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兒子走了
其實直到離家以前,樹華還只能說是個孩子。他在中學(xué)讀書,國文一科最好。這個地方的中學(xué)國文,本來都是讀的古文,加上幾篇梁啟超和胡適的文章。選一篇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老師講的都是不知所云,說不清那諷刺的目標(biāo)是誰。后來,來了一位新老師,帶來幾本上海的雜志給學(xué)生看。這些雜志其實都是很平常的,說一些個性解放,職業(yè)教育之類,到了這兒都成了新鮮的。其中偶然夾雜幾本《語絲》、《拓荒者》,他看了幾篇,別的什么都沒弄清楚,只有一點感覺,外面的世界和自己所處的這個縣城,相距實在太遠(yuǎn)了!
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全城有所謂四大家、八大家,家家都是在鄉(xiāng)下有好多個莊子的。一莊連一莊,就連樹華自己家這數(shù)不上牌號的家庭,也有兩個莊子。直到了一九三三年,外面早已革過幾次命了,這里還在磕頭祭祖,父母包辦訂婚,紳士們開口就是吳佩孚。城里只有一家小書店,店里只有線裝書和教科書。沒有戲院、電影院,看戲只能等著趕廟會,小輩見長輩只能哼哼唧唧說:“是是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不能說。這世界啊,簡直還在“五四”以前,在他崔樹華出世以前。就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他這一代人降生過一樣,一切都是他出世以前的模樣。這怎么能夠忍受!
他越煩這個環(huán)境,就越愛看外邊的書報,越看外邊的書報,也就越討厭這里的環(huán)境,這兩者互為因果,最后是越看越多。他向上海的書店開了戶頭郵購。弄回書來幾個同學(xué)大家看,見人家刊物上說的組織文學(xué)小團(tuán)體。他們也就照葫蘆畫瓢組織了一個,取名“怒吼社”。只十個人。地址就在樹華家里。
怎么個活動法呢?也是照外面刊物上說的辦的。人家說看了書報可以開會討論,他們就討論,坐在一起說說書上的事,又說說縣城里這些可惡的舊風(fēng)俗。樹華提出來,要廢止磕頭禮,那個太封建,太落后了。那是拖豬尾巴的遺老才干的,我們?yōu)槭裁匆?。大家一致贊成。于是,全體社員在家里都不許磕頭,就成了“怒吼社”的一條社規(guī)。
還有呢,要廢除迷信,反對燒“包袱”祭祖。還有要演話劇,要組織歌詠隊。為了演一次宣傳抗日的話劇,鬧得轟動全城。是在城隍廟戲臺上演的,原來想由女中學(xué)生扮女角,結(jié)果他們?nèi)ヅ新?lián)系,沒有一個女學(xué)生的家里答應(yīng)女兒唱文明戲,女孩子也沒人敢出來。沒有辦法,只好由長得清秀的小俞演女角,樹華演男角,就這,還在開演前遭到縣政府派警察來干涉。幸虧他們事先已經(jīng)打過呈文,還請了縣大老爺來看戲,總算勉強(qiáng)對付了過去。
后來,他們又商量著要辦一個壁報,登一些詩歌、散文和評論。主編就是樹華。他從來沒有當(dāng)過編輯,把大家的稿子收來以后,自己用心用意地計算清楚字?jǐn)?shù),從自己家商店里取來幾張大白粉連紙,就用鉛筆畫版式,在畫好的各篇地位上,用毛筆將稿子一篇篇抄上去。開始還因為計算錯誤又作廢重抄。缺的文稿也由他自己補(bǔ)寫。他干這個壁報可真夠辛苦,足足占了一個星期的課外時間才弄成了。抄好以后,往哪里貼呢?社友們商量,最好不貼在學(xué)校里,貼到縣城鼓樓下面,容易引人注意些,于是就這么貼出去了。可是,縣城里的人,從來沒見過這東西,一聽說唱文明戲的學(xué)生又貼出黑頭帖子來了。于是凡是識字人都搶著去看。對于那些七長八短的句子竟也叫做詩,他們只是傳為笑談。更使大家驚訝的是那些評論,居然對許多歷年不可移易的生活習(xí)慣也加以抨擊。例如反對分上下尊卑,反對買妾蓄婢之類文章。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城的紳士都知道了,崔甫廷的侄兒崔樹華在提倡造反!接著,他們的壁報又出了第二期,這第二期更鬧得大,在報頭地位用黑毛筆寫了八個一尺見方的大字:“東北已失,中國將亡!”周圍用紅毛筆框著。底下是一篇文章,說中國政府不抵抗,丟了東北,現(xiàn)在上??箲?zhàn),又不讓十九路軍打,強(qiáng)迫撤退,還說是“轉(zhuǎn)移陣地”。這一下鬧得城里開店的擺攤的也都知道了。
樹華的文章里寫一些要“反帝”“反封建”。這些話都怎么講,明貞并沒有全鬧清楚,可是要說東北丟了中國要亡了,連離此不遠(yuǎn)的上海也要丟了,外國在侵略,這她懂。她想:國家不是從她小的時候就受外國侵略嗎?早就說要“瓜分”了。弄了幾十年,政府換了幾個,怎么到現(xiàn)在還是照樣?她見樹華貼壁報,又招來這一群年輕人要紅紙綠紙去貼標(biāo)語,她就說:“拿吧!去我們前邊柜上拿吧!要抵抗日本,總是應(yīng)該的?!?/p>
樹華的活動,風(fēng)聲傳到大伯爺耳朵里去了。于是,他忽然派他家小二子來說:“大老爺請新二太太過去談?wù)??!?/p>
談?wù)??明貞只要一見大伯爺那邊來人。就知道沒有好事,想想自己最近沒有什么觸犯他的地方,料到可能是為樹華。她本想叫樹華一起去。轉(zhuǎn)念一想,大伯爺?shù)脑挘粫惺裁吹览?,去了無非是受氣,何必叫他跟著受?他去嚷一場也不好,還是自己一個人頂吧。于是她懷著單刀赴會的心情,穿戴好了,慢慢走到大房去。
崔甫廷見明貞進(jìn)來,剛奉完茶,不待她說話,便先開口質(zhì)問:“知道不知道樹華貼了黑頭帖子?”明貞回說不知道,他就拍著桌子叫道:“不知道,你是在崔家吃干飯的!知道他在反對磕頭祭祖嗎?”
明貞對于樹華的這一主張本來采取睜只眼閉只眼的態(tài)度,聽大伯爺這一說,她心里反而大為暢快,臉上雖不好帶出笑容,表情卻也極為平淡,像沒有那么回事似的,答道:“他反對歸反對,沒有告訴我,我也就沒有法子去管?!?/p>
崔甫廷看見了她這淡然的表情,聽了這淡然的話,氣得咬牙切齒。罵罵她,對于他本來是家常便飯,隨口就來,但是現(xiàn)在看她那樣子,似乎竟對于他的赫然震怒不大在乎,他可真忍受不住了。站起身來把桌子一拍,說:“我真該死!怎么會叫我家老二討了你這種沒家教的人!兒子倒是生了,只會養(yǎng)不會教,你哪里有資格教育兒女!”罵到這里他臉全紅了,明貞的臉也氣紅了,按家法規(guī)矩是每逢大伯爺訓(xùn)斥,她只能聽著不準(zhǔn)回嘴的,這時她只好還是聽著。
可是崔甫廷說了這些刻薄狠毒話,還不滿意,又指著她說:“你簡直在教育兒女當(dāng)共產(chǎn)黨!這是干的滅門的事,是斷子絕孫對不起崔氏祖宗先人的事!曉得嗎?兒子成了這樣,你還不管,還有一點做母親的身份沒有?”其實他是早就說過她并沒有做母親的身份的。
她本來一直是拼命忍著氣不說話的,聽他說出這些來,這才自己定一定神,開口說道:“當(dāng)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都干些什么?我并不知道,怎么管他???”
崔甫廷一時對答不出,因為他也說不清這問題,但是馬上一轉(zhuǎn)念頭就有了詞兒,他說:“共產(chǎn)黨還不曉得?就是共產(chǎn)共妻嘛!當(dāng)強(qiáng)盜當(dāng)賊嘛!還亂講什么抗日嘛!”
沈明貞心里給自己鼓勁:“說!駁斥他!”她開口說出來:“抗日,那日本侵略中國,抗總是該抗的,難道我能教育孩子當(dāng)亡國奴?”
“胡說!”大伯爺氣急敗壞,卻不好再亂罵了,“唉唉”兩聲,改成開導(dǎo)愚蒙的樣子,說:“國家事情有國家管,哪個要這些小孩子、婦人女子來亂開口。你又不懂得,等我來找些別人講的要緊的道理來,找兩本書來,你回去,叫樹華用心學(xué)一學(xué)。你坐好,不要走!”
說罷他自己就匆匆進(jìn)內(nèi)室去了。沈明貞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便坦然地端坐不動。一個人坐了約十分鐘,大伯爺出來了,手里拿的是兩本書??雌饋硭窃缦葴?zhǔn)備好了的。他把書舉得高高的,向沈明貞一揚,道:“拿回去教樹華好好讀,要讀到背得。你不把兒女教育好,就不是我們崔家的人。”他又忘了他在十分鐘以前剛說過的,她沒有資格教育兒女了。他把這兩本“神圣”的書在桌上拍拍敲了兩下,書是新的,又是洋裝,劈啪響亮的聲音,格外顯示出它們的價值。沈明貞不用手去動那書,默默地用眼角一瞥,只見上面一本用大黑體字署著標(biāo)題:《革命哲學(xué)》——蔣中正著。她心里一個悸冷,伸出手指將上面這本輕輕推開些,露出下面一本,卻是一個不見經(jīng)傳的人寫的,題目是什么《論共產(chǎn)主義不合中國國情》。她不動聲色,一句話不講,打開手提包就把這兩本書放了進(jìn)去。崔甫廷還在說:“要他們讀!不但樹華要讀,小瓊他們也得讀,你天天給我看著他們讀!”沈明貞仍然不說什么,收好書便告辭了。
這兩本書拿回去,給立華、樹華和瓊?cè)A三個大的看,招致了樹華一場大笑。他笑得喘不過氣,說:“拿這些狗叫來教育我,叫我學(xué)著做小狗?。俊?/p>
明貞皺著眉問他:“到底這共產(chǎn)黨是怎么回事?”
樹華看著母親那鄭重的樣子,才忍住笑回答:“共產(chǎn)黨呀,……就是,就是主張人要自由,不要受壓迫。富人不要壓迫窮人。再有呢,就是主張現(xiàn)在要抗日,不要投降?!?/p>
明貞聽了,點了點頭,說:“那對啊??墒谴蟛疇斦f你是共產(chǎn)黨,你是嗎?”
樹華變嚴(yán)肅了,搖著頭說:“我哪里配?”然后他講給母親聽:“現(xiàn)在東北四省淪陷了,國家要亡了,賣國政府不肯抵抗日本侵略者,卻在這里說誰要抗日誰就是共產(chǎn)黨,就犯罪。這不是愛國就有罪嗎?”
明貞仔細(xì)傾聽著,心里覺得這些話深合自己的意思。她最近??磮?,已經(jīng)知道國家事不得了。她覺得愛國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约簭男【瓦@樣想。這二十多年成了崔家的新太太,國家事不與她相干了??墒琴u國總是不對的呀,那么大的東北四省不是丟了么?蔣介石這個政府明明負(fù)擔(dān)不起國家事,和從前訂《辛丑條約》的清廷差不多??墒谴蟛疇攨s要把他的書拿來,勒令她的孩子們念!不念!偏不念!她想:自己從前叫孩子們替自己報仇,他們說不行。可是現(xiàn)在,樹華不是就在報仇嗎?大伯爺說的,他硬不干,不干就不干!不但兒子不干,我做母親的也不贊成。想到這里,便把那兩本洋裝的很漂亮的新書用力一卷,交給瓊?cè)A道:“拿到廚房去當(dāng)柴燒了吧?!杯?cè)A拿著書要走,倒被立華劈手奪了下來,他說:“阿娘這是干什么!”
樹華也笑了,他說:“阿娘說逆來順受真能逆來順受,什么都受。說要反抗也真反抗,爆仗似的火爆性子,跟年輕人一樣。這兩本書呀,我還要留著作參考哩,將來寫文章反駁他,別燒?!?/p>
明貞不說了。由他們議論去。她覺得樹華這孩子盡管書讀得多些,究竟還是孩子。他不懂得一個像她這樣命運的女人,在那個時代除了逆來順受根本沒有可走的路。她不是男人,也不是有錢的讀書人家的小姐。她的這種身份,還有他們崔家這個家,把她磨成這個樣子。但是難道她天生的愛受氣,不愛自由嗎?哪有那樣的事?她覺得自己像一棵草,二十幾年被壓扁在這個家庭的大石頭底下,遇著一點縫當(dāng)然要往上躥一躥,冒一冒。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反正他們干的事情,自己能幫點忙就幫點忙,就算對得起兒女了。
到后來,有一期壁報上登出了樹華寫的一篇評論,揭露本縣縣政府貪污學(xué)校經(jīng)費的問題。這一篇公開的“黑頭帖子”可惹下了禍,壁報貼出以后,崔甫廷又一次找到家里來。那天樹華不在,只見甫廷大伯爺身上連一件出客衣服都沒有換,只穿一件背心套件布袍,手里拿根文明棍,用棍子一戳一點地敲著堂屋里磚地,像發(fā)了瘋似的直聲喊叫:“樹華這個反叛,跑到哪里去了?跑到哪個狗洞里去了?縣里要捉他了!我們要抄家滅門了!”
明貞見事情鬧到這樣,反倒鎮(zhèn)定了。她看著崔甫廷在那里咆哮如雷,她只是輕聲說:“想不到,想不到?!彪m然因為怕樹華會被捕,不免驚慌著急,但是她只是想怎樣能保住他別被捕而已,對于抄家滅門之類恐怖,她倒并不感到害怕。反而因為兒子樹華終于做出了一件震撼縣里,嚇壞大伯爺?shù)氖虑?,好似剛剛一個挑戰(zhàn)就把對方嚇倒了,這真是報了點仇,她心里反倒有些高興。
她只是不知兒子真的跑到哪兒去了。反正他是每天都回來很晚的,她從來沒有干預(yù)過。這時她只希望大伯爺快走,便答應(yīng)大伯爺,等他回來立刻打發(fā)他逃亡外鄉(xiāng),遠(yuǎn)走高飛,反正決不連累崔家,不連累大伯爺就是。她又不得不替兒子賠了禮,還挨了不少的罵,直到崔甫廷氣出夠,走出門為止。
她把立華從柜上叫回來,母子兩個商量了一下,要叫樹華快走,要走得秘密,不要被外人看見,還得走到一個完全可靠的地方去。兩個人當(dāng)即商量好了,由立華出去到朋友家找他,可能在小俞家或者“怒吼社”別的朋友家,叫他現(xiàn)在穩(wěn)住了不要動,等天黑街上不見人的時候再溜回家來。好在,這個小縣城的落后也自有它的好處,路燈很暗。在沒路燈的地段就根本看不清人模樣。等他一回來就立刻把他打發(fā)到沈明貞的娘家去,叫他去投奔那兩個在鄉(xiāng)下種田的舅舅。那是再也不會被這個縣政府發(fā)覺的。
計劃已定,于是立華立即出門去找弟弟。明貞連忙到樹華住的西廂房里,幫他收拾行裝。給他帶一口小皮箱,裝些最簡樸的布衣服,把一疊鈔票和一小塊金錠縫在衣服底襟上。他的書,她站著翻了翻,考慮了一下。這屋里桌上、架子上、柜子里、柜子外、地上,到處都是書,靠墻一張大床,床邊堆一行書,實在比縣城那家小書店的書多得多了。而且書面上的顏色也和縣城書店的全不相同,不是那樣一律一張灰紙皮中間印一個長黑框框,而都是五顏六色,有的畫著人物,有的畫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彩色三角形、四方形、圓錐形……她大致一翻,心里想:“惹禍的大約就是這些書了?!庇谑且槐疽膊惶嫠b進(jìn)去,而只塞進(jìn)幾本古唐詩合解、蘇辛詞,免得他旅途寂寞。
她這里收拾好了不大工夫,立華已經(jīng)在夜色中拖著樹華進(jìn)來了。明貞用手一指他的腦門,道:“你這個孩子!別人為你都要問斬了,你還在外邊玩呢?!笔虑榈拇笾陆?jīng)過已經(jīng)由立華向他講過了。他比立華矮一點點,只比立華小兩歲,因為身上穿的學(xué)生制服,透著精神,倒覺比立華小好多似的。他站在廂房中間地上道:“抓就抓,我怕他們什么?我什么罪也沒有!”明貞頓著腳:“少說兩句吧,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鬧到這樣還說嘴,你倒什么也沒有!”他卻索性找個椅子坐下來道:“就是什么罪也沒有,他們敢把我?guī)У焦蒙瞎_審訊,我敢保證,能把他們說得啞口無言!”
他滿不在乎地敘述他那篇評論文章的由來。明明是縣教育科貪污,用教育經(jīng)費放高利貸,縣長分潤,全縣教育界傳得沸沸揚揚的,只差一層窗戶紙沒有捅破。偏偏他出來把這張紙捅了個小窟窿,這就把一切罪名都?xì)w到他身上來了。連那些原來對這事憤憤不平的老師們也跟著說崔樹華的不好。他氣沖沖地大聲說:“我是傻子,他們是聰明人,倒霉的是奴才們!現(xiàn)在說我有罪,話頭是從哪里來的?真是書讀得越多越滑!”
明貞連忙擺手:“噤聲!噤聲!”她走到門口,吩咐建華到門外張望一下,有沒有眼生的人過來,然后回來慢聲細(xì)氣開導(dǎo)樹華:“你覺著沒有罪,冤了。你就不知道,古來多少忠臣義士都受過委屈,《水滸》里有那么多打抱不平的人。如果天下沒有什么不平,也就用不著這些人打抱不平了?!?/p>
這句話樹華可想不到母親會說得出來。母親愛他,他知道。母親本指望教子成名,能在大伯爺跟前揚眉吐氣、報仇,而他現(xiàn)在試圖去走的這路恐怕會是一條永遠(yuǎn)不能“揚眉吐氣”的路,永遠(yuǎn)不能幫助母親在人前伸直腰桿做人的路。在這一點上,他很覺對不起親愛的母親,但他從沒有想到,母親會從他這一件事想到古來打抱不平的義士身上去。她倒看得長遠(yuǎn)。他不由得不抬起頭來細(xì)看著她。
她卻不暇多講,就把自己和立華商定的計劃告訴了他。讓他先跑到鄉(xiāng)下舅舅家躲上個把月,等家鄉(xiāng)消息平靜了再回來。或者到外地去升學(xué),那時再由立華親自出去幫他辦。樹華聽了,連聲答應(yīng),他早就覺得這個小縣城郁悶不堪了。只要能出去,能展開自由的翅膀,就是再碰傷幾次頭,最后能飛到寬闊的地方去,他也愿意。趁這個機(jī)會能走,倒可以說是一件好事。所以他是滿心歡喜,任憑母親和嫂嫂在那里替他收拾小件東西,他就無所事事地和小建華玩。房里對面點著四支蠟燭,淑儀在那里動手縫被子,李大娘引線,正縫著,在旁看熱鬧的建華忽然伸手去幫著李大娘拉引線,他使勁一扯,把中間一行引線拉斷了。樹華抓起蠟燭臺歪拿著說:“再搗亂,我拿蠟燭油澆你的脖子!”這一鬧著玩,那蠟燭油卻正好滴在建華的衣領(lǐng)下面。建華就叫:“阿娘!二哥欺侮我!”明貞只得把那蠟臺奪過來放穩(wěn),嘴里說:“唉!樹華!你跟他搗什么亂!說你是大人呢,你又跟他調(diào)皮、撒嬌。說你是個孩子呢,人家又要當(dāng)共產(chǎn)黨來抓你了!給我乖乖的,今天晚上走出去,可不像家里,找不到撒嬌調(diào)皮的地方了!”
樹華不說什么了,實在是即將出行的興奮使他忍不住想動手動腳做點快樂的事。他想外邊那世界多么好,多么美,可以隨便寫,隨便唱,哪怕餓肚子他也不怕。餓肚可能正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經(jīng)歷,哪有一個勇敢的英雄沒有餓過肚子的?住小店、流浪,也都很富浪漫色彩,光是歌詠流浪的詩他就讀過不少首。高爾基還是流浪漢呢!那叫做“暴風(fēng)雨里的海燕”。如今這只海燕要從云層里沖出去了。但是母親還把他看做翅膀毛沒長全的雛燕!
他走到母親身旁,用手摸著她的雙手,輕輕地說:“阿娘!我長大了,你放心。我一定聽舅舅的話,等太平了我可以去上??即髮W(xué),找事做,將來我接你出來,在外邊的世界里好好生活幾年,一定的。”
“我還能等著你接我出來?”她慘然一笑。她真的已經(jīng)不再打算享兒孫福了。崔甫廷叫樹華讀書時,本是投的一個賭注。明貞也曾對此存過幻想。直到這時她看見了崔甫廷同樹華的沖突,甫廷在憤怒中罵他:“給我卷鋪蓋走!”樹華嚷著:“我情愿卷鋪蓋?!彼庞悬c看出了,大伯爺對于樹華的要求,樹華是辦不到的。而她當(dāng)然不能站在那個可惡的大伯爺一邊,只有自己個人為了兒子去犧牲吧。
她柔和地對樹華囑咐一切出門應(yīng)注意的事情,把箱子清給他看,又把縫著鈔票和金子的衣服給他摸,幾本書也點交了。樹華對于她的安排倒也滿意。反正現(xiàn)在是到外面追求自由去了,外面書有的是。他拿起一本高爾基的《母親》來,然后又慢慢放下去。他想萬一遇見軍警盤查,也不大好應(yīng)付。他雖然從來還沒有被搜捕的經(jīng)驗。但是別人說的搜查學(xué)生宿舍搜出《馬氏文通》來,就當(dāng)馬克思信徒捉了去的笑話,那是聽過的。只好都不拿了。
這時候已經(jīng)是十點多鐘了,全家人悄沒聲兒,在西廂房里吃了一頓宵夜。陳永興進(jìn)來報告,那雇好的人力車已經(jīng)在后門河上等著。于是明貞就叫立華提著箱子,她親自送樹華出了后門。
這后門臨河,從門口下幾級臺階,就到了河岸,沿岸都是各家人家的后門,平時只女用人洗菜男用人挑水的時候才有人來的。主人家根本不過來。雖在市內(nèi),卻幾乎沒有什么行人。崔家后門口的河堆上,歇著一輛人力車,好像為了怕座客寒冷,把車篷支起來。車夫站在岸上,見他們一行人下來,就上前說:“穩(wěn)穩(wěn)地坐著吧。河冰凍得硬邦邦踏不碎,走起來飛快的,包你比在馬路上坐車還適意!”原來這個主意是陳永興貢獻(xiàn)的,為了秘密,不坐小火輪。陳永興的兄弟就干拉車這一行。經(jīng)過明貞、立華研究,這辦法的確不錯,就采納了。
樹華提起行李下到河堆上,立華跟上去幫助掖好蓋腳的毯子。明貞站在岸上。
這是她的孩子中間頭一個離開她遠(yuǎn)行的。雖然只是避一避,雖然去的目的地是她自己的娘家,完全可以放心。但是她看著他一上車,仍不由得眼眶發(fā)起酸來,她明確地感到,他這次走,不是一般的短暫離別,是出走!而且不僅是從這個家庭出走,是從這個黑悶缸似的環(huán)境里出走了,從自己的卵翼下出走了。這孩子走了,她覺得他不會再回來了,心里說不出是喜是悲。她抬起頭來,只是一迭連聲囑咐:“寫信回來,到了就寫信回來?!避嚪虺疖嚢?,果然快得很,車輪才的溜溜轉(zhuǎn)起,一眨眼已經(jīng)轉(zhuǎn)過彎去,看不見了。送行的人才惘惘地回來。
樹華走后,沈明貞和剩下的幾個孩子還是過原來的生活,照舊談?wù)勚v講。只是一談很容易談到樹華身上。明貞向來是在孩子們小的時候就給他們講《三國》、《水滸》、《西游記》故事的。孫猴子的一根金箍棒,嗚一下,變成一根小繡花針,藏到小孩子的耳朵眼里,誰也看不見找不著啦!每當(dāng)這時候,她把雙手一合,朝小孩的耳朵眼里一送,孩子們總是睜著圓圓的眼睛,瞧著母親,好像那根神奇的繡花針就在母親手里似的?,F(xiàn)在最小的建華也能自己看書了,用不著她這么講解了??墒撬麄冞€常常談?wù)撨@些書,有時候還互相考問著玩。從前,樹華的回目最熟,他能背到底,常常是他出了上聯(lián)讓別人背下聯(lián),別人背不出來就輸了。立華對一百單八將名號最熟。每逢這時候他就要反過來考問:“你把裴宣、皇甫端、徐寧、孫新這幾個人的綽號背來我聽?!蓖湍芊磾閯佟_B瓊?cè)A也不服輸,背誦《紅樓夢》里的葬花詞是她的拿手。樹華走了之后,他們還是常常這么談家常。有一次,建華吃著飯忽然問:“阿娘!阮小二唱的那道情里有一句‘污吏贓官都?xì)⒈M,忠心報答趙官家’。那阮小二是不是共產(chǎn)黨?”明貞笑道:“真胡說,阮小二什么時候又成了共產(chǎn)黨?”建華挺嚴(yán)肅地鄭重反問:“那,二哥也只說要反對貪污,他怎么就成了共產(chǎn)黨?”這句話弄得沈明貞無法對答,她只能回答:“那,那他也不是的,他不是?!?/p>
瓊?cè)A把飯碗一放,忽然也端端正正地說:“說二哥是共產(chǎn)黨,是大伯爺說的。依我看哪,凡是大伯爺說好的,就沒有好事,他說是壞的,準(zhǔn)是好人!”
這句幼稚的話,其實正是沈明貞自己心里的話。她幾乎要拍案叫絕,表示贊同,但是見女兒這樣沒遮攔地瞎說,她只好說了一句:“別亂講。”旁邊伺候吃飯的李大娘卻忍耐不住了,說:“小姐,你在胡講些什么!”
明貞連忙和稀泥:“小孩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好,什么叫壞。我還說你壞呢!”結(jié)果是瓊?cè)A連忙亂嚷嚷:“我怎么壞?我什么地方壞?”把話糊弄了過去。
明貞在樹華走后,就開始過細(xì)清理他住過的那間西廂房。衣服半天就清好了,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件皮袍,一個棉背心。她并不聲張,料想他決不會是把衣服丟掉了或者賣掉了。他會有正當(dāng)用途的。最難清理的還是那些書,她先拖來一只箱子把那些書都放在箱子里。想想不好,又拿出來都排在書架上,一層排不下排內(nèi)外兩層。排好以后,又覺得亂,想分一分類。但是看了那些書名,什么《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少年飄泊者》、《拓荒者》,實在不知道怎么分法。無奈,她只好把所有的詩放成一類,所有的散文她打開看一看,像是有個故事的分一類,看來全屬議論的那什么“學(xué)”什么“大綱”另分一類。這件活她一個人在西廂房里干了四、五天。她不讓李大娘她們插手,一者怕弄亂,二者她更怕書里萬一真夾有什么他當(dāng)“反叛”或當(dāng)共產(chǎn)黨的證據(jù),一掉出來就糟了。
書大致清好之后,她想到對于這個兒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實在有弄清楚的必要。不管他是反叛也罷,不是也罷,哪怕全家受連累,總不能糊里糊涂連累進(jìn)去。她讀過的那一點書告訴她,一個女子,自己家的人如果不好,應(yīng)當(dāng)大義滅親,如果自己家的人對,那就是跟著殺頭,也不應(yīng)當(dāng)皺眉。中國古來除了那些迷信禮教而送命的糊涂“烈女”之外,也有真正堪稱烈女的人,都是這樣的。她把這些書理來理去,就挑了幾本薄些的雜志和一本《母親》拿回屋去看。
這本《母親》,她是根據(jù)書名挑來的,看不懂。說一個故事,先說了半天風(fēng)景和衣服,這她不習(xí)慣。但是那幾本雜志還比較容易看,她就看了下去。那上面的句子不整齊的新詩她也看得很有興味。就這么著,她看了好幾本《語絲》。知道了一點那上面所發(fā)的議論,對于翻譯文章那種比較古怪的倒裝句法也習(xí)慣一點兒了,她就又去西廂房翻更厚一點的書看。她找了一本魯迅的書,其中《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是她在樹華走以前就看過,還和他討論過的?,F(xiàn)在她自己看了《孤獨者》、《藥》、《祝福》,覺得自己的心被深深地撼動了?!蹲8!防锏南榱稚┦顾粝聹I來。這個和她自己的命運完全不同的農(nóng)村寡婦,實際上受苦的心情卻跟她多么相似!《藥》里的夏瑜,她看明白了就是秋瑾。那就義的地方不是就叫古軒亭口嗎?夏和秋,瑾和瑜,又是對仗!她一下子領(lǐng)會了這一點,自己十分滿意。只是面前沒人可以讓她講講這點“心得”。她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做的那崇拜秋瑾的夢,但是,自己這二十幾年成了個什么了?她不禁拿著書,惘然若失,有許多話想說,好像多年沒有一個可以談?wù)勑牡呐笥眩F(xiàn)在找到了。這朋友就在書里。自己的心事只可以向這朋友傾訴。于是她沉溺進(jìn)了書本中間。
這真是一個很奇妙的情景,在這個一滴新文化也滲不進(jìn)來的小縣城里,一個從沒有進(jìn)過新式學(xué)校的中年主婦坐在煤油燈下,不算家用賬,不讀推背圖,卻像個大城市青年似的對著一堆新書刊,低頭苦苦地啃嚼。后來,她甚至把看不懂的地方都記下筆記來,留著將來準(zhǔn)備請教高明。
這就是她答應(yīng)小俞來處家館的原因。
她不能不照著歷代祖先和大伯爺給她規(guī)定的生活方式那么生活。她只是一個縣城里的老板娘、財主太太,而且是姨太太。她只能照常地管家務(wù),主中饋,聽訓(xùn)斥。以至請春酒,磕頭拜年敬祖,燒“包袱”。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早使她麻木了。這些年她就是靠著麻木,才能活下來的。但是完全麻木了的人一旦接觸到一針清醒劑,也還可以恢復(fù)神智。沈明貞忽然覺得像有一股清涼的風(fēng),從一個透氣孔里吹進(jìn)來了。這個透氣孔就是她的兒子替她開的。沒有想到!她和別人一樣在大悶缸里悶了這么多年,盡管已經(jīng)麻木垂死,但是她還有求生的意志,她還想活!想活!這清風(fēng)對于她,就和對于那些甘愿在悶缸里悶死的人作用不一樣了。她還摸不清自己有什么希望,也摸不清自己能有什么辦法改變生活,她只是愛這點清風(fēng),想多呼吸一點,多到這氣孔跟前去透透氣而已。
她疼愛自己的兒女。真愿意他們一個一個都能上進(jìn),都有成就。樹華算是擺脫了這個牢籠。立華是沒辦法了,當(dāng)少掌柜了。他不喜歡這個身份,她也知道。但是他能夠委曲求全。她一方面覺得僥幸,還有這個兒子,可以依靠他去對付家庭里這一套。另一方面也有點可惜他,從心底覺得對不起他,只是事已至此,她常?;诤蕻?dāng)他初中畢業(yè)的時候,自己為什么就不敢去和大伯爺頂一頂。至于瓊?cè)A和建華,他們還小,他們的前途應(yīng)該是光明燦爛的,怎么也不能再把他們葬送了。所以,每當(dāng)她受了氣,張大娘來勸她的時候,她就總是說:“我無論受什么氣都不要緊,只要我這幾個孩子能好。為他們……”她說著話,常常表示這種為他們不惜犧牲一切的心情。好心的張大娘也沒的說了。寡婦下半世為兒女,這是當(dāng)?shù)匾磺猩矸莸墓褘D的生活準(zhǔn)則,張大娘自己也是個寡婦,有個兒子叫張孝明,在崔家的莊上。她也是不甘心叫兒子一輩子當(dāng)?shù)钁簦桶徒Y(jié)結(jié)給他讀了幾年小學(xué),想讓他學(xué)得有出息。聽了明貞的感嘆常常是嘆口氣說一句:“當(dāng)娘的心啊!都一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