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皇帝”不可控的旅行
海頓
對寫有104部交響曲、84首弦樂四重奏、52首奏鳴曲的音樂巨人海頓而言,如今傳遍世界的旋律,恐怕是我們時常聽聞的德國國歌。1797年,海頓寫成《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這首歌曲,并于1799年寫進編號為76的弦樂四重奏第二樂章。但隨著世間滄海桑田,作品的意味與所指乃至歸屬都發(fā)生了移位。看過電影《茜茜公主》的觀眾,都奇怪里面的奧地利國歌怎么會是德國國歌的旋律。
美國樂評家勛伯格在《偉大作曲家的生活》一書里記述,1809年5月去世前一兩天的海頓,命人把自己抬到鋼琴前面,曾彈奏了三遍《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他與皇權(quán)、與貴族糾結(jié)的一生謝幕了,最終葬禮上選用的卻是莫扎特的《安魂曲》。如果神權(quán)高于皇權(quán),皇權(quán)需要神權(quán)庇護,《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這首作品的起因,還要從1790年海頓的兩次英國之行說起。他在那里聽了《上帝保佑吾王》的英國國歌,深受激發(fā),發(fā)誓要寫出一首與其匹敵的奧地利國歌。這在當(dāng)時成了一種風(fēng)潮,上帝保佑沙皇或是美國等等作品先后問世,為國家與民族定位的創(chuàng)制國歌風(fēng)吹刮到了歐美多國。
撇開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海頓這段寫進弦樂四重奏的旋律十分好聽,莊嚴(yán),徐緩,容易被人記住。學(xué)者考證旋律的源頭是一首歌頌錫安山與救世主的民歌,海頓對它加以改造,成了后來的模樣。但由于《上帝保佑弗朗茨皇帝》在前,弦樂四重奏在后,76號四重奏又被人叫做《皇帝四重奏》。
從28歲時寫作第一首弦樂四重奏開始,海頓在四重奏里一直用四樂章的形式,后來也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制,莫扎特與貝多芬都加以沿襲。他不僅是交響樂之父,還被稱作四重奏之父。在《皇帝四重奏》里,海頓為主旋律做了很多精美的變奏,甚至使用了舞曲,弱化其間的深重內(nèi)核,樂章間加以平衡。他的作品里有種奧地利人的自我放松,而非德國式的肩負(fù)世界命運的意識。
關(guān)于《皇帝四重奏》,我最早購買的是拿索斯(NAXOS)推出的版本。當(dāng)時屬于價位公道而物超所值的典范,價格只是DG、飛利浦、DECCA與百代等大牌公司唱片價格的一半。但前些天去北京外文書店買唱片,發(fā)現(xiàn)拿索斯的碟片已近乎一線品牌的價格,一些歷史錄音價格高得離譜。拿索斯的錄音與銷售哲學(xué)變了,值得懷念的是公司起步并小心翼翼打造《皇帝四重奏》的時代。那時的錄音有種簡樸而真誠的味道。
這首曲子的好版本浩如煙海,日本樂評家推崇意大利四重奏團的版本,美國樂評家則喜歡塔克斯四重奏團的演繹。作為先入為主者,我看重最早的聆聽經(jīng)驗,那種不可更改的相遇,拿索斯的版本難以替代。盡管初聽它時覺得沒有貝多芬的四重奏深刻、有力,也沒有莫扎特的流暢、才華橫溢。
從歷史沿革來看,從當(dāng)年的奧匈帝國、哈布斯堡王朝、弗朗茨皇帝、茜茜公主,再到帝國解體、歐洲的版圖重繪,從前的奧地利國歌最終流變成了德國國歌,而奧地利今天的國歌,用的是莫扎特的旋律。世間的分分合合也讓音樂穿越國界,物是人非之感加重的是對歷史虛幻的感知。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音樂是超越的產(chǎn)物,高于國家政治、歷史與社會的束縛。就作品的本質(zhì)而言,一旦面世,便不屬私產(chǎn),它會流動,變通,重尋歸宿。
音樂難以被確認(rèn)知識產(chǎn)權(quán)與身份,在于音樂的抽象與流動。文字,也許充滿國別與種族的認(rèn)證,打上了不可冒犯的印戳,但讓音樂道出祖國與故鄉(xiāng)難上加難。海頓的國歌,最初也來自民間曲調(diào),那時的德奧與東歐連成了一體。從音樂的流動性來理解,今日世界的混合與跨界已是大勢所趨。國與國,民族與民族,藝術(shù)形式與藝術(shù)形式之間都在混合,發(fā)生劇烈碰撞。全球一體化的恐怖也由此而來,我們正在失去辨認(rèn)歸屬的能力。國家的意義在變異,世界越來越不可評述。但往回退,有可能嗎?音樂的行走,從來就不可控制。就文明深處的構(gòu)成而言,偉大的作品與思想歸屬全人類,國家與民族的標(biāo)簽會被無常的流變之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海頓的音樂盡管題獻給了皇帝,但從本質(zhì)而言是對世界與人類的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