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撬棒

木匠手記:如何更真實地生活 作者:(美)尼娜·麥克勞林


在標記歲月的年輪里,在銅鑼的回聲中,在窗戶的框架里,在每日都能見到的堅不可摧的東西里,我們找到了真實。

木匠格言

07.錘子如此簡單,種類卻又如此之多。不過是一塊鐵插在一根木頭的一端,但變化無窮。

08.一般來說,每隔十六英寸就能找到一根立柱。雖然有幾百萬個理由可以不這么做,但這就是規(guī)矩。

09.在開始的階段,木匠的工作就好像是讓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10.你并不糟糕,你只是需要上百次的練習。

11.我們的骨頭知道下一級臺階應該在哪里——重要的是臺階能夠不負所望。

12.成為你做的工作。

撬棒

瑪麗錄用我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建筑師家的地下室開始工作?,旣悓ξ艺f:“歡迎來到奇妙小破屋?!?/p>

一扇小窗戶下面是成堆的裝有顏料和染色劑的罐子,還有許多生銹的焊接條。顏料罐提手上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窗戶透進來的光照亮了蜘蛛網(wǎng)上的灰塵。電線在頭頂?shù)墓艿篮头苛荷侠@成圓圈。一個兼作工作臺的乒乓球桌:球桌表面坑坑洼洼,有顏料飛濺的痕跡,還有木膠粘在桌子上留下的小點。工作臺上有一個馬克杯,里面忘記倒掉的咖啡上已經(jīng)生出白色的霉菌,還有幾袋砂紙圈,幾盒舊石膏板螺絲釘,電鋸盒子里裝著鋼鋸、長螺絲刀和一卷藍色油漆工膠帶。旁邊的小釘板上掛著一些工具,把手和貌似是刀片的部位落滿灰塵,可見這些工具很少被用到。小釘板的角落里搖搖晃晃地掛著幾個奇怪的夾鉗,夾鉗上的金屬桿將木制壓片分開。天花板上掛著一個毫無裝飾的燈泡,燈泡里面安裝了運動監(jiān)測系統(tǒng),檢測不到運動就自動關(guān)閉。我們像傻瓜一樣站在那里,不時揮舞著手臂讓燈重新亮起來。

“你以前灌過漿嗎?”瑪麗一邊在箱子里翻找東西一邊問我。

“沒有?!?/p>

“準備好要灌漿了。”

建筑師的家中繼續(xù)響起嗡嗡、砰砰的聲音。瑪麗從大牛奶箱盒子里把深棕色的泥漿粉倒進一個干凈的水桶里。她這次沒告訴我要屏住呼吸,但我還是屏住了呼吸。她又加了一些水混合在一起。

“泥漿要比泥更薄一些,”她說完就從黏糊糊的東西里舀起一些混合物,“看著它們滴落,就和你用打蛋器挑起來一些蛋白,看看它是否到了最佳狀態(tài)是一樣的道理?!彼f給我一個工具,把手是塑料材質(zhì)的,底座平整,像是用光滑的白色橡膠代替了豬鬃毛的硬板刷。

瑪麗叫它鏝刀(英文float,還有漂浮物的意思——譯者注)。我覺得對于一個工具來說這個名字還挺可愛。這個名字讓我想到波濤和小船,還有將自己交付給海水的畫面。它勾起了我久遠的記憶,讓我回憶起父親帶著我和弟弟沖浪釣魚的場景,父親甩動魚竿,吊鉤在海浪上飛了出去,他飛快地旋轉(zhuǎn)轉(zhuǎn)盤,明亮的魚漂像魚兒一樣在海浪中快速地跳躍,吸引著藍魚的注意?!坝行┤艘惠呑佣紱]見到過大海?!蔽矣浀糜幸惶彀?,在沙灘上收拾漁具的時候父親對我們這樣說。說完他把鋒利的魚鉤放回干凈的釣具盒里,盒子里面還有顏色明亮的誘餌。

“你知道基本的原理吧?”瑪麗問我。

“知道一點。”

“把泥漿灌到瓷磚中間。”

我們把泥漿倒在地上,用鏝刀把泥漿鋪開后推到瓷磚縫隙里?,旣愖龅煤苁炀?。她用鏝刀擠壓著瓷磚間的溝縫,將鏝刀傾斜著操作,先沿著一個方向,之后再沿著另一個方向。我有樣學樣,但總是笨手笨腳的。

“來來回回地鏝會弄得更平整,”她開始傳授我一些技巧,“不要留下氣泡。還有,如果你留在瓷磚上的泥漿越多,后期我們需要打掃的就越多?!?/p>

填滿所有的縫隙之后,瓷磚看起來是多么精致啊,線條甚至有點像城市交通網(wǎng)的地圖。

“我以前做這個活兒的時候都不需要護膝的,”瑪麗說,“你有這個困擾嗎?”

并沒有。

“我老了。”她說起“主婦的膝蓋”——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個詞。人們也管這叫作女傭的膝蓋、髕前滑囊炎,需要久跪的人經(jīng)常被膝蓋積液囊發(fā)炎折磨,比如灰姑娘們、擦地板的人,還有泥瓦匠。

我們灌完漿,用T恤做的抹布把地板擦干凈,瑪麗遞給我一個撬棒:“把地下室的樓梯踏板都撬下來。”

我手里拿著撬棒,站在地下室臺階的最上面。下面飄上來洞穴中那種涼爽的空氣,夾雜著地窖潮濕的味道。我希望自己做的就是瑪麗腦子里想的事情,拿著比之前瑪麗用來撬門檻的小撬棒更粗、更長的大撬棒,用力塞進最上面的一級臺階下。我壓下撬棒,再往上一抬,立刻感覺到木板在我的力量下被剝落下來,甚至聽到釘子失去對木板的控制時哭泣的聲音。

不敢相信,撬棒是如此有力量!我撬掉了一級臺階上的木板,然后又撬另一級,破爛不堪的深色木質(zhì)樓梯上,人們上下反復踩踏的地方已褪成了灰色,還有開裂的痕跡。我皺了皺眉,汗水流了下來。撬完全部地板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對自己的速度感到很驕傲。地下室里,最遠處的墻邊擺放著一個長條工作臺,一頭放著一個紅色舊老虎鉗。

我又回到正在拆除的樓梯上,抬頭一看,這棟房子的主人,建筑師康妮正站在那里,她四十來歲,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頭發(fā)剪得有棱有角,站在樓梯上面朝下看著我。她的手里拿著筆記本,耳朵后面別著鉛筆。

“嗨!”她用一種“我應該認識你嗎?”的語氣打了個招呼。

我抬起頭看著樓梯,從她站的地方到地下室的樓梯踏板已經(jīng)被拆掉了,只剩下框架和漆黑的空心,人們很難從這里走下來。突然之間,恐怖的預感一閃而過。我懷疑自己干了蠢事,抬頭給了她一個痛苦的微笑:“我就是——”

“沒關(guān)系。”她看著右手邊的廚房,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暗纫幌?!”她對里面的人說道。

“等下,小心櫥柜?!彼x開了。

我喘了幾口氣,等了一會兒,但她并沒有回來。于是,我就繼續(xù)一級又一級地“破壞”她的樓梯?,旣愡^來的時候我快要撬到最下面了,她把碎木板堆到地下室的門口,朝下面看了看,點了點頭。

“這個撬棒太神奇了,”我喜滋滋地對她說道,“我覺得自己像個超級英雄?!?/p>

“干得不錯,”瑪麗說道,“下次從下面的臺階往上面撬。”

我往上一看,這才意識到問題:現(xiàn)在要想上樓,我必須得費點勁兒了。

前半生的秘密

第三天去工作的路上,瑪麗和我說,建筑師康妮問起了我?,旣惡退f,我以前是個記者,剛?cè)胄凶瞿窘场?jù)說她說:“我覺得也是這樣?!?/p>

很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

當天下午,在主衛(wèi)生間里,瑪麗蹲下身子,彎著腰靠近淋浴間的底座,向我展示什么叫作墁底。她把水泥倒入淋浴間的底座,用泥刀把水泥推平。泥要厚,不要有任何凸起或氣泡,同時要墁出正確的角度,可以讓水從各個方向流向排水口。她先用泥刀把滑溜溜的濕水泥抹平整,形成穩(wěn)固的表層,接下來一下一下地把水泥表面修飾光滑。

這真是迷人!觀察一個知道如何使用工具的人,感受操作工具時的技巧和漫不經(jīng)心,我深深沉迷于此,眼睛緊緊跟隨著瑪麗移動。

建筑師康妮出現(xiàn)在走廊里。

“我發(fā)現(xiàn)了你前半生的秘密。”

我寒毛直豎,臉刷地就紅了,小聲地說:“也不是什么秘密。”

“你之前有什么專攻的方向嗎?”

“我主要寫一些書評?!?/p>

她挑了下眉毛,露出一種驚訝和認可。我知道,自己的腳邊放著裝工具的水桶,身上穿著三天都沒有換過的臟牛仔褲,正蹲著看瑪麗在那里抹水泥。

“小說還是非虛構(gòu)類的?”她問我,然后又問我最近有沒有什么好書。我列了幾本,然后告訴她我喜歡它們的原因?!坝袀€剛出版的故事集很有意思——作者將真實世界和虛構(gòu)世界無縫銜接,你正讀著一對可憐的夫妻和我們一樣生活著,然后大腳怪或尼斯湖水怪就突然成了故事中的一員,很有詩意,非常棒——”

“把海綿遞給我一下?!爆旣悓ξ艺f。

我停了下來,臉紅心跳地從水桶里翻出來海綿。

我不知道瑪麗是想提醒我集中注意力,還是她剛好需要海綿。反正她這話說得很好,我把海綿遞給她,然后繼續(xù)默不作聲地看她干活。建筑師離開了,到屋子的別處去找另一群工人。

渴望大項目

從春天到夏天,我和瑪麗從一個工作折騰到另一個工作。我們在位于多切斯特的一個廚房做了內(nèi)置書架。我們拆了一面墻,修了櫥柜,在牙買加平原區(qū)一個剛購置、需要修繕的房子里修補了天花板。我們?yōu)閯虻囊粋€南方淑女的家刷了涂料,刷了涂料,又刷了涂料。(“哦,親愛的,我要的是中庭白,不是亞麻白。你們能把前廳、客房和客廳再刷一遍嗎?”)還給一個寡居的老奶奶改造了衛(wèi)生間。老奶奶住在薩默維爾市的小公寓里,屋里擺滿了長頸鹿造型的裝飾品。我也一點一點地掌握了這份工作所需要的技能。

我們要做的項目種類繁多,在各個小項目之間轉(zhuǎn)換速度很快,這些都讓我十分欣喜。在這里做一天,在那里做幾天,十天半個月之后,再去下一個地方。對不同的人說:這是您的后院露臺,您的新窗戶,您的墻。但是瑪麗很沮喪。她對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感覺很惋惜——人們沒錢做大項目了,所以她只好拼拼湊湊地做些零散的工作和修修補補的活計,而不能做那些她喜歡而且有資質(zhì)做的更大型、利潤更豐厚的翻修木匠活兒?,旣悵M懷期望地聊起能讓我們在一個地方干上六周、干上幾個月的工作,比如全面翻修公寓或者重新裝修廚房。

在沉悶地刷涂料的幾天里,我和瑪麗有時候一兩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這種安靜讓人覺得舒服,很適合我們兩個人——沒有為了填補空白而閑聊帶來的壓力。她會滾動著粉刷涂顏料,我會用刷子在踢腳板邊緣、在天花板和墻壁銜接的角落處補缺。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成為你做的工作”這個短語,這是禪宗的一種流行說法。我試圖迷失在中庭白的延展和流動之中,從看起來像香草奶昔桶的顏料桶,到刷子的鬃毛,再到墻壁。我手中握著木質(zhì)的刷子把手,刷開的顏料像奶油一樣黏稠又光滑,閃著絲綢一樣的光澤,一點一點變干后覆蓋在墻體表面。

其他時候我們一刻不停地聊天。

“你知道我在克萊格列表上發(fā)的那個帖子嗎?我收到了三百條回復,三百條啊,”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來這件事,“你能相信嗎?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我甚至還收到了一個從業(yè)二十年的人發(fā)來的郵件。”她把涂料滾筒放到托盤里:“時代的發(fā)展啊。”

她還會說起自己的女兒瑪雅?,斞乓桓募傩∽拥哪?,在墻上掛了很多美男樂隊的海報。

“有了孩子以后時間肯定過得更快了吧。”

“怎么會呢?”

“它會讓你更加清醒地意識到,你還剩多少時間?!?/p>

瑪麗比我大十三歲,這是一個很好的年齡差距——不會差太多像是兩代人,也不會差太少像同齡人。她以自然的方式傳達出一種“你能從我這里學到些東西”的感覺。

但我們的談話還是經(jīng)常會回到她對大項目的渴望上來。

“我想要能夠大干一場的項目,”她邊說邊用顏料滾筒刷著臥室的一面后墻,從這間臥室的飄窗能夠俯瞰劍橋一條狹窄的側(cè)街。

“全都是這些米老鼠一樣的爛活兒?!薄@是她形容業(yè)余事情的說法——“我要瘋了!”

我可沒瘋,我的腦袋要爆炸。

為什么要挖四英尺?

我們接了一個新項目,在薩默維爾市一個死胡同里建一個后院木板露臺。大約用了一周的時間。

現(xiàn)有的臺子破碎、腐爛不堪,拆除掉它之后,我們用匙形取土器挖了四個木樁坑。匙形取土器下方有兩個相對的鏟子,上方是兩個長長的把手,兩只手一起用力把它往地上一戳就可以插到土里。當取土器進到土里之后,把兩個把手拉開,合起兩片鏟子,就抓起了泥土,把土從坑里提出來堆在附近。這個工作需要做好幾個小時,累得我胳膊酸疼。

每個坑都要挖到四英尺深,這算很深,讓我想到了棺材。在美國東北部,對于支持木板露臺等結(jié)構(gòu)的木樁,規(guī)定深度就是四英尺?,旣惤忉屨f,這是能夠到達冰凍線以下的深度。冬天,地表以下的土壤都會結(jié)冰。低溫鉆進土壤下面,就好像二月份的時候,寒意滲進你的皮膚,進入你的血液和骨頭里。土壤中的水分結(jié)成冰之后,體積在地下膨脹,巨大的力量擠壓著所有阻擋它的東西,每英寸幾萬鎊的力量,足以移動柵欄木樁、梁柱和樓房。春天到來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柵欄木樁從土地里面升了起來,和其他的木樁不在一個水平面上,這就是發(fā)生了隆起。冰凍讓地下的東西發(fā)生位移、隆起,就像肺吸氣時胸腔會鼓起來,因此柵欄木樁的洞要挖到冰凍線以下這一點非常重要。

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從未考慮過泥土、水、低溫以及它們與露臺木樁之間的關(guān)系,從未考慮過所有這些地下的活動,從未考慮過我看不到的東西。做了木匠這一行,我開始注意所有路過的門前屋后的露臺。我尋找著經(jīng)加壓處理的木材上呈現(xiàn)出的綠色痕跡。這些痕跡就是曾經(jīng)被砷和其他化學物質(zhì)浸泡的地方,以此來防水、防腐。自從瑪麗告訴了我這種木料含砷這件事情,我再給露臺砍木頭的時候,就開始屏住呼吸。經(jīng)加壓處理的木材要比普通木材更重,而且摸起來有一種奇怪的冰冷、潮濕的感覺。當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行走的時候,我看到到處都是露臺,露臺上放著盆栽的天竺葵和吊掛的蕨類植物。欄桿上纏繞著閃爍的圣誕節(jié)燈飾。立柱上鎖著的自行車裝有帶防水墊的軟座椅。到處都是木板露臺,每一根木頭都被人測量過、切割過。

這就好像站在一連串我認為理所應當?shù)氖虑榍懊?。比如說,樓梯。對于在不同樓層之間移動、走到家門口、走到地下搭乘火車前往城市的其他地方來說,它都是能發(fā)揮作用的。相關(guān)的規(guī)定決定著臺階高度和深度。我們都知道如果一級臺階比前一級高出一點是種什么感覺,我們的腳趾可能會踢到臺階的邊緣;或者更刺激一點,下樓梯的時候,在腳掌落地之前你所有的骨頭都以為是一個結(jié)實的東西在等待著你,來承受你的重量——但是它沒在那里?;蛘咚鼇淼锰缌耍涯銖哪_踝到膝蓋都震了一下,撞擊帶來的震動讓人不舒服。我們在即將睡著之時都會有那種墜落的感覺,向前邁步但沒碰到地面,雙腿在床單上突然蹬了一下,那是一種突降的感覺。肌肉的記憶很快就形成了——我們的骨頭知道下一級臺階應該在哪里——重要的是臺階能夠不負所望。關(guān)于臺階的規(guī)則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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