理教科書又都缺一章,就是到了中學(xué)人還是不泌尿的,至于人類文化史講話一類的東西更不是課程里所有,所以這種知識只能去求之于校外的讀物了。我現(xiàn)在有兩個女兒,十二年來我時時焦慮,想預(yù)備一本性教育的故事書給她們看,現(xiàn)今“老虎追到腳后跟”卻終于還未尋到一本好書,又沒有地方去找教師或醫(yī)生可以代擔(dān)這個啟蒙的責(zé)任,(我自己覺得實在不大有父范的資格,)真是很為難了。講文化變遷的書倒還有一二,如已譯出的《人與自然》就是一種有用的本子,但這是記錄的文章,適于高小的生徒,在更幼小的卻以故事為適宜。《兩條腿》可以說是這種科學(xué)童話之一。
《兩條腿》是真意義的一篇動物故事。普通的動物故事大都把獸類人格化了,不過保存他們原有的特性,所以看去很似人類社會的喜劇,不專重在表示生物界的生活現(xiàn)象;《兩條腿》之所以為動物故事卻有別的意義,便因它把主人公兩條腿先生當(dāng)作一只動物去寫,并不看他作我們自己或是我們的祖先,無意有意的加上一層自己中心的粉飾。它寫兩條腿是一個十分利己而強毅聰敏的人,講到心術(shù)或者是還在猩猩表兄之下,然而智力則超過大眾,不管是好是壞這總是人類的實在情形。《兩條腿》寫人類生活,而能夠把人當(dāng)作百獸之一去看,這不特合于科學(xué)的精神,也使得這件故事更有趣味。
這本科學(xué)童話《兩條腿》現(xiàn)在經(jīng)李小峰君譯成漢文,小朋友們是應(yīng)該感謝的。所據(jù)系麥妥思(A.Teixeira de Mattos)英譯本,原有插畫數(shù)幅,又有一張雨景的畫系丹麥畫家原本,覺得特別有趣,當(dāng)可以稍助讀者的興致,便請李君都收到書里去了。十四年二月九日,于北京記。
(1925年3月9日刊于《語絲》第17期,署名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