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使者草民賭國運
才子佳人訂私情
徐麗慧頓了一頓,道:“你雖然胸無點墨,卻是義薄云天,我想你大哥沒看錯人,”遞過那只小囊,“里面還有幾顆火石,靠近北平,點上一顆,燕王救兵即刻便到?!?/p>
狗剩兒接過小囊,連聲感謝,正要放入懷里,卻被徐麗慧叫住,道:“火石拿走,小囊卻得留下,那是……”面色一紅,“是……不能給你。”
自打認識這位王妃嫂子,狗剩兒一直覺得她是女中豪杰、英姿颯爽,第一次看見她紅了臉,不禁脫口道:“哦,這玩意一定是我大哥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徐麗慧臉上更紅,啐道:“兄弟不要胡說!”門口響起馬蹄聲,很快就到了近前。徐麗慧由狗剩兒扶著走了出去。到了門口,徐麗慧道:“你、何富貴與四哥結(jié)拜之事,除了我沒人知道,這也是為了你們便宜行事,此去京師,萬事小心,外面眾人不必見了?!闭f完,直起身子,強忍疼痛,走了出去。
狗剩兒聽到外面有人低聲見禮,很快蹄聲“嘚嘚”,漸漸遠了。
四下寂靜,狗剩兒走出來,早已不見人影。他仰起頭,喊道:“是不是武當老神仙張真人來了?我老爹也是武當?shù)茏?,您老人家又幾次幫了我,能不能當面受我一拜?”喊了幾聲,毫無動靜,只得跪下拜了幾拜,起身走了。
狗剩兒在四癩子家小住期間,曾經(jīng)差人在通惠河邊尋找何富貴,回來人說河邊沒有人影,想來已經(jīng)走了。
狗剩兒振作精神,重新上路,出了通州,就是北運河了。天氣陰冷,河上船只不多,等了半天,才有一只大船行來,甲板上站著許多兵士,穿著打扮卻又不像中土人士。狗剩兒認得這是艘官船,平頭百姓不許搭乘,可狗剩兒哪管這些。他招手讓艄公停船,艄公卻佯作不見。氣得狗剩兒大叫:“你不就是通州喬四嗎?你叔叔還是跟我混的!”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幾個起落,已經(jīng)勾住船舷,一翻身,爬上大船。
幾個兵士吆喝著圍上來,嘴里“嘰里咕?!闭f著什么,臉上一臉戒備。喬四趕緊對一個大官打扮的人賠笑說:“魯爺,他是大通橋打魚的,水性好,跟著咱們倒是多個水手,您看行嗎?”
那魯爺瞥了一眼坐在船上死皮賴臉的狗剩兒,輕笑道:“我還以為中土都是禮儀之邦,一路之上卻也見了不少這樣的無賴。我魯爺手里不養(yǎng)閑人,艄公說你水性好,我就試試你,剛才一位公子的玉佩掉在河里,好像就在那里,你能撈上來,我就讓你搭船?!?/p>
狗剩兒歪著頭道:“小爺水性是不賴,可萬一這玩意隨河漂遠了呢?”魯爺冷笑道:“撈不上來,你也不用上來了!”說完示意兵士拿著武器對著狗剩兒,自己走進船艙,不再理會。
狗剩兒一翻身躍入水中,卻朝反方向游去。兵士們哈哈笑道:“原來是個傻瓜!太師明明說東西掉在哪里,他卻反著游!”
喬四道:“這狗剩兒在通惠河下了十幾年河,哪能不知道,這塊兒地勢陡,那個水閘又有水草,掉的東西十有八九會漂到那兒?!?/p>
話音未落,水里冒出人頭,頭發(fā)甩水四濺,仰頭大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正是狗剩兒。
一個兵士伸手接住玉佩,慌忙往里跑,交給聽見喊聲走出來的魯爺。魯爺看一眼狗剩兒,點點頭,走了進去。
狗剩兒爬上船,對喬四笑道:“你小子,看我回去不讓你叔抽你鞋底子!敢不讓你狗爺上船!又不是不給錢!”看見其余兵士直愣愣看著自己,表情古怪,不禁喝道:“看什么看?沒見過老叔教訓大侄子??!”
兵士怒目瞪他,卻也無人理他。狗剩兒氣悶,聽見船艙有人賭錢,于是撇了甲板眾人,直奔船艙,看見一個空位,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加入賭局。賭桌幾人看有外人進來,都是一愣,也不作聲,居然默許狗剩兒入局。讓出座位的是一個年輕公子,拿著那塊玉佩,似乎心不在焉,見有人占了座位,居然也不發(fā)作,直接坐在下家身后。
打的是牌九,賭注不大,但打得很快,幾輪下來,狗剩兒的盤纏就輸光了,這才想起坐船錢還沒給,心下大急,嚷道:“來,來,再開一局!”
對局就是剛才那位魯爺,狗剩兒這才看清楚,他竟然長著綠色眼睛,棕色頭發(fā)。此時,魯爺翻著大眼睛問道:“你還有什么可以賭?”口音古怪,模樣怪異,顯然不是漢人。
狗剩兒學著魯爺口音道:“狗爺別的沒有,爛命一條,誰贏了誰拿走!”
上家哈哈大笑道:“你一個臭打魚的,命有什么值錢的!”狗剩兒生在北平,自是從這位上家的穿著打扮上看出他是個蒙古人,聽他嘲笑,立即大聲道:“我的命不值錢,那是在元朝,可如今是我大明王朝洪武爺坐天下,什么胡人蠻子才不值錢哩!”
上家勃然變色,站起來就要拔刀,被身后一個聲音打斷道:“哎,這位打魚的,你們中土馬上就要天下大亂了,你知道不知道?”狗剩兒頭也不回,撇嘴道:“天下再亂,跟我有毛關(guān)系?我只管喝酒賭錢,別的咱管不著!”
上家喝道:“不得無禮,這是……”身后那人道:“好膽氣!夠豪爽!小兄弟,你這說話氣魄倒像我們蒙古人!”狗剩兒這才轉(zhuǎn)身道:“哎,小爺生來如此,脾氣隨老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蒙古人說漢話。說了半天,你們到底賭不賭?”身后那人蒙古貴族打扮,氣質(zhì)不俗,只是眼神黯淡,精神不振。
下家一直沒開口,此時才道:“好了,我有一個提議,各位看怎樣?”狗剩兒等得不耐煩,催促道:“有屁快放!”
下家眼里流露出狠毒之色又瞬間消失,繼續(xù)道:“我們玩了半天,大家都提不起興致,看來都不如北平杏林苑的姑娘好玩,對不對,鬼力赤兄?”那身后之人笑道:“胡老哥何必明知故問?!?/p>
下家繼續(xù)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北平,而且這兒除了這個打魚的,沒有外人,我們就拿這朱棣如何應對作賭,如何?”
鬼力赤伸個懶腰,道:“阿魯臺,你看呢?”那位魯爺沉吟道:“胡先生怎么看?”下家轉(zhuǎn)向身后,問道:“公子,您說呢?”
狗剩兒看見下家身后那位年輕公子站起來,怏怏道:“師父,您說怎樣就怎樣吧?!闭f完徑直走了出去。
胡先生笑道:“好,我們認定朱棣必然不會甘于人下!”鬼力赤問阿魯臺道:“太師您說呢?”阿魯臺緩緩道:“既然是賭,那當然要立場不同,胡先生說了朱棣不會甘于人下,我等只好猜他會老老實實等著被撤藩?!?/p>
上家開口道:“我與朱棣也算交過手,深知此人絕非等閑,估計不會順利等著被撤藩?!惫砹Τ嗟溃骸拔铱茨侵扉ΠV癡呆呆,沒啥本事,太師咱們就賭朱棣老老實實,不敢造反?!?/p>
阿魯臺看向狗剩兒,笑道:“小兄弟,咱們是對桌,賭這燕王不敢起事造反,怎么樣?”狗剩兒揚手道:“看你們羅里吧嗦地說了半天,小爺早就不耐煩了,趕緊的!”
那胡先生與上家一點頭,道:“我和馬哈木就賭這朱棣必然造反!”狗剩兒打斷道:“哎,各位大爺,說得這么熱鬧,咱賭點啥?”
鬼力赤笑道:“那還用說,到了應天府,自然是找秦淮第一名妓范麗華,誰贏了誰就第一個來!”胡先生道:“第一個來,那其他人還是有份兒,不夠刺激,不如誰贏了誰就包了范麗華,輸?shù)闹荒芨傻裳郏 ?/p>
鬼力赤拍手道:“好,好!這個我喜歡!”阿魯臺微微搖頭,也只好笑道:“好吧?!?/p>
胡先生道:“我想大明國喪消息傳開只在這幾日,咱們到達應天府,還得個把月,咱就約定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看看各路探子是否有朱棣起事的消息……”
正在這時,外面一片喧嘩。
阿魯臺使了個眼色,一個侍從跑了出去,很快回來稟道:“公子,太師,是陳公子要進底艙,禁軍不允,故而吵了起來?!?/p>
胡先生搖頭道:“兒女私情,難成大事??!”說著向在場人拱一拱手,走了出去,眾人也一起跟了出去。
狗剩兒見有熱鬧看,哪能錯過,直接跑在前面去了。遠遠看見那年輕人正與幾個兵士理論,抓住一個兵士胸口衣服就要動手。胡先生喊道:“哎,公子,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那年輕人放開手,低聲道:“師父,弟子……”
胡先生向隨后到來的鬼力赤和阿魯臺道:“王爺,太師,愛徒情根深種,不能自拔,讓兩位見笑了??丛谀阄彝诒逼焦桑忠黄鹑ゾ?,可否將那女子交給在下?她雖冒犯王爺,但終究不過是一介江湖女子,何必為此置氣?!?/p>
鬼力赤還未開口,阿魯臺笑道:“想不到安南陳王爺英雄蓋世,生的公子卻是多情種子!也罷,王爺,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話未說完,遠處突然響起一片哨聲,喧嘩一片。一個兵士跑上來,稟道:“王爺,太師,對面有一大幫船隊趕到,看裝束是江湖中人!”
這時,趕上來的船隊打起旗幟,青黑底大白字,寫著“滄”字。狗剩兒看陣勢知道是滄臨派到了。
鬼力赤驚道:“怎么會圍上來這么多江湖人?我們可是大明的貴客?。 卑Ⅳ斉_沉吟道:“恐怕和我們抓的那小子和女子有關(guān)?!?/p>
船隊靠近,一個水手上前喊道:“大船聽了,我等是運河水幫滄臨派,還請借一步說話!”
胡先生與阿魯臺相互看看,誰也不開口。
狗剩兒走上前,喝道:“滄臨派的弟兄們聽了,我是北平大通橋狗爺,有啥話跟我說說!”
那水手一愣,道:“我們得到消息,說這艘船帶了我們一名女弟子,特來問詢,敢問閣下可曾知道?”
狗剩兒還要再說,卻被阿魯臺打斷道:“我們遠來是客,大明燕王爺送我們這艘船去應天府,卻不想大明朝還有民船攔截官船的道理,真是見識了!”
那水手語塞,后面走上一位老者,看年紀約有六十上下,邊走邊咳嗽道:“敝派不才,在這兒運河沿線討飯吃,如果不是得到確切消息,我等也不會貿(mào)然攔截官船,是在下關(guān)門女弟子初入江湖,不懂規(guī)矩,沖撞各位,還望各位高抬貴手……”
鬼力赤獰笑道:“關(guān)門女弟子!關(guān)起門來,那就不光是弟子了吧!哈……”話音剛起,脖子就被一條繩索套住,鬼力赤急忙掙扎,卻被纏得越緊,黑臉憋得發(fā)紫。
阿魯臺迅捷出手,一掌劈向繩索,繩索登時崩斷,鬼力赤連連喘氣,大聲咳嗽起來。
阿魯臺喝道:“這位老頭兒,我家公子開個玩笑,尊下何必如此狠辣?”那老者依然彎腰咳嗽,半天才道:“北方蠻子不懂教化,小老兒不辭辛苦,替他積點口德?!?/p>
鬼力赤喝道:“他奶奶的死老頭兒,拋繩子誰不會,我們蒙古人天天套馬,你有本事自己找回你的關(guān)門女弟子!”
阿魯臺眼見不妙,大聲道:“小心!”已然晚了,老者繩索再次出手,已將鬼力赤套住,一抖手,鬼力赤騰云駕霧般飛了起來,直接摔在小船上。
老者道:“我知你是波斯高手,可是卻甘心為這位慫包賣命,想來這位身份不低,用他來換我弟子,這買賣可做得?”
阿魯臺陰著臉,道:“我們應大明朝廷邀請而來,燕王爺都對我們禮敬有加,可你的什么女弟子,哼!”
老者緩緩道:“教不嚴,師之惰,弟子帶回,小老兒必定嚴加管教,還請即刻換人,免生事端?!?/p>
阿魯臺揮揮手,兵士很快帶上來一名女子,青衣素裹,婀娜嬌美。一旁的年輕人上前道:“李姑娘……”那姑娘白他一眼,扭過頭去。
阿魯臺道:“尊下,人已帶來,不必多言……”后面一個聲音道:“慢著!”阿魯臺皺眉道:“何人多嘴?”
狗剩兒聽著聲音耳熟,一看之下,心下大喜,正是結(jié)拜兄弟何富貴!
何富貴之前也被燕王單獨召見,交代去京師各項機宜。何富貴心思縝密,為人精明,知道自己雖與燕王、狗剩兒結(jié)拜為兄弟,可是對方貴為王爺,自己也只是奉命辦差而已,事情順利與否,只能盡力而為。
燕王緩緩道:“三弟,你的底子當然沒有二弟干凈,聽說去年你還因為與一名官家婦女調(diào)情,害得狗剩兒父親慘死?!焙胃毁F趕緊跪下,道:“王爺言重了,小弟,確實,確實與那婦人眉目傳情,可是,可并沒有……”
燕王哈哈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會抓你定個通奸罪名!可是,你知道,那婦人是誰?婦人的夫家又是誰?”
何富貴緊張道:“小弟不知,大哥知道?想來二哥也好像知道了?!毖嗤跣Φ溃骸岸茈m然沒讀過書,交的朋友也都是下九流,可是下九流有下九流的好處,想來他也打聽出他的殺父仇人是誰了。那名婦人乃是當今北平布政使張昺的小妾柳如香,當年也是京師名噪一時的頭牌,后來歲數(shù)大了,遇到多情多金的張昺張大人,于是贖身嫁了?!?/p>
何富貴汗如雨下,結(jié)結(jié)巴巴道:“小弟該死……”燕王冷笑道:“該死的是張昺!說是北平布政使,其實就是朱允炆安插的釘子!想要玩卸掉老五那一套,但那一套在北平可不好使!”
何富貴跪在地上,不敢吭聲,心中卻安定許多——張昺是燕王對頭,這擺明就是機會!于是道:“大哥,有任何差遣,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燕王道:“你是讀書人,人也精明,可是書讀多了,心思就活泛了,怕是沒有二弟忠義。如果沒我燕王,你們想要找張昺報仇,談何容易?!毖嗤躅D了一頓,又道:“老爺子已然歸天,可這朱允炆跟齊泰、黃子澄居然敢秘不發(fā)喪!其心可誅!” 燕王來回走幾步,咬牙道,“朱允炆果然早有準備,下手夠快,居然三天之內(nèi)就將周王、代王、岷王、湘王和齊王先后削奪,可憐我弟湘王,氣急自焚,其余眾人全都被廢為庶人!”
何富貴聽見皇家密秘,嚇得匍匐在地,不敢吭聲。燕王冷笑道:“齊泰、黃子澄知道我在北方軍隊聲望極高,不敢貿(mào)然裁撤,可是如果撤了其他各王,單憑我一個燕王,又怎能和朝廷為敵?哼,為了我一人,先是調(diào)張昺為北平布政使,接著是任命謝貴、張信掌管北平行都指揮使司,今早我得到消息,又以都督宋忠、徐凱等人屯兵開平、臨清和山海關(guān)一帶,形成合圍之勢?!?/p>
何富貴壯著膽子道:“小弟今早進門,好像聽見什么檢閱事宜?!毖嗤趵湫Φ溃骸八麄兗賯魇ブ迹f是要檢閱我燕王府護衛(wèi)軍士,加強防北措施,真是豈有此理!我府里只有幾百兵士,怎么能和防北扯上關(guān)系!”
何富貴小心道:“大哥想怎么辦?”燕王笑道:“三弟,你說話不必如此小心,二弟在我這兒可是想說啥說啥,我讀書也少,不如你學問大?!焙胃毁F趕緊道:“大哥折煞小弟了!大哥垂詢,小弟豈敢不盡心盡力!”
燕王坐回椅子上,沉聲問道:“你有什么想法?盡管說,說錯了,這里只有大哥,說對了,燕王賞你!”
何富貴道:“皇太孫秘不發(fā)喪,原因無非是忌憚大哥勢大,在北方軍隊聲望尤高,多年來更是兢兢業(yè)業(yè),軍功極高,他們沒有借口一概裁撤。小弟想,皇太孫下一步很可能炮制罪名加在大哥身上,然后密令張昺、謝貴等人到王府奉命抓人,一旦被抓,罪名安定,到那時,大哥就算軍功再多,也百口莫辯了?!?/p>
燕王點頭道:“三弟說的是,如今局面怎么破?有什么想法,說來聽聽?!焙胃毁F道:“要想破局,得看大局。小弟斗膽請問大哥志向如何?”
燕王輕笑道:“三弟有話直說?!焙胃毁F搖頭晃腦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
燕王一拍案幾,喝道:“大膽何富貴!口出悖逆之言!你可知罪?”何富貴跪在地上,不慌不忙道:“小弟為大哥進言,死而無憾,請燕王把在下送往京師,千刀萬剮,燕王甘心撤藩,降為庶人……”
燕王哈哈笑道:“你呀,二弟是傻大膽,你比猴還精!行了,具體怎么辦,說說吧?!?/p>
何富貴坐轎出了王府,心情復雜。老爹經(jīng)商一輩子,卻非要自己考功名,自己無意科舉,雖然中了舉人,進士卻名落孫山,這下可好,無意中和燕王結(jié)拜,想不蹚這趟渾水都難。
他撩開轎簾,看見前后都是兵士,知道已經(jīng)回不了家,若不去京師,老爹辛苦摳搜攢的家產(chǎn)都要打水漂不說,全家性命也要不保。唉,那就去吧。
何富貴上得大船,心情愁悶,喝了幾杯酒,倒頭就睡,醒來時卻在水中掙扎,驚恐之際,還以為是燕王指使。他本就不會游泳,加上又被困了手腳,堵了嘴巴,塞進麻袋,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絕望之際,卻被狗剩兒救起。
何富貴瞥見是狗剩兒,心知有救,慘然一笑,卻見狗剩兒又下了河,游向一艘大船。于是仰面向天,調(diào)勻呼吸慢慢恢復平靜。
何富貴在河邊等了良久,也不見狗剩兒回來,身上又濕又冷,于是掙扎起身,沿著岸邊尋找人家,可是半夜時分,家家安靜入睡,哪有亮燈?
天色發(fā)白,開始有人出船打魚,何富貴上前用銀子換了干凈衣服,又吃了早飯,打聽到上午會有客船南行,于是依言前往。
何富貴上了船,看見已有十幾個人,內(nèi)中一名女子,青衣素裹,腰挎佩劍,模樣甚是嬌美。心中大動,尋思伺機搭訕。
何富貴平時自恃有才,常在漂亮女子面前吟詩作詞,賺得青睞。于是他故作深沉,慢慢踱到女子跟前,臉朝河面,緩緩吟道:“白河長堤路,臨河古戲臺。月下臥柳處,疑是嫦娥來?!?吟詩后偷眼觀瞧那女子,卻是絲毫不動。便立刻變換策略,坐下對身邊一位客人攀談道:“大哥哪里人氏?”那人道:“順德府的?!焙胃毁F問道:“哦,哪兒離開封府不遠,你可曾聽過有關(guān)包公的唱詞?”那人問道:“那一句?”
何富貴高聲唱道:“聽說包公要出行,忙壞了娘娘東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船上眾人都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何富貴瞥眼看那姑娘,也是莞爾一笑。
這讓何富貴心中愈加得意,于是慢慢踱到姑娘身邊,笑著問道:“姑娘,木頭做的門,是什么門?”
姑娘雖然沒有先前那么拘謹,但也警惕地看了何富貴一眼,冷冷道:“木門。”
“鐵皮做的門,是什么門?”
“鐵門?!?/p>
“那緣分做的門,是什么門?”
姑娘眨眨眼睛,茫然不解。何富貴笑著坐到她身邊,笑道:“緣分做的門,是我們!”
船上眾人哄笑,氣得姑娘紅了臉,拔劍喝道:“哪里來的輕薄無賴,竟敢戲耍本姑娘!”
何富貴賠笑道:“姑娘息怒,小生無意冒犯,只是看見朝霞雖美,卻比不上姑娘容貌半分。人生最孤獨的事情,莫過于遇到美景卻無人分享,今日小生三生有幸,得遇姑娘,實在是……”那姑娘臉上更紅,喝道:“再敢胡說,本姑娘即刻動手割了你的舌頭!”
何富貴笑著求饒,心知姑娘面上動怒,心里已然卸下防御。船行半日,何富貴找出各種借口,與姑娘嬉笑聊天,逗她開心,漸漸地,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開始不時浮現(xiàn)笑容,甚至開始揮拳捶打何富貴,打得何富貴心里一陣暗爽,甚是得意。
嬉笑中,何富貴得知姑娘名叫李云婷,乃是近年崛起的運河水幫滄臨派女弟子,因為與師父置氣,獨自逃了出來。何富貴察言觀色,知道李云婷出身嬌貴,江湖經(jīng)驗嚴重不足,此次出逃,身上盤纏帶的不夠,于是出手更加闊綽,以求博得芳心。
船行至高碑店閘,遇上一艘官船。何富貴打眼細瞧,知道是陪同外邦使節(jié)的朝廷官船。
兩船相遇,船上幾個外邦人看見李云婷,紛紛出言調(diào)笑,雖然嘴里“嘰里咕?!甭牪欢?,但船上眾人都知必是污言穢語。李云婷聽了幾句,忍不住霍然站起,就要拔劍,被何富貴攔住道:“婷婷,何必與蠻子一般見識,算了算了?!崩钤奇脷獾媚樕l(fā)白,扭頭坐下。
官船上一名年輕公子直勾勾盯著姑娘,一動不動,他的師父叫了幾聲,都沒答應。何富貴低聲笑道:“姑娘美貌至此,外邦人見了也是魂不守舍?!崩钤奇眠艘豢?,擰了何富貴一下。何富貴夸張大笑,得意地看那年輕公子,心想:你身份尊貴,說不定是什么外邦王儲貴族,可是眼前這姑娘卻是我何富貴的!
那年輕公子與師父低語幾句,幾次看向這邊。何富貴心里打鼓,不知道這人要干什么。那師父思忖半晌,站在船頭,對李云婷喊道:“姑娘去往何處?官船寬大舒服,可愿意一同航行?”
李云婷別過頭不予理會,何富貴心中得意,剛要回絕,想起燕王的囑咐,看看眼前情景,忽然道:“這位大人,咱們萍水相逢,何敢登船騷擾?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那師父拱手道:“我等是安南使節(jié),前來大明公干,這是我家公子陳天平,在下不才,乃是其師父胡季犛,都是與大明交好之人,絕非歹人,兩位若是不嫌棄,可愿一船同游?”
何富貴朗聲道:“如此就叨擾了!”低聲與李云婷說了幾句,她雖扭捏,還是跟著站了起來,緊緊跟在何富貴身后。何富貴向胡季犛師徒行禮見過,換了行船。
胡季犛對何富貴道:“看公子飽讀詩書,可否給我等介紹中原風土一二?!焙胃毁F笑道:“豈敢豈敢,大人貴為尊使,必有過人之處,豈是我這酸書生可比的?!焙緺拥溃骸肮硬槐剡^謙,比如這通惠河的由來,公子便可指點一二?!?/p>
何富貴笑道:“指點不敢,小生生于斯長于斯,自然知道一些。說起這通惠河,倒與大人同行的蒙古朋友有關(guān)。白浮泉的引水和這通惠河的疏通是前朝實施的,用時一年,由順德府邢臺人郭守敬負責設(shè)計規(guī)劃,不但有民工挖河,朝廷官員也都要參加勞動。工程在第二年秋天竣工,我看北平地方志里記述,當時江南的漕糧船隊在積水潭擠得滿滿當當,在御河上也是排成幾隊,浩浩蕩蕩,蔚為壯觀,老百姓們都爭相觀看,熱烈歡呼,就像過年一般熱鬧。元世祖忽必烈從上京回駕,在萬寧橋上看到河面上全是糧船,于是把從萬寧橋到通州的河道命名為‘通惠河’,寓意是‘通航惠民’。”
胡季犛贊道:“何先生熟知典故,果然不凡?!焙胃毁F眼見李云婷對自己眼含佩服,心中得意,接著道:“哪里哪里,多讀了幾年書而已。說是‘通航惠民’,得實惠的還不是皇親國戚!搜刮民脂民膏才是運河修建之本意吧!”
胡季犛沉吟道:“何先生對中原修建長城和運河有何見教?”何富貴道:“長城重在防御,是中原大地之脊梁;而這貫通南北的大運河則是全身之血脈?!焙緺庸笆值溃骸跋壬娊獠凰?,大不同于胡某在中原所見的科舉書生,想來先生日后必有作為,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