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在家館里

韋君宜文集:全5冊 作者:韋君宜 著


四 在家館里

拜完年下午回到家,明貞真的收到了樹華的信,他早已從鄉(xiāng)下到了上海。家里寄了錢給他,他在那里讀大學(xué)。信里說的其實和立華對大伯爺所講的完全不同,他不是向大伯爺問安,而是大罵了大伯爺一頓,說他是“土劣”,說自己過去對于外地的大學(xué)幻想太多,現(xiàn)在真的進大學(xué)之后,才知道其中人物原來也是有先進有落后,而且也并不那么自由的。他說他要自己多讀一點書,而且將不斷寄書回來,大哥不上高中不上大學(xué),這沒有關(guān)系,也照樣可以讀書的。還教弟弟妹妹好好讀書,安慰母親,將來等瓊?cè)A再大兩歲可以考慮叫她來上海升學(xué)云云。整個一封信只談了對他的大哥、弟妹的希望,對母親卻只有“安慰”兩個字,全不見任何希望。明貞看了,心里酸溜溜的。她明白這些前途呀、希望呀、讀書上進呀,全與她自己毫不相干。哪里怪得寫信的人?

關(guān)于大伯爺所提的瓊?cè)A的親事,她先不告訴瓊?cè)A,而避著人,把立華叫到臥室,先對他說了。立華當(dāng)然不贊成,他低聲告訴母親:那個林家四少爺是個真正的遺少。讀了幾年中學(xué),因為品行很壞和國、英、算三科都不及格,被開除了,倒是只有一門書法考得不錯。這個文字不通的人居然從此就當(dāng)了“名士”,成天除了躺在床上抽鴉片,就是給人潑墨揮毫。二十來歲的人就和家里的丫頭通奸,沒有娶親先預(yù)定了收房。這種人,如何嫁得!那豈不坑了瓊?cè)A一世!母子兩個商量了半天,還是先瞞著瓊?cè)A,寫封信給樹華讓他想想辦法。對大伯爺呢,就騙他,就說瓊?cè)A已經(jīng)許的那人家不肯退婚。

立華說:“他不是講的女子從一而終嗎?就拿這來堵他的嘴!”

明貞說:“要是他要起新姑爺來,可怎么辦?”

立華說:“拖一天算一天唄。到實在沒辦法,再想脫身之計。”他的確想過了,不能再讓妹妹像自己一樣當(dāng)犧牲品了,真不行了就跑!當(dāng)災(zāi)的無非是母親和自己而已,他想:“當(dāng)犧牲品就讓我們兩個人當(dāng)?shù)降装桑懿粴缒贻p的妹妹和弟弟,我犧牲也算有點代價。”

他這些話沒有向母親說。他知道母親心里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

正說著的時候張大娘進來了,她見沈明貞今天回來又是愁云滿面,猜著大伯爺又挑剔了什么儀節(jié),便開口說:“大少爺你是成了家的人了,還讓你阿娘跟著你們操心受氣,那就不對了。管教弟妹,頂門立戶該都是你的事。你多管管他們,你阿娘就高興了。別學(xué)……別學(xué)那些不長進的?!彼]有說出“別學(xué)你二弟”來。因為她知道那樹華是明貞的心尖子。明貞接過張大娘遞過來的新裝的水煙袋,微笑著道:“我今天沒有什么不高興。大房那邊挺有禮節(jié)的,還夸獎了二少爺兩句?!?/p>

張大娘又和她們母子搭訕兩句,侍立在一邊,見今天這里人少,是個機會。便開口進言道:“我有件事求求新太太,就是,就是……我那個兒子,他今天送租子進城來了?!?/p>

明貞說:“才來嗎?蒸的包子要熱過了再給他吃啊?!?/p>

張大娘接著講:“謝謝新太太,吃是早就吃飽了,也喝足了。我說的是,他在鄉(xiāng)下讀了幾年書,文不成武不就的,不是辦法。我們家?guī)资婪N田,如今只有這根獨苗。我看前面柜臺上孫先生手底下也忙不過來,前幾天還說要添個把學(xué)徒的幫著進貨……”

“噢!你想叫你家孝明到我們號里當(dāng)學(xué)徒啊。”沈明貞不待她說完就接下去,又笑一笑,說:“我看那個孩子倒還樸實,很像從前我年輕時候我們家里的那些孩子?!?/p>

“新太太夸獎了!我馬上叫他來給新太太磕頭!”張大娘明白機不可失,她立刻跨出門去把兒子張孝明從下房叫了過來,李大娘也跟進來了。

這張孝明舊棉袍上罩一件新藍布罩衫,顯然是為進城現(xiàn)做的。雖是一直種田,人倒還顯得聰明清秀,他進門就給沈明貞磕了三個頭。明貞連忙站起來,說:“不消!不消!快坐。”而且自己抓了兩把花生、紅棗讓他吃。李大娘在旁邊說:“新太太不要這樣啊,大戶人家規(guī)矩禮行,總要講的?!睆埓竽镆舱f:“新太太莫折小孩子的壽?!泵髫憛s說:“他以后要在我們店里,就是我們的同事了。怎么好受他的禮?”一面仍再三讓坐。張孝明決不肯坐,然后又要給大少爺立華磕頭,立華笑道:“那更沒有這個道理了。我是掌柜你是學(xué)徒,以后同事,認識一下就是了,過了初三你來,我?guī)愕焦裆弦娨妼O先生他們?!?/p>

他只同意張孝明給他鞠了三個躬,他還了一躬。

崔立華從小讀書并不差,吃虧就吃虧在他不該早生了幾年,做了這個“長子”,就得背起沉重的套軛去拉車駕轅,而且這么早就娶了親。他其實在初中就是個高材生,國文成績很好,能做詩。這幾年丟了書本學(xué)生意,眼看自己的同學(xué)們來到自己家里,和弟弟聚會。談?wù)撘恍┮鹎嗄耆藷崃遗d趣的事情。而他卻只能在旁充當(dāng)一名招呼客人茶水飯食的角色,他心里實在又酸又澀,有時簡直有些憤憤不平。他是咬牙忍耐著這種做犧牲品的生活的。

他這個少掌柜,家里有賬房孫先生,還有個遇事來干涉的大堂兄承華。他如果積極要管賬務(wù),管田產(chǎn),這是他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他們也不能干涉他。但如果他不想行使這個權(quán)利,不大管,確實也不要緊,還有那兩位哩。他明知自己逃脫不了預(yù)定的命運,就采取了第二條,對那二位實行放任政策。自己去玩,去喝酒,做詩,種花,沒有戲看就聽說書,托人從上海買照相機來學(xué)照相,弟弟要學(xué)自行車,也托人去買來。反正家里有錢,他成了個在城里算是很時髦的少年名士。母親問他,他就說:“反正我這樣總比抽鴉片打麻將過日子的少爺們好些。我花的錢也就比得上在外面上大學(xué)吧?!蹦赣H無奈他何。而且她也明白大兒子其實是對于自己的命運心里窩囊,再要強迫他,于心何忍?所以她也就不大管他了,由他去吧。

當(dāng)?shù)艿茉诩业臅r候,他已經(jīng)很眼熱他們的聚會,只是自己插不進去,只能有時候把弟弟的書拿幾本來看看,消遣消遣。弟弟因?qū)懳恼露油龅氖录蟠笳饎恿怂?,原來他們的兒戲式的活動竟然是認真的!真撼動了腐敗的縣政府,真的像書上說的那樣出現(xiàn)了政治流亡!他剛看完一本關(guān)于俄國十二月黨人的書,沒想到在自己身邊這黑悶缸似的縣城里,也開始發(fā)生類似的事。而且就發(fā)生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弟弟身上!他更多地往那西廂房去取書來讀,像老虎吃蝴蝶似的大口吞下。為了弄清這里面的問題,他開始去找弟弟的朋友小俞。邀小俞一起喝酒,一起聽書。而且最后把小俞請到自己家里來處館。

這小俞是立華的同班同學(xué)俞嘉和,早已高中畢業(yè)了,他是個窮科員的兒子,家里沒有錢送他出去讀大學(xué),已經(jīng)教過一年小學(xué)和一年家館。對于崔家來邀,他想想有樹華的關(guān)系,料想不會太苛待他,就同意來干了。

崔家讓小俞就住在中間院東邊大書房里,房里靠窗擺一張大書桌,上面是文房四寶。兩邊書架上擺著線裝書,中央一幅梅花中堂和一副對聯(lián):“有猷有為有守,多福多壽多男”。邊上另一副對聯(lián):“焚柏子香誦周易,研荷花露書唐詩”。角落里還有一盆梅花,靠墻一張方桌,是供閑坐的。這一套全都是崔舉廷遺下來的。這是縣城里的規(guī)矩,凡是“耕讀傳家”的人戶,不論讀不讀書都得有這么一間書房,才成體統(tǒng)。實際上一家?guī)仔值苷l也不到這間書房里來看書,都是在自己屋里。這次請了先生,這書房才派上了用場。

俞嘉和本來是認識崔家一家人的,來當(dāng)先生,倒也用不著什么拜老師的禮節(jié)。沈明貞叫兩個學(xué)生喊他俞老師,他堅決不肯接受,還讓他們喊“俞哥”。規(guī)定每天學(xué)校放學(xué)后,回家休息半小時,就開始補課,補到吃晚飯為止,內(nèi)容是英語和數(shù)學(xué)兩科,吃晚飯是由陳永興專門替他開到書房里去。吃飯后學(xué)生做功課,老師輔導(dǎo),這樣要弄到比較晚。他家遠,晚上走路太黑,所以他平時就住在崔家,星期六、星期日回家。

頭一天課完,晚飯過后,主婦沈明貞就出來到書房和先生見禮。問一問屋里冷不冷,伙食合不合胃口,住著方便不方便等等。俞嘉和一概有禮貌地答復(fù)了,而且說:他看這兩個孩子功課都不錯。他沒有說出其實用不著課外補習(xí),他在這里當(dāng)補習(xí)老師簡直就是崔家對他的照顧。

沈明貞坐在那里吹著水煙袋,嘴里卻說:“他們功課還將就,我可是什么都不懂,將來我倒要請你這個做老師的多教導(dǎo)教導(dǎo)呢。”

這話說得有點新鮮。俞嘉和還沒有全聽懂,連聲謙遜:“伯母你老人家怎么這么說,我是立華和樹華的同學(xué),有不是的地方你老人家只管說我,千萬不要客氣?!?/p>

明貞搖頭道:“我一點都不是客氣,我跟你說,我也常看看書,很多看不懂的地方。我真要找老師請教,并不是假的。”

“?。 。 庇峒魏椭坏么饝?yīng),弄不清楚這位伯母是什么意思。然后沈明貞就細問他的家庭情況。當(dāng)知道他少年喪母,家里只有老父和哥哥時,她很關(guān)心地說:“那你家里燒水做飯縫縫連連是不是都沒有人做啊?”

俞嘉和說:“我們這種家庭,就講不得什么男人活計女人活計了。我們一家三口男人,只請了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幫工,縫補針線笨一些,都是自己將就做。”

明貞說:“那你下回只管把活計帶來,我們家里有人?!?/p>

俞嘉和連連搖搖頭:“我是什么人,我怎么好麻煩府上的兩位大娘?。俊?/p>

明貞說:“你不能這樣見外,住在我們家,就是一家人。你不愿意叫女用人做,我叫淑儀和小瓊替你做,學(xué)生伺候先生,這總可以了吧?……年紀(jì)輕輕的,不要把身體搞壞了。我聽說你今天晚飯吃得很少,幾塊雞肉都沒有動。晚上給你送點肉燒賣來消夜,一定得吃掉!我們家規(guī)矩是要吃光的。”

她站起來告辭了。這第一次正式談話,使俞嘉和覺得這位女東家和過去處館的那位東家太太,有點不同。那一位也是本城有名的人家,很有錢,對先生大約只當(dāng)做是識字的長工,就像怕先生把她家吃窮了似的,一小碟肉絲炒青菜和一碗飯,是常規(guī)供應(yīng)的飯菜。有時吃都吃不飽。

那天晚上,他把陳永興送來的肉燒賣吃了。連送三晚之后,他從陳永興嘴里了解到,崔家一家人并沒有吃夜宵的習(xí)慣,第四天晚上他就堅決不肯再吃了。于是第五天晚飯時沈明貞又自己出來邀請他進去用飯。她說:本來早就想讓他跟自己家里人一桌吃的,因為怕那樣會對先生失禮,才按老規(guī)矩另外替先生開飯?,F(xiàn)在看來,小俞并不會計較那些禮節(jié),而且他又是立華和樹華的朋友,所以干脆取消了另桌吃的辦法。大家一家人,一起吃吧,還熱鬧些。

小俞坐上了堂屋的飯桌,沈明貞不斷給他碗里夾菜,這個地方的菜,本來興的油水大,大概也是一種做菜的流派,崔家的菜更是滿碗油花。俞嘉和看著碗里堆滿的鴨子和肉丸子,說:“伯母要再這么待承我,我在這里教一年書就吃胖了?!?/p>

沈明貞笑起來:“哪里要一年?只要你聽我的話吃,保你三個月就胖起來!”

小俞也開玩笑道:“那你老人家自己怎么胖不起來呢?”

明貞還是微笑著說:“你們胖了和我胖了一樣,只要你們年輕人吃好些,就比吃到我自己嘴里香甜多了?!彼约旱拇_主要吃著素菜。

除了在家吃飯,崔立華還有時邀他去酒樓喝酒,到外邊書館里聽書。有一次,立華約他在家里喝,算他個人私房請的。不讓陳永興做,叫淑儀親手炒了一樣他喜歡吃的蝦仁脹蛋,一樣松鼠魚,加上一碟紅袍花生和一碟樹華從上海捎回來的火腿下酒。說要專門和小俞談?wù)?。以前他們是常常在一起飲酒做詩的,這次立華卻不提做詩。兩個人在書房里的方桌邊對坐下來,立華拿起杯子就說:“真是舉杯消愁愁更愁??!”俞嘉和也感到他最近不像以前那樣敞開來玩了,但是還不知道他現(xiàn)在想說什么,便說:“你還有什么愁的?家里又有錢,一家人又和順,還不好?”

“我沒有愁的嗎?你是故意這么說。你難道不知道我心里的苦?”立華用力把杯子向桌上一頓,幾乎把玻璃杯震碎。

俞嘉和點點頭說:“我知道??!你不是說過:你愿意做一根蠟燭嗎?”

立華又一杯酒下肚,接著道:“是的,我愿意做蠟燭,為我所愛的人們燒盡自己,決不后悔??墒?,最近我又想,還得為我所痛恨的人們來燒掉我自己,這可就太冤枉了。你眼下是有點經(jīng)濟困難,將來你是要走就走。我呢,拴在這里,一輩子拴在這里,這里是個什么地方!”

這一點他們兩個的意見是早就完全一致的,這是樹華在家時候他們的老話題。同外面那些雜志上講的生活來比,這里人過的簡直可以說不是人過的生活。日本帝國主義已經(jīng)打進東北好幾年了,國土不知什么時候就要淪亡了,這里人幾乎不知道。女權(quán)運動本身早已是落后于時代的口號了,這里卻連男女合演一臺戲還算做大逆不道!立華低聲告訴小俞,他妹妹瓊?cè)A也即將和他自己一樣,被大伯爺投入深淵。這件事使他更加聯(lián)想起自己被毀壞的青春,越想越難過。能不能維持家里的局面同時又挽救妹妹呢?他想無論如何,寧可讓妹妹逃出家庭去流浪,也不能叫她落入那個林四少爺?shù)幕⒖凇淙A來信總是提到流浪,他能不能鼓動妹妹這樣做?至于大伯爺方面,他情愿由他自己一個人去頂著,找小俞談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流浪也不是辦法啊,她還小?!毙∮嵴J為,對待這些可惡的問題得一個一個踏踏實實去解決。例如眼前放著個瓊?cè)A的問題,就該少發(fā)浪漫的空論,先替她想辦法,可以先匯一筆錢給樹華,讓他給瓊?cè)A找個寄宿學(xué)校才穩(wěn)妥。

“但是大伯爺是知道樹華的地址的。掃了他的面子,他會追到上海去——他對樹華還稍講一點客氣,他是兒子,是這縣城里難得的大學(xué)生。對瓊?cè)A這小姑娘,那是不在他話下的,愛怎么辦就怎么辦,他會把她抓回來。”立華皺著眉說。

“如果那樣,那就得瓊?cè)A誓死抵抗。她堅決不干,大伯爺又奈她何?再不行,咱們到法院打官司??傔€沒有伯父可以包辦侄女婚姻的條款。她有這個決心去對簿公庭嗎?你母親舍得干嗎?”

“我母親……”立華一聽別人提起他的母親,馬上面容就嚴肅了。酒杯也放下。他說:“我相信我母親對一切問題的想法都和我一致。她的命運也和我一致,我和她是這個家里僅有的能夠同生死共患難的人?!?/p>

“這樣嗎?”立華的話使俞嘉和大為驚異,怎么立華這個青年人會這樣形容他的母親!

他沒有和立華繼續(xù)討論沈明貞的問題。還是繼續(xù)討論瓊?cè)A。

小俞說:他覺得瓊?cè)A是一個滿懷熱情的稚嫩姑娘,她現(xiàn)在對一切舊生活舊規(guī)矩全看不慣。雖然現(xiàn)在是三十年代后期,她卻有點像“五四”時期反抗舊禮教的那些老一輩新女性。而且年齡又小,這樣的女孩子,當(dāng)她一旦真受到那整個社會的重壓的時候,能支撐得了嗎?他舉出魯迅寫的《傷逝》里的子君,作為例證,提出疑問。

他在那里說,立華用雙手夾著自己的頭,支在茶幾上。要按應(yīng)付這個舊社會和舊家庭,他的經(jīng)驗比小俞多。但是他認為小俞考慮問題既有遠見又很實際,他自己比不了。

樹華走后,他常和小俞來往,這使他對自己的處境越看越明白,他覺得自己的翅膀已經(jīng)像家雞一樣的被養(yǎng)得失去作用了,飛不起來了。連理解自己的母親對此也無能為力。而且,連母親也還要幫同拖住自己的雙翅。但是妹妹弟弟不同,他一定要幫他們飛起來。他覺得小俞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沒法接受。無論怎樣,哪怕小瓊真的缺乏抵抗能力,他就用雙手托著她,用背脊負著她,也要把她從深淵里托到海面上去。

他說:“她即使是子君,但是我們家,我母親和我,還有你,我們可以做她的后盾,比那個涓生就不同。”

俞嘉和不懷疑這一點,但是他認為在關(guān)鍵時刻本人的決心是重要的。

立華慢慢地說:“我母親曾經(jīng)臨時扯過一句謊?!彼衙髫懩谴卧诖蟛疇敿依餅閼?yīng)付說的話——瓊?cè)A業(yè)已許了人家,講了出來。然后他說:“這其實沒有,我們可以不可以利用一下這句話呢?”

俞嘉和懷疑這樣做有什么用處,在崔甫廷那種四十年前的腦筋里,他要把侄女許給誰就給誰。變花樣是交代不過去的。他重復(fù)一句,關(guān)鍵還在瓊?cè)A自己有沒有決心。

立華沉吟著,他決心反對大伯爺?shù)臎Q定,只是出于對妹妹的愛,不忍讓她蹈自己的覆轍。他其實也說不清瓊?cè)A本人的決心究竟如何。因為他和沈明貞還一直把這個問題作為只有他們二人知道的秘密,一直沒有告訴瓊?cè)A。今天請俞嘉和喝酒,他本來想說出來請小俞幫忙,并且承擔(dān)一下那個未婚姑爺?shù)拿x,以便應(yīng)付大伯爺。但是看來小俞對這個問題的態(tài)度和他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到最后并沒有說出來。心里只轉(zhuǎn)著彎子,要不然先讓母親找機會去和妹妹說說,看看她本人的態(tài)度,再采取對策。

酒喝完了,立華說:“上飯吧。吃點蝦仁脹蛋,這兩樣家常菜,外地大飯莊還做不來?!毙∮嵋幻媾e箸,一面笑著說:“你老說怎么討厭這個家鄉(xiāng),可是,如果真有機會離開了這里,你舍得你家里這樣的生活嗎?”

聽了這種尖銳的話語,立華臉上并不動容,他輕輕地用自己的牙齒咬了一下嘴唇,答復(fù)道:“那……你將來就看吧。”

瓊?cè)A的事情后來進展怎樣,俞嘉和并不知道。倒是立華嘴里講的東家太太沈明貞,逐漸引起了這位西席先生的注意。

沈明貞一開始是經(jīng)常在學(xué)生下課之后到外面書房里來看看,問一問小俞這小姐弟倆學(xué)得怎樣,后來,就在出來看他們的時候,偶然提一兩個問題問問小俞。先是問一些新名詞的解釋,后來就發(fā)表她自己讀了書報之后的感想。教了一個月書之后,有一次,她一來就說,剛看完了樹華寄來的雜志,那上面報道南京政府對日本帝國主義講敦睦邦交,不許提抗日,把主張抗日的人都叫“異黨分子”。她說:“這種搞法和秦檜主張和議沒有什么兩樣!國家這樣下去,豈不要亡國?”俞嘉和表示同意,于是她就坐下來和小俞討論下去,南京政府既然這樣,那么他們所指責(zé)的“異黨分子”究竟是不是壞人?本縣這個黑暗腐敗的社會,是這一個地方獨有的嗎?為什么縣政府對于揭露了一點點黑暗的樹華就想抓捕呢?是不是這個政府,包括他們的上下各層,本來就是支持黑暗的呢?

她的問題真多?。⌒∮岷退劻艘煌砩?,沒想到這位外表上完全是個舊式家庭婦女的人,腦子里成天會在想這些問題。他給她講了半天,發(fā)現(xiàn)她雖然缺乏一些基本的新知識,卻會把新書報上的一些議論同她自己的舊知識結(jié)合起來理解,她就是用她自己的方式來接受這些議論的。

后來,有幾次她索性不讓小俞去輔導(dǎo)學(xué)生了,叫兩個孩子自己做功課去,她自己和小俞談,也有時候,姐弟倆也來參加母親和老師的談?wù)?,雖然不太多。

教書到兩個半月之后,一個春天的晚上,沈明貞又來了。她現(xiàn)在只有四十幾歲,頭發(fā)還沒有白,臉上也只眼角處有些魚尾紋,整個面部還是光滑的,皮膚潔白,身體也不粗肥。但是,她的裝扮,讓人乍一看一定以為有六十幾歲了。她身穿一套深藍色中式夾衣夾褲。應(yīng)該是在脫去棉衣之后令人清爽的春裝,卻肥大得幾乎可以裝進兩個人去。這種衣服的設(shè)計目的好像專門為了消除婦女們胸部和腰部的線條。中式夾褲的褲腰是雙層折疊過來的,上面再加上一條近二寸寬的厚褲帶,在中央系成一個大疙瘩,把腰就加粗了二寸。好在那件上衣肥大,一切都可以遮蓋過去,穿上它,誰也看不出這個婦女是胖還是瘦。沈明貞穿著這身老態(tài)龍鐘的衣服,步伐也不由得不按著多年訓(xùn)練成的習(xí)慣,放得極慢。她慢慢移步走到了書房,卻從那肥大的上衣袋里掏出一本顏色式樣和她本人極不相稱的洋裝書,這就是那本《母親》。

她展開書,叫道:“小俞(她早已取消了先生的稱呼)!你幫我看看這句話?!?/p>

小俞拿過書來,給她講了一遍。

她又問:“你說的俄國人的姓名有姓,有父名,有本名,我都記得了??墒沁@個人的名字怎么三樣都不是呢?這是他嗎?”

小俞低頭看一看答道:“這是愛稱。愛稱就好像我們中國叫孩子的小名一樣。”

“噢!是這樣。”她收了書,又問:“我已經(jīng)看了一大半,不像從前那么難懂了。我知道這個母親先前沒有多大覺悟,后來她的兒子去革命,她響應(yīng)了。到她的兒子沒有了的時候,她就出來做事,……我說的話,詞兒用得不錯吧?”

“基本不錯?!毙∮嵴嫦駛€老師面試學(xué)生似的。一句一句訂正她回答的問題:“你說這個母親響應(yīng),不對,應(yīng)該說是受影響,或者說他們影響了她。她的兒子應(yīng)該叫為革命犧牲,她出來應(yīng)該說成是出來工作?!?/p>

“噯噯!對的對的!到底年紀(jì)大了幾歲,還得上心學(xué)才行?!彼B連認錯,和一個功課沒做好的小學(xué)生一樣。

俞嘉和忽然產(chǎn)生了好奇心。他想弄弄清楚這位生活無憂的舊式太太到底為什么忽然要學(xué)習(xí)新知識。他用探索的眼光久久望著沈明貞那身好像從電影廠的歷史片服裝庫里取出來的打扮,試著提出一個問題:

“詞句你懂得了,我們談?wù)剝?nèi)容。你說,這個母親到底為什么肯跑出去革命?她不是本來很不放心兒子出去的么?”

沈明貞這一次卻沒有那么像小學(xué)生似的簡單回答了,她抬起頭來,眼睛向空中探望,好似在捕捉一個什么目標(biāo),她在想,想什么呢?俞嘉和仍然好奇地望著她,望她那裝載在全身古裝中的頭和臉部。只見她的臉像冰河化了凍似的慢慢溶解開,現(xiàn)出一個慈和溫柔的微笑。她眼睛在空中轉(zhuǎn)了幾個彎,嘴里慢慢回答道:“我想……我想是因為這個母親真的懂得了她的兒子做的事情的意義。起初她不懂,她只知道疼愛自己的兒子?!?/p>

“那以后,難道她就不疼愛自己的兒子了么?”

這一反問使沈明貞的臉色莊重起來,她毫不猶疑地回答:“天下哪有一個做娘的不疼愛自己的兒子的。我看她是因為懂得了兒子做的事情不是光為自己一家人,是為了……為了……”這個她說不順暢,但是她的意思是明白的,俞嘉和便替她接口說下去:“是為了工人階級的事業(yè)啊。是不是?”

她點點頭,但是她還并不清楚什么是工人階級,又問:“是要做工的人才算得工人階級吧?”

俞嘉和點頭表示認可。但是他又一考慮,覺得這個說法還太不周全,這么說,解釋不清楚他們這群青年人正在熱心從事的事業(yè)。于是重新講解,講不清的地方再跟她討論下去。他覺得跟這個老太太談?wù)摼谷灰餐τ幸馑剂恕?/p>

沈明貞費了很大的勁,比小孩子讀課本還要費力地讀完了那本《母親》。那個名字嘰里咕嚕的外國母親,跟她自己實在離得太遠了。那外國婦女家里用的茶炊,兒子去上班的工廠,工廠里的大煙囪,資本家和工頭,都是明貞所從未見過的。然而她偏覺得自己跟這個叫做尼洛芙娜的外國婦女很親近。這個尼洛芙娜也有個兒子,這兒子也在自己家里召集一群青年人來開會,也到外邊去貼標(biāo)語傳單,而且兒子最后也被捉去了,她覺得自己家里也都有這些事,這跟那個尼洛芙娜很相像。只有最后一點,兒子伯惠爾被捕,尼洛芙娜站出來代替兒子的工作,這一條,自己還沒有。但是一個人到了尼洛芙娜那種地步,要跟著兒子干,她根據(jù)自己的體會,覺得挺自然的,簡直是只能那么做的。因為心愛的兒子已經(jīng)沒有了,再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要說怕危險,那連可愛的兒子,那么年輕有為的壯漢,都早已陷入危險了,自己一個老太婆還有什么好顧惜的?怕危險真是多余!

她一面讀,一面想著,覺得有理。盡管那書里說的關(guān)于工廠主壓迫工人,工人罷工提條件等等,她還是鬧不清,她也弄不明白這些外國工人所鬧的斗爭最后目標(biāo)究竟是什么。是推倒沙皇?是改善生活?都像又都不大像。這跟她自己的兒子所干的事情看來并不相同。可是,反正她已經(jīng)從書里找到一點點自己和那外國母親可以相通的地方了。這也就行了。

于是,當(dāng)她把這本書終于使勁啃完之后,便在晚餐桌上全家在場的時候,向孩子們報告道:

“我把《母親》看完了!我要寫信告訴樹華?!?/p>

“你老人家告訴他什么呢?再寄點新書來嗎?”立華含著善意的微笑看著他母親。

“不,”沈明貞興奮的笑容還沒有褪去,兩眼好一陣直視著立華和俞嘉和,眼睛里閃爍著和青年人一樣的幻夢似的光彩。她將頭一低而后昂起來,莊重地瞧著他們說:“我啊,我要告訴他,我愿意學(xué)學(xué)這本書里的母親!”

“什么?”還沒等俞嘉和叫出來,立華已經(jīng)先叫了。母親看新書,他是知道的,也理解的,正如他理解他自己之所以要看新書一樣。但是她今晚這句話可太不符合實際了,他稍一凝思,就認定是她看完了書隨口發(fā)表的一句沒輕沒重的話。好在沒有外人,他是兒子,就只輕輕說了一句:“你老人家在外邊,去大伯爺家,可千萬別說這話。萬一人家家里有人看過這本書,當(dāng)了真?zhèn)鞒鋈?,可成了笑話?!?/p>

“我當(dāng)然不會說!”沈明貞有一點生氣了,沒想到一向最了解她的大兒子也會不了解她,她又補了一句:“難道我就不當(dāng)真嗎?”

立華和俞嘉和都不想就這個問題和老太太辯論,這樣的辯論實在毫無意思。她愿意說成是當(dāng)真,就由她說說吧。他們倆都沒有開口談下去。倒是瓊?cè)A在旁邊插了嘴,她也是在母親看完之前的兩星期,剛剛看完了這本書的,她說:“阿娘怎么不當(dāng)真?就當(dāng)真!大哥說成是笑話,無非就是你用自己的心腸來猜度別人。反正,要是二哥,他一定不這么說!”

“還是你的二哥好!”立華一笑。

“當(dāng)然他好!”瓊?cè)A和建華兩個同聲答應(yīng)。瓊?cè)A還補充了一句:“你滿嘴里跟我們講新知識,其實自己屋里還是舊家庭。嫂嫂還是給你當(dāng)賢妻良母,跟舊家庭的婦女有什么兩樣?”

一向不多嘴的淑儀見問題忽然扯到她身上來,連忙接口代她的丈夫辯解:“他倒是常和我也說說,昨天還講什么叫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彼堰@個挺長挺繞嘴的新名詞竟說得很順溜,可以證明她的話不是假的。

沈明貞聽了孩子們關(guān)于她的爭論,自己心里也掂量了一下,知道他們的意思。她搖搖手說:“先不講那遠的了。以后的話以后說。就談眼前,趁小俞在這里,我對你講。我們大房里的媛華,也想到這里來跟你讀書,加一個人,你愿意么?”

俞嘉和不以為意,答道:“那有什么關(guān)系,多一個人也是教,少一個人也是教。”

沈明貞笑起來,說:“好啊!你既然多一個少一個都沒關(guān)系,我就趁此再加一個,叫淑儀也跟你讀書,怎么樣?”

“大嫂子也來,那……那……”俞嘉和吶吶然說不上來了。他望望立華,立華微笑不語,他只得自己開口:“我倒是無所謂,就怕你老人家這種家庭,大嫂子出來讀書,在縣城里會變成一件新聞。那邊大伯爺能答應(yīng)嗎?”

沈明貞明白崔甫廷不會答應(yīng),但是這時候她心里有一股浪頭催著她,非得干點什么不同往常的事情,非得對崔甫廷表示一點不馴服不可。眼前看見淑儀提起學(xué)習(xí)的事,她靈機一動就想起了讓淑儀進家塾去讀書。這有什么!她還年輕,難道小姑能進學(xué)校,做嫂子的就連家塾也進不得?

她說:“淑儀也是我的兒女,是我要她學(xué)的?!闭f話時神情異常堅定,好像做出一件重大決定。

俞嘉和聽著她一字一字清楚吐出的聲音,再看看她,有點了解這位伯母的心情了。她雖然年紀(jì)大,但是正像一切比她年輕的人剛開始接受一種新思潮的時候一樣,那股勁頭是誰也阻擋不住的。但是自己在年齡上雖然是她的晚輩,對于這些事情卻知道得比她多些。明明看見不對,不能坐視不管。于是他委婉地說:

“你老人家這番意思是好的,大嫂子一定感激。可是,我勸你老人家想想,這樣做了,對大嫂子沒有太大好處,只弄得你家大伯爺對立華,對你、對我都加強了防備。以后遇見更要緊的事情,你老人家還得和他碰呢。還有別的弟妹的事呢。好比打仗,現(xiàn)在把兵力都暴露出去,將來再遇見打交手仗的時候,可就沒有力量啦。那不是因小失大?何不還是叫立華親自來教大嫂呢?”

他這番話說得幾個人都沒有話反駁了。立華點頭道:“對!阿娘,要不,我干嘛要把小俞請到家里來呢?他是個軍師,他的主意就是有理?!?/p>

沈明貞聽了俞嘉和的話,也明白了他所說的“別的弟妹的事”顯然是指瓊?cè)A。那件事的確更重要,更需要真的抗?fàn)?。她于是不說什么了。她從那股熱勁里慢慢冷靜下來。她得考慮自己和這一家人今后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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