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分

苦口甘口 作者:周作人 著 止庵 校


苦口甘口

平常接到未知的青年友人的來信,說自己愛好文學,想從這方面努力做下去,我看了當然也喜歡,但是要寫回信卻覺得頗難下筆,只好暫時放下,這一擱就會再也找不出來,終于失禮了。為什么呢?這正合于一句普通的成語,叫做“一言難盡”。對于青年之弄文學,假如我是反對的,或者完全贊成的,那么回信就不難寫,只須簡單的一兩句話就夠了。但是我自己是曾經(jīng)弄過一時文學的,怎么能反對人家,若是贊成卻又不盡然,至少也總是很有條件的,說來話長,不能反復的寫了一一寄去??墒抢喜换馗踩思乙膊皇寝k法,雖然因年歲經(jīng)驗的差異,所說的話在青年聽了多是落伍的舊話,在我總是誠意的,說了也已盡了誠意,總勝于不說,聽不聽別無關(guān)系,那是另一問題?,F(xiàn)今在這里總答幾句,希望對于列位或能少供參考之用。

第一件想說的是,不可以文學作職業(yè)。本來在中國夠得上說職業(yè)的,只是農(nóng)工商這幾行,士雖然位居四民之首,為學乃是他的事業(yè),其職業(yè)卻仍舊別有所在,達則為官,現(xiàn)在也還稱公仆,窮則還是躬耕,或隱于市井,織屨賣藝,非工則商耳。若是想以學問文章謀生,唯有給大官富賈去做門客,呼來喝去,與奴仆相去無幾,不唯辱甚,生活亦不安定也。我還記得三十五六年前,大家在東京從章太炎先生聽講小學,章先生常教訓學生們說,將來切不可以所學為謀生之具,學者必須別有職業(yè),藉以糊口,學問事業(yè)乃能獨立,不至因外界的影響而動搖以至墮落。章先生自己是懂得醫(yī)道的,所以他的意思以為學者最好也是看點醫(yī)書,將來便以中醫(yī)為職業(yè),不但與治學不相妨,而且讀書人去學習也很便利容易。章先生的教訓我覺得很對,雖然現(xiàn)今在大學教書已經(jīng)成了一種職業(yè),教學相長,也即是做著自己的事業(yè),與民國以前的情形很有不同了,但是這在文學上卻正可應用,所以引用在這里。中國出版不發(fā)達,沒有作家能夠靠稿費維持生活,文學職業(yè)就壓根兒沒有,此其一。即使可以有此職業(yè)了,而作家須聽出版界的需要,出版界又要看社會的要求,新舊左右,如貓眼睛的轉(zhuǎn)變,亦實將疲于奔命,此其二。因此之故,中國現(xiàn)在有志于文學的最好還是先取票友的態(tài)度,為了興趣而下手,仍當十分的用心用力,但是決心不要下海,要知正式唱戲不是好玩的事也。

第二,弄文學也并不難,卻也很不容易。古人說寫文章的秘訣,是多讀多作?,F(xiàn)在即使說是新文學了,反正道理還是一樣。要成為一個文學家,自然要先有文學而后乃成家,決不會有不寫文學而可稱文學家的,這是一定的事,所以要弄文學的人要緊的是學寫文學作品,多讀多作,此外并無別的方法。簡單的一句話,文學家也是實力要緊,虛聲是沒有用的。我們舉過去的例來說,民六以后新文學運動哄動了一時,胡陳魯劉諸公那時都是無名之士,只是埋頭工作,也不求名聲,也不管利害,每月發(fā)表力作的文章,結(jié)果有了一點成績,后來批評家稱之為如何運動,這在他們當初是未曾預想到的。這時代是早已過去了,這種風氣或者也已改變,但是總值得稱述的,總可以當作文人作家練成之一模范。這有如一隊兵卒,在同一目的下人自為戰(zhàn),經(jīng)了好些苦斗,達成目的之后,肩了步槍回來,衣履破碎,依然是個兵卒,并不是千把總,卻是經(jīng)過戰(zhàn)斗,練成老兵了,隨時能跳起來上前線去。這個比喻不算很好,但意思是正對的,總之文學家所要的是先造成個人,能寫作有思想的文人,別的一切都在其次。可是話又說了回來,多讀多作未必一定成功,這還得嘗試了來看。學畫可以有課程,學滿三四年之后便畢業(yè)了,即使不能算名畫家,也總是畫家之一,學書便不能如此,學文學也正是一樣,不能說何時可以學會,也許半年,也許三年,也許終于不成。這一點要請弄文學的人預先了解,反正是票友,試試來看,唱得好固可喜,不好也就罷了,對于自己看得清,放得下,乃是必要也。

第三,須略了解中國文學的傳統(tǒng)。無論現(xiàn)在文學新到那里去,總之還是用漢字寫的,就這一點便逃不出傳統(tǒng)的圈子。中國人的人生觀也還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立起一條為人生的文學的統(tǒng)系,其間隨時加上些道家思想的分子,正好作為補偏救弊之用,使得調(diào)和漸近自然。因此中國文學的道德氣是正當不過的,問題只是在于這道德觀念的變遷,由人為的階級的而進于自然的相互的關(guān)系,儒道思想之切磋與近代學術(shù)之發(fā)達都是同樣的有力。別國的未必不也是如此,現(xiàn)在只就中國文學來說,這里邊思想的分子很是重要,文學里的東西不外物理人情,假如不是在這里有點理解,下余的只是辭句,雖是寫的華美,有如一套繡花枕頭,外面好看而已。在反對的一方面,還有外國的文藝思想,也要知道大概才好。外國的物事固然不是全好的,例如有人學頹廢派,寫幾句象征派的情詩,自然也可笑,但是有些杰作本是世界的公物,各人有權(quán)利去共享,也有義務去共學的,這在文明國家便應當都有翻譯介紹,與本國的古典著作一同供國民的利用。在中國卻是還未辦到,要學人自己費力去張羅,未免辛苦,不過這辛苦也是值得,雖然書中未必有顏如玉的美人,精神食糧總可得到不少,這于弄文學的人是比女人與酒更會有益的。前一代的老輩假如偷看了外國書來講新文學,卻不肯譯出給大家看,固然是自私的很,但是現(xiàn)今青年講更新的文學,卻只拿幾本漢文的書來看,則不是自私而是自誤了。末了再附贅兩句老婆心的廢話,要讀外國文學須看標準名作,不可好奇立異,自找新著,反而上當,因為外國文學作品的好丑我們不能懂得,正如我們的文學也還是自己知道得清楚,外國文人如羅曼羅蘭亦未必能下判斷也。

以上所說的話未免太冷一點,對于熱心的青年恐怕逆耳,不甚相宜亦未可知。但是這在我是沒法子的事,因為我雖不能反對青年的弄文學,贊成也是附有條件的,上邊說的便是條件之一部分。假如雅片煙可以寓禁于征,那么我的意思或者可以說是寓反對于條件罷。因為青年熱心于文學,而我想勸止至少也是限制他們,這些話當然是不大咽得下去的,題目稱曰苦口,即是這個意義。至于甘口,那恐怕只是題目上的配搭,本文中還未曾說到。據(jù)桂氏《說文解字義證》卷三十,鼷字下所引云:

“《玉篇》,鼷,小鼠也,螫毒,食人及鳥獸皆不痛,今之甘口鼠也?!恫┪镏尽?,鼷,鼠之最小者,或謂之甘鼠,謂其口甘,為其所食者不知覺也。”日本《和漢三才圖會》卷三十九引《本草綱目》鼷鼠條,亦如此說,和名阿末久知禰須美,漢字為甘口鼠,與中國相同。所謂甘口的典故即出于此。這在字面上正好與苦口作一對,但在事實上我只說了苦口便罷,甘口還是“恕不”了吧?;蛘吲碌们嗄陚兊牟桓吲d,在要收場的時候再說幾句,—話雖如此,世間有《文壇登龍術(shù)》一書,可以參考,便講授幾條江湖訣,這也不是難事,不過那就是咬人不痛的把戲,何苦來呢。題目寫作苦口甘口,而本文中只有苦口,甘口則單是提示出來,叫列位自己注意謹防,此乃是新式作文法之一,為鄙人所發(fā)明,近幾年中只曾經(jīng)用過兩次者也。民國癸未二百十日,寫于陰雨中。

夢想之一

鄙人平常寫些小文章,有朋友辦刊物的時候也就常被叫去幫忙,這本來是應該出力的。可是寫文章這件事正如俗語所說是難似易的,寫得出來固然是容容易易,寫不出時卻實在也是煩煩難難?!缎Φ埂分杏幸黄υ捲疲?/p>

“一士人赴試作文,艱于構(gòu)思。其仆往候于試門,見納卷而出者紛紛矣,日且暮,甲仆問乙仆曰,不知作文章一篇約有多少字。乙仆曰,想來不過五六百字。甲仆曰,五六百字難道胸中沒有,到此時尚未出來。乙仆慰之曰,你勿心焦,渠五六百字雖在肚里,只是一時湊不起耳。”這里所說的湊不起實在也不一定是笑話,文字湊不起是其一,意思湊不起是其二。其一對于士人很是一種挖苦,若是其二則普通常常有之,我自己也屢次感到,有交不出卷子之苦。這里又可以分作兩種情形,甲是所寫的文章里的意思本身安排不好,乙是有著種種的意思,而所寫的文章有一種對象或性質(zhì)上的限制,不能安排的恰好。有如我平時隨意寫作,并無一定的對象,只是用心把我想說的意思寫成文字,意思是誠實的,文字也還通達,在我這邊的事就算完了,看的是些男女老幼,或是看了喜歡不喜歡,我都可以不管。若是預定要給老年或是女人看的,那么這就沒有這樣簡單,至少是有了對象的限制,我們總不能說的太是文不對題,雖然也不必要揣摩討好,卻是不能沒有什么顧忌。我常想要修小乘的阿羅漢果并不大難,難的是學大乘菩薩,不但是誓愿眾生無邊度,便是應以長者居士長官婆羅門婦女身得度者即現(xiàn)婦女身而為說法這一節(jié),也就迥不能及,只好心向往之而已。這回寫文章便深感到這種困難,躊躇好久,覺得不能再拖延了,才勉強湊合從平時想過的意思中間挑了一個,略為敷陳,聊以塞責,其不會寫得好那是當然的了。

在不久以前曾寫小文,說起現(xiàn)代中國心理建設很是切要,這有兩個要點,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一是道義之事功化?,F(xiàn)在這里所想說明幾句的就是這第一點。我在《螟蛉與螢火》一文中說過:

“中國人拙于觀察自然,往往喜歡去把他和人事連接在一起。最顯著的例,第一是儒教化,如烏反哺,羔羊跪乳,或梟食母,都一一加以倫理的附會。第二是道教化,如桑蟲化為果蠃,腐草化為螢,這恰似仙人變形,與六道輪回又自不同?!闭f起來真是奇怪,中國人似乎對于自然沒有什么興趣,近日聽幾位有經(jīng)驗的中學國文教員說,青年學生對于這類教材不感趣味,這無疑的是的確的事實,雖然不能明白其原因何在。我個人卻很看重所謂自然研究,覺得不但這本身的事情很有意思,而且動植物的生活狀態(tài)也就是人生的基本,關(guān)于這方面有了充分的常識,則對于人生的意義與其途徑自能更明確的了解認識。平常我很不滿意于從來的學者與思想家,因為他們于此太是怠惰了,若是現(xiàn)代人尤其是青年,當然責望要更為深切一點。我只看見孫仲容先生,在《籀庼述林》的一篇《與友人論動物學書》中,有好些很是明達的話,如云:

“動物之學為博物之一科,中國古無傳書?!稜栄拧废x魚鳥獸畜五篇唯釋名物,罕詳體性?!睹姟贰蛾懯琛分荚谠b經(jīng),遺略實眾。陸佃鄭樵之倫,摭拾浮淺,同諸自鄶?!凉砒B獸蟲魚種類今既多絕滅,古籍所紀尤疏略,非徒《山海經(jīng)》《周書·王會》所說珍禽異獸荒遠難信,即《爾雅》所云比肩民比翼鳥之等咸不為典要,而《詩》《禮》所云螟蛉果蠃,腐草為螢,以逮鷹鳩爵蛤之變化,稽核物性亦殊為疏闊?!駝游飳W書說諸蟲獸,有足者無多少皆以偶數(shù),絕無三足者,《爾雅》有鱉三足能,龜三足賁,殆皆傳之失實矣?!型了鶄髟讫堬L虎休征瑞應,則揆之科學萬不能通,今日物理既大明,固不必曲徇古人耳?!边@里假如當作現(xiàn)代的常識看去,那原是極普通的當然的話,但孫先生如健在該是九十七歲了,卻能如此說,正是極可佩服的事?,F(xiàn)今已是民國甲申,民國的青年比孫先生至少要更年輕六十年以上,大部分也都經(jīng)過高小初中出來,希望關(guān)于博物或生物也有他那樣的知識,完全理解上邊所引的話,那么這便已有了五分光,因為既不相信腐草為螢那一類疏闊的傳說,也就同樣的可以明了,羔羊非跪下不能飲乳,(羊是否以跪為敬,自是別一問題,)烏鴉無家庭,無從反哺,凡自然界之教訓化的故事其原意雖亦可體諒,但其并非事實也明白的可以知道了。我說五分光,因為還有五分,這便是反面的一節(jié),即是上文所提的倫理之自然化也。

我很喜歡《孟子》里的一句話,即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這一句話向來也為道學家們所傳道,可是解說截不相同。他們以為人禽之辨只在一點兒上,但是二者之間距離極遠,人若逾此一線墮入禽界,有如從三十三天落到十八層地獄,這遠才真叫得是遠。我也承認人禽之辨只在一點兒上,不過二者之間距離卻很近,仿佛是窗戶里外只隔著一張紙,實在乃是近似遠也。我最喜歡焦理堂先生的一節(jié),屢經(jīng)引用,其文云: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蔽以右哉f明云:

“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只要能生存便不顧手段,只要自己能生存,便不惜危害別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能達到目的,須與別個聯(lián)絡,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隨后又感到別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后者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的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蓋即此也?!边@人類的生存的道德之基本在中國即謂之仁,己之外有人,己亦在人中,儒與墨的思想差不多就包含在這里,平易健全,為其最大特色,雖云人類所獨有,而實未嘗與生物的意志斷離,卻正是其崇高的生長,有如荷花從蓮根出,透過水面的一線,開出美麗的花,古人稱其出淤泥而不染,殆是最好的贊語也。

人類的生存的道德既然本是生物本能的崇高化或美化,我們當然不能再退縮回去,復歸于禽道,但是同樣的我們也須留意,不可太爬高走遠,以至與自然違反。古人雖然直覺的建立了這些健全的生存的道德,但因當時社會與時代的限制,后人的誤解與利用種種原因,無意或有意的發(fā)生變化,與現(xiàn)代多有齟齬的地方,這樣便會對于社會不但無益且將有害。比較籠統(tǒng)的說一句,大概其緣因出于與自然多有違反之故。人類擯絕強食弱肉,雌雄雜居之類的禽道,固是絕好的事,但以前憑了君父之名也做出好些壞事,如宗教戰(zhàn)爭,思想文字獄,人身賣買,宰白鴨與賣淫等,也都是生物界所未有的,可以說是落到禽道以下去了。我們沒有力量來改正道德,可是不可沒有正當?shù)恼J識與判斷,我們應當根據(jù)了生物學人類學與文化史的知識,對于這類事情隨時加以檢討,務要使得我們道德的理論與實際都保持水線上的位置,既不可不及,也不可過而反于自然,以致再落到淤泥下去。這種運動不是短時期與少數(shù)人可以做得成的,何況現(xiàn)在又在亂世,但是俗語說得好,人落在水里的時候第一是救出自己要緊,現(xiàn)在的中國人特別是青年最要緊的也是第一救出自己來,得救的人多起來了,隨后就有救別人的可能。這是我現(xiàn)今僅存的一點夢想,至今還亂寫文章,也即是為此夢想所?;笠?。民國甲申立春節(jié)。

文藝復興之夢

文藝復興是一件好事情。近來時常有人提起中國的文藝復興,我們聽了自然是無不喜歡的,但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卻又一時說不清楚,大概各人心里只有一個漠然的希望,但愿中國的文藝能夠復興而已。不過文藝復興是一句成語,我們說到他便自然有些聯(lián)想,雖然不免近于迂闊,這里且來簡單的考慮一下。

文藝復興的出典,可以不必多說,這是出于歐洲的中古時代?;\統(tǒng)點說來,大抵可以算作十四世紀中至十六世紀末,在中國歷史上或者可云始于馬可波羅之西返,訖于利瑪竇之東來罷。這時候歐洲各民族正在各自發(fā)展,實力逐漸充實,外面受了古典文化的影響,遂勃然興起,在學術(shù)文藝各方面都有進展,此以歐洲的整個文化言故謂之“再生”,若在各民族實乃是一種新生也。中國沿用日本的新名詞,稱這時期為文藝復興,其實在文學藝術(shù)之外還有許多別的成就,所以這同時也是學問振興,也是宗教改革的時代。內(nèi)在的精力與外來的影響都是整個的,所以其結(jié)果也是平勻發(fā)展,不會枝枝節(jié)節(jié)偏于局部的。我們一時來不及嚴密的去查書本,只就平常顯著在人耳目間的姓氏來說,有如美術(shù)方面的達文西,密凱蘭及羅,文學方面的但丁,薄伽喬,拉勃來,西萬提司,沙士比亞,思想方面的厄拉思穆斯,培根,蒙田,宗教方面的路德,各方面都有人,而且又是巨人,都有不朽的業(yè)績。以后各時代的學問藝術(shù)也均自有其特色,但是在人與事業(yè)的重與大與深與厚上面,是再也沒有可以和這相比的了。這樣的一種整個的復興的確值得景仰與羨慕,希望自己的國里也有這么一回幸運的事,即使顯然有點近于夢想,我也總是舉起兩手贊成,而且衷心愿望的。

關(guān)于歐洲的文藝復興還有可以注意的一點,便是他的內(nèi)外兩重的原因。內(nèi)的是民族自有的力量,在封建制度與舊教的統(tǒng)治下自然養(yǎng)成一種文化上的傳統(tǒng),這里固然有好的一部分,后來就成為國民精神的基本,卻也有壞的一部分,逐漸在釀成自然的反動。外不必說那是外來的影響,這引動內(nèi)面的力量,使之發(fā)生動作,因其力之大小而得成就,如佛經(jīng)所云,隨其福行,各得道跡,我們讀史于此可以獲得很大的教訓。西羅馬亡后,歐洲各民族開始建國,自立基礎(chǔ),及東羅馬亡,學者多亡命歐陸,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化亦隨以流入,造成人文主義的思潮,在歷史上的結(jié)果便是那偉大的文藝復興。當時義大利因承受羅馬的傳統(tǒng),其發(fā)動為最早,若是影響西歐全部,成為顯明的文化運動,那已在君士但丁堡陷落之后,蓋在十五世紀中葉矣。各民族的精力為所固有,唯思想上所有者,在封建制度則為君,在舊教則為神耳,得古希臘人之人間本位思想而發(fā)生變化,近代文明也可以說由此發(fā)軔。希臘羅馬的文化已古老矣,唯其法力卻仍復極大,當時古典之研究與傳播雖或似有閑的工作,而其影響效力乃有如此者,此看似奇怪,實在則亦并不奇也。古典文書之流通最初只是傳抄,及古登堡造活字板,傳播更為容易,中國在這里也總算略有資助,雖然出于間接,總之是有了關(guān)系,及利瑪竇南懷仁輩東來,也帶來了好些還禮,凡中國最早所接受到的泰西文物,無論是形而上下,那時從義大利日耳曼拿來的東西,殆無一不是文藝復興之所賜也。

以上所說,并不曾考查文書,只憑記得的事情胡亂談一起,謬誤恐所不免,但大抵也就是那么情形罷。我們再回過來看本國的文藝復興問題,是怎么樣呢?古今中外的情形不同,我們固然也不好太拘執(zhí)的來比較,不過大體上說總是可以的,譬如說,文藝復興應是整個而不是局部的。照這樣看去,日本的明治時代可以夠得上這樣說,雖然當時并未標榜文藝復興的名稱,只把他作為維新運動之文化方面的成就而已。這個看法實在是很對的,因為明治文學的發(fā)達并不是單獨的一件事,那時候在藝術(shù),文史,理論的與應用的科學,以至法政軍事各方面,同樣的有極大的進展,事實與理論正是相合。中國近年的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有了做起講之意,卻是不曾做得完篇,其原因便是這運動偏于局部,只有若干文人出來嚷嚷,別的各方面沒有什么動靜,完全是孤立偏枯的狀態(tài),即使不轉(zhuǎn)入政治或社會運動方面去,也是難得希望充分發(fā)達成功的。后來的事情怎么樣?這恐怕是一代不如一代,中日事變前十年間的成績大家多還記得,可以不必贅說。中國現(xiàn)在正是受難時期,古人云多難興邦,大家的確不可沒有這樣一個大誓愿,在自定的范圍內(nèi)盡年壽為國家盡力,但這只是盡其在我,要想大事成就還須得有各方面的合作,若是偏信自己的事業(yè)與力量最勝,可以集事,此種大志固亦可嘉,唯在事實上卻總是徒然也。

根據(jù)歐洲中世紀的前例,在固有的政教的傳統(tǒng)上,加上外來的文化的影響,發(fā)生變化,結(jié)果成為文藝復興這段光榮的歷史。中國如有文藝復興發(fā)生,原因大概也應當如此。不過這里有一件很不相同的事,歐洲那時外來的影響是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化,古時雖是某一民族的產(chǎn)物,其時卻早已過去,現(xiàn)今成為國際公產(chǎn),換句話說便是沒有國旗在背后的,而在現(xiàn)代中國則此影響悉來自強鄰列國,雖然文化侵略未必盡真,總之此種文化帶有國旗的影子,乃是事實。接受這些影響,要能消化吸收,又不留有反應與副作用,這比接受古典文化其事更難,此其一。希臘思想以人間本位為主,雖學術(shù)藝文方面雜多,而根本則無殊異,以此與中古為君為神的思想相對,予以調(diào)劑,可以得到好結(jié)果,現(xiàn)代則在外國也是混亂時期,思想復雜,各走極端,欲加采擇,苦于無所適從,此其二。民初新文化運動中間,曾揭出民主與科學兩大目標,但不久展轉(zhuǎn)變化,即當初發(fā)言人亦改口矣,此可為一例。國民傳統(tǒng)率以性情為本,力至強大,中國科舉制度與歐洲文藝復興同時開始,于今已有五百余年,以八股式的文章為手段,以做官為目的,奕世相承,由來久矣。用了這種熟練的技巧,應付新來的事物,亦復綽有余裕,于是所謂洋八股者立即發(fā)生,即有極好的新思想,也遂由甜俗而終于腐化,此又一厄也。拉雜說到這里,似乎都是些消極話,卻并非作者本意,這原來有如治病,說體質(zhì)何處虧損,病證如何情形,明白之后才能下藥,現(xiàn)在也就是這個意思,如或病重藥輕,能否立見功效,那自然又是別一回事,不能并作一談者也。

我們希望中國文藝復興是整個的,就是在學術(shù)文藝各方面都有發(fā)展,成為一個分工合作,殊途同歸的大運動。弄文筆的自然只能在文藝方面盡力,但假如別的方面全然沉寂,則勢孤力薄,也難以存立。文人固然不能去奔走呼號,求各方的興起援助,亦不可以孤獨自餒,但須得有此覺悟,我輩之力盡于此,成固可喜,敗亦無悔,唯總不可以為文藝復興只是幾篇詩文的事,旦夕可成名耳。本國固有的傳統(tǒng)固不易于變動,但顯明的缺點亦不可不力求克服,如八股式文的作法與應舉的心理,在文人胸中尤多存留的可能,此所應注意者一。對于外國文化的影響,應溯流尋源,不僅以現(xiàn)代為足,直尋求其古典的根源而接受之,又不僅以一國為足,多學習數(shù)種外國語,適宜的加以采擇,務深務廣,依存之弊自可去矣,此所應注意的二。民國初年的新文化運動,參加者未嘗無相當?shù)恼\意,然終于一現(xiàn)而罷,其失敗之跡可為鑒戒,深望以后能更注意,即或未能大成,其希望自必更大矣。中國文藝復興,此名稱極佳,吾輩固無日不在夢想中,雖曰立春之后夢無憑據(jù),唯愿得好夢,不肯放棄,固亦人情之常,不足怪者也。三十三年二月二十九日,北京。

論小說教育

吳漁川口述的《庚子西狩叢談》五卷,以前曾經(jīng)閱過,近日得上海新翻印本,寒夜聽窗外風聲,重讀一遍,多所感觸。關(guān)于庚子資料,龍顧山人《庚子詩鑒》所集已多,唯吳君所述者系其親歷,自別有親切有味之處,但是不佞特別有感者,卻在于筆述者甓園居士之論斷。居士總論拳亂之根本癥結(jié),不外二端,一則民智之過陋,一則生計之窳薄,易言之即是愚與貧耳。其論民智之過陋云:

“北方人民簡單樸質(zhì),向乏普通教育,耳目濡染,只有小說與戲劇之兩種觀感,戲劇仍本于小說,即謂之小說教育可也。小說中之有勢力者無過于兩大派,一為《封神》《西游》,侈仙道鬼神之魔法,一為《水滸》《俠義》,狀英雄草澤之強梁,由此兩派思想渾合制造,乃適為構(gòu)成義和拳之原質(zhì)。故各種教術(shù)之統(tǒng)系于北方為獨盛,自義和團而上溯之,若白蓮天方八卦等教,皆不出于直魯晉豫各境。據(jù)前清嘉慶年間那彥成疏中所述教匪源流,蓋亡慮數(shù)十百種,深根固蒂,滋蔓已遍于大河南北,名目雖異,實皆與拳教同一印版,被之者普,而入之者深,雖以前清之歷次鏟刈,而根本固不能拔也?!焙竺嬲摪伪救粗?,以為應從改革民眾社會著手,也分為二端,一則注重于普通教育,一則注重于普通生業(yè)。其論普通教育云:

“改良小說,改良戲劇,組織鄉(xiāng)約里社,實行宣講,以種種方法,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逐漸接近,以相當之知識,遞相輸灌,使多數(shù)民眾略明世界大勢與人類生存之正理,勿侈言學校普及,炫難得之遠功,而忽可能之近效,則事半而功自倍?!闭撋嬤@一方面本來也頗有精義,現(xiàn)在只抄取關(guān)于民智這一部分,其脈案其方劑都很得要領(lǐng),殊不易得。特別是注重社會教育,欲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逐漸接近,又使多數(shù)民眾略明世界大勢與人類生存之正理,這兩點很是切要,自有特殊的見識,非一般知識階級所及。劉君說這話的時候是在民國十六年,現(xiàn)在又已過了十六年的光陰,重復聽到,還覺得極有意義,但中國國內(nèi)情形之無甚進步,也即此可見了。

下級社會與中上級游離,固然是不好的事,但是中國的現(xiàn)象,又顯得中上級社會的見識漸與下級接近,其重大性也極值得考慮。大家知道,庚子事變的遠因在于中國民智之過陋與生計之窳薄,其近因在于外國教士之跋扈,政府諸要人之荒謬,這末一件事易言之即是官與拳匪同是一般見識。剛毅奏稱董福祥是臣的王天霸,此軼事已膾炙人口,證明他的知識不出戲劇小說,此外袒拳諸臣工既已明見處分,其荒謬是無可疑的了。但是舉朝袞袞諸公,幸免于拳案的懲戒者,不知其中究有若干人,不信奉關(guān)圣帝君與文昌帝君的?關(guān)圣原來也是拳匪所奉,即信仰文昌帝君,此又與鴻鈞老祖有何區(qū)別?小說教育,可以說是中國的國民教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此為本,這里已經(jīng)分不出什么上下或天澤之辨了。翁方綱在《陶廬雜錄》序中云:

“梧門蒙古世家,原名運昌,以與關(guān)帝號音相近,詔改法式善?!标P(guān)帝號者何?云長也。這與運昌二音平仄陰陽均不一致,卻奉詔避諱更名。詔者何?乾隆皇帝之命令也。據(jù)說戲子唱三國的戲,扮關(guān)羽的報名必曰,吾乃關(guān)公是也。這樣便兩極端碰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圈子了。中國人心中有兩個圣賢英雄,曰關(guān)羽岳飛,有兩個奸臣惡人,日曹操秦檜。這是從那里來的?大家知道這出于兩部書,一曰“三國演義”,一曰“說岳全傳”,其支流則有說書與演戲,使之漸益普及與深入。士大夫如讀宋朝史書以至野史雜記,有感于靖康之際,慷慨奮發(fā),痛三字獄之冤,大罵秦檜,此猶是人情之常,若閱陳壽《三國志》關(guān)羽傳,乃極致傾倒,則為無理矣。今既輕信小說,關(guān)岳并尊,又接受萬歷時之亂命,稱關(guān)羽為伏魔大帝,種種神怪之說益多,悉見于文人之記載,由上及下,變本加厲,士子供關(guān)帝像誦《明圣經(jīng)》,而老百姓乃練拳舞刀,關(guān)圣附身矣。故小說教育殆已遍及于中國上下,而士大夫?qū)崬橹祝m時至今日,政體變革,新式教育已實行四十年之久,此種情形大旨仍無異于昔日也。本來小說非不可讀,且并非不可用之于教育,只要用得其道,簡單的說就是當作小說去看。藝術(shù)據(jù)說原從宗教出來,宗教極是嚴肅的東西,但是一步退后,不加入巡行禮贊的行列里,保持著一點距離,立著觀看,即是由宗教的體驗出而入于藝術(shù)的賞玩了。俗語云,只看見和尚吃饅頭,弗看見和尚受戒。受戒與吃饅頭,在和尚雖是苦樂不同,有義務與權(quán)利之別,但都是正經(jīng)事,唯在家人旁立負手而觀之,或有興趣與才能,作為略畫,則漸移而為藝術(shù),蓋其苦樂之情固尚存在,而中有距離,非如身受者之切迫而無回旋之余地也?!度龂贰墩f岳》本是演義,《封神》《水滸》更是假作故事,都很明了,不必多說,即是古代神話,如希伯來希臘所有者,最初實是教典史書,人民所共信守,但是時代轉(zhuǎn)移,也就被視為文藝作品,其影響及于后世文學美術(shù)者極大,如宙斯大神今固已非復君臨阿林坡斯山上之帝君,然其威嚴的像與故事則仍儼然存在也。中國的讀書人不知怎的把許多事都弄顛倒了,史書只當作寫史論的題目資料,拿來一段千數(shù)年前的往事,也不細問前因后果,但依據(jù)正名之說,加以褒貶,如念符咒,以為有益于人心世道,而演義說部則視若正史,大是奇事。一般士人能作詩文,談性理,似非民眾所能企及,但除此而外,其思想感情殆無甚大差異。史傳中朱溫之惡甚于曹操,張弘范吳三桂輩之惡甚于秦檜,老百姓不讀史,只聽演義,故不知曹秦之外尚有朱張吳等,士人讀史而亦只信演義,故知有朱張吳而亦仍只恨曹秦,其見識結(jié)果與老百姓一樣,但白多讀了許多書而已。照這樣情形看來,最先應做的乃是把中上級的知識提高,隨后再使下級社會與中上級接近,減去小說教育之勢力,民智庶幾可以上進。至其方法,不過在于使士大夫知道正當讀書之法,即是史當作史讀,小說當作小說看而已,別無其他巧妙,所難者只是千年舊習不易猝改,又學徒眾多,缺少良塾師忍坐冷板凳而為之指教耳。

總而言之,中國現(xiàn)今本來還是革命尚未成功,思想界也依然還是舊秩序,那是當然的事。要打破這個渾沌情形,靠外來思想的新勢力是不行的,一則傳統(tǒng)與現(xiàn)狀各異,不能適合,二則喧賓奪主,反動必多,所以可能的方法還是自發(fā)的修正與整理。我想思想革命有這兩要點,至少要能做到,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一是道誼之事功化。中國儒家重倫理,此原是很好的事,然持之太過,以至小羊老鴉皆明禮教,其意雖佳,事乃近誣,可謂自然之倫理化,今宜通物理,順人情,本天地生物之心,推知人類生存之道,自更堅定足據(jù),平實可行。次則儒者常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語固亦甚佳,但個人可以用作修身之準則,若對于家國人民,必須將道誼見諸事功,始能及物,乃為不負,否則空言無補,等于清談也。上述兩點原來也頗平凡,看去別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可是我覺得極是切要,可是也非常難辦,比兩極端的主張為尤甚,蓋中庸的做法在舊的嫌過激,新的又嫌保守,大抵兩不討好也。此事還是著重在知識階級,須是中學教得好,普通學科皆能活用,常識即已完具,再予以讀書之指導,對于古今傳承的話知所取舍,便可算成功了。中堅層既已造成,再加推廣當不甚難,甓園居士的理想乃可實現(xiàn),否則騎瞎馬者還是盲人,與庚子前后情形無大差異,民智與民生之改進仍無希望。我時時想起明季的李卓吾,他的行為不免稍有怪僻處,但其見識思想多極明白通達,甚不易得,而一直為世人所惡,視若二毛子,無非因有帶有思想革命之傾向耳,由是可知此種運動以至提倡實大不易,我輩現(xiàn)今得以略略談談者,實在乃民國之賜,正不可不知感激者也。民國癸未十二月大雪節(jié)。

女子與讀書

十一月間凌女士來訪,接到佐藤女史的信,叫我給雜志寫文章。我很想幫忙,可是很有點兒為難。這并不是因為沒有閑暇,大抵費一兩天的工夫?qū)懫∥?,也還有這機會。所說的困難乃是缺乏好的題材,因為一種雜志假如是特殊性質(zhì),或讀者限于某范圍內(nèi)的,那么這文章也就不大好寫,至少為了受這性質(zhì)與范圍的拘束,不能夠隨意的要說什么就說什么。為了這個緣故,一連耽擱了兩個月,不曾寫得出一點東西來。近日忽然想到,略為介紹日本現(xiàn)代女作家的文章吧。這題目倒是恰好,可是怎么辦才好呢?我在日本留學還是在明治時代,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因此我所知道的日本文學也以那時代為主,后來的事情就比較很是隔膜,要問現(xiàn)今的女作家誰最有名,我都回答不過來,此其一。正式的講介紹,自以評論為重要,這個固然不敢下筆,就是說翻譯,也是極不容易,莫說詩歌,即小說也是如此,此其二。這樣的一歸結(jié)起來,那么可說的自然就限于明治末期,文學的種類也只是散文中的感想文與隨筆而已。

明治四十年前后是日本新文學很發(fā)達的時期,我們所注意的女作家有好幾個。佐藤俊子女史的小說《她的生活》還是記得,在二十年前我們編譯《現(xiàn)代日本小說集》的時候,序文中說及原來擬定而未及翻譯的幾家,即有佐藤女史在內(nèi),可是后來第二集不曾著手,所以終于沒有譯出。此外還有一位是森茂子夫人,筆名寫作森茂女,在雜志《昴》的上邊發(fā)表小說《狂花》等數(shù)篇,后來印成單行本,就以此為書名。本來女小說家也并不少,但是她們所寫的女人多不免以男子的理想為標準,或是賢媛,或是蕩婦,都合于男子所定的疇范,但總之不是女子的天然本色。我讀中國閨秀的詩文集,往往有此種感覺,假如有美這也是象牙美人之美罷了。上邊所說的兩位所寫的卻不是這種意味的小說,即使不能說達于理想之域,總之是女性自身的話,有許多是非女人不能知不能言的,這一點乃是極可珍重的事??墒切≌f翻譯很不容易,既如上述,那么這也只好擱下,等候?qū)磉m任的人來做。與謝野晶子夫人本是歌人,卻也多寫批評感想的文章,歌集不敢以不知為知,只買得《晶子歌話》與《歌之作法》兩種,感想文集有十四冊,則差不多都陸續(xù)得到了。其第一冊書名“從角落里”,系明治四十四年出版,即是辛亥那一年,已是三十二年前事了,現(xiàn)在拿出來一看,仍舊覺得很可佩服,其見識深遠非常人所能及。與謝野夫人的第五冊感想集名曰“愛與理性及勇氣”,這可以代表感想全部的內(nèi)容,實在是最適切的評語。我在民國六年譯過一篇論貞操的文章,登在《新青年》上,至今重閱這最早的感想集,里邊好議論還是不少,但是要想整篇的翻譯,卻又一時不易做到。譯者的懶是一個原因,其次是文章是舊了而意思可以仍新,有時候歷時愈久而新的意味增加,因此也就是不合時式。余下來可做的事,是找一篇平常點的文章,摘要敘述,以見一斑。原來這一冊《從角落里》的感想集里列著二十題目,唯末尾的“雜記帳”一目實在乃是總名,收容長短文章甚多,占全書分量之半,約有三百余頁。其中有一短篇,是勸人讀書的,現(xiàn)在便介紹過來,也說不清是抄是譯了。

“對于現(xiàn)今在家庭里的青年女性有一件希望的事,便是為得將來可以做得丈夫的伴侶,做得兒女的教師,又使得自己的心賢明聰慧,溫雅開闊,在短的一生里享受長的精神上的快樂起見,每日至少要有一小時,就是在晚上把睡眠時間減省下來也好,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外國的女人就是在火車里也不放下書籍,日本則平安朝以后的女人大抵不愛讀書,雖然男子也是一樣。近時年青的女子在結(jié)婚以前還在讀書,及至做了家庭里的人,便是心愛的小說也再不拿起來了。說是家庭的事務煩忙么,其實說廢話所耗費的時間著實不少?;蛘咭驗槁殬I(yè)關(guān)系,全無余暇的人也會有的,但是只要用心,在一星期中省出一兩小時的讀書時間并非不可能。故樋口一葉女史在家中做著副業(yè),供給一家數(shù)口,卻也能夠那么樣的著作和讀書。

關(guān)于所讀書籍的種類,最好還是多取硬性的書物。哲學,心理學,歷史,動植物學,這些書可以補這方面所缺的智識,養(yǎng)成細密的觀察與精確的判斷力,于今后的婦人均為必要。哲學書可以先讀三宅博士著的《宇宙》,心理學有元良博士的講義,自然科學則丘博士著《進化論講話》與《物種由來》,石川博士的《動物學講話》,日本歷史有久米博士的《古代史》等,頂好不要讀斷片的東西,只取有信用的專門家所寫的整冊大著,孜孜矻矻的看下去,養(yǎng)成這種習慣最為要緊。古典書中也可以從《古事記》那里起,順著時代去讀歷史及文學的書,漢文所寫的似乎有點不容易讀,可是只要字面看慣了,自然意味也會懂得,譬如《莊子》,《論語》,唐宋的詩集,或是佛教的書,找人指教了讀下去也很有意味。像我這樣關(guān)于漢文或國文一行半句都沒有跟人學過,可是在母家的時候偷了店務的余閑,獨自學讀,實行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的辦法,也漸漸的懂得意義了。

我勸大家讀硬性的書,不大勸人讀軟性的文學書的緣故,便是因為先從文學讀起,則硬性的書便將覺得難讀,不大喜歡,不容易理解了。假如一面讀著可以磨煉理性,養(yǎng)成深銳的判斷力的書籍,再去讀軟性的文學書,就會覺得普通甜俗的小說有點兒無聊,讀不下去了,因此對于有高尚趣味的文學書加以注意,自能養(yǎng)成溫雅的情緒。本來女人容易為低級的感情所支配,輕易的流淚,或無謂的生氣,現(xiàn)在憑了硬性的學問,使得理性明確,自不至為卑近的感情所動,又因了高尚的藝術(shù),使得感情清新,于是各人的心始能調(diào)整,得到文明婦人的資格,對于夫可為賢妻,對于子可為賢母,在社交界可為男子的好伴侶。大家都以此種抱負,各自努力去養(yǎng)成讀書的習慣罷。即使沒有這些大抱負,兒女們不久將進學校了,大家不可使兒童單只依賴學校的教育,須得使他們覺得父母所知道的事比學校教育更為廣大,對于家庭的教育信用而且尊敬才好,因此磨煉自己,可以成為兒童們的學問的顧問,正是必要。假如真是深愛兒童,父母先自成為賢明,再將兒童養(yǎng)育成賢明的人,那是很切緊的事吧。”

以上的話雖是三十多年前所說,但是我覺得在現(xiàn)今還是都很對,所以抄了出來,以供現(xiàn)代中國諸位女士們的參考。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燈下讀書論

以前所做的打油詩里邊,有這樣的兩首是說讀書的,今并錄于后。其辭曰,

飲酒損神茶損氣,讀書應是最相宜,

圣賢已死言空在,手把遺編未忍披。

未必花錢逾黑飯,依然有味是青燈,

偶逢一冊長恩閣,把卷沉吟過二更。

這是打油詩,本來嚴格的計較不得。我曾說以看書代吸紙煙,那原是事實,至于茶與酒也還是使用,并未真正戒除。書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貴,但比起土膏來當然還便宜得不少。這里稍有問題的,只是青燈之味到底是怎么樣。古人詩云,青燈有味似兒時。出典是在這里了,但青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同類的字句有紅燈,不過那是說紅紗燈之流,是用紅東西糊的燈,點起火來整個是紅色的,青燈則并不如此,普通的說法總是指那燈火的光。蘇東坡曾云,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于此間,得少佳趣。這樣情景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大抵這燈當是讀書燈,用清油注瓦盞中令滿,燈芯作炷,點之光甚清寒,有青熒之意,宜于讀書,消遣世慮,其次是說鬼,鬼來則燈光綠,亦甚相近也。若蠟燭的火便不相宜,又燈火亦不宜有蔽障,光須裸露,相傳東坡夜讀佛書,燈花落書上燒卻一僧字,可知古來本亦如是也。至于用的是什么油,大概也很有關(guān)系,平常多用香油即菜子油,如用別的植物油則光色亦當有殊異,不過這些迂論現(xiàn)在也可以不必多談了。總之這青燈的趣味在我們曾在菜油燈下看過書的人是頗能了解的,現(xiàn)今改用了電燈,自然便利得多了,可是這味道卻全不相同,雖然也可以裝上青藍的磁罩,使燈光變成青色,結(jié)果總不是一樣。所以青燈這字面在現(xiàn)代的詞章里,無論是真詩或是諧詩,都要打個折扣,減去幾分顏色,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好在我這里只是要說明燈右觀書的趣味,那些小問題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無妨暫且按下不表。

圣賢的遺編自然以孔孟的書為代表,在這上邊或者可以加上老莊吧。長恩閣是大興傅節(jié)子的書齋名,他的藏書散出,我也收得了幾本,這原是很平常的事,不值得怎么吹噓,不過這里有一點特點理由,我有的一種是兩小冊抄本,題曰“明季雜志”。傅氏很留心明末史事,看《華延年室題跋》兩卷中所記,多是這一類書,可以知道,今此冊只是隨手抄錄,并未成書,沒有多大價值,但是我看了頗有所感。明季的事去今已三百年,并雅片洪楊義和團諸事變觀之,我輩即使不是能懼思之人,亦自不免沉吟,初雖把卷終亦掩卷,所謂過二更者乃是詩文裝點語耳。那兩首詩說的都是關(guān)于讀書的事,雖然不是鼓吹讀書樂,也總覺得消遣世慮大概以讀書為最適宜,可是結(jié)果還是不大好,大有越讀越懊惱之概。蓋據(jù)我多年雜覽的經(jīng)驗,從書里看出來的結(jié)論只是這兩句話,好思想寫在書本上,一點兒都未實現(xiàn)過,壞事情在人世間全已做了,書本上記著一小部分。昔者印度賢人不惜種種布施,求得半偈,今我因此而成二偈,則所得不已多乎,至于意思或近于負的方面,既是從真實出來,亦自有理存乎其中,或當再作計較罷。

圣賢教訓之無用無力,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古今中外無不如此。英國陀生在講希臘的古代宗教與現(xiàn)代民俗的書中曾這樣的說過:

“希臘國民看到許多哲學者的升降,但總是只抓住他們世襲的宗教。柏拉圖與亞利士多德,什諾與伊壁鳩魯?shù)膶W說,在希臘人民上面,正如沒有這一回事一般。但是荷馬與以前時代的多神教卻是活著?!彼官e塞在寄給友人的信札里,也說到現(xiàn)代歐洲的情狀:

“在宣傳了愛之宗教將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還是很占勢力。歐洲住著二萬萬的外道,假裝著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們照著他們的教旨行事,反要被他們所辱罵?!鄙线吽f是關(guān)于希臘哲學家與基督教的,都是人家的事,若是講到孔孟與老莊,以至佛教,其實也正是一樣。在二十年以前寫過一篇小文,對于教訓之無用深致感慨,末后這樣的解說道:

“這實在都是真的。希臘有過梭格拉底,印度有過釋迦牟尼,中國有過孔子老子,他們都被尊崇為圣人,但是在現(xiàn)今的本國人民中間他們可以說是等于不曾有過。我想這原是當然的,正不必代為無謂的悼嘆。這些偉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們現(xiàn)在當不知怎么的更為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傳,足供有知識與趣味的人的欣賞,那也就盡夠好了?!边@里所說本是聊以解嘲的話,現(xiàn)今又已過了二十春秋,經(jīng)歷增加了不少,卻是終未能就此滿足,固然也未必真是床頭摸索好夢似的,希望這些思想都能實現(xiàn),總之在濁世中展對遺教,不知怎的很替圣賢感覺得很寂寞似的,此或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卻不無珍重之意。前致廢名書中曾經(jīng)說及,以有此種悵惘,故對于人間世未能恝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也。

《閉戶讀書論》是民國十七年冬所寫的文章,寫的很有點別扭,不過自己覺得喜歡,因為里邊主要的意思是真實的,就是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這篇論是勸人讀史的。要旨云:

“我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xiàn)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歷史所告訴我們的在表面的確只是過去,但現(xiàn)在與將來也就在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畫得特別莊嚴點,從這上面卻總還看得出子孫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樂圖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觀者拍案叫絕,嘆遺傳之神妙?!边@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觀,叫我自己說明,此中實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觀,想得透徹時亦可得悟,在我卻還只是悵惘,即使不真至于懊惱。我們說明季的事,總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賢客氏,想起張獻忠李自成,不過那也罷了,反正那些是太監(jiān)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記的是國子監(jiān)生而請以魏忠賢配享孔廟的陸萬齡,東林而為閹黨,又引清兵入閩的阮大鋮,特別是記起《詠懷堂詩》與《百子山樵傳奇》,更覺得這事的可怕。史書有如醫(yī)案,歷歷記著證候與結(jié)果,我們看了未必找得出方劑,可以去病除根,但至少總可以自肅自戒,不要犯這種的病,再好一點或者可以從這里看出些衛(wèi)生保健的方法來也說不定。我自己還說不出讀史有何所得,消極的警戒,人不可化為狼,當然是其一,積極的方面也有一二,如政府不可使民不聊生,如士人不可結(jié)社,不可講學,這后邊都有過很大的不幸做實證,但是正面說來只是老生常談,而且也就容易歸入圣賢的說話一類里去,永遠是空言而已。說到這里,兩頭的話又碰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完了,讀史與讀經(jīng)子那么便可以一以貫之,這也是一個很好的讀書方法罷。

古人勸人讀書,常說他的樂趣,如《四時讀書樂》所廣說,讀書之樂樂陶陶,至今暗誦起幾句來,也還覺得有意思。此外的一派是說讀書有利益,如云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升官發(fā)財主義的代表,便是唐朝做《原道》的韓文公教訓兒子,也說的這一派的話,在世間勢力之大可想而知。我所談的對于這兩派都夠不上,如要說明一句,或者可以說是為自己的教養(yǎng)而讀書吧。既無什么利益,也沒有多大快樂,所得到的只是一點知識,而知識也就是苦,至少知識總是有點苦味的。古希伯來的傳道者說,“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就加增憂傷?!边@所說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苦與憂傷何嘗不是教養(yǎng)之一種,就是捕風也并不是沒有意思的事。我曾這樣的說:“察明同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yè)。虛空盡由他虛空,知道他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么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shù)闷鹫f是偉大的捕風?!边@樣說來,我的讀書論也還并不真是如詩的表面上所顯示的那么消極??墒菬o論如何,寂寞總是難免的,唯有能耐寂寞者乃能率由此道耳。民國甲申,八月二日。

談翻譯

有好些事情,經(jīng)過了多少年的努力以后,并未能做出什么成績,可是有了這許多經(jīng)驗,能夠知道其中的甘苦黑白,這也是可珍重的一件事。即如翻譯就是一例。我從清光緒甲辰即一九零四年起,在南京的學堂里就開始弄筆,至今已有四十個年頭了,零整譯品無甚足道,但是憑了這些經(jīng)驗,即使是失敗的經(jīng)驗,也就有了經(jīng)驗之談,現(xiàn)今大可拿來談談了。

第一可談的是翻譯的文字。這里可以分作兩面,一是所譯的本國文,二是原來的外國文。本國譯文自然只是一種漢文,可是他又可以有文言與白話之分。據(jù)我看來,翻譯當然應該用白話文,但是用文言卻更容易討好。自從嚴幾道發(fā)表宣言以來,信達雅三者為譯書不刊的典則,至今懸之國門無人能損益一字,其權(quán)威是已經(jīng)確定的了,但仔細加以分析,達雅重在本國文方面,信則是與外國文有密切關(guān)系的。必須先將原來的文字與意思把握住了,再找適合的本國話來傳達出來,正當?shù)姆g的分數(shù)似應這樣的打法,即是信五分,達三分,雅二分。假如真是為書而翻譯,則信達最為重要,自然最好用白話文,可以委曲也很辛苦的傳達本來的意味,只是似乎總?cè)鄙冱c雅,雖然據(jù)我說來白話文也自有其雅,不過與世俗一般所說不大同,所以平常不把他當作雅看,而反以為是俗。若是要想為自己而翻譯的話,那么雅便是特別要緊,而且這還是俗受的雅,唯有用文言才能達到目的,不,極容易的可以達到目的。上邊的話并非信口開河,乃是我自己從經(jīng)驗上得來的結(jié)果。簡單的辦法是先將原文看過一遍,記清內(nèi)中的意思,隨將原本擱起,拆碎其意思,另找相當?shù)臐h文一一配合,原文一字可以寫作六七字,原文半句也無妨變成一二字,上下前后隨意安置,總之只要湊得像妥帖的漢文,便都無妨礙,唯一的條件是一整句還他一整句,意思完全,不減少也不加多,那就行了。這種譯文不能純用八大家,最好是利用駢散夾雜的文體,伸縮比較自由,不至于為格調(diào)所拘牽,非增減字句不能成章,而且這種文體看去也有色澤,因近雅而似達,所以易于討好。這類譯法似乎頗難而實在并不甚難,以我自己的經(jīng)驗說,要比用白話文還容易得多,至少是容易混得過去,不十分費力而文章可以寫得像樣,原意也并不怎么失掉,自己覺得滿足,讀者見了也不會不加以賞識的。這可以說是翻譯的成功捷徑,差不多是事半而功倍,與事倍功半的白話文翻譯不可同年而語。我們于一九零九年譯出《域外小說集》二卷,其方法即是如此,其后又譯了《炭畫》與《黃薔薇》,都在辛亥以前,至民國六年為《新青年》譯小說,始改用白話文。文言譯書不很費力而容易討好,所以于譯者有利,稱曰為自己而翻譯,即為此故,不過若是因為譯者喜歡這本原書,心想介紹給大家去看,那么這是為譯書而翻譯了,雖然用文言譯最有利益,而于讀者究不方便,只好用白話文譯去,亦正是不得已也。至于說到外國文這一邊,那就沒有幾句話即可說了。我想在原則上最好是直接譯,即是根據(jù)原書原文譯出,除特別的例外在外,不從第二國語重譯為是??墒沁@里有幾個難問題。一,從第二國語重譯常較直接譯為容易,因原文有好些難解的熟語與句法,在第二國語譯本多已說清,而第二國語固有的這些難句又因系譯文之故多不濫用,故易于了解。要解除這個困難,應于原文原書之外,多備別國語的譯本以備參考比較。二,外國語的智識不深,那時不識艱難,覺得翻譯不很難,往往可以多有成績,雖然錯誤自然也所不免,及至對于這一國語了解更進,卻又感到棘手,就是這一句話,從前那么譯了也已滿意了,現(xiàn)在看出這里語氣有點出入,字義有點異同,躊躇再四,沒有好辦法,結(jié)果只好擱筆。這樣的例很是普通,有精通外國語的前輩謙虛的說沒法子翻譯,一生沒有介紹過他所崇拜的文人的一篇著作。這里沒有好的解決方法,只是迂闊的一句話,希望譯者努力勉為其難而已。

其次且一談翻譯的性質(zhì),或者可以稱作態(tài)度。這里大概可分三種,一是職務的,二是事業(yè)的,三是趣味的。職務的翻譯是完全被動的,因職務的關(guān)系受命令而翻譯,這種人在日本稱為通譯,中國舊稱通事,不過從前只重在傳話,現(xiàn)在則改為動筆而已。跟了教士傳道,則說天堂,在洋行里談生意經(jīng),如辦外交又須講天下大事,此種工作要有極大語學能力,卻可以不負責任。用在譯書上也正是如此,時代有時很需要他,而人才難得,有些能力的人或者不大愿意做通事的生意,因此這類工作難得很好的成績,至于讀者方面之不看重還是在其次了。事業(yè)的翻譯是以譯書為其畢生的事業(yè),大概定有一種范圍,或是所信仰的宗教,或是所研究的學術(shù),或是某一國某一時代的文藝,在這一定的范圍內(nèi)廣泛的從事譯述紹介。中國自晉至唐的譯經(jīng)事業(yè)是一個好例,最值得稱贊,近時日本翻譯外國文學,有專譯特別一國的,如古希臘羅馬,中國,俄國,義大利,以及西歐各國,都有若干專家,孜孜矻矻的在做著這種工作,也是很足供我們?nèi)》ǖ?。這是翻譯事業(yè)的正宗,其事業(yè)之發(fā)達與否與一國文化之盛衰大有關(guān)系??上н@在我國一直就不很發(fā)達。至于趣味的翻譯乃是文人的自由工作,完全不從事功上著想,可是其價值與意義亦仍甚重大,因為此種自動的含有創(chuàng)作性的譯文多具有生命,至少也總是譯者竭盡了心力,不是模糊敷衍之作,那是無疑的。所謂趣味的,或者這里也略須解說。這并不說是什么有趣味的書,實在只是說譯者的工作純粹從他的趣味上出發(fā),即是對于所譯的書譯者衷心的愛好,深切了解作者的思想,單是自己讀了覺得可惜,必須把它寫出來多給人看才為滿意,此是一種愛情的工作,與被動的出于職務關(guān)系者正是相反也。不過這樣的翻譯極不容易,蓋因為知之深,愛之極,故著筆也就很難,不必等批評家來吹毛求疵,什么地方有點不妥當自己早已知道,往往寫不到一半,就以此停滯,無法打通這難關(guān),因而只好中止者,事常有之。要想翻譯文學發(fā)達,專來期待此項作品,事實上本不可能,但是學術(shù)文藝的譯書中去找出有生命的,大抵以此項為多,此亦是自然的事。譯者不以譯書為事業(yè),但只偶爾執(zhí)筆,事實是翻譯而當作自己的創(chuàng)作做去,創(chuàng)作的條件也是誠與達,結(jié)果仍是合格的譯書,此蓋所謂閉戶造車,出門合轍,正是妙事,但亦不易得,殆是可遇而不可求者也。上邊所說三種或者都有必要,事業(yè)的翻譯前已說過是為正宗,但是這須政治與文化悉上軌道,有國家的力量為其后盾,才能發(fā)展成功,趣味的翻譯雖是一星半點,不能作有系統(tǒng)的介紹,在兵荒馬亂的時代或者倒是唯一的辦法,于學藝前途不無小補。職務的翻譯也是好的,不過這是屬于機關(guān)或公司的事情,有些在政策或什么上要趕緊譯出的東西便應交給辦理,與普通的翻譯家無干。個人盡他的良心與能力,翻譯自己所想譯的書,那就好了,社會與國家可以不要他的翻譯,以至于不準,即是禁止出版,可是不能強迫他必須翻譯某一種某一冊書,因為翻譯并不是通譯。世間熱心的人們看見一篇譯文,常說這也不錯,但為什么不譯某一方面的作品呢,可惜見識尚缺,或是認識不足。譯者對于各種批評固然愿意聽受,但是也希望批評者要承認他不是雇定的通事,他沒有一定要那么做的義務。這道理本來很簡單,卻常有人不免誤會,順便于此說明幾句。

此外還有些瑣屑的翻譯經(jīng)驗,本想寫進去,因為這是自己的事,寫得不好便容易俗,而且反正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今且從略,或者將來看機會再寫吧。中華民國三十三年甲申初春,北京。

怠工之辯

紹昌先生左右:

日前張銘三君來,送來《日本研究》第四期一冊,并所惠贈之佐佐木理譯《希臘神話論考》一冊,領(lǐng)收謝謝。哈利孫女士的著作,我在民國初年見了她的《古代藝術(shù)與儀式》以后,才注意閱讀,一直很是佩服,不獨希臘神話上得到種種教示,就是我對于神與鬼等的理解也深受其影響,雖然茀來則博士的著書又是別方面的來源。去年冬天高坂正顯博士來北京,在綜合調(diào)查研究所見面,談到哈利孫女士的事,知道他也有文章發(fā)表過,仿佛覺得在寂寞荒僻的路上遇見了行人,很是高興?!豆糯囆g(shù)與儀式》已有日本文譯本,也出于佐佐木氏之手,曾經(jīng)得到,這回又承贈予《希臘神話論考》,于感謝盛意之外,又引起我對于譯者一種親近之感,這是常時難有的事,自己覺得殊可珍惜。鄙人因為翻譯亞坡羅陀洛斯的《希臘神話》,于民國二十七年春間曾將哈利孫女士的這《希臘神話論》譯出,作為附錄,交給當時由胡適之博士主管的編譯委員會,后來聽說這些稿件存在香港,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下落了吧。本文的譯本因為在做注釋,還留存寒齋,可是《神話論》沒法子去查詢,也沒有決心去重譯,這回看見佐佐木譯書,便不免感慨系之。日本學問界日益精進,古希臘之介紹研究漸以加多,克貝耳教授的薪火愈傳愈大,隔海望之,至為艷羨,中國不知須待至何時,始能有此一日乎。

《日本研究》的定期刊,非由大才與毅力主持,不能迅速成就,切實進展,每期快讀,不勝佩服。命寫文章,極想盡力,但是力不從心,也頗有些困難,甚為惶恐。鄙人在蘆溝橋事變之前即曾聲明,自己從前所走的路全是錯的,即是從文學藝術(shù)方面下手去理解日本國民精神,這事完全是徒勞,只有宗教一路或有希望,因為我覺得在這里中日兩國民最是不同,我們要能夠懂得日本國民的宗教情緒,才可希望了解他的思想與行為。我這意見在近六七年中雖然承蒙日本神道學家的支援與獎勵,可是我自己還沒有動手去做的決心與勇氣,因為宗教本是一頭窄的門,而我又恰巧是《新約》上所說的少信的人,那么這件事自然如富翁之登天堂,不是很容易的。截至現(xiàn)在為止,我還只在等候有緣的人出現(xiàn),向著這條路走去,到得后來再從寶山里回來的時候,請他講故事給我們聽,不但增廣見聞,而且可以證明我的條陳究竟正確如何。要批評說懶惰,也是無法,不過天下事往往有設計與實行不是一個人的,所謂成功不必由我,似乎也可引以自解。或者說,這一件如果目下做不動,何妨換一件先來做看,談談別的問題呢?這是不可能的。假如我是開著一所店鋪,拿不出頭號貨色來,那么姑且拿次號的,對主顧說明白,問要不要且以此代用,那當然是無妨的,現(xiàn)在卻不是這種情形。這有如從前運河里糧船堵住了河道,非把這大船先打發(fā)走了,后面的船無論如何沒法行駛,我想談日本文化也須得先就宗教懂得個大概,才能來說別的,現(xiàn)在還是談不到。近來也胡亂的寫作,不過那都是關(guān)于中國的,自己的事情不能說全不知道,說到日本文化,現(xiàn)今暫時還得“遠慮”,等到把宗教一關(guān)打通了之后。因此,自己寫文章,實在覺得沒有辦法,這是要請?zhí)貏e原諒的。

翻譯似乎沒有這樣為難了。其實在去冬曾經(jīng)有一回想譯一小篇島崎藤村先生的隨筆送去,因為藤村先生的有好些散文都是我所十分佩服的,而且那時貴刊正要出藤村紀念專輯,覺得更是沒有什么責任,所以決心想那么辦。實在卻是沒有成功。那篇文章題為“短夜時節(jié)”,收在昭和五年出版的文集《在市井間》之中,反復看了幾遍,覺得實在很好,等到要想動手翻譯,才又看出來這里口氣達不出,那里句子寫不好,結(jié)果是思量打算了半天,仍舊一個字都沒有寫下來。這不是說前回不曾交卷的辯解,其實乃是說明翻譯之不容易,假如這所要譯的是自己所佩服所喜歡的作者所寫的文章?;蚴窃奈幢丶衙睿髡呶幢馗呙?,那么馬虎的翻他一下也不見得真是怎么難,不過這類東西又未必有人愿意翻譯,我們即使有閑,就是茶也好喝,何苦來自尋煩惱,在白紙上去多寫上許多黑字呢。翻譯白費心力固然是煩惱,而憑空又負上些責任,又是別一種煩惱,或者是日本所謂迷惑。我剛說翻譯藤村文章沒有責任,便是因為那時要出藤村特輯,紀念藤村的是非其責自在編輯者,應命為文的人別無干系,若是自己自動的翻譯介紹某一作品,那么這責任就要自己去負,也實在是一件很有點兒麻煩的事情。譬如你翻譯古典作品,不免有批評家要責備說為什么不介紹現(xiàn)代,如介紹了明治時代作品,又會得怪你不看重從軍文士。古人說,責備賢者,自然也是光榮,在旁觀的看來,總是有點不討好,殊有狼狽不堪之印象。不過這里只是客觀的說,在自己卻自有主觀,翻譯的時候還是照自定的方針去做,因為自己相信所做的工作是翻譯而不是通譯,所以沒有那些責任。有同鄉(xiāng)友人從東京來信,說往訪長谷川如是閑氏,他曾云,要了解日本,不能只譯文學,要譯也須譯明治作家之作,因他們所表現(xiàn)的還有日本精神,近人之作則只是個人趣味而已。我很喜歡在日本老輩中還有我們這一路的意見,是頗強人意的事,只要自信堅定,翻譯仍是可做的,比較成問題的還只是自己的能力。談到這里,我對貴刊想說的話差不多就齊全了,文章雖不能寫,翻譯尚想努力,但是在原則上努力不成問題,何時能夠?qū)崿F(xiàn)卻未可知,因為這有力的分量的關(guān)系。本來根本不是罷工,可是不免似乎有怠工的樣子,上邊這好些廢話就只是當作一篇辯解。

末了順便附說一點淺陋的意見。我覺得中日兩國民現(xiàn)今迫切的需要一個互相坦白的披露胸襟的機會,中國固然極須知道日本,而在日本至少同樣的也有知道中國人之必要。理想的辦法是各人先講各人自己的事情,無論怎么說都好,只要誠實坦白,隨時互相討論商榷,不久自然可望意見疏通,感情也會和好。若是甲國專來研究介紹乙國,乙國對于甲國也同樣的做,那么是結(jié)果大概過猶不及,如不是太偏于客氣,便將偏于太不客氣。在中國與日本,我恐怕這情形就是如此。將來最好變換一個做法,由兩國分別辦一個大雜志社,中國方面由本國切實的學者文人主稿,撰述關(guān)于中國各問題的論文,譯成流暢的日本語,按期刊行,供日本國民的閱讀,同時日本也照樣的辦一漢文雜志,這也未始不是文化交流的一個好辦法。中國的雜志以介紹中國為主,但亦可留下十分之三的地位登載關(guān)于日本的文章,以便與日本方面交換意見,日本則附載關(guān)于中國的論文。這種有大使命的刊物其實倒很容易辦,既然深切的感到東洋民族的運命是整個的,非互相協(xié)和不能尋出生路,但能一切出以誠實坦白,消極的條件只須不失國際的禮儀,那么沒有什么話不可以談或是談不通的。即如雜志的名號,中國所出的便可稱為“支那ト日本”,日本的稱為“日本與中國”,—中國人不必厭惡支那之別號,日本也無須再對中國二字表示爭執(zhí)了。寫一封信,乃竟拉扯到三千言,已經(jīng)有點可笑,末后又說夢話,這夢太好了,霍地醒轉(zhuǎn)時將大失望,還不及做惡夢驚醒覺得快活,不過夢由心造,這里的意思總是誠實的,無妨說說,既然寫下之后也就不再涂去。以前我曾寫過一篇《中國的思想問題》,這文章當然是不足道,但可以表示我近五六年所用心的地方,若是中國要發(fā)刊夢想的雜志,我愿意貢獻出去,還可以繼續(xù)效力,關(guān)于日本的則只有那篇《日本之再認識》,事實上是一紙關(guān)店的聲明,由此可知鄙人所言全無虛飾,亦當為朋友們所共諒者也。草草不盡,即頌撰安。民國三十三年一月十五日,知堂和南。

希臘之余光

一個月以前,在日本書店里偶然得到一冊長坂雄二郎譯的《古代希臘文學史》,引起我好些的感想。這是理查及勃教授的原著,本名“希臘文學初步”,是麥克米蘭書店文學初步叢書之一。這叢書雖然只是薄薄的小冊子,卻是很有意思,我所有的四冊都很不錯,其中兩種覺得特別有用,便是這《希臘文學》,以及勃路克牧師所著的《英國文學》。我買到《英國文學初步》還是在民國以前,大概是一九一〇年,距離當初出板的一八七六已是三十四年,算到現(xiàn)在,恰巧又是三十四年了。我很喜歡勃路克的這冊小書,心想假如能夠翻譯出來,再于必要處適宜的加以小注,是極好的一本入門書,比自己胡亂編抄的更有頭緒,得要領(lǐng)。對于《希臘文學》也是如此想,雖然摩利思博士的《英文法初步》我也喜歡,卻覺得總還在其次了。光陰荏苒的過去了三十幾年,既不能自己來動手,等別人自然是靠不住,偶爾拿出來翻閱一下,還只是那兩冊藍布面的原書而已。但是勃路克的書在日本有了石川誠的譯本,名曰“英國文學史”,一九二五年初板,我所有的乃是一九四一年的改訂再板本,及勃的書則出板于去年冬天,原書著作為一八七七年,蓋是著者三十七歲時,去今已有六十七年矣。

我的感想,其一是這《希臘文學初步》在日本也已有了譯本了,中國恐怕一時不會有,這是很可惜的事。其二是原書在起頭處說過,是寫給那不懂希臘文,除譯本外不會讀希臘書的人看的,因此又覺得在中國此刻也還不什么等用,或者不及翻譯與介紹要緊。其三想到自己這邊,覺得實在也欠用力,雖然本來并沒有多少力量。在十四五年前,適值北京大學三十二周年紀念,發(fā)刊紀念冊,我曾寫過一篇小文,題曰“北大的支路”,意思是說于普通的學問以外,有幾方面的文化還當特別注重研究,即是希臘,印度,亞剌伯與日本。大家談及西方文明,無論是罵是捧,大抵只憑工業(yè)革命以后的歐美一兩國的現(xiàn)狀以立論,總不免是籠統(tǒng),為得明了真相起見,對于普通稱為文明之源的古希臘非詳細考察不可,況且他的文學哲學自有其獨特的價值,據(jù)愚見說來其思想更有與中國很相接近的地方,總是值得螢雪十載去鉆研他的,我可以擔保。當時我說的有點詼諧,但意思卻是誠實的,至今也并沒有改變。所可惜的是,中國學問界的情形也是沒有改變。但是這有什么辦法呢。日本在明治末年也還是很少談希臘事情的人,但克倍耳教授已在大學里鼓吹有年,近二十年中人材輩出,譯書漸多,這是很可羨慕的事。中國從何說起,此刻現(xiàn)在,學藝之不振豈不亦是應該,當暗黑時正當暗黑可也。不過話又說回來,現(xiàn)今假如尚有余裕容得人家來寫文章,談文學,則希臘的題目似尚有可取,雖然歸根到底不免屬于清談之內(nèi),在鄙人視之乃覺得頗有意義,固不盡由于敝帚自珍耳。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談希臘人的好學的文章,引用瑞德著《希臘晚世文學史》里的話,講《幾何原本》作者歐幾里特的事。原文大意云:

“歐幾里特,希臘式的原名是歐克萊臺斯,約當基督二百九十年前生活于亞力山大城,在那里設立一個學堂,下一代的有些名人多是他的弟子。關(guān)于他的生平與性格我們幾乎一無所知,雖然有他的兩件軼事流傳下來,頗能表示出真的科學精神。其一是說普多勒邁一世問他,可否把他的那學問弄得更容易些,他回答道,大王,往幾何學那里去是并沒有御道的。又云,有一弟子習過設題后問他道,我學了這些有什么好處呢。他就叫一個家奴來說道,去拿兩分錢來給這廝,因為他是一定要用了他所學的東西去賺錢的。后來他的名聲愈大,人家提起來時不叫他的名字,只說原本氏就行了?!辈壳鸾淌谠凇断ED之好學》文中云:

“自從有史以來,知這件事在希臘人看來似乎他本身就是一件好物事,不問他的所有的結(jié)果。他們有一種眼光銳利的,超越利益的好奇心,要知道大自然的事實,人的行為與工作,希臘人與外邦人的事情,別國的法律與制度。他們有那旅人的心,永遠注意著觀察記錄一切人類的發(fā)明與發(fā)見。”這樣為知識而求知識的態(tài)度甚可尊重,為純粹的學問之根源,差不多為古希臘所特有,而在中國又正是缺少,我們讀了更特別覺得是有意義的事。

在《希臘的遺產(chǎn)》這冊論文集中,列文斯頓論希臘文學的特色第三是求真,這與上文有可以互相發(fā)明的地方。引了史詩與抒情詩的實例之后,講到都屈迭臺斯的史書,敘述希臘內(nèi)爭的一幕。這是基督四百二十四年前的事,即中國春秋時威烈王二年,斯巴達大將勃拉西達斯將攻略安非坡利斯,雅典大將都屈迭臺斯在塔索斯,相距是一日半的水程,倉忙往救,勃拉西達斯急與市民議款,特予寬大,市遂降服。史書中云:

“是日晚,都屈迭臺斯與其舟師入藹翁港,但已在勃拉西達斯占據(jù)安非坡利斯之后,若再遲一宿,則彼更將并取藹翁而有之矣?!贝宋目此茖こ?,但我們須知道,雅典大將都屈迭臺斯即是記此事實的史家都屈迭臺斯,而因了這里那么用了超然中立的態(tài)度所記的一件事,乃使他不得不離開祖國,流放在外至二十年之久。列文斯頓評云:

“都屈迭臺斯客觀地敘述簡單的事實,好像是關(guān)系別個人似的,對于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沒有一句注釋,沒有不服,辯解,說明,或恨憎之詞。他用第三人身寫他自己?,F(xiàn)代大將寫自己的失敗不是用這種寫法的,但這正是希臘的寫法。都屈迭臺斯忘記了他自己和他的感情,他只看見那不幸的一天,他同了他的舟師沿河上駛,卻見安非坡利斯的城門已經(jīng)對他緊閉了。他這樣的不顧自己的事,并不曾說這是不幸,雖然這實是不幸,對于他和他的故國。假如我們不知道他是雅典人,那么我們單從他的史書上就很不容易分別,在這戰(zhàn)事上他是偏袒雅典的呢,還是偏袒斯巴達,因為他是那么全然的把他和他的感情隱藏起來了。可是他乃是熱烈的愛國者,而他正在記述這戰(zhàn)事,在這一回里他的故國便失掉了主權(quán)與霸圖。”嚴正的客觀到了這地步,有點超出普通的人力以上,但真足為后世學人的理想模范,正如太史公言,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矣。

談到希臘事情,大家總不會忘記提及他們的愛美這一節(jié)的。列文斯頓也引了所謂荷馬頌歌里的一篇《地母頌》,與丁尼孫的詩相比較,他說,丁尼孫雖是美,而希臘乃有更上的美,這并非文字或比喻或雕琢之美,卻更為簡單,更為天然,更是本能的,仿佛這不是人間卻是自然她自己在說話似的。比詩歌尤為顯明的例是希臘神話的故事,這正是如詩人濟慈所說的希臘的美的神話,同樣的出于民間的想像,逐漸造成,而自有其美,非北歐統(tǒng)系的神話所能及。列文斯頓說,就是在干燥無味的神話字典中,如亞塔闌達,那耳吉索斯,辟格瑪利恩,阿耳孚斯與歐呂迭開,法伊東,默杜薩各故事,都各自有其魔力。這評語實在是不錯的,不過傳述既成的故事,也沒有多大意思,還不如少為破點工夫,看其轉(zhuǎn)變之跡,意義更為明顯。希臘神話故事知道的人不少,一見也似平常,但是其形狀并非從頭就是如此,幾經(jīng)轉(zhuǎn)變,由希臘天才加以陶融剪裁,乃始成就。希臘人以前的原住民沒有神話,據(jù)古史家說,他們祀神呼而告之,但他們不給神以稱號,亦無名字。羅馬人在未曾從希臘借用神話以前情形也是如此,他們有渺茫的非人格的鬼物似的東西,他們并不稱之曰諸神,只稱之曰諸威力。威力是沒有人的特性的,他沒有性別,至少其性別是無定的,這只須參考古時的祈禱文便可明了,文中說禱告于精靈,無論是男是女。希臘民族乃是“造像者”,如哈理孫女士在《希臘神話論》引言中所說,他們與別的民族同樣的用了宗教的原料起手,對于不可見的力之恐怖,護符的崇拜,未滿足的欲望等,從那些渺茫粗糙的材料,他們卻造出他們的神人來。我們一面再看埃及印度,也曾造有他們的神人,可是這與希臘的又是多么不同,埃及的鳥頭牛首,印度的三頭千手,在希臘都是極少見的。其實希臘何嘗沒有獸形化的神人,以及其他的奇形怪事,只是逐漸轉(zhuǎn)變了,不像別國的永遠不變,因為有祭司與圣經(jīng)的制限。哈理孫女士說,希臘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詩人支配的,照詩人這字的原義,這確是所謂造作者,即藝術(shù)家的民族。他們不能容忍宗教中之恐怖與惡分子,把他漸益凈化,造成特殊的美的神話,這是他們民族的一種成就,也是給予后世的一個恩惠。《希臘神話論》第三章是論山母的,里邊詳說戈耳共與藹利女斯的轉(zhuǎn)變,很是明白,也于我們最為有益。戈耳共本來是泰山石敢當似的一個鬼臉,是儀式上的一種面具,竭力做的丑惡,去恐嚇人與妖魔的。既然有了頭,那么一定有一個戈耳共在那里,或者更好是三數(shù),于是有了三姊妹的傳說,默杜薩即是最幼小的一個。戈耳共面普通都拖舌,瞪眼,露出獠牙,是恐怖之具體的形象??墒亲詮倪@成為默杜薩的頭以后,希臘藝術(shù)家逐漸的把她變成了一個可憐的含愁的女人的面貌,雖然頭發(fā)還是些活蛇,看見她面貌的人也要被變作石頭。藹利女斯如字義所示,是憤怒者,即是怒鬼,要求報復之被殺害的鬼魂。她們形狀之可怕是可以想見的,大抵是戈耳共與哈耳普亞二者之合成,在報仇的悲劇中出現(xiàn),是很慘愴的一種物事。在為報父仇而殺母的阿勒思特斯經(jīng)雅典那女神祓除免罪,與藹利女斯和解之后,她們轉(zhuǎn)變?yōu)榇然萆衽蚍Q莊嚴神女,完全變換了性格。亞耳戈思地方左近有三方獻納的浮雕,刻出莊嚴神女的像,她們不再是那悲劇里可厭惡可恐怖的怨鬼,乃是三個鎮(zhèn)靜的主母似的形像,左手執(zhí)著花果,即繁殖的記號,右手執(zhí)蛇,但現(xiàn)在已不是愁苦與報復之象征,乃只是表示地下,食物與財富之源的地下而已。哈理孫女士結(jié)語中云,在戈耳共與地母上,尤其是在藹利女斯上,我們看出凈化的進行,我們目睹希臘精神避開了恐怖與憤怒而轉(zhuǎn)向和平與友愛,希臘的禮拜者廢除了驅(qū)除的儀式而采取侍奉的自由。羅斯金又評論希臘人說,他們心里沒有畏懼,只是憂郁,驚愕,時有極深的哀愁與寂寞,但是決無恐怖。這樣看來,希臘人的愛美并不是簡單的事,這與驅(qū)除恐怖相連結(jié),影響于后世者極巨,很值得我們的注意。這里語焉不詳,深不自滿,只是表示野人獻芹之意,芹只一二根,又或苦口,更增惶恐矣。

此次因見日譯《古代希臘文學史》出板,稍有感想,便拉雜寫了下來。大意只是覺得古希臘的探討對于中國學藝界甚有用處,希望其漸益發(fā)達,原典翻譯固然很好,但評論參考用書之編譯似尤為簡捷切要,只須選擇得宜,西歐不乏佳籍,可供學子之利用,亦是事半而功倍。大抵此種工作語學固是必要,而對于希臘事情之愛好與理解亦是緊要的事,否則選擇即不容易,又出力不討好,難得耐寂寞寫下去也。民國甲申,五月末日。

我的雜學

小時候讀《儒林外史》,后來多還記得,特別是關(guān)于批評馬二先生的話。第四十九回高翰林說:

“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馬先生講了半生,講的都是些不中的舉業(yè)?!庇值谑嘶嘏e人衛(wèi)體善衛(wèi)先生說:

“他終日講的是雜學。聽見他雜覽到是好的,于文章的理法他全然不知,一味亂鬧,好墨卷也被他批壞了。”這里所謂文章是說八股文,雜學是普通詩文,馬二先生的事情本來與我水米無干,但是我看了總有所感,仿佛覺得這正是說著我似的。我平常沒有一種專門的職業(yè),就只喜歡涉獵閑書,這豈不便是道地的雜學,而且又是不中的舉業(yè),大概這一點是無可疑的。我自己所寫的東西好壞自知,可是聽到世間的是非褒貶,往往不盡相符,有針小棒大之感,覺得有點奇怪,到后來卻也明白了。人家不滿意,本是極當然的,因為講的是不中的舉業(yè),不知道揣摩,雖圣人也沒有用,何況我輩凡人。至于說好的,自然要感謝,其實也何嘗真有什么長處,至多是不大說誑,以及多本于常識而已。假如這常識可以算是長處,那么這正是雜覽應有的結(jié)果,也是當然的事,我們斷章取義的借用衛(wèi)先生的話來說,所謂雜覽到是好的也。這里我想把自己的雜學簡要的記錄一點下來,并不是什么敝帚自珍,實在也只當作一種讀書的回想云爾。民國甲申四月末日。

日本舊書店的招牌上多寫著和漢洋書籍云云,這固然是店鋪里所有的貨色,大抵讀書人所看的也不出這范圍,所以可以說是很能概括的了。現(xiàn)在也就仿照這個意思,從漢文講起頭來。我開始學漢文,還是在甲午以前,距今已是五十余年,其時讀書蓋專為應科舉的準備,終日念四書五經(jīng)以備作八股文,中午習字,傍晚對課以備作試帖詩而已。魯迅在辛亥曾戲作小說,假定篇名曰“懷舊”,其中略述書房情狀,先生講《論語》志于學章,教屬對,題曰紅花,對青桐不協(xié),先生代對曰綠草,又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則教以辨四聲也。此種事情本甚尋常,唯及今提及,已少有知者,故亦不失為值得記錄的好資料。我的運氣是,在書房里這種書沒有讀透。我記得在十一歲時還在讀上中,即是《中庸》的上半卷,后來陸續(xù)將經(jīng)書勉強讀畢,八股文湊得起三四百字,可是考不上一個秀才,成績可想而知。語云,禍兮福所倚。舉業(yè)文沒有弄成功,但我因此認得了好些漢字,慢慢的能夠看書,能夠?qū)懳恼?,就是說把漢文卻是讀通了。漢文讀通極是普通,或者可以說在中國人正是當然的事,不過這如從舉業(yè)文中轉(zhuǎn)過身來,他會附隨著兩種臭味,一是道學家氣,一是八大家氣,這都是我所不大喜歡的。本來道學這東西沒有什么不好,但發(fā)現(xiàn)在人間便是道學家,往往假多真少,世間早有定評,我也多所見聞,自然無甚好感。家中舊有一部浙江官書局刻方東樹的《漢學商兌》,讀了很是不愉快,雖然并不因此被激到漢學里去,對于宋學卻起了反感,覺得這么度量褊窄,性情苛刻,就是真道學也有何可貴,倒還是不去學他好。還有一層,我總覺得清朝之講宋學,是與科舉有密切關(guān)系的,讀書人標榜道學作為求富貴的手段,與跪拜頌揚等等形式不同而作用則一。這些恐怕都是個人的偏見也未可知,總之這樣使我脫離了一頭羈絆,于后來對于好些事情的思索上有不少的好處。八大家的古文在我感覺也是八股文的長親,其所以為世人所珍重的最大理由我想即在于此。我沒有在書房學過念古文,所以搖頭朗誦像唱戲似的那種本領(lǐng)我是不會的,最初只自看《古文析義》,事隔多年幾乎全都忘了,近日拿出安越堂平氏校本《古文觀止》來看,明了的感覺唐以后文之不行,這樣說雖有似明七子的口氣,但是事實無可如何。韓柳的文章至少在選本里所收的,都是些《宦鄉(xiāng)要則》里的資料,士子做策論,官幕辦章奏書啟,是很有用的,以文學論不知道好處在那里。念起來聲調(diào)好,那是實在的事,但是我想這正是屬于八股文一類的證據(jù)吧。讀前六卷的所謂周秦文以至漢文,總是華實兼具,態(tài)度也安詳沉著,沒有那種奔競躁進氣,此蓋為科舉制度時代所特有,韓柳文勃興于唐,盛行至于今日,即以此故,此又一段落也。不佞因為書房教育受得不充分,所以這一關(guān)也逃過了,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很僥幸,假如我學了八大家文來講道學,那是道地的正統(tǒng)了,這篇談雜學的小文也就無從寫起了。

我學國文的經(jīng)驗,在十八九年前曾經(jīng)寫了一篇小文,約略說過。中有云,經(jīng)可以算讀得也不少了,雖然也不能算多,但是我總不會寫,也看不懂書,至于禮教的精義尤其茫然,干脆一句話,以前所讀的書于我無甚益處,后來的能夠略寫文字,及養(yǎng)成一種道德觀念,乃是全從別的方面來的。關(guān)于道德思想將來再說,現(xiàn)在只說讀書,即是看了紙上的文字懂得所表現(xiàn)的意思,這種本領(lǐng)是怎么學來的呢。簡單的說,這是從小說看來的。大概在十三至十五歲,讀了不少的小說,好的壞的都有,這樣便學會了看書。由《鏡花緣》,《儒林外史》,《西游記》,《水滸傳》等漸至《三國演義》,轉(zhuǎn)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zhuǎn)入文言的徑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并非什么經(jīng)書或是《古文析義》之流。《聊齋志異》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淞隱漫錄》等的假《聊齋》,一變而轉(zhuǎn)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兩派都已經(jīng)入門,便自然而然的跑到唐代叢書里邊去了。這種經(jīng)驗大約也頗普通,嘉慶時人鄭守庭的《燕窗閑話》中也有相似的記錄,其一節(jié)云,“予少時讀書易于解悟,乃自旁門入。憶十歲隨祖母祝壽于西鄉(xiāng)顧宅,陰雨兼旬,幾上有《列國志》一部,翻閱之,解僅數(shù)語,閱三四本后解者漸多,復從頭翻閱,解者大半。歸家后即借說部之易解者閱之,解有八九。除夕侍祖母守歲,竟夕閱《封神傳》半部,《三國志》半部,所有細評無暇詳覽也。后讀《左傳》,其事跡已知,但于字句有不明者,講說時盡心諦聽,由是閱他書益易解矣?!辈贿^我自己的經(jīng)歷不但使我了解文義,而且還指引我讀書的方向,所以關(guān)系也就更大了。唐代叢書因為板子都欠佳,至今未曾買好一部,我對于他卻頗有好感,里邊有幾種書還是記得,我的雜覽可以說是從那里起頭的。小時候看見過的書,雖本是偶然的事,往往留下很深的印象,發(fā)生很大的影響。《爾雅音圖》,《毛詩品物圖考》,《毛詩草木疏》,《花鏡》,《篤素堂外集》,《金石存》,《剡錄》,這些書大抵并非精本,有的還是石印,但是至今記得,后來都搜得收存,興味也仍存在。說是幼年的書全有如此力量么,也并不見得,可知這里原是也有別擇的?!读凝S》與《閱微草堂》是引導我讀古文的書,可是后來對于前者我不喜歡他的詞章,對于后者討嫌他的義理,大有得魚忘筌之意。唐代叢書是雜學入門的課本,現(xiàn)在卻亦不能舉出若干心喜的書名,或者上邊所說《爾雅音圖》各書可以充數(shù),這本不在叢書中,但如說是以從唐代叢書養(yǎng)成的讀書興味,在叢書之外別擇出來的中意的書,這說法也是可以的吧。這個非正宗的別擇法一直維持下來,成為我搜書看書的準則。這大要有八類。一是關(guān)于《詩經(jīng)》《論語》之類。二是小學書,即《說文》《爾雅》《方言》之類。三是文化史料類,非志書的地志,特別是關(guān)于歲時風土物產(chǎn)者,如《夢憶》,《清嘉錄》,又關(guān)于亂事如《思痛記》,關(guān)于倡優(yōu)如《板橋雜記》等。四是年譜日記游記家訓尺牘類,最著的例如《顏氏家訓》,《入蜀記》等。五是博物書類,即《農(nóng)書》《本草》,《詩疏》《爾雅》各本亦與此有關(guān)系。六是筆記類,范圍甚廣,子部雜家大部分在內(nèi)。七是佛經(jīng)之一部,特別是舊譯《譬喻》《因緣》《本生》各經(jīng),大小乘戒律,代表的語錄。八是鄉(xiāng)賢著作。我以前常說看閑書代紙煙,這是一句半真半假的話,我說閑書,是對于新舊各式的八股文而言,世間尊重八股是正經(jīng)文章,那么我這些當然是閑書罷了,我順應世人這樣客氣的說,其實在我看來原都是很重要極嚴肅的東西。重復的說一句,我的讀書是非正統(tǒng)的。因此常為世人所嫌憎,但是自己相信其所以有意義處亦在于此。

古典文學中我很喜歡《詩經(jīng)》,但老實說也只以國風為主,小雅但有一部分耳。說詩不一定固守《小序》或《集傳》,平常適用的好本子卻難得,有早印的掃葉山莊陳氏本《詩毛氏傳疏》,覺得很可喜,時常拿出來翻看。陶淵明詩向來喜歡,文不多而均極佳,安化陶氏本最便用,雖然兩種刊板都欠精善。此外的詩以及詞曲,也常翻讀,但是我知道不懂得詩,所以不大敢多看,多說。駢文也頗愛好,雖然能否比詩多懂得原是疑問,閱孫隘庵的《六朝麗指》卻很多同感,仍不敢貪多,《六朝文絜》及黎氏箋注常備在座右而已。伍紹棠跋《南北朝文鈔》云,南北朝人所著書多以駢儷行之,亦均質(zhì)雅可誦。此語真實,唯諸書中我所喜者為《洛陽伽藍記》,《顏氏家訓》,此他雖皆是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如《文心雕龍》與《水經(jīng)注》,終苦其太專門,不宜于閑看也。以上就唐以前書舉幾個例,表明個人的偏好,大抵于文字之外看重所表現(xiàn)的氣象與性情,自從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以后,便沒有這種文字,加以科舉的影響,后來即使有佳作,也總是質(zhì)地薄,分量輕,顯得是病后的體質(zhì)了。至于思想方面,我所受的影響又是別有來源的?;\統(tǒng)的說一句,我自己承認是屬于儒家思想的,不過這儒家的名稱是我所自定,內(nèi)容的解說恐怕與一般的意見很有些不同的地方。我想中國人的思想是重在適當?shù)淖鋈?,在儒家講仁與中庸正與之相同,用這名稱似無不合,其實這正因為孔子是中國人,所以如此,并不是孔子設教傳道,中國人乃始變?yōu)槿褰掏揭?。儒家最重的是仁,但是智與勇二者也很重要,特別是在后世儒生成為道士化,禪和子化,差役化,思想混亂的時候,須要智以辨別,勇以決斷,才能截斷眾流,站立得住。這一種人在中國卻不易找到,因為這與君師的正統(tǒng)思想往往不合,立于很不利的地位,雖然對于國家與民族的前途有極大的價值。上下古今自漢至于清代,我找到了三個人,這便是王充,李贄,俞正燮,是也。王仲任的疾虛妄的精神,最顯著的表現(xiàn)在《論衡》上,其實別的兩人也是一樣,李卓吾在《焚書》與《初潭集》,俞理初在《癸巳類稿》《存稿》上所表示的正是同一的精神。他們未嘗不知道多說真話的危險,只因通達物理人情,對于世間許多事情的錯誤不實看得太清楚,忍不住要說,結(jié)果是不討好,卻也不在乎,這種愛真理的態(tài)度是最可寶貴,學術(shù)思想的前進就靠此力量,只可惜在中國歷史上不大多見耳。我嘗稱他們?yōu)橹袊枷虢缰K燈火,雖然很是遼遠微弱,在后人卻是貴重的引路的標識。太史公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對于這幾位先賢我也正是如此,學是學不到,但疾虛妄,重情理,總作為我們的理想,隨時注意,不敢不勉。古今筆記所見不少,披沙揀金,千不得一,不足言勞,但苦寂寞。民國以來號稱思想革命,而實亦殊少成績,所知者唯蔡孑民錢玄同二先生可當其選,但多未著之筆墨,清言既絕,亦復無可征考,所可痛惜也。

我學外國文,一直很遲,所以沒有能夠?qū)W好,大抵只可看看書而已。光緒辛丑進江南水師學堂當學生,才開始學英文,其時年已十八,至丙午被派往日本留學,不得不再學日本文,則又在五年后矣。我們學英文的目的為的是讀一般理化及機器書籍,所用課本最初是《華英初階》以至《進階》,參考書是考貝紙印的《華英字典》,其幼稚可想,此外西文還有什么可看的書全不知道,許多前輩同學畢業(yè)后把這幾本舊書拋棄凈盡,雖然英語不離嘴邊,再也不一看橫行的書本,正是不足怪的事。我的運氣是同時愛看新小說,因了林氏譯本知道外國有司各得哈葛德這些人,其所著書新奇可喜,后來到東京又見西書易得,起手買一點來看,從這里得到了不少的益處。不過我所讀的卻并不是英文學,只是借了這文字的媒介雜亂的讀些書,其一部分是歐洲弱小民族的文學。當時日本有長谷川二葉亭與昇曙夢專譯俄國作品,馬場孤蝶多介紹大陸文學,我們特別感到興趣,一面又因《民報》在東京發(fā)刊,中國革命運動正在發(fā)達,我們也受了民族思想的影響,對于所謂被損害與侮辱的國民的文學更比強國的表示尊重與親近。這里邊,波蘭,芬蘭,匈加利,新希臘等最是重要,俄國其時也正在反抗專制,雖非弱小而亦被列入。那時影響至今尚有留存的,即是我的對于幾個作家的愛好,俄國的果戈理與伽爾洵,波蘭的顯克威支,雖然有時可以十年不讀,但心里還是永不忘記,陀思妥也夫斯奇也極是佩服,可是有點敬畏,向來不敢輕易翻動,也就較為疏遠了。摩斐耳的《斯拉夫文學小史》,克羅巴金的《俄國文學史》,勃蘭特思的《波蘭印象記》,賴息的《匈加利文學史論》,這些都是四五十年前的舊書,于我卻是很有情分,回想當日讀書的感激歷歷如昨日,給予我的好處亦終未亡失。只可惜我未曾充分利用,小說前后譯出三十幾篇,收在兩種短篇集內(nèi),史傳批評則多止讀過獨自怡悅耳。但是這也總之不是徒勞的事,民國六年來到北京大學,被命講授歐洲文學史,就把這些拿來做底子,而這以后七八年間的教書,督促我反復的查考文學史料,這又給我做了一種訓練。我最初只是關(guān)于古希臘與十九世紀歐洲文學的一部分有點知識,后來因為要教書編講義,其他部分須得設法補充,所以起頭這兩年雖然只擔任六小時功課,卻真是日不暇給,查書寫稿之外幾乎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可是結(jié)果并不滿意,講義印出了一本,十九世紀這一本終于不曾付印,這門功課在幾年之后也停止了。凡文學史都不好講,何況是歐洲的,那幾年我知道自誤誤人的確不淺,早早中止還是好的,至于我自己實在卻仍得著好處,蓋因此勉強讀過多少書本,獲得一般文學史的常識,至今還是有用,有如教練兵操,本意在上陣,后雖不用,而此種操練所余留的對于體質(zhì)與精神的影響則固長存在,有時亦覺得頗可感謝者也。

從西文書中得來的知識,此外還有希臘神話。說也奇怪,我在學校里學過幾年希臘文,近來翻譯亞坡羅陀洛思的神話集,覺得這是自己的主要工作之一,可是最初之認識與理解希臘神話卻是全從英文的著書來的。我到東京的那年,買得該萊的《英文學中之古典神話》,隨后又得到安特路朗的兩本《神話儀式與宗教》,這樣便使我與神話發(fā)生了關(guān)系。當初聽說要懂西洋文學須得知道一點希臘神話,所以去找一兩種參考書來看,后來對于神話本身有了興趣,便又去別方面尋找,于是在神話集這面有了亞坡羅陀洛思的原典,??怂古c洛士各人的專著,論考方面有哈理孫女士的《希臘神話論》以及宗教各書,安特路朗的則是神話之人類學派的解說,我又從這里引起對于文化人類學的趣味來的。世間都說古希臘有美的神話,這自然是事實,只須一讀就會知道,但是其所以如此又自有其理由,這說起來更有意義。古代埃及與印度也有特殊的神話,其神道多是鳥頭牛首,或者是三頭六臂,形狀可怕,事跡亦多怪異,始終沒有脫出宗教的區(qū)域,與藝術(shù)有一層的間隔。希臘的神話起源本亦相同,而逐漸轉(zhuǎn)變,因為如哈理孫女士所說,希臘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詩人支配的,結(jié)果便由他們把那些都修造成為美的影象了?!斑@是希臘的美術(shù)家與詩人的職務,來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這是我們對于希臘的神話作者的最大的負債?!蔽覀冎袊穗m然以前對于希臘不曾負有這項債務,現(xiàn)在卻該奮發(fā)去分一點過來,因為這種希臘精神即使不能起死回生,也有返老還童的力量,在歐洲文化史上顯然可見,對于現(xiàn)今的中國,因了多年的專制與科舉的重壓,人心里充滿著丑惡與恐怖而日就萎靡,這種一陣清風似的祓除力是不可少,也是大有益的。我從哈理孫女士的著書得悉希臘神話的意義,實為大幸,只恨未能盡力紹介,亞坡羅陀洛思的書本文譯畢,注釋恐有三倍的多,至今未曾續(xù)寫,此外還該有一冊通俗的故事,自己不能寫,翻譯更是不易。勞斯博士于一九三四年著有《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他本來是古典學者,文章寫得很有風趣,在一八九七年譯過《新希臘小說集》,序文名曰“在希臘諸島”,對于古舊的民間習俗頗有理解,可以算是最適任的作者了,但是我不知怎的覺得這總是基督教國人寫的書,特別是在通俗的為兒童用的,這與專門書不同,未免有點不相宜,未能決心去譯他,只好且放下。我并不一定以希臘的多神教為好,卻總以為他的改教可惜,假如希臘能像中國日本那樣,保存舊有的宗教道德,隨時必要的加進些新分子,有如佛教基督教之在東方,調(diào)和的發(fā)展下去,豈不更有意思。不過已經(jīng)過去的事是沒有辦法了,照現(xiàn)在的事情來說,在本國還留下些生活的傳統(tǒng),劫余的學問藝文在外國甚被寶重,一直研究傳播下來,總是很好的了。我們想要討教,不得不由基督教國去轉(zhuǎn)手,想來未免有點別扭,但是為希臘與中國再一計量,現(xiàn)在得能如此也已經(jīng)是可幸的事了。

安特路朗是個多方面的學者文人,他的著書很多,我只有其中的文學史及評論類,古典翻譯介紹類,童話兒歌研究類,最重要的是神話學類,此外也有些雜文,但是如《垂釣漫錄》以及詩集卻終于未曾收羅。這里邊于我影響最多的是神話學類中之《習俗與神話》,《神話儀式與宗教》這兩部書,因為我由此知道神話的正當解釋,傳說與童話的研究也于是有了門路了。十九世紀中間歐洲學者以言語之病解釋神話,可是這里有個疑問,假如亞利安族神話起源由于亞利安族言語之病,那么這是很奇怪的,為什么在非亞利安族言語通行的地方也會有相像的神話存在呢。在語言系統(tǒng)不同的民族里都有類似的神話傳說,說這神話的起源都由于言語的傳訛,這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言語學派的方法既不能解釋神話里的荒唐不合理的事件,人類學派乃代之而興,以類似的心理狀態(tài)發(fā)生類似的行為為解說,大抵可以得到合理的解決。這最初稱之曰民俗學的方法,在《習俗與神話》中曾有說明,其方法是,如在一國見有顯是荒唐怪異的習俗,要去找到別一國,在那里也有類似的習俗,但是在那里不特并不荒唐怪異,卻正與那人民的禮儀思想相合。對于古希臘神話也是用同樣的方法,取別民族類似的故事來做比較,以現(xiàn)在尚有存留的信仰推測古時已經(jīng)遺忘的意思,大旨可以明了,蓋古希臘人與今時某種土人其心理狀態(tài)有類似之處,即由此可得到類似的神話傳說之意義也。《神話儀式與宗教》第三章以下論野蠻人的心理狀態(tài),約舉其特點有五,即一萬物同等,均有生命與知識,二信法術(shù),三信鬼魂,四好奇,五輕信。根據(jù)這里的解說,我們已不難了解神話傳說以及童話的意思,但這只是入門,使我更知道得詳細一點的,還靠了別的兩種書,即是哈忒蘭的《童話之科學》與麥扣洛克的《小說之童年》。《童話之科學》第二章論野蠻人思想,差不多大意相同,全書分五目九章詳細敘說,《小說之童年》副題即云“民間故事與原始思想之研究”,分四類十四目,更為詳盡,雖出板于一九〇五年,卻還是此類書中之白眉,夷亞斯萊在二十年后著《童話之民俗學》,亦仍不能超出其范圍也。神話與傳說童話元出一本,隨時轉(zhuǎn)化,其一是宗教的,其二則是史地類,其三屬于藝文,性質(zhì)稍有不同,而其解釋還是一樣,所以能讀神話而遂通童話,正是極自然的事。麥扣洛克稱其書曰“小說之童年”,即以民間故事為初民之小說,猶之朗氏謂說明的神話是野蠻人的科學,說的很有道理。我們看這些故事,未免因了考據(jù)癖要考察其意義,但同時也當作藝術(shù)品看待,得到好些悅樂。這樣我就又去搜尋各種童話,不過這里的目的還是偏重在后者,雖然知道野蠻民族的也有價值,所收的卻多是歐亞諸國,自然也以少見為貴,如土耳其,哥薩克,俄國等。法國貝洛耳,德國格林兄弟所編的故事集,是權(quán)威的著作,我所有的又都有安特路朗的長篇引論,很是有用,但為友人借看,帶到南邊去了,現(xiàn)尚無法索還也。

我因了安特路朗的人類學派的解說,不但懂得了神話及其同類的故事,而且也知道了文化人類學,這又稱為社會人類學,雖然本身是一種專門的學問,可是這方面的一點知識于讀書人很是有益,我覺得也是頗有趣味的東西。在英國的祖師是泰勒與拉薄克,所著《原始文明》與《文明之起源》都是有權(quán)威的書。泰勒又有《人類學》,也是一冊很好入門書,雖是一八八一年的初板,近時卻還在翻印,中國廣學會曾經(jīng)譯出,我于光緒丙午在上海買到一部,不知何故改名為《進化論》,又是用有光紙印的,未免可惜,后來恐怕也早絕板了。但是于我最有影響的還是那《金枝》的有名的著者茀來若博士。社會人類學是專研究禮教習俗這一類的學問,據(jù)他說研究有兩方面,其一是野蠻人的風俗思想,其二是文明國的民俗,蓋現(xiàn)代文明國的民俗大都即是古代蠻風之遺留,也即是現(xiàn)今野蠻風俗的變相,因為大多數(shù)的文明衣冠的人物在心里還依舊是個野蠻。因此這比神話學用處更大,他所講的包括神話在內(nèi),卻更是廣大,有些我們平常最不可解的神圣或猥褻的事項,經(jīng)那么一說明,神秘的面幕倏爾落下,我們懂得了時不禁微笑,這是同情的理解,可是威嚴的壓迫也就解消了。這于我們是很好很有益的,雖然于假道學的傳統(tǒng)未免要有點不利,但是此種學問在以偽善著稱的西國發(fā)達,未見有何窒礙,所以在我們中庸的國民中間,能夠多被接受本來是極應該的吧。茀來若的著作除《金枝》這一流的大部著書五部之外,還有若干種的單冊及雜文集,他雖非文人而文章寫得很好,這頗像安特路朗,對于我們非專門家而想讀他的書的人是很大的一個便利。他有一冊《普須該的工作》,是四篇講義專講迷信的,覺得很有意思,后來改名曰“魔鬼的辯護”,日本已有譯本在巖波文庫中,仍用他的原名,又其《金枝》節(jié)本亦已分冊譯出。茀來若夫人所編《金枝上的葉子》又是一冊啟蒙讀本,讀來可喜又復有益,我在《夜讀抄》中寫過一篇介紹,卻終未能翻譯,這于今也已是十年前事了。此外還有一位原籍芬蘭而寄居英國的威思忒瑪克教授,他的大著《道德觀念起源發(fā)達史》兩冊,于我影響也很深。茀來若在《金枝》第二分序言中曾說明各民族的道德與法律均常在變動,不必說異地異族,就是同地同族的人,今昔異時,其道德觀念與行為亦遂不同。威思忒瑪克的書便是闡明這道德的流動的專著,使我們確實明了的知道了道德的真相,雖然因此不免打碎了些五色玻璃似的假道學的擺設,但是為生與生生而有的道德的本義則如一塊水晶,總是明澈的看得清楚了。我寫文章往往牽引到道德上去,這些書的影響可以說是原因之一部分,雖然其基本部分還是中國的與我自己的。威思忒瑪克的專門巨著還有一部《人類婚姻史》,我所有的只是一冊小史,又六便士叢書中有一種曰“結(jié)婚”,只是八十頁的小冊子,卻很得要領(lǐng)。同叢書中也有哈理孫女士的一冊《希臘羅馬神話》,大抵即根據(jù)《希臘神話論》所改寫者也。

我對于人類學稍有一點興味,這原因并不是為學,大抵只是為人,而這人的事情也原是以文化之起源與發(fā)達為主。但是人在自然中的地位,如嚴幾道古雅的譯語所云化中人位,我們也是很想知道的,那么這條路略一拐灣便又一直引到進化論與生物學那邊去了。關(guān)于生物學我完全只是亂翻書的程度,說得好一點也就是涉獵,據(jù)自己估價不過是受普通教育過的學生應有的知識,此外加上多少從雜覽來的零碎資料而已。但是我對于這一方面的愛好,說起來原因很遠,并非單純的為了化中人位的問題而引起的。我在上文提及,以前也寫過幾篇文章講到,我所喜歡的舊書中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自然名物的,如《毛詩草木疏》及《廣要》,《毛詩品物圖考》,《爾雅音圖》及郝氏《義疏》,汪曰楨《湖雅》,《本草綱目》,《野菜譜》,《花鏡》,《百廿蟲吟》等。照時代來說,除《毛詩》《爾雅》諸圖外最早看見的是《花鏡》,距今已將五十年了,愛好之心卻始終未變,在康熙原刊之外還買了一部日本翻本,至今也仍時時拿出來看??础痘ㄧR》的趣味,既不為的種花,亦不足為作文的參考,在現(xiàn)今說與人聽,是不容易領(lǐng)解,更不必說同感的了。因為最初有這種興趣,后來所以牽連開去,應用在思想問題上面,否則即使為得要了解化中人位,生物學知識很是重要,卻也覺得麻煩,懶得去動手了吧。外國方面認得懷德的博物學的通信集最早,就是世間熟知的所謂“色耳彭的自然史”,此書初次出板還在清乾隆五十四年,至今重印不絕,成為英國古典中唯一的一冊博物書。但是近代的書自然更能供給我們新的知識,于目下的問題也更有關(guān)系,這里可以舉出湯木孫與法勃耳二人來,因為他們于學問之外都能寫得很好的文章,這于外行的讀者是頗有益處的。湯木孫的英文書收了幾種,法勃耳的《昆蟲記》只有全集日譯三種,英譯分類本七八冊而已。我在民國八年寫過一篇《祖先崇拜》,其中曾云,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經(jīng)典,可以千百年來當人類的教訓的,只有記載生物的生活現(xiàn)象的比阿洛支,才可供我們參考,定人類行為的標準。這也可以翻過來說,經(jīng)典之可以作教訓者,因其合于物理人情,即是由生物學通過之人生哲學,故可貴也。我們聽法勃耳講昆蟲的本能之奇異,不禁感到驚奇,但亦由此可知焦理堂言生與生生之理,圣人不易,而人道最高的仁亦即從此出。再讀湯木孫談落葉的文章,每片樹葉在將落之前,必先將所有糖分葉綠等貴重成分退還給樹身,落在地上又經(jīng)蚯蚓運入土中,化成植物性壤土,以供后代之用,在這自然的經(jīng)濟里可以看出別的意義,這便是樹葉的忠藎,假如你要談教訓的話?!墩撜Z》里有小子何莫學夫詩一章,我很是喜歡,現(xiàn)在倒過來說,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覺得也有新的意義,而且與事理也相合,不過事君或當讀作盡力國事而已。說到這里話似乎有點硬化了,其實這只是推到極端去說,若是平常我也還只是當閑書看,派克洛夫忒所著的《動物之求婚》與《動物之幼年》二書,我也覺得很有意思,雖然并不一定要去尋求什么教訓。

民國十六年春間我在一篇小文中曾說,我所想知道一點的都是關(guān)于野蠻人的事,一是古野蠻,二是小野蠻,三是文明的野蠻。一與三是屬于文化人類學的,上文約略說及,這其二所謂小野蠻乃是兒童,因為照進化論講來,人類的個體發(fā)生原來和系統(tǒng)發(fā)生的程序相同,胚胎時代經(jīng)過生物進化的歷程,兒童時代又經(jīng)過文明發(fā)達的歷程,所以幼稚這一段落正是人生之蠻荒時期,我們對于兒童學的有些興趣這問題,差不多可以說是從人類學連續(xù)下來的。自然大人對于小兒本有天然的情愛,有時很是痛切,日本文中有兒煩惱一語,最有意味,《莊子》又說圣王用心,嘉孺子而哀婦人,可知無間高下人同此心,不過于這主觀的慈愛之上又加以客觀的了解,因而成立兒童學這一部門,乃是極后起的事,已在十九世紀的后半了。我在東京的時候得到高島平三郎編《歌詠兒童的文學》及所著《兒童研究》,才對于這方面感到興趣,其時兒童學在日本也剛開始發(fā)達,斯丹萊賀耳博士在西洋為斯學之祖師,所以后來參考的書多是英文的,塞來的《兒童時期之研究》雖已是古舊的書,我卻很是珍重,至今還時常想起。以前的人對于兒童多不能正當理解,不是將他當作小形的成人,期望他少年老成,便將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說小孩懂得什么,一筆抹殺,不去理他。現(xiàn)在才知道兒童在生理心理上雖然和大人有點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個人,有他自己內(nèi)外兩面的生活。這是我們從兒童學所得來的一點常識,假如要說救救孩子大概都應以此為出發(fā)點的,自己慚愧于經(jīng)濟政治等無甚知識,正如講到婦女問題時一樣,未敢多說,這里與我有關(guān)系的還只是兒童教育里一部分,即是童話與兒歌。在二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兒童的文學》,引用外國學者的主張,說兒童應該讀文學的作品,不可單讀那些商人們編撰的讀本,念完了讀本,雖然認識了字,卻不會讀書,因為沒有讀書的趣味。幼小的兒童不能懂名人的詩文,可以讀童話,唱兒歌,此即是兒童的文學。正如在《小說之童年》中所說,傳說故事是文化幼稚時期的小說,為古人所喜歡,為現(xiàn)時野蠻民族與鄉(xiāng)下人所喜歡,因此也為小孩們所喜歡,是他們共通的文學,這是確實無疑的了。這樣話又說了回來,回到當初所說的小野蠻的問題上面,本來是我所想要知道的事情,覺得去費點心稍為查考也是值得的。我在這里至多也只把小朋友比做紅印度人,記得在賀耳派的論文中,有人說小孩害怕毛茸茸的東西和大眼睛,這是因為森林生活時恐怖之遺留,似乎說的新鮮可喜,又有人說,小孩愛弄水乃是水棲生活的遺習,卻不知道究竟如何了。茀洛伊特的心理分析應用于兒童心理,頗有成就,曾讀瑞士波都安所著書,有些地方覺得很有意義,說明希臘腫足王的神話最為確實,蓋此神話向稱難解,如依人類學派的方法亦未能解釋清楚者也。

十一

性的心理,這于我益處很大,我平時提及總是不惜表示感謝的。從前在論自己的文章一文中曾云:

“我的道德觀恐怕還當說是儒家的,但左右的道與法兩家也都有點參合在內(nèi),外邊又加了些現(xiàn)代科學常識,如生物學人類學以及性的心理,而這末一點在我更為重要。古人有面壁悟道的,或是看蛇斗蛙跳懂得寫字的道理,我卻從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來,恐不免為傻大姐所竊笑吧?!北緛碇袊乃枷朐谶@方面是健全的,如《禮記》上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又《莊子》設為堯舜問答,嘉孺子而哀婦人,為圣王之所用心,氣象很是博大。但是后來文人墮落,漸益不成話說,我曾武斷的評定,只要看他關(guān)于女人或佛教的意見,如通順無疵,才可以算作甄別及格,可是這是多么不容易呀。近四百年中也有過李贄王文祿俞正燮諸人,能說幾句合于情理的話,卻終不能為社會所容認,俞君生于近世,運氣較好,不大挨罵,李越縵只嘲笑他說,頗好為婦人出脫,語皆偏譎,似謝夫人所謂出于周姥者。這種出于周姥似的意見實在卻極是難得,榮啟期生為男子身,但自以為幸耳,若能知哀婦人而為之代言,則已得圣王之心傳,其賢當不下于周公矣。我輩生在現(xiàn)代的民國,得以自由接受性心理的新知識,好像是拿來一節(jié)新樹枝接在原有思想的老干上去,希望能夠使他強化,自然發(fā)達起來,這個前途遼遠一時未可預知,但于我個人總是覺得頗受其益的。這主要的著作當然是藹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此書第一冊在一八九八年出板,至一九一〇年出第六冊,算是全書完成了,一九二八年續(xù)刊第七冊,仿佛是補遺的性質(zhì)。一九三三年即民國二十二年,藹理斯又刊行了一冊簡本《性的心理》,為現(xiàn)代思想的新方面叢書之一,其時著者蓋已是七十四歲了。我學了英文,既不讀沙士比亞,不見得有什么用處,但是可以讀藹理斯的原著,這時候我才覺得,當時在南京那幾年洋文講堂的功課可以算是并不白費了。性的心理給予我們許多事實與理論,這在別的性學大家如福勒耳,勃洛赫,鮑耶爾,凡特威耳特諸人的書里也可以得到,可是那從明凈的觀照出來的意見與論斷,卻不是別處所有,我所特別心服者就在于此。從前在《夜讀抄》中曾經(jīng)舉例,敘說藹理斯的意見,以為性欲的事情有些無論怎么異常以至可厭惡,都無責難或干涉的必要,除了兩種情形以外,一是關(guān)系醫(yī)學,一是關(guān)系法律的。這就是說,假如這異常的行為要損害他自己的健康,那么他需要醫(yī)藥或精神治療的處置,其次假如這要損及對方的健康或權(quán)利,那么法律就應加以干涉。這種意見我覺得極有道理,既不保守,也不急進,據(jù)我看來還是很有點合于中庸的吧。說到中庸,那么這頗與中國接近,我真相信如中國保持本有之思想的健全性,則對于此類意思理解自至容易,就是我們現(xiàn)在也正還托這庇蔭,希望思想不至于太烏煙瘴氣化也。

十二

藹理斯的思想我說他是中庸,這并非無稽,大抵可以說得過去,因為西洋也本有中庸思想,即在希臘,不過中庸稱為有節(jié),原意云康健心,反面為過度,原意云狂恣。藹理斯的文章里多有這種表示,如《論圣芳濟》中云,有人以禁欲或耽溺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其人將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又云,生活之藝術(shù),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與舍二者而已?!缎缘男睦怼返诹鶅阅┪灿幸黄衔?,最后的兩節(jié)云:

“我很明白有許多人對于我的評論意見不大能夠接受,特別是在末冊里所表示的。有些人將以我的意見為太保守,有些人以為太偏激。世上總常有人很熱心的想攀住過去,也常有人熱心的想攫得他們所想像的未來。但是明智的人站在二者之間,能同情于他們,卻知道我們是永遠在于過渡時代。在無論何時,現(xiàn)在只是一個交點,為過去與未來相遇之處,我們對于二者都不能有何怨懟。不能有世界而無傳統(tǒng),亦不能有生命而無活動。正如赫拉克萊多思在現(xiàn)代哲學的初期所說,我們不能在同一川流中入浴二次,雖然如我們在今日所知,川流仍是不息的回流著。沒有一刻無新的晨光在地上,也沒有一刻不見日沒。最好是閑靜的招呼那熹微的晨光,不必忙亂的奔上前去,也不要對于落日忘記感謝那曾為晨光之垂死的光明。

“在道德的世界上,我們自己是那光明使者,那宇宙的歷程即實現(xiàn)在我們身上。在一個短時間內(nèi),如我們愿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的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把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樣,我們手持火把,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會有人從后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手內(nèi),那時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里去?!边@兩節(jié)話我頂喜歡,覺得是一種很好的人生觀,現(xiàn)代叢書本的《新精神》卷首,即以此為題詞,我時常引用,這回也是第三次了。藹理斯的專門是醫(yī)生,可是他又是思想家,此外又是文學批評家,在這方面也使我們不能忘記他的績業(yè)。他于三十歲時刊行《新精神》,中間又有《斷言》一集,《從盧梭到普魯斯忒》出板時年已七十六,皆是文學思想論集,前后四十余年而精神如一,其中如論惠忒曼,加沙諾伐,圣芳濟,《尼可拉先生》的著者勒帖夫諸文,獨具見識,都不是在別人的書中所能見到的東西。我曾說,精密的研究或者也有人能做,但是那樣寬廣的眼光,深厚的思想,實在是極不易再得。事實上當然是因為有了這種精神,所以做得那性心理研究的工作,但我們也希望可以從性心理養(yǎng)成一點好的精神,雖然未免有點我田引水,卻是誠意的愿望。由這里出發(fā)去著手于中國婦女問題,正是極好也極難的事,我們小乘的人無此力量,只能守開卷有益之訓,暫以讀書而明理為目的而已。

十三

關(guān)于醫(yī)學我所有的只是平人的普通常識,但是對于醫(yī)學史卻是很有興趣。醫(yī)學史現(xiàn)有英文本八冊,覺得勝家博士的最好,日本文三冊,富士川著《日本醫(yī)學史》是一部巨著,但是綱要似更為適用,便于閱覽。醫(yī)療或是生物的本能,如犬貓之自舐其創(chuàng)是也,但其發(fā)展為活人之術(shù),無論是用法術(shù)或方劑,總之是人類文化之一特色,雖然與梃刃同是發(fā)明,而意義迥殊,中國稱蚩尤作五兵,而神農(nóng)嘗藥辨性,為人皇,可以見矣。醫(yī)學史上所記便多是這些仁人之用心,不過大小稍有不同,我翻閱二家小史,對于法國巴斯德與日本杉田玄白的事跡,常不禁感嘆,我想假如人類要找一點足以自夸的文明證據(jù),大約只可求之于這方面罷。我在“舊書回想記”里這樣說過,已是四五年前的事,近日看伊略忒斯密士的《世界之初》,說創(chuàng)始耕種灌溉的人成為最初的王,在他死后便被尊崇為最初的神,還附有五千多年前的埃及石刻畫,表示古圣王在開掘溝渠,又感覺很有意味。案神農(nóng)氏在中國正是極好的例,他教民稼穡,又發(fā)明醫(yī)藥,農(nóng)固應為神,古語云,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可知醫(yī)之尊,良相云者即是諱言王耳。我常想到巴斯德從啤酒的研究知道了霉菌的傳染,這影響于人類福利者有多么大,單就外科傷科產(chǎn)科來說,因了消毒的施行,一年中要救助多少人命,以功德論,恐怕十九世紀的帝王將相中沒有人可以及得他來。有一個時期我真想涉獵到霉菌學史去,因為受到相當大的感激,覺得這與人生及人道有極大的關(guān)系,可是終于怕得看不懂,所以沒有決心這樣做。但是這回卻又伸展到反對方面去,對于妖術(shù)史發(fā)生了不少的關(guān)心。據(jù)茂來女士著《西歐的巫教》等書說,所謂妖術(shù)即是古代土著宗教之遺留,大抵與古希臘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后來基督教所壓倒,變成秘密結(jié)社,被目為撒但之徒,痛加剿除,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圣審問,至十七世紀末才漸停止。這巫教的說明論理是屬于文化人類學的,本來可以不必分別,不過我的注意不是在他本身,卻在于被審問追跡這一段落,所以這里名稱也就正稱之曰妖術(shù)。那些念佛宿山的老太婆們原來未必有什么政見,一旦捉去拷問,供得荒唐顛倒,結(jié)果坐實她們會得騎掃帚飛行,和宗旨不正的學究同付火刑,真是冤枉的事。我記得中國楊惲以來的文字獄與孔融以來的思想獄,時感恐懼,因此對于西洋的神圣審問也感覺關(guān)切,而審問史關(guān)系神學問題為多,鄙性少信未能甚解,故轉(zhuǎn)而截取妖術(shù)的一部分,了解較為容易。我的讀書本來是很雜亂的,別的方面或者也還可以料得到,至于妖術(shù)恐怕說來有點鶻突,亦未可知,但在我卻是很正經(jīng)的一件事,也頗費心收羅資料,如散茂士的四大著,即是《妖術(shù)史》與《妖術(shù)地理》,《僵尸》,《人狼》,均是寒齋的珍本也。

十四

我的雜覽從日本方面得來的也并不少。這大抵是關(guān)于日本的事情,至少也以日本為背景,這就是說很有點地方的色彩,與西洋的只是學問關(guān)系的稍有不同。有如民俗學本發(fā)源于西歐,涉獵神話傳說研究與文化人類學的時候,便碰見好些交叉的處所,現(xiàn)在卻又來提起日本的鄉(xiāng)土研究,并不單因為二者學風稍殊之故,乃是別有理由的。《鄉(xiāng)土研究》刊行的初期,如南方熊楠那些論文,古今內(nèi)外的引證,本是舊民俗學的一路,柳田國男氏的主張逐漸確立,成為國民生活之史的研究,名稱亦歸結(jié)于民間傳承。我們對于日本感覺興味,想要了解他的事情,在文學藝術(shù)方面摸索很久之后,覺得事倍功半,必須著手于國民感情生活,才有入處,我以為宗教最是重要,急切不能直入,則先注意于其上下四旁,民間傳承正是絕好的一條路徑。我常覺得中國人民的感情與思想集中于鬼,日本則集中于神,故欲了解中國須得研究禮俗,了解日本須得研究宗教。柳田氏著書極富,雖然關(guān)于宗教者不多,但如《日本之祭事》一書,給我很多的益處,此外諸書亦均多可作參證。當《遠野物語》出板的時候,我正寄寓在本鄉(xiāng),跑到發(fā)行所去要了一冊,共總刊行三百五十部,我所有的是第二九一號。因為書面上略有墨痕,想要另換一本,書店的人說這是編號的,只能順序出售,這件小事至今還記得清楚。這與《石神問答》都是明治庚戌年出板,在《鄉(xiāng)土研究》創(chuàng)刊前三年,是柳田氏最早的著作,以前只有一冊《后狩祠記》,終于沒有能夠搜得。對于鄉(xiāng)土研究的學問我始終是外行,知道不到多少,但是柳田氏的學識與文章我很是欽佩,從他的許多著書里得到不少的利益與悅樂。與這同樣情形的還有日本的民藝運動與柳宗悅氏。柳氏本系《白樺》同人,最初所寫的多是關(guān)于宗教的文章,大部分收集在《宗教與其本質(zhì)》一冊書內(nèi)。我本來不大懂宗教的,但柳氏諸文大抵讀過,這不但因為意思誠實,文章樸茂,實在也由于所講的是神秘道即神秘主義,合中世紀基督教與佛道各分子而貫通之,所以雖然是檻外也覺得不無興味。柳氏又著有《朝鮮與其藝術(shù)》一書,其后有集名曰“信與美”,則收輯關(guān)于宗教與藝術(shù)的論文之合集也。民藝運動約開始于二十年前,在《什器之美》論集與柳氏著《工藝之道》中意思說得最明白,大概與摩理斯的拉飛耳前派主張相似,求美于日常用具,集團的工藝之中,其虔敬的態(tài)度前后一致,信與美一語洵足以包括柳氏學問與事業(yè)之全貌矣。民藝博物館于數(shù)年前成立,惜未及一觀,但得見圖錄等,已足令人神怡。柳氏著《初期大津繪》,淺井巧著《朝鮮之食案》,為民藝叢書之一,淺井氏又有《朝鮮陶器名匯》,均為寒齋所珍藏之書。又柳氏近著《和紙之美》,中附樣本二十二種,閱之使人對于佳紙增貪惜之念。壽岳文章調(diào)查手漉紙工業(yè),得其數(shù)種著書,近刊行其《紙漉村旅日記》,則附有樣本百三十四,照相百九十九,可謂大觀矣。式場隆三郎為精神病院長,而經(jīng)管民藝博物館與《民藝月刊》,著書數(shù)種,最近得其大板隨筆《民藝與生活》之私家板,只印百部,和紙印刷,有芹澤銈介作插畫百五十,以染繪法作成后制板,再一一著色,覺得比本文更耐看。中國的道學家聽之恐要說是玩物喪志,唯在鄙人則固唯有感激也。

十五

我平常有點喜歡地理類的雜地志這一流的書,假如是我比較的住過好久的地方,自然特別注意,例如紹興,北京,東京雖是外國,也算是其一。對于東京與明治時代我仿佛頗有情分,因此略想知道他的人情物色,延長一點便進到江戶與德川幕府時代,不過上邊的戰(zhàn)國時代未免稍遠,那也就夠不到了。最能談講維新前后的事情的要推三田村鳶魚,但是我更喜歡馬場孤蝶的《明治之東京》,只可惜他寫的不很多??磮D畫自然更有意思,最有藝術(shù)及學問的意味的有戶冢正幸即東東亭主人所編的《江戶之今昔》,福原信三編的《武藏野風物》。前者有圖板百零八枚,大抵為舊東京府下今昔史跡,其中又收有民間用具六十余點,則兼涉及民藝,后者為日本寫真會會員所合作,以攝取漸將亡失之武藏野及鄉(xiāng)土之風物為課題,共收得照相千點以上,就中選擇編印成集,共一四四枚,有柳田氏序。描寫武藏野一帶者,國木田獨步德富蘆花以后人很不少,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卻是永井荷風的《日和下馱》,曾經(jīng)讀過好幾遍,翻看這些寫真集時又總不禁想起書里的話來。再往前去這種資料當然是德川時代的浮世繪,小島烏水的《浮世繪與風景畫》已有專書,廣重有《東海道五十三次》,北齋有《富岳三十六景》等,幾乎世界聞名,我們看看復刻本也就夠有趣味,因為這不但畫出風景,又是特殊的彩色木板畫,與中國的很不相同。但是浮世繪的重要特色不在風景,乃是在于市井風俗,這一面也是我們所要看的。背景是市井,人物卻多是女人,除了一部分畫優(yōu)伶面貌的以外,而女人又多以妓女為主,因此講起浮世繪便總?cè)菀谞窟B到吉原游廓,事實上這二者確有極密切的關(guān)系。畫面很是富麗,色彩也很艷美,可是這里邊常有一抹暗影,或者可以說是東洋色,讀中國的藝與文,以至于道也總有此感,在這畫上自然也更明了。永井荷風著《江戶藝術(shù)論》第一章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倫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于異性之性欲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之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倫感奮的那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葡萄酒與強壯的婦女之繪畫,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藝妓的姿態(tài)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著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樹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嘆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于我都是可親,于我都是可懷。”這一節(jié)話我引用過恐怕不止三次了。我們因為是外國人,感想未必完全與永井氏相同,但一樣有的是東洋人的悲哀,所以于當作風俗畫看之外,也常引起悵然之感,古人聞清歌而喚奈何,豈亦是此意耶。

十六

浮世繪如稱為風俗畫,那么川柳或者可以稱為風俗詩吧。說也奇怪,講浮世繪的人后來很是不少了,但是我最初認識浮世繪乃是由于宮武外骨的雜志《此花》,也因了他而引起對于川柳的興趣來的。外骨是明治大正時代著述界的一位奇人,發(fā)刊過許多定期或單行本,而多與官僚政治及假道學相抵觸,被禁至三十余次之多。其刊物皆鉛字和紙,木刻插圖,涉及的范圍頗廣,其中如《筆禍史》,《私刑類纂》,《賭博史》,《猥褻風俗史》等,《笑的女人》一名“賣春婦異名集”,《川柳語匯》,都很別致,也甚有意義?!洞嘶ā肥菍iT與其說研究不如說介紹浮世繪的月刊,繼續(xù)出了兩年,又編刻了好些畫集,其后同樣的介紹川柳,雜志名曰“變態(tài)知識”,若前出《語匯》乃是入門之書,后來也還沒有更好的出現(xiàn)。川柳是只用十七字音做成的諷刺詩,上者體察物理人情,直寫出來,令人看了破顏一笑,有時或者還感到淡淡的哀愁,此所謂有情滑稽,最是高品,其次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繡花針噗哧的一下,叫聲好痛,卻也不至于刺出血來。這種詩讀了很有意思,不過正與笑話相像,以人情風俗為材料,要理解他非先知道這些不可,不是很容易的事。川柳的名家以及史家選家都不濟事,還是考證家要緊,特別是關(guān)于前時代的古句,這與江戶生活的研究是不可分離的。這方面有西原柳雨,給我們寫了些參考書,大正丙辰年與佐佐醒雪共著的《川柳吉原志》出得最早,十年后改出補訂本,此外還有幾種類書,只可惜《川柳風俗志》出了上卷,沒有能做得完全。我在東京只有一回同了妻和親戚家的夫婦到吉原去看過夜櫻,但是關(guān)于那里的習俗事情卻知道得不少,這便都是從西原及其他書本上得來的。這些知識本來也很有用,在江戶的平民文學里所謂花魁是常在的,不知道她也總得遠遠的認識才行。即如民間娛樂的落語,最初是幾句話可以說了的笑話,后來漸漸拉長,明治以來在寄席即雜耍場所演的,大約要花上十來分鐘了吧,他的材料固不限定,卻也是說游里者為多。森鷗外在一篇小說中曾敘述說落語的情形云:“第二個說話人交替著出來,先謙遜道,人是換了卻也換不出好處來。又作破題云,官客們的消遣就是玩玩窯姐兒。隨后接著講工人帶了一個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這實在可以說是吉原入門的講義。”語雖詼諧,卻亦是實情,正如中國笑話原亦有腐流殊稟等門類,而終以屬于閨風世諱者為多,唯因無特定游里,故不顯著耳。江戶文學中有滑稽本,也為我所喜歡,一九的《東海道中膝栗毛》,三馬的《浮世風呂》與《浮世床》可為代表,這是一種滑稽小說,為中國所未有。前者借了兩個旅人寫他們路上的遭遇,重在特殊的事件,或者還不很難,后者寫澡堂理發(fā)鋪里往來的客人的言動,把尋常人的平凡事寫出來,都變成一場小喜劇,覺得更有意思。中國在文學與生活上都缺少滑稽分子,不是健康的征候,或者這是偽道學所種下的病根歟。

十七

我不懂戲劇,但是也常涉獵戲劇史。正如我翻閱希臘悲劇的起源與發(fā)展的史料,得到好些知識,看了日本戲曲發(fā)達的徑路也很感興趣,這方面有兩個人的書于我很有益處,這是佐佐醒雪與高野斑山。高野講演劇的書更后出,但是我最受影響的還是佐佐的一冊《近世國文學史》。佐佐氏于明治三十二年戊戌刊行《鶉衣評釋》,庚子刊行《近松評釋天之網(wǎng)島》,辛亥出《國文學史》,那時我正在東京,即得一讀,其中有兩章略述歌舞伎與凈琉璃二者發(fā)達之跡,很是簡單明了,至今未盡忘記。也有的俳文集《鶉衣》固所喜歡,近松的世話凈琉璃也想知道。這《評釋》就成為頂好的入門書,事實上我好好的細讀過的也只是這冊《天之網(wǎng)島》,讀后一直留下很深的印象。這類曲本大都以情死為題材,日本稱曰心中,《澤瀉集》中曾有一文論之。在《懷東京》中說過,俗曲里禮贊戀愛與死,處處顯出人情與義理的沖突,偶然聽唱義太夫,便會遇見紙治,這就是《天之網(wǎng)島》的俗名,因為里邊的主人公是紙店的治兵衛(wèi)與妓女小春。日本的平民藝術(shù)仿佛善于用優(yōu)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這似是與中國很不同的一點。佐佐又著有《俗曲評釋》,自江戶長唄以至端唄共五冊,皆是抒情的歌曲,與敘事的有殊,乃與民謠相連接。高野編刊《俚謠集拾遺》時號斑山,后乃用本名辰之,其專門事業(yè)在于歌謠,著有《日本歌謠史》,編輯《歌謠集成》共十二冊,皆是大部巨著。此外有湯朝竹山人,關(guān)于小唄亦多著述,寒齋所收有十五種,雖差少書卷氣,但亦可謂勤勞矣。民國十年時曾譯出俗歌六十首,大都是寫游女蕩婦之哀怨者,如木下太郎所云,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滿眼淚的江戶平民藝術(shù)以為樂,此情三十年來蓋如一日,今日重讀仍多所感觸。歌謠中有一部分為兒童歌,別有天真爛漫之趣,至為可喜,唯較好的總集尚不多見,案頭只有村尾節(jié)三編的一冊童謠,尚是大正己未年刊也。與童謠相關(guān)連者別有玩具,也是我所喜歡的,但是我并未搜集實物,雖然遇見時也買幾個,所以平常翻看的也還是圖錄以及年代與地方的紀錄。在這方面最努力的是有阪與太郎,近二十年中刊行好些圖錄,所著有《日本玩具史》前后編,《鄉(xiāng)土玩具大成》與《鄉(xiāng)土玩具展望》,只可惜《大成》出了一卷,《展望》下卷也還未出板。所刊書中有一冊《江都二色》,每葉畫玩具二種,題諧詩一首詠之,木刻著色,原本刊于安永癸巳,即清乾隆三十八年。我曾感嘆說,那時在中國正是大開四庫館,刪改皇侃《論語疏》,日本卻是江戶平民文學的爛熟期,浮世繪與狂歌發(fā)達到極頂,乃迸發(fā)而成此一卷玩具圖詠,至可珍重?,F(xiàn)代畫家以玩具畫著名者亦不少,畫集率用木刻或玻璃板,稍有搜集,如清水晴風之《垂髫之友》,川崎巨泉之《玩具畫譜》,各十集,西澤笛畝之《雛十種》等。西澤自號比那舍主人,亦作玩具雜畫,以雛與人形為其專門,因故赤間君的介紹,曾得其寄贈大著《日本人形集成》及《人形大類聚》,深以為感。又得到菅野新一編藏《王東之木孩兒》,木板畫十二枚,解說一冊,菊楓會編《古計志加加美》,則為菅野氏所寄贈,均是講日本東北地方的一種木制人形的?!豆庞嬛炯蛹用馈犯膶憹h字為《小芥子鑒》,以玻璃板列舉工人百八十四名所作木偶三百三十余枚,可謂大觀。此木偶名為小芥子,而實則長五寸至一尺,旋圓棒為身,上著頭,畫為垂發(fā)小女,著簡單彩色,質(zhì)樸可喜,一稱為木孩兒。菅野氏著系非賣品,《加加美》則只刊行三百部,故皆可紀念也。三年前承在北京之國府氏以古計志二軀見贈,曾寫諧詩報之云,芥子人形亦妙哉,出身應自埴輪來,小孫望見嘻嘻笑,何處娃娃似棒槌。依照《江都二色》的例,以狂詩題玩具,似亦未為不周當,只是草草恐不能相稱為愧耳。

十八

我的雜學如上邊所記,有大部分是從外國得來的,以英文與日本文為媒介,這里分析起來,大抵從西洋來的屬于知的方面,從日本來的屬于情的方面為多,對于我卻是一樣的有益處。我學英文當初為的是須得讀學堂的教本,本來是敲門磚,后來離開了江南水師,便沒有什么用了,姑且算作中學常識之一部分,有時利用了來看點書,得些現(xiàn)代的知識也好,也還是磚的作用,終于未曾走到英文學門里去,這個我不怎么懊悔,因為自己的力量只有這一點,要想入門是不夠的。日本文比英文更不曾好好的學過,老實說除了丙午丁未之際,在駿河臺的留學生會館里,跟了菊池勉先生聽過半年課之外,便是懶惰的時候居多,只因住在東京的關(guān)系,耳濡目染的慢慢的記得,其來源大抵是家庭的說話,看小說看報,聽說書與笑話,沒有講堂的嚴格的訓練,但是后面有社會的背景,所以還似乎比較容易學習。這樣學了來的言語,有如一顆草花,即使是石竹花也罷,是有根的盆栽,與插瓶的大朵大理菊不同,其用處也就不大一樣。我看日本文的書,并不專是為得通過了這文字去抓住其中的知識,乃是因為對于此事物感覺有點興趣,連文字來賞味,有時這文字亦為其佳味之一分子,不很可以分離,雖然我們對于外國語想這樣辨別,有點近于妄也不容易,但這總也是事實。我的關(guān)于日本的雜覽既多以情趣為本,自然態(tài)度與求知識稍有殊異,文字或者仍是敲門的一塊磚,不過對于磚也會得看看花紋式樣,不見得用了立即扔在一旁。我深感到日本文之不好譯,這未必是客觀的事實,只是由我個人的經(jīng)驗,或者因為比較英文多少知道一分的緣故,往往覺得字義與語氣在微細之處很難兩面合得恰好。大概可以當作一個證明。明治大正時代的日本文學,曾讀過些小說與隨筆,至今還有好些作品仍是喜歡,有時也拿出來看,如以雜志名代表派別,大抵有《保登登岐須》,《昴》,《三田文學》,《新思潮》,《白樺》諸種,其中作家多可佩服,今亦不復列舉,因生存者尚多,暫且謹慎。此外的外國語,還曾學過古希臘文與世界語。我最初學習希臘文,目的在于改譯《新約》至少也是四福音書為古文,與佛經(jīng)庶可相比,及至回國以后卻又覺得那官話譯本已經(jīng)夠好了,用不著重譯,計畫于是歸于停頓。過了好些年之后,才把海羅達思的擬曲譯出,附加幾篇牧歌,在上海出板,可惜板式不佳,細字長行大頁,很不成樣子。極想翻譯歐利比臺斯的悲劇《忒洛亞的女人們》,躊躇未敢下手,于民國廿六七年間譯亞坡羅陀洛斯的神話集,本文幸已完成,寫注釋才成兩章,擱筆的次日即是廿八年的元日,工作一頓挫就延到現(xiàn)今,未能續(xù)寫下去,但是這總是極有意義的事,還想設法把他做完。世界語是我自修得來的,原是一冊用英文講解的書,我在暑假中臥讀消遣,一連兩年沒有讀完,均歸無用,至第三年乃決心把這五十課一氣學習完畢,以后借了字典的幫助漸漸的看起書來。那時世界語原書很不易得,只知道在巴黎有書店發(fā)行,恰巧蔡孑民先生行遁歐洲,便寫信去托他代買,大概寄來了有七八種,其中有《世界語文選》與《波蘭小說選集》至今還收藏著,民國十年在西山養(yǎng)病的時候,曾從這里邊譯出幾篇波蘭的短篇小說,可以作為那時困學的紀念。世界語的理想是很好的,至于能否實現(xiàn)則未可知,反正事情之成敗與理想之好壞是不一定有什么關(guān)系的。我對于世界語的批評是這太以歐語為基本,不過這如替柴孟和甫設想也是無可如何的,其缺點只是在沒有學過一點歐語的中國人還是不大容易學會而已。我的雜學原來不足為法,有老友曾批評說是橫通,但是我想勸現(xiàn)代的青年朋友,有機會多學點外國文,我相信這當是有益無損的。俗語云,開一頭門,多一些風。這本來是勸人謹慎的話,但是借了來說,學一種外國語有如多開一面門窗,可以放進風日,也可以眺望景色,別的不說,總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吧。

十九

我的雜學里邊最普通的一部分,大概要算是佛經(jīng)了吧。但是在這里正如在漢文方面一樣,也不是正宗的,這樣便與許多讀佛經(jīng)的人走的不是一條路了。四十年前在南京時,曾經(jīng)叩過楊仁山居士之門,承蒙傳諭可修凈土,雖然我讀了《阿彌陀經(jīng)》各種譯本,覺得安養(yǎng)樂土的描寫很有意思,又對于先到凈土再行修道的本意,仿佛是希求住在租界里好用功一樣,也很能了解,可是沒有興趣這樣去做。禪宗的語錄看了很有趣,實在還是不懂,至于參證的本意,如書上所記俗僧問溪水深淺,被從橋上推入水中,也能了解而且很是佩服,然而自己還沒有跳下去的意思,單看語錄有似意存稗販,未免慚愧,所以這一類書雖是買了些,都擱在書架上。佛教的高深的學理那一方面,看去都是屬于心理學玄學范圍的,讀了未必能懂,因此法相宗等均未敢問津。這樣計算起來,幾條大道都不走,就進不到佛教里去,我只是把佛經(jīng)當作書來看,而且這漢文的書,所得的自然也只在文章及思想這兩點上而已?!端氖陆?jīng)》與《佛遺教經(jīng)》仿佛子書文筆,就是儒者也多喜稱道,兩晉六朝的譯本多有文情俱勝者,什法師最有名,那種駢散合用的文體當然因新的需要而興起,但能恰好的利用舊文字的能力去表出新意思,實在是很有意義的一種成就。這固然是翻譯史上的一段光輝,可是在國文學史上意義也很不小,六朝之散文著作與佛經(jīng)很有一種因緣,交互的作用,值得有人來加以疏通證明,于漢文學的前途也有極大的關(guān)系。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大學講過幾年六朝散文,后來想添講佛經(jīng)這一部分,由學校規(guī)定名稱曰佛典文學,課程綱要已經(jīng)擬好送去了,七月發(fā)生了盧溝橋之變,事遂中止。課程綱要稿尚存在,重錄于此:

“六朝時佛經(jīng)翻譯極盛,文亦多佳勝。漢末譯文模仿諸子,別無多大新意思,唐代又以求信故,質(zhì)勝于文。唯六朝所譯能運用當時文詞,加以變化,于普通駢散文外造出一種新體制,其影響于后來文章者亦非淺鮮。今擬選取數(shù)種,少少講讀,注意于譯經(jīng)之文學的價值,亦并可作古代翻譯文學看也?!敝劣趶倪@面看出來的思想,當然是佛教精神,不過如上文說過,這不是甚深義諦,實在但是印度古圣賢對于人生特別是近于入世法的一種廣大厚重的態(tài)度,根本與儒家相通而更為徹底,這大概因為他有那中國所缺少的宗教性。我在二十歲前后讀《大乘起信論》無有所得,但是見了《菩薩投身飼餓虎經(jīng)》,這里邊的美而偉大的精神與文章至今還時時記起,使我感到感激,我想大禹與墨子也可以說具有這種精神,只是在中國這情熱還只以對人間為限耳。又《布施度無極經(jīng)》云:

“眾生擾擾,其苦無量,吾當為地。為旱作潤,為濕作筏。饑食渴漿,寒衣熱涼。為病作醫(yī),為冥作光。若在濁世顛到之時,吾當于中作佛,度彼眾生矣?!边@一節(jié)話我也很是喜歡,本來就只是眾生無邊誓愿度的意思,卻說得那么好,說理與美和合在一起,是很難得之作。經(jīng)論之外我還讀過好些戒律,有大乘的也有小乘的,雖然原來小乘律注明在家人勿看,我未能遵守,違了戒看戒律,這也是頗有意思的事。我讀《梵網(wǎng)經(jīng)菩薩戒本》及其他,很受感動,特別是賢首戒疏,是我所最喜讀的書。嘗舉食肉戒中語,一切眾生肉不得食,夫食肉者斷大慈悲佛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舍去,是故一切菩薩不得食一切眾生肉,食肉得無量罪。加以說明云,我讀《舊約·利未記》,再看大小乘律,覺得其中所說的話要合理得多,而上邊食肉戒的措辭我尤為喜歡,實在明智通達,古今莫及。又盜戒下注疏云:

“善見云,盜空中鳥,左翅至右翅,尾至顛,上下亦爾,俱得重罪。準此戒,縱無主,鳥身自為主,盜皆重也。”鳥身自為主,這句話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我曾屢次致其贊嘆之意,賢首是中國僧人,此亦是足強人意的事。我不敢妄勸青年人看佛書,若是三十歲以上,國文有根柢,常識具足的人,適宜的閱讀,當能得些好處,此則鄙人可以明白回答者也。

二十

我寫這篇文章本來全是出于偶然。從《儒林外史》里看到雜覽雜學的名稱,覺得很好玩,起手寫了那首小引,隨后又加添三節(jié),作為第一分,在雜志上發(fā)表了。可是自己沒有什么興趣,不想再寫下去了,然而既已發(fā)表,被催著要續(xù)稿,又不好不寫,勉強執(zhí)筆,有如秀才應歲考似的,把肚里所有的幾百字湊起來繳卷,也就可以應付過去了罷。這真是成了雞肋,棄之并不可惜,食之無味那是毫無問題的。這些雜亂的事情,要怎樣安排得有次序,敘述得詳略適中,固然不大容易,而且寫的時候沒有興趣,所以更寫不好,更是枯燥,草率。我最怕這成為自畫自贊。罵猶自可,贊不得當乃尤不好過,何況自贊乎。因為竭力想避免這個,所以有些地方覺得寫的不免太簡略,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但或者比多話還好一點亦未可知??偨Y(jié)起來看過一遍,把我雜覽的大概簡略的說了,還沒有什么自己夸贊的地方,要說句好話,只能批八個字云,國文粗通,常識略具而已。我從古今中外各方面都受到各樣影響,分析起來,大旨如上邊說過,在知與情兩面分別承受西洋與日本的影響為多,意的方面則純是中國的,不但未受外來感化而發(fā)生變動,還一直以此為標準,去酌量容納異國的影響。這個我向來稱之曰儒家精神,雖然似乎有點籠統(tǒng),與漢以后尤其是宋以后的儒教顯有不同,但為得表示中國人所有的以生之意志為根本的那種人生觀,利用這個名稱殆無不可。我想神農(nóng)大禹的傳說就從這里發(fā)生,積極方面有墨子與商韓兩路,消極方面有莊楊一路,孔孟站在中間,想要適宜的進行,這平凡而難實現(xiàn)的理想我覺得很有意思,以前屢次自號儒家者即由于此。佛教以異域宗教而能于中國思想上占很大的勢力,固然自有其許多原因,如好談玄的時代與道書同尊,講理學的時候給儒生作參考,但是其大乘的思想之入世的精神與儒家相似,而且更為深徹,這原因恐怕要算是最大的吧。這個主意既是確定的,外邊加上去的東西自然就只在附屬的地位,使他更強化與高深化,卻未必能變化其方向。我自己覺得便是這么一個頑固的人,我的雜學的大部分實在都是我隨身的附屬品,有如手表眼鏡及草帽,或是吃下去的滋養(yǎng)品如牛奶糖之類,有這些幫助使我更舒服與健全,卻并不曾把我變成高鼻深目以至有牛的氣味。我也知道偏愛儒家中庸是由于癖好,這里又缺少一點熱與動,也承認是美中不足。儒家不曾說“怎么辦”,像猶太人和斯拉夫人那樣,便是證據(jù)。我看各民族古圣的畫像也覺得很有意味,猶太的眼向著上是在祈禱,印度的伸手待接引眾生,中國則常是叉手或拱著手。我說儒家總是從大禹講起,即因為他實行道義之事功化,是實現(xiàn)儒家理想的人。近來我曾說,中國現(xiàn)今緊要的事有兩件,一是倫理之自然化,二是道義之事功化。前者是根據(jù)現(xiàn)代人類的知識調(diào)整中國固有的思想,后者是實踐自己所有的理想適應中國現(xiàn)在的需要,都是必要的事。此即是我雜學之歸結(jié)點,以前種種說話,無論怎么的直說曲說,正說反說,歸根結(jié)底的意見還只在此,就只是表現(xiàn)得不充足,恐怕讀者一時抓不住要領(lǐng),所以在這里贅說一句。我平常不喜歡拉長了面孔說話,這回無端寫了兩萬多字,正經(jīng)也就枯燥,仿佛招供似的文章,自己覺得不但不滿而且也無謂。這樣一個思想徑路的簡略地圖,我想只足供給要攻擊我的人,知悉我的據(jù)點所在,用作進攻的參考與準備,若是對于我的友人這大概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寫到這里,我忽然想到,這篇文章的題目應該題作“愚人的自白”才好,只可惜前文已經(jīng)發(fā)表,來不及再改正了。民國三十三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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