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演
生平聽過無數次講演,能高高興興地去聽,聽得入耳,中途不打哈欠不打瞌睡者,卻沒有幾次。聽完之后,回味無窮,印象長留,歷久彌新者,就更難得一遇了。
小時候在學校里,每逢星期五下午四時,奉召齊集禮堂聽演講,大部分是請校外名人蒞校演講,名之曰:“倫理演講?!笔虑耙膊恍贾v題,因為,學校當局也不知道他要講什么。也很可能他自己也不知要講什么??傊?,把學生們教訓一頓就行。所謂名人,包括青年會總干事、外交部的職業(yè)外交家、從前做過國務總理的、做過督軍什么的,還有孔教會會長等,不消說都是可敬的人物。他們說的話也許偶爾有些值得令人服膺弗失的,可是我一律“只做耳邊風”。大概我從小就是不屬于孺子可教的一類。每逢講演,我把心一橫,心想我賣給你一個鐘頭時間做你的聽眾之一便是。難道說我根本不想一瞻名人風采?那倒也不。人總是好奇,動物園里猴子吃花生,都有人圍著觀看。何況盛名之下世人所瞻的人物?聞名不如見面,不過也時常是見面不如聞名罷了。
給我印象最深的兩次演講,事隔數十年未能忘懷。一次是聽梁啟超先生講“中國韻文里表現的情感”。時在民國十二年春,地點是清華學校高等科樓上一間大教室。主席是我班上的一位同學。一連講了三四次,每次聽者踴躍,座無虛席。聽講的人大半是想一瞻風采,可是聽他講得痛快淋漓,無不為之動容。我當時所得的印象是:中等身材,微露禿頂,風神瀟灑,聲如洪鐘。一口的廣東官話,鏗鏘有致。他的講演是有底稿的,用毛筆寫在宣紙稿紙上,整整齊齊一大沓,后來發(fā)表在《飲冰室文集》。不過他講時不大看底稿,有時略翻一下,更時常順口添加資料。他長篇大段地憑記憶引誦詩詞,有時候記不起來,愣在臺上良久良久,然后用手指敲頭三兩擊,猛然記起,便笑容可掬地朗誦下去。講起《桃花扇》,誦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本逛逛箿I下,聽者愀然危坐,那景況感人極了。他講得認真吃力,渴了便喝一口開水,掏出大塊毛巾揩臉上的汗,不時地呼喚他坐在前排的兒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跳上臺去把黑板擦干凈。每次鐘響,他講不完,總要拖幾分鐘,然后他于掌聲雷動中大搖大擺地徐徐步出教室。聽眾守在座位上,沒有一個敢先離席。
又一次是民國二十年夏,胡適之先生由滬赴平,路過青島,我們在青島的幾個朋友招待他小住數日,順便請他在青島大學講演一次。他事前無準備,只得臨時“抓哏”,講題是“山東在中國文化上的地位”。他憑他平時的素養(yǎng),旁征博引,由“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講到山東一般的對于學術思想文學的種種貢獻,好像是中國文化的起源與發(fā)揚盡在于是。聽者全校師生絕大部分是山東人,直聽得如醍醐灌頂,樂不可支,掌聲不絕,真是好像要把屋頂震塌下來。胡先生雅擅言辭,而且善于恭維人,國語雖不標準,而表情非常凝重,說到沉痛處,輒咬牙切齒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令聽者不由得不信服他所說的話語。他曾對我說,他是得力的圣經傳道的作風,無論是為文或言語,一定要出之于絕對的自信,然后才能使人信。他又有一次演講,一九六○年七月他在西雅圖“中美文化關系討論會”用英文發(fā)表的一篇演說,題為“中國傳統(tǒng)的未來”。他面對一些所謂漢學家,于一個多小時之內,縷述中國文化變遷的大勢,從而推斷其輝煌的未來,旁征博引,氣盛言宜,贏得全場起立鼓掌。有一位漢學家對我說:“這是一篇丘吉爾式(Churchillian)的演講!”其實一篇言中有物的演講,豈止是丘吉爾式而已哉?
一般人常常有一種誤會,以為有名的人,其言論必定高明;又以為官做得大者,其演講必定動聽。一個人能有多少學問上的心得,處理事務的真知灼見,或是獨特的經驗,值得興師動眾,令大家屏息靜坐以聽?愛因斯坦,在某大學餐宴之后被邀致辭,他站起來說:“我今晚沒有什么話好說,等我有話說的時候會再來領教?!闭f完他就坐下去了。過了些天他果然自動請求來校,發(fā)表了一篇精彩的演說。這個故事,知道的人很多,肯效法仿行的人太少。據說有一位名人搭飛機到遠處演講,言中無物,廢話連篇,聽者連連欠伸,冗長的演講過后,他問聽眾有何問題提出,聽眾沒有反應,只有一人緩緩起立問曰:“你回家的飛機幾時起飛?”
我們中國士大夫最忌諱談金錢報酬,一談到阿堵物,便顯著俗。司馬相如的一篇《長門賦》得到孝武皇帝、陳皇后的酬勞黃金百斤,那是文人異數。韓文公為人作墓碑銘文,其筆潤也是數以斤計的黃金,招來諛墓的譏誚。鄭板橋的書畫潤例自訂,有話直說,一貫的玩世不恭。一般人的潤單,常常不好意思自己開口,要請名流好友代為擬定。演講其實也是吃開口飯的行當中的一種,即使是學富五車,事前總要準備,到時候面對黑壓壓的一片,即使能侃侃而談,個把鐘頭下來,大概沒有不口燥舌干的。憑這一份辛勞,也應該有一份報酬,但是邀請主人來演講的主人往往不做如是想。給你的邀請函不是已經極盡恭維奉承之能事,把你形容得真像是一個萬流景仰而渴欲一瞻豐采的人物了嗎?你還不覺得躊躇滿志?沒有觀眾,戲是唱不成的。我們?yōu)槟慵m合這么大一批聽眾來聽你說話,并不收取你任何費用,你好意思反過來向我們索酬?在你眉飛色舞唾星四濺的時候,我們不是沒有恭恭敬敬地給你送上一杯不冷不燙的白開水,喝不喝在你。講完之后,我們不是沒有給你猛敲肉梆子;你打道回府的時候,我們不是沒有恭送如儀,鞠躬如也地一直送到你登車絕塵而去。我們仁至義盡,你尚何怨之有?
天下不公平之事,往往如是,越不能講演的人,偏偏有人要他上臺說話;越想登臺致辭的人,偏偏很少機會過癮。我就認識一個人,他略有小名,邀他講演的人太多,使他不勝其煩。有一天(一九八0三月十七日)他在報上看到一則新聞,《邱永漢先生訪問記》,有這樣的一段:
邱先生在日本各地演講,每兩小時報酬一百萬元,折合臺幣十五萬。想創(chuàng)業(yè)的年輕人向他請益需掛號排隊,面授機宜的時間每分鐘一萬元。記者向他采訪也照行情計算,每半小時兩萬元。借閱資料每件五千元。他太太教中國菜讓電視臺錄影,也是照這行情。從三月初起,日本職業(yè)作家一齊印成采訪價目一覽表,寄往各報社,價格隨石油物價的變動又有新的調整。
他看了靈機一動,何妨依樣葫蘆?于是敷陳楮墨,奮筆疾書,自訂潤格曰:“老夫精神日損,講演邀請頻繁。深閉固拒,有傷和氣。舌敝唇焦,無補稻粱。爰訂潤例,稍事限制。各方友好,幸垂察焉。市區(qū)以內,每小時講演五萬元,市區(qū)以外倍之。約宜早訂,款請先惠……”稿尚未成,友輩來訪,見之大驚,咸以為不可。都說此舉不合國情,而且后果堪虞。他一想這話也對,不可造次,其事遂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