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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早市

美好的小日子(全五冊) 作者:芥川龍之介 等 著


京都早市

柳宗悅

許多舊和服都比新品更堅韌、質(zhì)量更好。直到三十年后的今日我仍在穿,全多虧了那優(yōu)異的質(zhì)量,或者該說是受惠于編織者的用心。

從大正末年到昭和八年,我在京都一共住了九年,如今想來,當(dāng)時應(yīng)該多看看這座舊都及周邊的文化遺產(chǎn)。歷史悠久的神社寺廟就不必說了,周遭村落及老百姓的生活更該好好親近一番。我忽略了這座古都流傳至今的許多手工藝工房,應(yīng)該遍訪它們,仔細欣賞那些技術(shù)工程及完成的作品。京都工藝的種類肯定比我見識過的還要多。而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如今仍在延續(xù),這點沒有其他地方比得上京都。我固然接觸過這些傳統(tǒng),但應(yīng)該更增長見聞才是,如今想來真是惋惜不已。

但我也并非一事無成。住在京都的那段時間,有一項事物令我廢寢忘食、苦心鉆研,那就是早市。在這方面,河井寬次郎是我的前輩。

早市是每個月固定在某些日子某些地點,最晚于清晨六點開張的市場。上從舊衣服下至缺了牙齒的梳子,什么都賣。而且還不止一個地方。弘法市場、天神市場、壇王市場、淡島市場、北濱市場……在不同日期、不同地點皆有早市。若要跑遍所有早市,大大小小加起來,一個月竟得花二十多天,實在驚人。里面規(guī)模最大的是每月二十一日舉辦的弘法市場,也就是東寺市場,遼闊的寺院境內(nèi)堆了滿滿的貨物。與之齊名的是每月二十五日的天神早市,也就是將北野天滿宮境內(nèi)境外都擠得水泄不通的大市集。

這些包羅萬象、無所不賣的早市,對我而言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尤其我第一次得知有這種市場時,大正時期已經(jīng)快結(jié)束了,大家都說好日子不多了。我常在想若大正時期剛開始,甚至更往前追溯至明治時代,貨色不知該有多好。隨著時代愈往后,貨物的質(zhì)量也滑落了,連商人都常對我嘟囔“這年頭已經(jīng)沒什么好東西啰”。實際上確實如此。

但只要肯跑一趟,還是能挖到一兩件寶的。原本這早市會在清晨五點至六點左右,用手推車把貨物運來,但賣雜貨的商家早就在等車了,像樣的貨色都會先被挑走。而六點出門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我每次去,快的話也七八點左右才到。瞄準這市集而來的民眾又多,若天氣好,甚至?xí)D得動彈不得。所以我總是淪為第二手、第三手的買家。

不過幸好雜貨商與我的著眼之處大不相同。所以即便我晚到,還是有遺漏的貨品可以挖掘。在無人注意又低于市價的貨物中,總會有各式各樣的寶貝出現(xiàn)。雖然這兒已不如以前的早市,但若就此放過,它仍是個可惜的獵場。因此只要沒下雨,我還是常跑大市集。

賣家多是老太太,且有一定副業(yè)。市集幾乎都在中午收攤,買家早早便聚集了。我因為常去,最后與老太太們都混熟了,她們還會特地把好貨留給我。

這里我想稍微解釋一下,俗稱的“粗貨”或“糙貨”,其實最早是我從這兒的老太太們口中聽來的詞匯。換言之我所買的貨色,對老太太們而言大部分都是“粗貨”。第一次聽到這個字,我覺得很有趣,與“精品”對照使用,物品的性質(zhì)便明顯區(qū)別出來了,因為這層緣故,我覺得用這個詞很方便?!按帧敝傅淖匀皇潜阋?,適用于民器、雜貨。我應(yīng)該是最先用文字寫這個俗語,來描述其性質(zhì)的人。在大正十五年九月發(fā)行的《越后時代》中,我以《粗貨之美》為題首度寫了篇文章。

不曉得是這個俗稱的語氣夠強,又或者讓人感到新奇,它一傳十,十傳百,隨著一年年過去愈傳愈廣,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人不用,連字典都不得不將其列入其中。印象中最早將它編入辭典的,是新村出博士編纂的《辭苑》。

不過隨著這個詞在社會上普及,它被誤用、被引申到奇怪的意思上,也因為好玩而挪用至各種場合,已與我原本所指的意思相差甚遠了。我的立場因此遭到各式各樣的誤會與曲解,實在為難。后來我反倒覺得應(yīng)該再造一個新字來取代它,以盡量避免使用這個俗稱,最后想出了“民藝”兩字。但因為“粗貨”這個字匯畢竟有它的趣味性在,又有自由樸質(zhì)的特色,若能正當(dāng)使用,應(yīng)該會是個很好的俚語。

題外話,在這個早市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令我驚訝的東西,俗稱“丹波布”,老太太們都簡稱之為“丹波”。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丹波國佐治地區(qū)出產(chǎn)的木棉,在當(dāng)?shù)胤Q為“縞貫”,特色是緯紗中處處織入了未染的白色粗絲。令我訝異的是,那樸質(zhì)的顏色、編織的溫度,以及花紋之美,更不用說手紡的絲線以及草木染的色澤令我多驚艷了。當(dāng)時實在沒有比它更好的布料了,韻味豐富到仿佛是茶師們特地訂制的。第一次見到那塊布,我便大為傾心,每每遇見都要掃購一空。這種丹波布之所以出現(xiàn)在京都的早市,是因為京阪地區(qū)的人們喜愛這種布,會拿它做被套,有時也會制成和服外的棉袍?,F(xiàn)在這種布非常流行,還會以舊衣的形式出現(xiàn)在市場。據(jù)說江戶幕府未期到明治初期,丹波布的編織最為興盛,絲線的質(zhì)感與染工都好得無與倫比,要是這種布的知名度早點傳開來,茶師肯定會高高興興地用它縫制袋子或裝茶具的布包。其中最特別的是為蚊帳織就的款式,這是以用剩的線編成的,離亂的條紋韻味真是美極了。我曾用這種布為好幾幅大津繪裱褙,非常合適。這種布的口碑在我輩之間立刻傳了開來,連賣布的老太太們都為我們特地囤貨。如今丹波布收藏在民藝館中,里頭陳列的全都是當(dāng)時我在早市的戰(zhàn)利品。將來編纂日本棉布史的人,肯定不能忽略這種布的存在及價值。或許哪天它還會被盛贊成新的高級舶來織品呢。

順帶一提,最近丹波國冰上郡佐治一帶的大燈寺等地,正試著復(fù)興這種已經(jīng)荒廢超過半世紀的布,征求紡絲者、染布者、編織者助上一臂之力。

我在這座早市挖到的寶貝不只丹波布,還買了不少我自己想穿的好和服。許多舊和服都比新品更堅韌、質(zhì)量更好。直到三十年后的今日我仍在穿,全多虧了那優(yōu)異的質(zhì)量,或者該說是受惠于編織者的用心。

其實不止這些和服。我還收購了大量的棉麻織物、絲織品。老太太們賣我時,這些布已經(jīng)染上了污漬,帶回家后被妻子嫌太臟,大大數(shù)落了一番,說搞不好是哪個病人用過的。有道理,我也正為那布散發(fā)的臭味而煩惱呢。醫(yī)師吉田璋兄也十分擔(dān)心,強制全體消毒,可喜可賀,這下家庭紛爭總算告一段落了。這些布匹,如今全數(shù)收藏在民藝館中。

早市賣的東西向來無所不包,遠不只布類,還有陶器、漆器、鐵器、木竹工藝品等,好多東西都令我心醉。而且不用說,全都很便宜。我因為這些早市,得以更親近丹波的陶器。有人說跟以前相比,有趣的玩意兒幾乎絕跡了,但我的一顆心還是老系在早市,因為總會有意料之外的寶貝等著我。

這類早市其實很少會出現(xiàn)喊得出名堂的高級品,因此大可不必靠名氣來尋寶。在這種地方,人們更該自由自在地挑選,這是早市最大的魅力。知識在這兒沒什么用處,必須豁出去全憑直覺。一旦直覺啟動,好東西就會自動上門來。

民藝館中擺出的全綠釉、指搔紋大捏缽,也都是在早市挖到的。那天我一直拖到九點才出門。寬敞的境內(nèi)在弘法市集日被貨物堆得寸步難行。那時時間已晚了,許多人正要打道回府,猛然一見,席子上不正有個燦然生輝的大捏缽嗎?只有我為它驚艷。我立刻詢價,才兩塊錢。當(dāng)時是昭和四年,我二話不說立刻買下,請老板用粗繩綁好。

好笑的是,那天有幾千人一大早涌入市集,尤其雜貨商個個虎視眈眈,尋找獵物。但這么大一個缽,如此漂亮罕見的珍寶,卻人人不屑一顧,究竟是為什么呢?而且價格還只值兩塊錢,實在可悲。它被粗魯?shù)厝釉阡佋诘孛娴南由?,我看到覺得糟踐了,立刻飛奔買下。

但這畢竟是個直徑長達兩尺的大捏缽,形狀也不好拿,分量又不輕,帶回家實在費了我不少力氣。加上從東寺到我居住的吉田山,相當(dāng)于從京都的一端到另一頭,帶進電車里體積又太大了,而當(dāng)時出租車還很少見,何況坐回家的車資可比這個缽貴多了?,F(xiàn)在我都還會想起當(dāng)時回到家有多么狼狽。但當(dāng)我將它擺在地板上望著它時,那美又足以令我忘卻疲憊。這種沒有人愿意好好看一眼的捏缽,現(xiàn)存數(shù)目已經(jīng)非常少了,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就我所知只剩下四五個。其中一個是我在鹿兒島找到的,因此民藝館現(xiàn)在有兩個。倉敷民藝館有另一個絕品。

經(jīng)過多方調(diào)查,我得知了這個捏缽產(chǎn)自肥前[1]的國庭木,親自跑一趟它的古窯遺跡后,終于掌握了出處。這應(yīng)該是出自德川中期之手。

我想順便聊聊另一個作品。同樣是大捏缽,在白繪掛的上頭,雄渾的筆跡畫了巨大的松樹。我又額外找到了許多明顯出自同一系統(tǒng),在水甕或酒壺上畫松樹的陶器。第一次見到這個松繪大捏缽,竟然是在信州小諸的雜貨店。沒多久我也找到了水甕,但剛開始還不知道是出自哪個窯。昭和初期,陶瓷史專家所知還很有限,問遍所有人都沒人有頭緒,只說可能是越中瀨戶出產(chǎn)的。

我第一次在《大調(diào)和》雜志上介紹這種大捏缽,是在昭和三年的正月號上,當(dāng)時還不知道出自哪個窯,只大致推出是九州產(chǎn)。因為是民窯,故知名度不高。

昭和三年年中,我得知筑后二川有在做這種缽和甕。我將這份報告寫在《工藝之道》卷頭的插圖解說中。因為這層緣故,人們把這種陶器稱為“二川”。后來隨著九州的古窯遺跡陸續(xù)出土,才知道原來在二川更早之前,弓野一帶也有燒這種陶器,追溯傳統(tǒng)的話還有更古老的,并不只有二川,但二川已是燒這種陶器最后的窯場了。當(dāng)時這種捏缽是家家戶戶的必需品,肥前一帶也有許多人家都燒過。前面所說的庭木,以及小田志等,在廣義上都可以說是同一流派的窯場。

捏缽大多搭配松樹圖,但隨著搜藏品漸多,我發(fā)現(xiàn)古人也曾試著畫梅、竹、蘭、山石等各式花紋。如今我已累積了不少經(jīng)驗與知識,幾乎可以窺探其全貌了,但到達這一階段,一路上卻走得好緩慢。日本的民窯畢竟數(shù)目極多,分布區(qū)域也廣,盛衰亦起起落落,日后還會實際發(fā)現(xiàn)些什么,一切難以預(yù)測。就某種意義上而言,愈是了解這些窯場,愈是無法一口咬定??梢哉f日本的民窯宛如迷宮,教歷史學(xué)家摸不著方向。

題外話,這種早市在東京是找不到的,至少不像京都的規(guī)模那么龐大。市田谷的襤褸市集雖有名,但不一定每個月都舉辦,貨品變化也少。銀座的夜市雖然吸引了不少人潮,但如今也成了絕響。能與京都早市匹敵的,剩下北京的古玩市場、巴黎的跳蚤市場、倫敦的卡利多尼亞市集。這些市場與那些道貌岸然的古董商家都不同,逛起來輕松愉快,挑起貨物又自在,許多東西物超所值,因此挖起寶來樂趣無窮,這是它的一個魅力所在。實際上沒有人能預(yù)測會挖到什么,在這兒眼力就是一切,不會受到其他因素鉗制。這就如同踏入了未知的獵場,是行情之外的世界。這種世界對我這樣的人而言,實在沒有比它更可貴的了。因為那些默默無聞的稀世珍寶,總是悄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注釋】

[1] 肥前:日本古代的會制國之一,俗稱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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