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標記歲月的年輪里,在銅鑼的回聲中,在窗戶的框架里,在每日都能見到的堅不可摧的東西里,我們找到了真實。
木匠格言
07.錘子如此簡單,種類卻又如此之多。不過是一塊鐵插在一根木頭的一端,但變化無窮。
08.一般來說,每隔十六英寸就能找到一根立柱。雖然有幾百萬個理由可以不這么做,但這就是規(guī)矩。
09.在開始的階段,木匠的工作就好像是讓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
10.你并不糟糕,你只是需要上百次的練習。
11.我們的骨頭知道下一級臺階應該在哪里——重要的是臺階能夠不負所望。
12.成為你做的工作。
撬棒
瑪麗錄用我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建筑師家的地下室開始工作?,旣悓ξ艺f:“歡迎來到奇妙小破屋?!?/p>
一扇小窗戶下面是成堆的裝有顏料和染色劑的罐子,還有許多生銹的焊接條。顏料罐提手上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窗戶透進來的光照亮了蜘蛛網(wǎng)上的灰塵。電線在頭頂?shù)墓艿篮头苛荷侠@成圓圈。一個兼作工作臺的乒乓球桌:球桌表面坑坑洼洼,有顏料飛濺的痕跡,還有木膠粘在桌子上留下的小點。工作臺上有一個馬克杯,里面忘記倒掉的咖啡上已經(jīng)生出白色的霉菌,還有幾袋砂紙圈,幾盒舊石膏板螺絲釘,電鋸盒子里裝著鋼鋸、長螺絲刀和一卷藍色油漆工膠帶。旁邊的小釘板上掛著一些工具,把手和貌似是刀片的部位落滿灰塵,可見這些工具很少被用到。小釘板的角落里搖搖晃晃地掛著幾個奇怪的夾鉗,夾鉗上的金屬桿將木制壓片分開。天花板上掛著一個毫無裝飾的燈泡,燈泡里面安裝了運動監(jiān)測系統(tǒng),檢測不到運動就自動關閉。我們像傻瓜一樣站在那里,不時揮舞著手臂讓燈重新亮起來。
“你以前灌過漿嗎?”瑪麗一邊在箱子里翻找東西一邊問我。
“沒有。”
“準備好要灌漿了。”
建筑師的家中繼續(xù)響起嗡嗡、砰砰的聲音。瑪麗從大牛奶箱盒子里把深棕色的泥漿粉倒進一個干凈的水桶里。她這次沒告訴我要屏住呼吸,但我還是屏住了呼吸。她又加了一些水混合在一起。
“泥漿要比泥更薄一些,”她說完就從黏糊糊的東西里舀起一些混合物,“看著它們滴落,就和你用打蛋器挑起來一些蛋白,看看它是否到了最佳狀態(tài)是一樣的道理。”她遞給我一個工具,把手是塑料材質(zhì)的,底座平整,像是用光滑的白色橡膠代替了豬鬃毛的硬板刷。
瑪麗叫它鏝刀(英文float,還有漂浮物的意思——譯者注)。我覺得對于一個工具來說這個名字還挺可愛。這個名字讓我想到波濤和小船,還有將自己交付給海水的畫面。它勾起了我久遠的記憶,讓我回憶起父親帶著我和弟弟沖浪釣魚的場景,父親甩動魚竿,吊鉤在海浪上飛了出去,他飛快地旋轉(zhuǎn)轉(zhuǎn)盤,明亮的魚漂像魚兒一樣在海浪中快速地跳躍,吸引著藍魚的注意?!坝行┤艘惠呑佣紱]見到過大海。”我記得有一天傍晚,在沙灘上收拾漁具的時候父親對我們這樣說。說完他把鋒利的魚鉤放回干凈的釣具盒里,盒子里面還有顏色明亮的誘餌。
“你知道基本的原理吧?”瑪麗問我。
“知道一點?!?/p>
“把泥漿灌到瓷磚中間?!?/p>
我們把泥漿倒在地上,用鏝刀把泥漿鋪開后推到瓷磚縫隙里?,旣愖龅煤苁炀殹K苗N刀擠壓著瓷磚間的溝縫,將鏝刀傾斜著操作,先沿著一個方向,之后再沿著另一個方向。我有樣學樣,但總是笨手笨腳的。
“來來回回地鏝會弄得更平整,”她開始傳授我一些技巧,“不要留下氣泡。還有,如果你留在瓷磚上的泥漿越多,后期我們需要打掃的就越多?!?/p>
填滿所有的縫隙之后,瓷磚看起來是多么精致啊,線條甚至有點像城市交通網(wǎng)的地圖。
“我以前做這個活兒的時候都不需要護膝的,”瑪麗說,“你有這個困擾嗎?”
并沒有。
“我老了?!彼f起“主婦的膝蓋”——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個詞。人們也管這叫作女傭的膝蓋、髕前滑囊炎,需要久跪的人經(jīng)常被膝蓋積液囊發(fā)炎折磨,比如灰姑娘們、擦地板的人,還有泥瓦匠。
我們灌完漿,用T恤做的抹布把地板擦干凈,瑪麗遞給我一個撬棒:“把地下室的樓梯踏板都撬下來。”
我手里拿著撬棒,站在地下室臺階的最上面。下面飄上來洞穴中那種涼爽的空氣,夾雜著地窖潮濕的味道。我希望自己做的就是瑪麗腦子里想的事情,拿著比之前瑪麗用來撬門檻的小撬棒更粗、更長的大撬棒,用力塞進最上面的一級臺階下。我壓下撬棒,再往上一抬,立刻感覺到木板在我的力量下被剝落下來,甚至聽到釘子失去對木板的控制時哭泣的聲音。
不敢相信,撬棒是如此有力量!我撬掉了一級臺階上的木板,然后又撬另一級,破爛不堪的深色木質(zhì)樓梯上,人們上下反復踩踏的地方已褪成了灰色,還有開裂的痕跡。我皺了皺眉,汗水流了下來。撬完全部地板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對自己的速度感到很驕傲。地下室里,最遠處的墻邊擺放著一個長條工作臺,一頭放著一個紅色舊老虎鉗。
我又回到正在拆除的樓梯上,抬頭一看,這棟房子的主人,建筑師康妮正站在那里,她四十來歲,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頭發(fā)剪得有棱有角,站在樓梯上面朝下看著我。她的手里拿著筆記本,耳朵后面別著鉛筆。
“嗨!”她用一種“我應該認識你嗎?”的語氣打了個招呼。
我抬起頭看著樓梯,從她站的地方到地下室的樓梯踏板已經(jīng)被拆掉了,只剩下框架和漆黑的空心,人們很難從這里走下來。突然之間,恐怖的預感一閃而過。我懷疑自己干了蠢事,抬頭給了她一個痛苦的微笑:“我就是——”
“沒關系。”她看著右手邊的廚房,那里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暗纫幌拢 彼龑锩娴娜苏f道。
“等下,小心櫥柜。”她離開了。
我喘了幾口氣,等了一會兒,但她并沒有回來。于是,我就繼續(xù)一級又一級地“破壞”她的樓梯?,旣愡^來的時候我快要撬到最下面了,她把碎木板堆到地下室的門口,朝下面看了看,點了點頭。
“這個撬棒太神奇了,”我喜滋滋地對她說道,“我覺得自己像個超級英雄?!?/p>
“干得不錯,”瑪麗說道,“下次從下面的臺階往上面撬?!?/p>
我往上一看,這才意識到問題:現(xiàn)在要想上樓,我必須得費點勁兒了。
前半生的秘密
第三天去工作的路上,瑪麗和我說,建筑師康妮問起了我。瑪麗和她說,我以前是個記者,剛?cè)胄凶瞿窘?。?jù)說她說:“我覺得也是這樣。”
很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
當天下午,在主衛(wèi)生間里,瑪麗蹲下身子,彎著腰靠近淋浴間的底座,向我展示什么叫作墁底。她把水泥倒入淋浴間的底座,用泥刀把水泥推平。泥要厚,不要有任何凸起或氣泡,同時要墁出正確的角度,可以讓水從各個方向流向排水口。她先用泥刀把滑溜溜的濕水泥抹平整,形成穩(wěn)固的表層,接下來一下一下地把水泥表面修飾光滑。
這真是迷人!觀察一個知道如何使用工具的人,感受操作工具時的技巧和漫不經(jīng)心,我深深沉迷于此,眼睛緊緊跟隨著瑪麗移動。
建筑師康妮出現(xiàn)在走廊里。
“我發(fā)現(xiàn)了你前半生的秘密?!?/p>
我寒毛直豎,臉刷地就紅了,小聲地說:“也不是什么秘密?!?/p>
“你之前有什么專攻的方向嗎?”
“我主要寫一些書評?!?/p>
她挑了下眉毛,露出一種驚訝和認可。我知道,自己的腳邊放著裝工具的水桶,身上穿著三天都沒有換過的臟牛仔褲,正蹲著看瑪麗在那里抹水泥。
“小說還是非虛構(gòu)類的?”她問我,然后又問我最近有沒有什么好書。我列了幾本,然后告訴她我喜歡它們的原因?!坝袀€剛出版的故事集很有意思——作者將真實世界和虛構(gòu)世界無縫銜接,你正讀著一對可憐的夫妻和我們一樣生活著,然后大腳怪或尼斯湖水怪就突然成了故事中的一員,很有詩意,非常棒——”
“把海綿遞給我一下?!爆旣悓ξ艺f。
我停了下來,臉紅心跳地從水桶里翻出來海綿。
我不知道瑪麗是想提醒我集中注意力,還是她剛好需要海綿。反正她這話說得很好,我把海綿遞給她,然后繼續(xù)默不作聲地看她干活。建筑師離開了,到屋子的別處去找另一群工人。
渴望大項目
從春天到夏天,我和瑪麗從一個工作折騰到另一個工作。我們在位于多切斯特的一個廚房做了內(nèi)置書架。我們拆了一面墻,修了櫥柜,在牙買加平原區(qū)一個剛購置、需要修繕的房子里修補了天花板。我們?yōu)閯虻囊粋€南方淑女的家刷了涂料,刷了涂料,又刷了涂料。(“哦,親愛的,我要的是中庭白,不是亞麻白。你們能把前廳、客房和客廳再刷一遍嗎?”)還給一個寡居的老奶奶改造了衛(wèi)生間。老奶奶住在薩默維爾市的小公寓里,屋里擺滿了長頸鹿造型的裝飾品。我也一點一點地掌握了這份工作所需要的技能。
我們要做的項目種類繁多,在各個小項目之間轉(zhuǎn)換速度很快,這些都讓我十分欣喜。在這里做一天,在那里做幾天,十天半個月之后,再去下一個地方。對不同的人說:這是您的后院露臺,您的新窗戶,您的墻。但是瑪麗很沮喪。她對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感覺很惋惜——人們沒錢做大項目了,所以她只好拼拼湊湊地做些零散的工作和修修補補的活計,而不能做那些她喜歡而且有資質(zhì)做的更大型、利潤更豐厚的翻修木匠活兒?,旣悵M懷期望地聊起能讓我們在一個地方干上六周、干上幾個月的工作,比如全面翻修公寓或者重新裝修廚房。
在沉悶地刷涂料的幾天里,我和瑪麗有時候一兩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這種安靜讓人覺得舒服,很適合我們兩個人——沒有為了填補空白而閑聊帶來的壓力。她會滾動著粉刷涂顏料,我會用刷子在踢腳板邊緣、在天花板和墻壁銜接的角落處補缺。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成為你做的工作”這個短語,這是禪宗的一種流行說法。我試圖迷失在中庭白的延展和流動之中,從看起來像香草奶昔桶的顏料桶,到刷子的鬃毛,再到墻壁。我手中握著木質(zhì)的刷子把手,刷開的顏料像奶油一樣黏稠又光滑,閃著絲綢一樣的光澤,一點一點變干后覆蓋在墻體表面。
其他時候我們一刻不停地聊天。
“你知道我在克萊格列表上發(fā)的那個帖子嗎?我收到了三百條回復,三百條啊,”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來這件事,“你能相信嗎?不到二十四個小時。我甚至還收到了一個從業(yè)二十年的人發(fā)來的郵件。”她把涂料滾筒放到托盤里:“時代的發(fā)展啊?!?/p>
她還會說起自己的女兒瑪雅?,斞乓桓募傩∽拥哪?,在墻上掛了很多美男樂隊的海報。
“有了孩子以后時間肯定過得更快了吧?!?/p>
“怎么會呢?”
“它會讓你更加清醒地意識到,你還剩多少時間?!?/p>
瑪麗比我大十三歲,這是一個很好的年齡差距——不會差太多像是兩代人,也不會差太少像同齡人。她以自然的方式傳達出一種“你能從我這里學到些東西”的感覺。
但我們的談話還是經(jīng)常會回到她對大項目的渴望上來。
“我想要能夠大干一場的項目,”她邊說邊用顏料滾筒刷著臥室的一面后墻,從這間臥室的飄窗能夠俯瞰劍橋一條狹窄的側(cè)街。
“全都是這些米老鼠一樣的爛活兒。”——這是她形容業(yè)余事情的說法——“我要瘋了!”
我可沒瘋,我的腦袋要爆炸。
為什么要挖四英尺?
我們接了一個新項目,在薩默維爾市一個死胡同里建一個后院木板露臺。大約用了一周的時間。
現(xiàn)有的臺子破碎、腐爛不堪,拆除掉它之后,我們用匙形取土器挖了四個木樁坑。匙形取土器下方有兩個相對的鏟子,上方是兩個長長的把手,兩只手一起用力把它往地上一戳就可以插到土里。當取土器進到土里之后,把兩個把手拉開,合起兩片鏟子,就抓起了泥土,把土從坑里提出來堆在附近。這個工作需要做好幾個小時,累得我胳膊酸疼。
每個坑都要挖到四英尺深,這算很深,讓我想到了棺材。在美國東北部,對于支持木板露臺等結(jié)構(gòu)的木樁,規(guī)定深度就是四英尺?,旣惤忉屨f,這是能夠到達冰凍線以下的深度。冬天,地表以下的土壤都會結(jié)冰。低溫鉆進土壤下面,就好像二月份的時候,寒意滲進你的皮膚,進入你的血液和骨頭里。土壤中的水分結(jié)成冰之后,體積在地下膨脹,巨大的力量擠壓著所有阻擋它的東西,每英寸幾萬鎊的力量,足以移動柵欄木樁、梁柱和樓房。春天到來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柵欄木樁從土地里面升了起來,和其他的木樁不在一個水平面上,這就是發(fā)生了隆起。冰凍讓地下的東西發(fā)生位移、隆起,就像肺吸氣時胸腔會鼓起來,因此柵欄木樁的洞要挖到冰凍線以下這一點非常重要。
這些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從未考慮過泥土、水、低溫以及它們與露臺木樁之間的關系,從未考慮過所有這些地下的活動,從未考慮過我看不到的東西。做了木匠這一行,我開始注意所有路過的門前屋后的露臺。我尋找著經(jīng)加壓處理的木材上呈現(xiàn)出的綠色痕跡。這些痕跡就是曾經(jīng)被砷和其他化學物質(zhì)浸泡的地方,以此來防水、防腐。自從瑪麗告訴了我這種木料含砷這件事情,我再給露臺砍木頭的時候,就開始屏住呼吸。經(jīng)加壓處理的木材要比普通木材更重,而且摸起來有一種奇怪的冰冷、潮濕的感覺。當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行走的時候,我看到到處都是露臺,露臺上放著盆栽的天竺葵和吊掛的蕨類植物。欄桿上纏繞著閃爍的圣誕節(jié)燈飾。立柱上鎖著的自行車裝有帶防水墊的軟座椅。到處都是木板露臺,每一根木頭都被人測量過、切割過。
這就好像站在一連串我認為理所應當?shù)氖虑榍懊?。比如說,樓梯。對于在不同樓層之間移動、走到家門口、走到地下搭乘火車前往城市的其他地方來說,它都是能發(fā)揮作用的。相關的規(guī)定決定著臺階高度和深度。我們都知道如果一級臺階比前一級高出一點是種什么感覺,我們的腳趾可能會踢到臺階的邊緣;或者更刺激一點,下樓梯的時候,在腳掌落地之前你所有的骨頭都以為是一個結(jié)實的東西在等待著你,來承受你的重量——但是它沒在那里?;蛘咚鼇淼锰缌耍涯銖哪_踝到膝蓋都震了一下,撞擊帶來的震動讓人不舒服。我們在即將睡著之時都會有那種墜落的感覺,向前邁步但沒碰到地面,雙腿在床單上突然蹬了一下,那是一種突降的感覺。肌肉的記憶很快就形成了——我們的骨頭知道下一級臺階應該在哪里——重要的是臺階能夠不負所望。關于臺階的規(guī)則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在成書于公元前一世紀的建筑學——同時也是天文學、解剖學、數(shù)學和色彩學——巨著《建筑十書》中,維特魯威寫道:“我認為臺階的高度,應該限定在不高于十英寸、不低于九英寸這個范圍,這樣上臺階就不會很困難。臺階的踏板寬度不應該短于一點五英尺,不應該長于兩英尺。”
十八世紀,法國建筑師雅克·弗朗索瓦·巴帝倫在《建筑學課程》中建議,人的步長應該決定上升高度與前進長度的比率,也就是臺階高度和臺階深度的比率。近代美國建筑師贊成一種實用性強的近似值:上升和前進長度的總和應該約為十七點五英寸。現(xiàn)在,你一只腳所在的臺階踏板應該至少有九英寸長。而每級臺階不應該高于八又四分之一英寸。每兩級臺階之間的空間不應有超過八分之三英寸的高差。
看著木板露臺和樓梯的骨架,我很感激計算上升高度與前進長度比率的人是瑪麗。光是這個詞就讓我想到了學校幾何課上的幽靈,愁眉不展的我一直在腦海里念叨著“我再也用不到這些東西”,我給自己的不夠努力和能力不足找了一個合理的借口。
瑪麗算出每級臺階的高度和踏板的寬度,還有從和后門高度持平的露臺到地面需要搭建多少級臺階。我切了一些厚木板,做踏板和梯級豎版,我不敢相信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三天之前,如果房子的主人從后門走出來,他還會掉下來,腦袋可能會撞到木樁。現(xiàn)在,這有一個露臺,向下走七級臺階就可以抵達地面。我們沒有建造金字塔或是巴特農(nóng)神廟,但這也很不簡單了。當我們把最后一根木樁的柱帽固定在露臺上之后,我爬上樓梯,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從地面走上門前的梯臺,走上這七級臺階。我踱著沉沉的步子在上面走著,測試樓梯的強度。
“我可以在上面跳嗎?”我問瑪麗。
“隨便跳。”然后,我就在露臺上使勁跳了起來。很堅實,紋絲不動,露臺禁得住我的重量?,旣愓驹诘孛嫦蛏仙斐鲭p手,她抓著露臺的邊緣向上一跳,做了一個引體向上。
“挺結(jié)實?!?/p>
我們搭建了一條從大門到地面的路,一條通道,一個可以停留的地方,一個可以堆雜物、可以在進屋之前抖落掉鞋子上的雪的地方。真是個好東西呀!
在那以后,我們又從一份工作跳到另一份工作。這幾個月里的每一份工作,都幫助我掀開了曾經(jīng)阻擋著我、讓我無法看到近在咫尺的物質(zhì)世界的幕布。
現(xiàn)在,這個世界里有走廊,有架子,有墻壁,有木頭,有玻璃,有灰漿,有顏料。這種意識、這種新的發(fā)現(xiàn)對我造成強烈的影響,我知道那些窗戶和門廊是由多少塊木頭構(gòu)成,它們是怎樣安裝在一起的。這些我以前從未想過,我也沒有任何機會去考慮這些問題,而現(xiàn)在,隨著每天的工作,隨著每一項新工作的開展,隨著操作逐漸熟練起來,這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旅行會讓我們離開熟知的世界,然后看到更多的東西。離開家之后,我們便很容易注意到影子,鳥,汽笛,天空變幻的顏色,某個房頂上的尖頂,通往河岸的下行臺階的模樣;還有躥到樹上的松鼠的顏色,在馬路上咕咕亂叫的雞群的聲音,焚燒垃圾、低潮、烤面包的味道。我們被熟悉的事物遮住了眼睛。汽笛聲,各種味道,房頂和天空,這些東西也同樣存在于你所熟知的地方。在家里,我們需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意識到這些,才能好好觀察這個世界。
在開始的階段,木匠的工作就好像讓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這些新鮮感就是將最熟悉的事物進行了陌生化處理:我的廚房櫥柜,通往臥室的走廊,還有浴室的瓷磚。
拆除隊
在兩份工作之間的幾天間歇期里,我們會在瑪麗的房子里工作。她房子的狀態(tài)很穩(wěn)定,永遠都處于半完工的階段,同時還有幾英里長的待辦事項要完成,總是有房間在翻新、改裝。一天早晨,我們的工作是拆除她家的煙囪。
拆除隊的人九點十五分出現(xiàn)在門口。
“這些人可不一般?!爆旣愓f。
拆除隊把車開進了她家的車道,如同大風呼嘯、大雨壓境。幾個人從巨大的自動傾卸卡車上砰砰地跳了下來。一共有三人,其中有兩個年輕人,還有一個老板。他們仰著頭看著屋頂,檢查煙囪的狀況。需要拆除的是從三層屋頂?shù)降叵率也糠值臒焽?。屋子里面有一面墻要徹底推掉,三面要拆到只剩下立柱,另外天花板也要拆掉。這些人就是來這做這些工作的。
“好了小伙子們,咱們上去。”領頭的人說道。他是這個行業(yè)中的傳奇人物,一個收集、處理垃圾的人,一個拆除專家。他留著卷發(fā)和八字胡,肚子看上去又大又硬,粗大的手指臟兮兮的,小腿和脛骨的皮膚上有粉色、紅黑色的傷痕,像是顏色變深的干水果。他說話很快,經(jīng)常不知道為什么就笑了起來,笑起來的時候會一邊喘著氣,一邊飛快地看你一眼。
兩個兒子和他一起工作。大兒子二十剛出頭,和爸爸長得一點都不像。他瘦得皮包骨頭,肩膀和后背都窄窄的,褲子拉得很低?,旣愓f有一次他拆了一整天東西之后,在卡車邊上做了一個單臂引體向上。他的大眼睛是藍色的,金色的卷發(fā)垂在臉上和胡子上,看上去像是個民謠歌手。當他肩膀上扛著大錘頭爬到房頂上的時候,就像是一個瘦版的雷神托爾。我完全沒法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另外一個小兒子,看起來更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很像高中校園題材電影里的街頭惡棍。他戴了一頂棒球帽,身穿紫色的寬松長運動褲,體型和父親一樣,不過肚子更軟一些,臉上滿是污泥,肉嘟嘟的臉頰讓眼睛顯得很小?,旣愞D(zhuǎn)述了一個他的故事:有一次,他喝了一箱摩爾森啤酒,然后意外地用槍射到了自己的手。
他們工作的時候沒有戴面具,也沒戴手套。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全。切割的時候砸碎和扔掉的廢物、升騰起的灰塵、磚頭和砂漿的碎片、絕緣材料和舊石膏的顆粒、鐵銹和霉菌,全都進入他們肺里,再進入到血液之中。我?guī)缀跄芟胂蟮剿麄兗彝砩洗似鸨朔目人月暋?/p>
兩個兒子在上面的木瓦上腳步輕盈,輪流用大錘子砸碎磚塊。他們把碎片從屋頂上扔到卡車的車斗里面。磚頭帶著流星尾巴一樣的碎石頭飛下來。整個街區(qū)都回響著磚頭撞擊卡車底盤的聲音,以及那種石頭和金屬碰撞時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p>
在兒子們干活的時候,父親兼老板向我們介紹起他們的工作。冬天的時候,他就在皮卡前面裝上雪鏟,幫人清掃私家車道。他的花名冊上有七十幢房子,都是掃了二十年雪的老主顧了,每掃一條車道一百美元。一場風暴下來就是七千美元,每個冬天平均有十場風暴。對于十個漫長的夜晚來說,這是一大筆錢。他聊起上個月做的一個拆除工作,那是在劍橋的一個六戶房子。他們?nèi)齻€人把房子內(nèi)部全都拆掉了,每天拖出約七噸的東西,拖了整整十天,賺了一萬五千美元。
“這些都沒有釣魚難,”他說,然后講起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時他在錫楚埃特市外面一艘漁船上的見聞。
錫楚埃特是一座海邊小鎮(zhèn),在波士頓南邊二十五英里,工人們捕捉雙髻鯊,賣到英國去做炸魚薯條。他說他們用的網(wǎng)子有三十個足球場那么長,能拉到海面下三百二十五英尺深?!澳阌肋h猜不到這些網(wǎng)子能撈出來什么東西,”他說,“舊錨,一些船上的東西,有人類牙齒的鰻魚,還有這么大的魚,”那雙像皮革一樣的手比畫著三英尺的長度——“網(wǎng)子里面每兩英寸都有。三十個足球場那么大的網(wǎng)子里每兩英寸都有!”他一邊重復著,一邊發(fā)出刺耳的笑聲,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又說到開貨運卡車送百事可樂和香蕉的事情。他還談到養(yǎng)豬,以及去年九月殺豬的情形。豬得了凍瘡,有一個蹄子腫得像個籃球那么大,所以他們只留了一些好的,剩下的大部分都扔在篝火里燒掉了。他說他每年舉辦三次大型的庭院舊貨市場。他把這些年拆除工作中發(fā)現(xiàn)的寶貝擺滿一桌又一桌。
“你永遠不知道你會找到什么!”
到目前為止,我和瑪麗在墻壁后面、在地板底下挖出了一些彈珠、一個紐約的車牌照、二十世紀初的報紙、綠色的塑料戰(zhàn)士、一個女孩兒的白色溜冰鞋和一個小蝴蝶結(jié)上的花邊。很難想象,這些東西會出現(xiàn)在墻壁里面、地板下面。仿佛這里曾有個小女孩,一只腳穿著溜冰鞋在滑行,另一只只穿襪子的腳在冰池上走著;或者是一群兒童坐在樓梯上面,把彈珠扔進一部分新墻壁的后面。
拆除工人滔滔不絕地說著話,在難得的停頓中,我問他是否還有其他兒子。他說起最小的兒子,“他是個天才,還得過市長發(fā)的獎呢?!钡@個小兒子高中時出了些事情,最后被關進了收容所。“就像我說的,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得到什么?!闭f著他又笑了,但又有些凄哀。
他的話讓我想起母親。母親總想要和我分享她的智慧,所以從我十八歲開始,她就勸我在生孩子的問題上要謹慎?!澳阌肋h不知道你會得到什么。”這么多年里她一遍又一遍地這樣說著。拆除工人說這話的時候,指的是墻壁后面的垃圾和寶貝,是有人類牙齒的鰻魚,是關在收容所里的兒子。
我母親說的意思是:“你可能最后生了個怪物?!?/p>
錘子博物館
兩個小伙子很快搞定了煙囪的工作。煙囪在這里已經(jīng)存在了一個世紀之久,但拆掉它卻花了不到一個小時。現(xiàn)在房子的中心是中空的立方體,就好像有人把手伸到喉嚨里面,把食管取了出來。
他們開始拆墻壁和一層餐廳的天花板。伴隨著噼里啪啦和砰砰的聲音,大錘頭鑿進墻壁里,撬棒插進石膏和立柱之間,房子的很多地方掉落到地面上。厚厚的灰塵飄出窗口,飄散在空中。
大兒子細瘦的胳膊不時伸到外面,把一部分屋里的東西扔到窗戶下面的覆蓋物上。他用窗沿支撐著臀部,探著身體放下一個非常沉的袋子。他看著我,或者至少是我這邊的方向,眼神很茫然。我朝他揮了揮手,他沒有一絲笑容,很快又把身體拉進窗戶里面。后面出來的是分別裝著石膏和板條的垃圾袋,板條捆扎得很整齊,沉重的石膏碎塊把塑料袋擠出鋸齒狀的角,像是外星人試圖從怪異的黑色子宮里出來。
窗戶外面的木頭和垃圾袋越堆越高。兩人伸出胳膊往外面卸廢物的時候,胳膊上沾滿了灰塵,變成了棕色。當他們開始拆除天花板的時候,屋里轟隆隆的聲音變得更響了。
窗戶里面出來的不僅有噪音和灰塵,還有房里的東西,這種感覺讓人心緒不寧。拆除發(fā)生得太快,拆掉一座房子不應該如此之快,不應該只需要兩個兄弟、四樣工具和一卷垃圾袋。但實際上,可能需要的還沒有這么多。曾經(jīng)存在的房間有著四面墻壁和一個天花板,現(xiàn)在都不存在了。曾經(jīng)是墻壁的地方,現(xiàn)在是幾根厚重的柱子,兩個房間變成了一間,廚房和之前的餐廳融為一體。屋子里其他的地方全都是立柱和空洞,還有深色的木頭,房間里沒有一點整齊的地方,一小堆棉狀灰色絕緣物堆放在地上的角落里。這是一個只剩下框架的空間,這一切發(fā)生得是如此迅速。真實的、存在許久的東西,不到中午就被拆除干凈了。
這就是房間的易變性,這就是大錘子的力量。
“我在阿拉斯加弄到了錘子?!卞N子博物館的T恤上寫著這樣的一句話,錘子博物館坐落在朱諾市(阿拉斯加首府)以北九十英里的地方,展出超過一千五百個錘子。這里有雪茄盒錘子、醫(yī)用錘子、鋪路用錘子、拐角錘子。還有像斧頭一樣的錘子。以及測試奶酪質(zhì)量的錘子。
1973年,博物館創(chuàng)始人戴夫·帕爾來到阿拉斯加,那時候他剛剛高中畢業(yè),像拓荒者一樣駕車而來。他小的時候在祖父的地下室商店里擺弄各種東西?!澳莻€男人可以制作、修補任何東西。”帕爾告訴我。但除了在地下室里搗亂,帕爾幾乎沒有任何建筑經(jīng)驗。
1980年,通過州里舉辦的抽簽分配土地,帕爾和妻子在蚊子湖獲得了一塊五英畝的土地。他們一起蓋了小木屋。他說:“直到我建了自己的水力發(fā)電站,這里才有了電?!睕]有插座的生活意味著沒有任何電力工具,帕爾學會了打鐵,他給自己鍛造了一百多個不同的錘子。但這并沒有激發(fā)起他對錘頭的熱情。
他和兩個兒子一起到其他四十八個州旅行,這趟旅行讓他了解了古董商店和跳蚤市場。
“我買了一個自己永遠都不會用的錘頭——一把醫(yī)用錘頭,就是醫(yī)生用來敲你膝蓋的那種——我的收藏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p>
在夏日的數(shù)月中,帕爾在碼頭做工。從家里開車三十英里到達碼頭,他把船綁好后就在鎮(zhèn)子周圍等待,郵輪駛?cè)牒6魉?,等到每晚游客回到船上,他就解開纜繩。幾年前,海恩斯主街上有一處荒廢的房子在出售。帕爾知道這是他展覽收藏品、郵輪乘客靠岸觀光的絕佳之處。再加上他的妻子卡羅爾剛在家里實施了不超過一百把錘子的限令。
“時間點很重要,”他說,“這不是我真正計劃的事情。事情剛好發(fā)展到這一步?!?/p>
把房子收拾好花費了一番功夫。打地基的時候他們用到了手鏟、獨輪手推車和雪橇。在挖掘的過程中,帕爾挖出來一個特林吉特人(阿拉斯加南部和英屬哥倫比亞北部沿海地區(qū)以航海為業(yè)的美洲印第安人——譯者注)的勇士鶴嘴鋤,也被稱為“奴隸殺手”。他把鶴嘴鋤放在博物館里展覽。鶴嘴鋤的表面光滑,形狀似生殖器,質(zhì)地是白色的石頭。展覽鶴嘴鋤的介紹卡片上說:“據(jù)說,鶴嘴鋤有約800年的歷史。最初鶴嘴鋤上有一個雕刻精美的把手,每建好一幢新的長屋,人們會將一名或多名奴隸埋在角柱下獻祭,祭祀儀式中會使用鶴嘴鋤?!?/p>
“發(fā)現(xiàn)鶴嘴鋤是一種預兆,”帕爾說,“這讓我感覺到我做的事情是對的。”
“錘子如此簡單,種類卻又如此之多。不過是一塊鐵插在一根木頭的一端,但變化無窮。”比如,叫花雞錘子來源于中國,以前的用途是打碎黏土的外殼,或者是做叫花雞時包裹在雞外面的生面團。再比如扁桃樹錘子,橡膠做的一邊看起來有點像沒有凹進去的馬桶皮吸碗,人們用它敲擊扁桃樹的樹干,堅果就會隨之掉落下來。
“人們需要知道這些故事,”帕爾說,“就算是做鞋子,也需要多種多樣的錘子。現(xiàn)在人們都想不到這一點。”當我們說起現(xiàn)在人們?nèi)鄙儆H自動手的意識的時候,帕爾有些支支吾吾,“這種生活方式也有益處?!彼f起自己養(yǎng)孩子的時候還沒有電的事情?!笆澜缭谧兓?,”他繼續(xù)說,“但我不會提倡別人也這么做。”
然后,他又回到了博物館導游的模式:“如果你要聊到木工的話,那最重要的錘子就是羊角錘了?!?/p>
這一點我倒是很贊同。
砌墻
咖啡廳的老板請我和瑪麗建一堵墻,把廚房從用餐區(qū)域分割出來。這家位于英曼廣場的咖啡廳兼賣意大利烤面包、意大利面和披薩。服務員在幾張小桌子間的狹小空間里迂回,一排忠實的回頭客夾雜在其中排隊等候著外帶食物。需要砌墻的位置現(xiàn)在放了一個矮冰箱柜,上面放了幾塊胡蘿卜蛋糕、幾瓶佩洛尼啤酒和幾罐橘色的圣培露礦泉水。
透過咖啡廳前面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廣場。街對面有家名叫德魯伊的昏暗小酒吧,是冬季周末下午小酌幾杯的最佳之選。沿著馬路一直走,有一家木地板咯吱作響的老書店,有全城最好的冰激凌店,海鮮燒烤店,早午餐很受歡迎的爵士酒吧,還有一個左撇子咖啡店。附近診所里服用美沙酮的患者常常帶著腕帶、眼神空洞地在咖啡廳外徘徊。
這是個很好的街區(qū),我曾在這里和一個老朋友合住了四年。以前我在這家咖啡廳買過三明治,現(xiàn)在我來這里工作,準備砌職業(yè)生涯中的第一堵墻。
人類的第一堵墻可能是肉做的,就像奧維德寫的:“我們棲息在母親的子宮里……直到大自然希望我們不要再擠在狹窄的墻壁中……她便把我們從第一個房子里面趕出來。”
在子宮和洞穴之后,人們曬干動物的毛皮,把它們吊起來做成帳篷。中世紀起,人們開始把吃飯和睡覺的地方分隔開。為了安全、取暖,一家人會睡在一間屋子里。隨著臥室數(shù)量增多,供全家人圍爐取暖的較大居家空間不再只有一處,這些都與閱讀崛起的時間相吻合。墻壁起到保護的作用。它們把一些東西隔絕在外(如蟲子、小偷、鄰居、煩人的兄弟、熊、風),同時把一些東西保存在里面(如溫暖、秘密、全家人晚上的安全)。
在新英格蘭,和第一批殖民者一樣古老的石墻在田野和森林中蜿蜒,石墻一邊是花栗鼠和花紋蛇的小窩,另一邊分隔開草地和農(nóng)田。1872年美國農(nóng)業(yè)部的一篇報道中稱,新英格蘭有長約達二十四萬英里的石墻,猶如一條彎曲的脊柱?,F(xiàn)在沒有任何官方的統(tǒng)計,但是據(jù)估計,目前仍然存在著一半長度的石墻。這些石墻賦予了整體風景樸實之感。它們標志著人類曾經(jīng)一磚一石的努力。每一塊石頭都是人們用雙手搬起來,用牛拉過來,一塊一塊擺放好的。人們把田野清理干凈,圈占土地;人們把野獸關進圍欄之中,為家族的墓地建起柵欄。
墻壁證明了人類情感上的需要,這和結(jié)構(gòu)上的需要一樣重要。墻壁讓我們不必經(jīng)受風雨,不必見到陌生人。墻壁保證我們的私人活動和生活不被人所知。墻壁讓我們不必把缺點和恐懼暴露在外。墻壁傳遞出的信號是:我們是脆弱的。
咖啡廳在我和瑪麗施工的時候暫停了營業(yè),這讓我們的工作有了一些緊迫性。把冰箱推出去之后,我們在天花板上裝了一塊2×4的木板,然后在地面上平行的位置裝了另一塊。在兩塊木板的左右兩邊我們各放置了一塊木板,這兩塊木板垂直于地面和天花板,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空間。我們測量并標記了立柱,立柱就是構(gòu)成墻壁框架、支撐水泥的直立木板,由多層紙面石膏板或膠合板構(gòu)成。
有一次,我們在一個廚房里安裝吊架,我看著瑪麗用手指關節(jié)敲擊著墻壁。
“我正在找立柱,”她對我說,“紙面石膏板是掛不住架子的。你要確保釘子釘在了木頭上?!绷硗庖环N辦法就是在墻上打洞,直到你打到了什么東西,比如當你鉆上墻壁后面的木板時,會感覺到對抗力。但這種方法會把墻壁鉆成瑞士的蜂窩乳酪,因此不太常用。瑪麗沿著墻壁敲擊著——空洞的當當聲響,而后是幾下沉重的砰砰聲?!奥牭?jīng)]?”她又敲了敲,“聽到?jīng)]那么明顯的回聲了嗎?這就是立柱?!彼勉U筆在墻上做了標記,把架子的支架放在標記位置上,用螺絲把它固定在紙面石膏板后面的木頭上。她拉出卷尺,在相距約十六英寸的位置又敲了敲,這里同樣發(fā)出沉重的砰砰聲。我覺得她的眼睛像X光一樣可以透視墻壁?!爸虚g的距離是十六英寸,”她說,“一般來說,每隔十六英寸就能找到一根立柱。雖然有幾百萬個理由可以不這么做,但這就是規(guī)矩。你可以去買那種會發(fā)出嗶嗶聲、會亮燈的立柱探測器,也可以敲墻壁,聽聲音?!?/p>
此刻,我們標記好了咖啡廳里墻壁立柱的位置,每個立柱的中點和相鄰立柱的中點相距十六英寸。我把木板豎直立好,瑪麗先把木板釘在地面的木板上,之后釘在天花板的木板上,她需要把一顆三英寸長的釘子斜著釘進去——“斜釘”這個詞指的就是將釘子傾斜,同時釘進垂直和水平的木板中。她在立柱底座的每個邊上都釘了三顆釘子,上面的每個邊也釘了三顆釘子,十二顆釘子可以讓立柱穩(wěn)固、可靠。
她釘釘子的時候既有力量又十分精準。三五下敲擊之后,釘子就進去了。我覺得這是很基礎的工作。我胳膊有力氣,以前也用過錘子,這能有多難?
瑪麗把錘子遞給我,藍色的橡膠把手上還帶著她手心的溫度。然后,她就和兩個女店主聊天去了。
“如果什么時候你想要換個工作,改行做餐飲、辦酒席了,就和我們說。”其中一個店主對瑪麗說道。
“看在過去的分兒上?!爆旣愋α?。
“你以前在這工作過?”我問她。
“以前的事情了。怎么也得十年之前了吧?這就是為什么我對蛋白質(zhì)在冰箱外面能放多久這個問題這么反感?!?/p>
瑪麗工作時會自帶午餐,她的午餐并不是匆忙打包的金槍魚三明治和幾袋薯條。她的密封塑料盒里飄出濃濃的香味,里面是火腿和白豆,配大蒜西紅柿醬,還有前一天晚上烤好的肋排。她在食物方面很精心,很善待自己的胃。
她們聊天的時候,我拿起了錘子。我用左手捏著閃閃發(fā)亮的三英寸長的釘子,使勁盯著小小的螺絲頭,把它放在2×4的木板上。我照著瑪麗做的,把釘子瞄準在某個角度,這樣釘子就能穿過豎直的立柱,釘進地面上水平的木板里。聊天的噪音淹沒在我的聚精會神之中。我試圖把釘子尖按進木板里,給自己開個好頭,這樣在我釘釘子的時候就能利用這個小洞的杠桿原理。但釘子移動了位置,我重新放好,用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釘子。
我舉起錘子敲了下去。釘子飛了出去,在地板上叮叮當當?shù)鼗搅艘贿叀?/p>
我又從盒子里拿出一顆試了試,有點杠桿作用,有點金屬釘進木頭的壓力,成功來得太快。我又敲了一下,釘子向左邊一歪。我從相反的方向用力敲擊,想要把釘子正過來,連敲了三次,砰,砰,砰。在沖擊之下釘子彎得更厲害了。這幾顆釘子全都報廢了。
“飛了一顆,廢了一顆?!爆旣愓f道。
這真是個災難,我只好用羊角錘把弄壞了的釘子從木頭里拔了出來。
我又試了一次,這一次我砰砰砰地敲了八次,金屬穿過木頭,把兩塊木板釘在了一起。
我的心臟也因為用力而砰砰直跳。搞定一顆了,還有十一顆釘子。
沒想到釘子是這樣一個壞蛋。釘子有一種智慧,一種陰險的特質(zhì),它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東西,一個不合作的敵人。敲擊的方式錯了,金屬好像就變了形狀,從一個牢固、結(jié)實的東西變成了脆弱、被壓壞、扭曲的東西。被弄彎的釘子是一個丑陋弱小的東西。但之后,沮喪的感覺就回到了它本應該在的地方:擁有智慧的并不是釘子。我的胳膊和我的目標成了我的敵人,技藝不精的自己就是我的敵人。
我繼續(xù)干活,手肘上面的肌肉部位隨著發(fā)力在燃燒,大拇指柔軟的指腹上生出了一個硬幣大小的水皰。
“我糟糕透了?!?/p>
“你并不糟糕,”瑪麗說,“你只是需要上百次的練習。”
“如果一開始敲擊得過于用力,釘子就會變彎,或是偏離正確的方向,這個時候要被釘入的木頭幾乎不能產(chǎn)生任何支持力?!痹谝槐居?866年出版的《木工活手冊》里,作者以這句話開始指導人們?nèi)绾吾斸斪?。技術、耐心、力量、即便這些都具備了,還是不能保證成功,“有的時候,哪怕已經(jīng)最小心了,也還是沒辦法保證把釘子釘正?!?/p>
我觀察瑪麗如何使用錘子。她握錘子的部位比我靠下,我也往下拿了一點。她揮動錘子時的發(fā)力部位是肩膀而不是手肘,而我正是用手肘發(fā)力連續(xù)猛擊的,我也調(diào)整了揮動錘頭的方式;她開始時比較柔和,之后加大力量,我也不再從一開始就使出全力,而是隨著每次揮動逐漸增加力道。
我數(shù)了瑪麗敲擊的次數(shù),數(shù)了我自己的次數(shù)。
砰,砰,砰,她的釘子進去了,開始釘下一顆。我的情況是,敲擊的次數(shù)翻倍,不時發(fā)出砰——那種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還有連哄帶騙的話(來呀,別彎呀,從這滑進去呀,哥們兒),這就是區(qū)別。
瑪麗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我比她高兩英寸,比她重二十多磅,她的手腕纖細,肩膀窄小,褲子會從她的腰上滑下來。有一天,她不得不用電話的分機線當了腰帶。要不是她的力量和風度如此反差,要不是她肩上扛著八十磅重的水泥袋子就像舉著一袋子松針那樣輕松,確實可以用“嬌小”這個詞來形容她。但是,她打噴嚏的聲音卻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最女性化的——那一聲尖尖的“啊啾”每次都會逗笑我。
當天下午早些時候,我們完成了墻壁的框架部分,看起來像是一個可以走過去的木籠子。當我們把立柱裝好、錘好、釘好之后,又把一層層的紙面石膏板擰了上去。我們用帶網(wǎng)眼的膠帶蓋住了螺絲孔,填滿紙面石膏板之間的縫隙,瑪麗在上面涂滿了干墻膩子。干墻膩子又白又黏稠,看起來真的就像牙膏一樣。完善和鑲邊工作包括:踢腳板和底帽,以及做頂冠飾條,把墻壁和天花板融合在一起。之后再刷幾遍涂料。最后,我們就得到了一個堅固、持久的東西:一個新的房間。
真是難以置信。當我們第二天在咖啡廳吃午餐的時候,我迸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開始的時候這沒有墻,現(xiàn)在有了。這看起來像是魔法一樣,但又是如此簡單。我真的不敢相信!
“你可以蓋一座房子?!蔽覍Μ旣愓f。
“我從沒做過外墻的框架?!?/p>
“區(qū)別很大嗎?”
“并不是。”
“你之前想過嗎?”
瑪麗轉(zhuǎn)動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拔蚁肴グ⒗辜?,”她說她要帶著她的狗住到荒野之中,“沒有任何人我也能做到?!?/p>
那天下午完工以后,我沿著熟悉的街道散步,急于體驗那種走在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但口袋里沒有前門鑰匙的感覺。這里沒什么改變,美好的回憶像強大的水流一般汩汩流動。路過以前一個鄰居家的時候,我想起曾經(jīng)住在這的男人,那個頭腦簡單的金發(fā)男人穿著緊繃的卡其褲到處滑著單排旱冰。我和室友在附近碰到他的時候,他就會這樣對我們說:“我總是看到你們這些人在酒吧進進出出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毫不掩飾他的輕視。路過他的公寓的時候,我驕傲地想他可不知道怎么建墻壁,盡管那天我把半打釘子錘得面目全非,但自鳴得意的號角仍舊嘟嘟作響。
我繼續(xù)往前走,又路過了幾幢房子,另一個老鄰居從門口出來,那是個留著胡子的高個子中年父親。我記得幾年前一個夏天的下午,我看到他在人行道上流著眼淚,手里拿著一根狗鏈,那天他家里兩歲的金毛狗死了?!八男呐K剛剛停止了跳動?!彼槠f。
我路過的時候他認出了我?!昂镁貌灰?,”他說著朝我揮了揮手,“報社的工作怎么樣啦?”
我的自鳴得意就像風中的鋸木屑一樣被吹散了?!芭?,你還不知道呢,實際上我離開報社了。我現(xiàn)在還是自由職業(yè)者,不過在給一個木匠做助理,我們剛剛就在街角那邊工作,在咖啡廳建了堵墻,這差不多就是我的新生活——”我像是手不著地來了個空翻一樣,血液壓迫著我臉頰上的皮膚,自己都不是很相信在談論的是自己。
“嗯,聽起來不錯,那你的工具腰帶呢?”我能感覺到他的戲謔。
這時候他的妻子也走了出來,她有著北加利福尼亞式的美麗,不施粉黛,濃密的頭發(fā),光滑的皮膚,腳上穿著運動拖鞋。
“我們的老鄰居現(xiàn)在以釘釘子為生。”他告訴她。
我緊張地笑了:“嗯,算是吧?!?/p>
我們在人行道上的銀杏樹下又聊了幾分鐘,然后我就找借口離開了。我繼續(xù)沿著這條熟悉的路向前走,路過了那個看起來像帆船的公寓樓,路過了小游樂場,路過了門廊上拴了一堆自行車的房子,路過了我的老公寓,我們的女房東曾經(jīng)在門前的露臺旁邊、土壤肥沃的地方種滿鮮花。
離開咖啡廳的時候我心想,看看這墻,這是我們砌成的!但是,熟悉的街道再一次提醒我,曾經(jīng)的我是怎樣的。這就像是一場令人緊張的看手勢猜字謎游戲。我和鄰居之間的談話,聽起來我好像對一切都感到懷疑,甚至對我自己都感到懷疑。
所以,我走回去,偷偷向咖啡廳里張望,好提醒自己那面墻是真實存在的,是我們砌了這面墻。它還立在那里。我想要進去拍拍它,輕輕踢它一下。砌墻是讓人冷靜、沉穩(wěn)的過程。墻壁帶來的持久、力量和控制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但我卻格外喜歡。
完工后不久我去看了咖啡廳的網(wǎng)站。他們把工作進程的照片放到了網(wǎng)站上。很多人在下面評論。
“以前沒有墻的時候比較好?!?/p>
“我理解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但我希望他們沒這么干。”
“飯還是一樣的,誰會在乎墻?”
修理飄窗
幾個星期之后,一份工作將我們帶到了布魯克林的一幢大房子里。布魯克林位于波士頓西邊的富人區(qū),這個房子的主人是一對俄羅斯夫婦,他們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兒子。我沒有遇到丈夫,但是妻子瘦得讓人替她緊張,他們的兒子臉色灰白。雖然他們的房子很大,但是房間幾乎都是空的:一個房間里放了一張長沙發(fā)和一個桌子,另一個可能是餐廳的房間里只放了一把單人椅。我們說話的聲音和錘子敲打的聲音回蕩在地板上方。
我們來這里修理房后一個腐爛的飄窗。我站在后院的草坪上,看著瑪麗爬上梯子,梯子距離地面大約十五英尺高,她用一根藍色的大撬棒把墻面板和板條一塊塊地撬了下來。
在開始的幾個月里,我花了很多時間看著瑪麗工作。我拿東西、砍東西、搬東西,然后就是觀察。而且我們總是需要不停地打掃。雖然瑪麗的地下室工作間雜亂無章,她的貨車也處于混亂的狀態(tài),但她卻會不停地打掃施工現(xiàn)場。每天收工之前,切最后一塊東西、釘最后一顆釘子之后,我們會用半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掃地、吸地、整理、收拾工具。如果第二天還要繼續(xù)施工的話,我們會把木頭提前整齊地堆好。總之,走的時候要把東西打掃得比來的時候還要整潔。
在俄羅斯人的家里,瑪麗在窗邊工作的時候,我就站在一旁,看著里面的東西露了出來。窗邊2×4的木板從底部一直延伸到頂梁,構(gòu)成了窗戶的框架,頂梁是延伸到窗戶外框的重房梁。撬東西的時候,瑪麗瘦弱的胳膊上下活動著。
她用撬棒敲了敲頂梁,扭過頭看著我。
“頂梁可以讓真正的窗戶結(jié)構(gòu)不去承受墻壁的重量?!?/p>
我收拾好瑪麗扔到草地上的房屋碎片。窗戶周圍的凹洞看起來像是傷口一樣。
弄到左下角的時候,她停住了,然后搖了搖頭。
“不好?!?/p>
“怎么了?”我說。
“這可不好?!?/p>
瑪麗的聲音透露著不祥:“蟲子?!?/p>
涂料和紙面石膏后面的木頭正在腐爛,也許過程很緩慢,但蟲子啃噬著支撐房子的梁柱,水分浸入,真菌大擺宴席,軟化了木頭的纖維素和木質(zhì)素。
我叔叔曾被診斷為肺癌,醫(yī)生們打開了他的胸腔,摘除了半個肺。當醫(yī)生扒開他的肉往里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癌細胞已經(jīng)在兩個肺里和周圍部位擴散了,不宜動手術。于是醫(yī)生又把胸腔縫合好,什么都沒做。伊壁鳩魯寫道:“人類在對抗疾病的時候可能會找到防護措施,但是面對死亡的時候,我們是住在一個沒有墻壁的城市里?!蹦憧梢栽煲粋€棺材,但你不能造一堵將死亡拒之在外的墻。
木蟻把部分窗框變成了美食。我看不出來情況有多糟糕,但我能看到這幢房子上的傷口,還能看到瑪麗站在梯子上搖著頭。
“是紙漿?!彼f道,然后抓了一把紙漿,讓它們像潮濕的雪花一樣墜落到地面上。
我看著窗邊的洞展開聯(lián)想,我們做了些什么?修補,縫合,然后收工走人。我們怎么可能在天黑之前修理好?怎樣才能補上漏洞,這樣晚上浣熊、大灰狼或者蜘蛛就不會爬上來把那個面色灰白的小男孩兒抓走?要是下雨了怎么辦?
瑪麗沖我喊著測量好的數(shù)字,我按照這些數(shù)字把2×4的木板鋸成木條?,旣惏涯緱l插到窗框的槽里,支撐住原有的木頭,替換掉腐爛的部分。我們把電鋸架在后院和私人車道之間,我在兩個地方之間走來走去。鋸屑噴灑出來落到人行道上,落在水泥地的坑洼里,隨之飄來的松樹味道美好又干凈,那是圣誕節(jié)的味道,是新生的味道。用斜切鋸鋸木頭的時候發(fā)出了尖銳的聲響,我希望周圍沒有小寶寶在睡覺?,旣愓驹谔葑由?,身子探進砸開的洞里,往里面噴灑了大量消滅木頭蛀蟲的毒素。我屏住了呼吸,希望她也屏住了呼吸。
不談準確數(shù)字的時候,我們也可以流暢地表達出測量的長度。把這個切掉一個刀片,她會這么說,然后遞給我一塊2×4的木板。斜切鋸的切口——鋸木頭的時候凹槽的寬度——就是八分之一英寸。半個刀片就是十六分之一英寸,但這是個考驗眼力的活兒,卷尺還是別在褲子上吧。不到半個刀片的意思基本就是要照著切片的厚度來打磨了,也就是用小一點的鋸齒去切木頭。一點點是她最常用的長度。再來一點點,她會這樣說。我通常把這理解為沒到一個刀片的長度,但是比半個刀片要長。如果瑪麗想要讓我切掉一丁點東西的話,她會瞇縫起眼睛,把大拇指和食指比在一起,幾乎透不過來一點光線,然后說,“一毫秒,去掉一毫秒那么長吧。”我喜歡她用時間單位指代距離。一毫秒的意思就是幾乎沒有,因為你沒法看到一秒,或者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
俄羅斯太太帶著兒子走到后門廊查看進度,瑪麗提醒她小心頭頂排水槽那里黃蜂的蜂巢。一連串的斯拉夫語單詞冒了出來,女人趕快把孩子抱到廚房里。
“我們要怎么搞定這里呢?”吃午飯的時候我問瑪麗。
“和平常一樣,一點點來。”
我還是不相信,我都能想象出,晚上動物們會從墻上的洞里鉆進來。
看著瑪麗干活的時候,我試著把學到的東西在大腦的柜子里整理分類,由此獲得了大量優(yōu)越感。走在馬薩諸塞大街上,穿過哈佛廣場,站在雜貨店放麥片的貨架前,我打量著路過的人,會這樣想:我打賭他不知道怎么拆窗戶框;我打賭她不知道廚房和衛(wèi)生間需要用綠色的紙面石膏板,這種石膏板比普通石膏板更重,防潮性能更好。
契訶夫在短篇故事《大學生》里曾寫道,在陰冷的春天傍晚,一個年輕人穿過樹林,他灰心喪氣、消極悲觀。他沉思著:“同樣破了窟窿的草房頂,同樣的愚昧和苦惱,同樣的滿目荒涼、黑暗和抑郁的心情——這一切可怕的東西從前有過,現(xiàn)在還有,以后也會有。因此即便再過一千年,生活也不會變好。想到這些,他都不想回家了。”
他在寡婦母女家門口停下來,在篝火旁取暖。那天是耶穌受難日,他給她們講述《福音書》中的故事,就是彼得背叛耶穌的那一段。老寡婦流下了眼淚;年輕的寡婦看起來像是在“壓制著極大的痛苦”。大學生和她們告別之后,突然想到,如果她們這樣有感觸,“剛才他所講的一千九百年前發(fā)生過的事就跟現(xiàn)在,跟這兩個女人,大概也跟這個荒涼的村子有關系,而且跟他自己,跟一切人都有關系?!彼杏X到無比的快樂。“過去同現(xiàn)在,他暗想,是由連綿不斷、前呼后應的一長串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覺得他剛才似乎看見了這條鏈子的兩頭,只要碰碰這一頭,那一頭就會顫動?!币环N“充滿奧妙和神秘的幸福”浮上心頭。
恐懼并沒有消失,一千年之后仍然會有無知、痛苦和破了窟窿的房頂,但是連接我們的絕望變成了喜悅。我想,那個大學生感覺到的是一種同步的存在感,一種完全的設身處地,可以將自己消融在比自己更為廣大的事物之中。
在某些瞬間,比如用錘子把釘子敲進木頭里的時候,當我的身體和我正在做的工作同步的時候,當我成為手掌,成為錘子手柄,成為肩膀做出的動作,成為手肘的時候,我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這個動作,以及錘子頭和釘子頭之間的聯(lián)系,還有金屬滑進木頭的感覺。我和故事里的大學生一樣,完全處于當下,但也將自己消融在更為廣大的事物之中,消融在錘釘子的歷史之中。
當我專注在動作中的時候,墻壁消失了,所有的分隔和障礙都消失了。回聲響起,巨大的爆炸聲前后回蕩。每一秒鐘,相較曾經(jīng)的自己,我們都有所失去,這和十個世紀之后屋頂依舊漏雨一樣。我們所有人在某個時刻都不宜動手術。當墻壁筑起,我們在空間中簡單地揮動工具,或分享一個故事,就可以和墻后的東西連在一起,這樣的時刻里我們不必面對巨大的冷漠之墻。而我們感受到的,不再是害怕、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反而可能是平靜和喜悅。
并非每次舉起錘子都能感受到這些。一般我能感受到的,只是彎了的釘子和淤青的手指。大部分時間這只是工作而已。一旦時機成熟,這種經(jīng)歷會和我的動作一樣前前后后地敲擊我,而連接我們之間的線也開始閃閃發(fā)光。另一扇門打開了,這扇門在光線幽微的瞬間讓我們通向永恒。
當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或站在售賣麥片的貨架旁,想著因為我知道“兩個立柱中點相距十六英寸”是什么意思,進而覺得自己非同凡響的時候,我應該想到更多東西。事實是,我并沒有比別人知道得更多,只是知道了一些很多人曾經(jīng)知道、現(xiàn)在知道、以后會知道的事情。
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我們在俄羅斯人的家里完成了窗戶框架部分的工作。我們把墻面板重新裝好,補上了漏洞,消滅了蛀蟲。我們密封、修理好了窗戶,拆掉了腐爛的部分,替換成結(jié)實的新木頭。新的窗戶框既結(jié)實又穩(wěn)固,房間的里外又回到了正常的分隔狀態(tài)。這幾乎就是奇跡了,我們真的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完工?,旣愓驹谔葑由?,我站在下面舉起雙手。
“我真的不敢相信!”
瑪麗笑了。
安妮·迪拉德在一首詩中寫道:
紅木,應該是真實地,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而不是沒有紅木。
這聲音在他的腦海中回響
就像銅鑼的聲音一樣……
我知道那種銅鑼的聲響,那天下午我的腦海中也響起了銅鑼聲。這是可能的,這是世界上真實發(fā)生的,這是多么簡單的事情。它算不上什么奇跡,不是嗎?撬開一幢房子,拆掉腐爛的部分,把松木砍成塊,讓墻壁最后重新變得堅固。這件事僅僅關乎知識和工具,這件事每天都會發(fā)生。但事實和真相是,有人做了這件事情,而不是沒做。那里不是一個洞,而是一面墻。迪拉德指出,人們能夠辨識出尋常之物,能夠給予我們周圍那些牢固而普通的事物肯定的、接納的擁抱。“現(xiàn)實的世界環(huán)繞著他的腦海,就像樹木上的年輪一樣?!彼龑懙?。在標記歲月的年輪里,在銅鑼的回聲中,在窗戶的框架里,在每日都能見到的堅不可摧的東西里,我們找到了真實。在愛里,亦是如此。對于所有人類而言,你存在了,而非沒有存在,同時我又找到了你。這就是奇跡,是不是?也許這更接近于一個恩典的時刻,這種覺醒帶著儀式般的重量,把我們和世界連結(jié)在一起。
那天下午我們收拾好面包車,把電鋸、梯子和木材裝好后收工回家。在回家的路上,瑪麗聊到了黃蜂,她說蜜蜂在冬天的時候會在蜂巢中擠成一團、扇動翅膀來取暖。她對我說:“是不是很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