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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講 中國歷代文說(下)

文學(xué)概論講義 作者:老舍 著


第三講 中國歷代文說(下)

唐代文說:唐代是中國詩最發(fā)達的時代,有“詩中有畫”的王維;有富于想象,從空飛來的李白;有純?nèi)涡造`,忠實描寫的杜甫;有老嫗皆解,名妓爭唱的白居易;還有,嘔,太多了,好像唐代的人都是詩人似的!在這么燦爛的詩國里,按理說應(yīng)有很好的詩說發(fā)現(xiàn)了,而事實上談文學(xué)的還是主張文以載道;好像作詩只是一種娛樂,無關(guān)乎大道似的。那以圣賢自居的韓愈是如此,那最會作詩的白居易也如此,看他《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里說:

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fēng)雅比興,十無一焉?!?/p>

其實李白的好處,原在運用他自己的想象,不管什么風(fēng)雅比興,孰知在這里卻被貶為不明諭諷之道了!

他又說:“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fā),或食輟哺,夜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這是表明他為詩的態(tài)度——不是要創(chuàng)造一家之言,而是志在補殘葺頹。

他接著說:“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誦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復(fù)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p>

他的詩這樣受歡迎,本來足以自豪了,他卻偏說:“雕蟲之戲,不足為多。”那么,他志在什么呢?在這里:

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知仆之道焉。其余雜律詩,或誘于一時一物,發(fā)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白居易《與元微之論作文大旨書》)

兼濟與獨善是道德行為,何必一定用詩作工具呢??峙履切┰凇笆渴?,孀婦處女之口”的,正是那發(fā)于一吟一笑的作品吧?

這個載道的運動,當然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為主帥了。他的立論的基礎(chǔ)是“道為內(nèi),文為外”??此鯓痈嬖V劉正夫:

或問為文宜何師?必謹對曰:宜師古圣賢人。曰:古圣賢人所為書具存,辭皆不同,宜何師?必謹對曰:師其意,不師其辭。(韓愈《答劉正夫書》)

這為文宜何師的口調(diào),根本以文章為一種摹擬的玩藝,其結(jié)果當然是師古。所以他“學(xué)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边@極端的崇古便非把自家的思想犧牲了不可。思想既有一定,那么文人還有什么把戲可耍呢?當然是師其意不師其辭了。把辭變換一下,不與古雷同,便算盡了創(chuàng)作的能事。其實,文章把思想部分除去,而只剩一些辭句——縱使極美——又有什么好處呢?孔家的說詩,是以詩為教育政治的工具;到了韓愈,便直將文學(xué)與道德粘合在一處,成了不可分隔的,無道便無文學(xué)。

道到底是什么呢?由韓愈自己所下的定義看,是:“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原道》)他這個道不是怎么深奧的東西,如老子那無以名之的那一點。這個道是由仁與義的實行而獲得的。這樣,韓愈的思想根本不怎樣深刻,又偏偏愛把這一些道德行為的責(zé)任交給文學(xué),那怎能說得通呢!道德是倫理的,文學(xué)是藝術(shù)的,道德是實際的,文學(xué)是要想象的。道德的目標在善,文藝的歸宿是美;文學(xué)嫁給道德怎能生得出美麗的小孩呢。柏拉圖(Plato)是以文學(xué)為政治工具的,可是還不能不退一步說:

假如詩能作責(zé)任的利器,正如它為給愉快的利器,正義方面便能多有所獲得。

但是,詩是否能這樣腳踩兩只船呢?善與美是否能這樣相安無事呢?——這真是個問題!

“文起八代之衰”的功勞是在乎提高了散文的地位,但是這個運動的壞處是使“文”包括住文學(xué),而把詩降落在散文之下;因為“文”是載道的工具,而詩——就是韓愈自己也有極美艷的詩句——總是脫不了歌詠性情,自然便不能冠冕堂皇的作文學(xué)的主帥了。因為這樣看輕了詩,所以詞便被視為詩余,而戲曲也便沒有什么重要的地位。詩與散文的分別,中國文論中很少說到的。這二者的區(qū)分既不清楚,而文以載道之說又始終未敲打破,于是詩藝往往要向散文求些情面,像白居易那樣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明之則為詩”,以求詩藝與散文有同等的地位,這是很可憐的。

那最善于作小品文字的柳宗元的游記等文字是何等的清峭自然,可是,趕到一說文學(xué),他也是志在明道。他說:

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wù)彩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遠矣。……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有了取道之原,文章不美怎辦呢?他說:

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dǎo)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xùn),《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fēng)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楊評事文集后序》)

這又似乎舍不得文采動聽那一方面,而想要文質(zhì)兼?zhèn)?,理詞兩存,縱然“道”是那么重要,到底他不敢把“美”完全棄擲不顧呀。

這種忸怩的論調(diào)實在不如司空圖的完全以神韻說詩,看: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二十四詩品·自然》)

這是何等的境界!不要說什么道什么理了,這“情悟”已經(jīng)夠了。再看: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屧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清奇》)

這種具體的寫出詩境,不比泛講道德義法強么?他不說詩體怎樣,效用怎樣;他只說詩的味道有雄渾,有高古等等,完全從神韻方面著眼。這自然不足以說明詩的一切,可是很靈巧的畫出許多詩境的圖畫,叫人深思神往;這比李白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我志在刪述,垂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钡囊宰髟姙橄JハYt的道途要高尚多少倍呢!

宋代文說:宋朝詞的發(fā)達,與白話的應(yīng)用,都給文學(xué)開拓了新的途徑;按理說這足以叫文人舍去道義,而創(chuàng)樹新說了??墒?,事實上作者仍是拿住“道”字不放手;那善于文詞的歐陽修還是說:

夫?qū)W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xué)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xué)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xué)足矣”。甚者至棄百事不關(guān)于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鮮也。……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答吳充秀才書》)

“道勝,文不難自至”,真有些玄妙。文學(xué)是藝術(shù)的,怎能因為“道勝”便能成功呢?圖畫也是藝術(shù)的一枝,誰敢說:“道勝,畫遂不難而至”呢?

王安石便說得更妙了:“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耳?!薄啊灾晃?,行之不遠’云者,徒謂‘辭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保ā渡先藭罚┻@簡截的把辭推開,而所謂文者只是一種有骨無肉的死東西。“且所謂文者,務(wù)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奔偃邕@個說法不錯,那“心在水精域,衣氚春雨時”便根本不算好詩;因為在水精域里有什么好?衣被春雨氚濕,豈不又須費事去曬干?還是論詩的嚴羽有些見解:“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xué)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煜掠锌蓮U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蛟娪袆e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保ā稖胬嗽娫挕ぴ姳妗罚?/p>

只這幾句已足壓倒一切,這才是對詩有了真正了解!“詩之道在妙悟”,是的;詩是心聲,詩人的宇宙是妙悟出來的宇宙;由妙悟而發(fā)為吟詠,是心中的狂喜成為音樂。只有這種天才,有這種經(jīng)驗,便能成為好句,所以“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道德與詩是全不相干的。道德既放在一邊了,學(xué)理呢?學(xué)理是求知的,是邏輯的;詩是求感動的,屬于心靈的;所以“妙不關(guān)于學(xué)理”。詩人的真實是經(jīng)過想象浸洗過的,所以像水中之月,鏡中之像。由興趣而想象是詩境的妙悟;這么說詩,詩便是藝術(shù)的了。司空圖和嚴羽真是唐宋兩代談文學(xué)的光榮。他們是在詩的生命中找出原理,到了不容易說出來的時候——談藝術(shù)往往是不易直接說出來的——他們會指出詩“象”什么,這是真有了解之后,才能這樣具體的指示出來。

宋代還有許多詩話的著作,但是沒有像嚴羽這樣切當?shù)?,在這里也就不多引用了。

元明清文說:元代的小說戲曲都很發(fā)達,可是對小說戲曲并沒有怎么討論過。王國維在他的《宋元戲曲史》里說:“元雜劇之為一代之絕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賞之;至有以關(guān)漢卿比司馬子長者。”至于小說,直至金圣嘆才有正式的欣賞宣傳。元代文人的論斷文學(xué)多是從枝節(jié)問題上著眼,像陳繹曾的《文筌》與《文說》,徐師曾的《文體明辨》等,都沒有討論到文學(xué)的重要問題上去。

到了明代,論文的可分為兩派:一派是注重格調(diào)的,一派是注重文章義法的。在前一派里,無論是論文是論詩,都是厭棄宋人的淺浮,而想復(fù)古,像李夢陽的詩宗盛唐,王世貞的“文必兩漢,詩必盛唐”。他們的摹古方法是講求格調(diào),力求形式上的高古堂皇。李夢陽說:

詩至唐而古調(diào)亡矣。然自唐,調(diào)可歌詠,高者猶足被管弦。宋人主理不主調(diào),于是唐調(diào)亦亡。黃陳師法杜甫,號大家;今其詞艱澀不香色流動,如入神廟坐土木骸,即冠服與人等,謂之文可乎?夫詩比興錯雜,假物以神變者也。難言不測之妙,感觸突發(fā),流動情思,故其氣柔厚,其聲悠揚,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暢,而聞之者動也。宋人主理作理語,于是薄風(fēng)云月露一切鏟去不為。又作詩話教人,不復(fù)知詩矣。詩何嘗無理,若專作理語何不作文而詩為耶?(《缶音序》)

這段議論頗有些道理,末兩句把詩與文的界分也說明了一點。設(shè)若他專從“難言不測之妙,感觸突發(fā)……”上用工夫,他的作品當然是有可觀的;可惜他只在形式上注意,并沒有實行自家的理想,所以《四庫總目·空同集提要》里說:“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p>

他對于文以載道也有很好的見解,他說:“道,自道者也;有所為皆非也。”(夢陽《道錄序》)又說:“古之文以行,今之文以葩;葩為詞膄,行為道華?!保▔絷枴段捏稹罚└鶕?jù)這個道理,他攻擊宋人的“無美惡皆欲合道傳志”。他不小看“道”,但他決不愿因“道”而破壞了文學(xué)。但是,他因此而罵:“宋儒興,古之文廢”,是他一方面攻擊宋人,一方面又不敢大膽的去改造;只是一步跨過宋代,而向更古的古董取些形式上的模范;這是他的失敗。

王慎中初談秦漢,謂東京以下無可取。后來明白了歐曾作文的方法,盡焚舊作,一意師仿。這是第二派——由極端的師古,變?yōu)橥瞬降哪M,把宋文也加在模范文之內(nèi)。那極端復(fù)古的是專在格調(diào)上注意;這唐宋兼收的注重講求文章的興法。茅坤的《八大家文鈔》便把唐宋八家之文當作古文。歸有光便是以五色圈點《史記》,以示義法。

這兩派的毛病在摹古,雖然注意之點不同。所謂格調(diào),所謂義法,全是枝節(jié)問題,未曾談到文學(xué)的本身?!端膸焯嵋防镎f得很到家:“自李夢陽《空同集》出,以字句摹秦漢,而秦漢為窠臼。自坤《白華樓稿》出,以機調(diào)摹仿唐宋,而唐宋又為窠臼?!?/p>

到了清代,論詩的有王士禎之主神韻,沈德潛的重格調(diào),袁枚的主性靈。王的注重得意忘言,平淡靜遠,是忘了詩人的情感不一定永是恬靜的?!翱丈讲灰娙耍勅苏Z響”自然是幽妙之境了,可是杜甫的《兵車行》也還是好詩。詩中有畫自是中國詩的妙處,可是往往因求這個境界而缺乏了情感,甚至于帶出頹廢的氣象,正如袁枚說:“阮亭于氣魄、性情,俱有所短?!保ā对娫挕肪硭模?/p>

沈德潛是重格調(diào)的,字面力求合古,立言一歸于溫柔敦厚。他對于古體近體都有所模范,而輕視元和以下的作品。他也被袁枚駁倒:“詩有工拙,而無古今?!保ā洞鹕虼笞诓撛姇罚┧鼧O有趣的說明:“子孫之貌,莫不本于祖父,然變而美者有之,變而丑者亦有之;若必禁其不變,則雖造物亦有所不能。先生許唐人之變漢、魏,而獨不許宋人之變唐,惑也!”沈的主張溫柔敦厚,袁枚也有很好的駁辯,他說:“艷詩宮體,自是詩家一格??鬃硬粍h鄭、衛(wèi)之詩,而先生獨刪次回之詩,不已過乎!”又說:“夫《關(guān)雎》即艷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輾轉(zhuǎn)反側(cè),使文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再答沈大宗伯書》)

袁枚可以算作中國最大的文學(xué)批評家。他對神韻說,只承認神韻是詩中的一格,但是不適宜于七言長篇等。對格調(diào)說,他不承認詩體是一成不變的。對詩有實用說,他便提出性靈來壓倒實用??此鯓又鲝埿造`:

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隨園詩話·補遺》卷一)

凡作詩者,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隨園詩話》卷四)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隨園詩話》卷六)

他有了這種見解,所以他敢大膽的批評,把格調(diào)神韻等都看作片面的問題,不是詩的本體論。有了這種見解,他也就敢說:“詩有工拙,而無古今”的話了。這樣的主張是空前的,打倒一切的;他只認定性靈,認定創(chuàng)造,那么,詩便是從心所欲而為言,無須摹仿,無須拘束;這樣,詩才能自由,而文藝的獨立完全告成了。

在論詩的方面有了袁枚,把一切不相干的東西掃除了去,可惜清代沒有一個這樣論文的人。一般文人還是舍不得“道”字,像姚鼐的“天地之道,陰陽剛?cè)岫?。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陰陽剛?cè)嶂l(fā)也?!保ā稄?fù)魯絜非書》)曾國藩的“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保ā杜c劉孟容書》)這類的話,我們已經(jīng)聽得太多,可以不再引了??傊?,他們作文的目的還是為明道,作文的義法也取之古人;內(nèi)容外表兩有限制,自然產(chǎn)生不出偉大的作品。值得一介紹的,只有阮元和章學(xué)誠了。

阮元說: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jīng)也,子也,史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

這是照著昭明太子的主張,說明一下什么是文。他又說:

為文章者,不務(wù)協(xié)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段难浴窋?shù)百字,幾于字字用韻。孔子于此發(fā)明乾坤之蘊,銓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詞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才?,皆文也。于物,西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文言說》)

這是說明文必須講究辭藻對偶,不這樣必是直言,不是文。自然非駢儷不算文,固屬偏執(zhí);可是專以文為載道之具,忽略了文章的美好方面,也是個毛病。況且,設(shè)若美是文藝的要素,阮元的主張——雖然偏執(zhí)——且較別家的只講明理見道親切一些了。

章學(xué)誠的攻擊文病是非常有力的,看他譏笑歸有光的以五色圈點《史記》:

……五色標識,各為義例,不相混亂:若者為全篇結(jié)構(gòu),若者為逐段精采,若者為意度波瀾,若者為精神氣魄,以例分類,便于拳服揣摩,號為古文秘傳?!蛄⒀灾谟谟形?。古人著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見,初非好為炳炳烺烺,如錦工繡女之矜夸采色已也。富貴公子,雖醉夢中不能作寒酸求乞語;疾痛患難之人,雖置之絲竹華宴之場,不能易其呻吟而作歡笑;此聲之所以肖其心,而文之所以不能彼此相易,各自成家者也。今舍己之所求,而摩古人之形似,是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西家偕老之婦,亦學(xué)其悲號;屈子之自沉汨羅,而同心一德之朝,其臣亦宜作楚怨也,不亦傎乎?。ā段氖吠x·文理》)

再看他攻擊好用古字的人們:

唐末五代之風(fēng)詭矣!稱人不名不姓,多為諧隱寓言。觀者乍覽其文,不知何許人也。如李曰“隴西”,王標“瑯琊”,雖頗乖忤,猶曰著郡望也。莊姓則稱漆園,牛姓乃稱“太牢”,則詼嘲諧劇,不復(fù)成文理矣?。ā段氖吠x·繁稱》)

看他指摘文人的死守古典,而忘記了所寫的是什么。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書之人,不必盡能文也。敘事之文,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zhì),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記言之文,則非作者之言也;為文為質(zhì),期于適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炙忌葡喾蛘?,何必盡識“鹿車”“鴻案”;善教子者,豈皆熟記“畫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閨修皆如板印。與其文而失實,何如質(zhì)以傳真也?。ā段氖吠x·古文十弊》)

這些議論都是非常痛快,非常精到的。可惜,談到文學(xué)本身,他還是很守舊的,如“戰(zhàn)國之文皆源出于六藝”,又是牽強的找文學(xué)來源。“至戰(zhàn)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zhàn)國而后世之文體備”便是塞住文學(xué)的去路。他好像是十分明白摹古的弊病,而同時沒有膽氣去評斷古代作品的真價值;這或者是因為受了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不敢叛經(jīng)背道,所以只能極精切的指出后世文士的毛病,而不敢對文學(xué)本身有所主張。因此,他甚至連文集也視為不合干古:“嗚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窮而有類書。學(xué)者貪于簡閱之易,而不知實學(xué)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保ā段氖吠x·文集》)古無文集,后人就不應(yīng)刊刻文集,未免太固執(zhí)了;難道古人不會印刷術(shù),今人也就得改用竹帛篆寫嗎?

最近的文說:新文學(xué)的運動,到如今已經(jīng)有四五十年的歷史,最顯著而有成績的是“五四”后的白話文學(xué)運動。白話文學(xué)運動,從這個名詞上看,就知道這是文學(xué)革命的一個局部問題;是要廢棄那古死的文字,而來利用活的言語,這是工具上的問題,不是討論文學(xué)的本身。胡適先生在主張用白話的時候,提出些具體的辦法: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語濫調(diào)。

五、不講究對仗。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語俗字。

這仍是因為提倡利用白話,而消極的把舊文學(xué)的弊病提示出來,指出新文學(xué)所應(yīng)當避免的東西。中國文學(xué)經(jīng)過這番革命,新詩,小說,小品文學(xué),戲劇等才紛紛作建設(shè)的嘗試。但是,設(shè)若我們細細考驗這些作品,我們不能說新文學(xué)已把這“八不主義”做到;有許多新詩是不用中國典故了,可是,改用了許多古代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故事與人物,還是用典,不過是換了典故的來源?!把灾疅o物”與“無病呻吟”的作品也還很多,不合文法的文字也比比皆是。這種現(xiàn)象,在文學(xué)革命期間,或者是不可避免的;其重要原因,還是因為這個文學(xué)革命運動是局部的,是消極的,而沒有在“文學(xué)是什么”上多多的思慮過。就是有一些討論到文學(xué)本身的,也不過是把西洋現(xiàn)成的學(xué)說介紹一下,我們自己并沒有很大的批評家出來評判指導(dǎo),所以到現(xiàn)在偉大的作品還是要期之將來的。

最近有些人主張把“文學(xué)革命”變成“革命文學(xué)”,以藝術(shù)為宣傳主義的工具,以文學(xué)為革命的武器。這種主張是現(xiàn)代的文藝思潮。它的立腳點是一切唯物,以經(jīng)濟史觀決定文學(xué)的起源與發(fā)展。俄國革命成功了,無產(chǎn)階級握有政權(quán),正在建設(shè)普羅列太里列的文化。文藝是文化中的一要事,所以該當掃除有產(chǎn)階級的產(chǎn)物,而打著新旗號為第四階級宣傳。

這種手段并不是新鮮的,因為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也是想以文藝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國的“文以載道”也有這么一點意味,雖然中國人的“道”不是什么具體的政治主義,可是拿文藝為宣傳的工具是在態(tài)度上相同的。這種辦法,不管所宣傳的主義是什么和好與不好,多少是叫文藝受損夫的。以文學(xué)為工具,文藝便成為奴性的;以文藝為奴仆的,文藝也不會真誠的伺候他。亞里士多德是比柏拉圖更科學(xué)一點,他便以文藝談文藝;在這一點,誰也承認他戰(zhàn)勝了柏拉圖。普羅文藝中所宣傳的主義也許是很精確的,但是假如它們不能成為文藝,豈非勞而無功?他們費了許多工夫證實文藝是社會的經(jīng)濟的產(chǎn)兒,但這只能以此寫一本唯物文學(xué)史,和很有興趣的搜求出原始文藝的起源;對于文學(xué)的創(chuàng)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文藝作品的成功與否,在乎它有藝術(shù)的價值沒有,它內(nèi)容上的含蘊是次要的。因此,現(xiàn)在我們只聽見一片吶喊,還沒見到真正血紅的普羅文藝作品,那就是說,他們有了題目而沒有能交上卷子;因為他們太重視了“普羅”而忘了“文藝”。

  1. 即白居易《與元九書》。
  2. 現(xiàn)譯為無產(chǎn)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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