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千年徽州夢

千年徽州夢·老徽州 作者:趙焰


千年徽州夢

代序

我一直想描繪一下真正的徽州,那個曾經(jīng)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有過輝煌歷史,今天卻些許沉寂的徽州。歷史上的徽州,它曾經(jīng)孤獨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又孤獨地棄我們而去。它就像我們眼前的河流,當我們看到時,它早已不是原先的流水了。世界在任何時候留給我們的,都只是它的背影。沒有現(xiàn)實,現(xiàn)實只是過去和未來之間攔腰截斷的一瞬間。當然,這樣的感覺是哲學意義上的,也是最本質(zhì)的?;罩莸臍v史,從普通意義上說是公共的歷史,是那種寫在紙上、口口相傳的歷史;但就我個人而言,我更愿意把它當作是個人的歷史,一種具有私密性的歷史,這樣的歷史才會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關于徽州,我的記憶是大片大片的,就像黃昏時分天西邊卷卷的魚斑云一樣。這樣大片大片的記憶在經(jīng)過歲月的攪拌之后又變得殘缺不全,像一張破舊的古畫一樣斑駁破損。我的母親是歙縣人,而我自小在旌德長大,那個時候,旌德還算是徽州地區(qū),所以我熟悉徽州的建筑、民風、方言、人物以及很多蛛絲馬跡。我呼吸著徽州的氣息長大,徽州的光與影便悄無聲息地潛入我的身體,洇開,變成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關系總是讓人難以釋懷”,這樣的說法是指一個地方給予人的,不僅僅是美好、親切,還會有巨大的悲傷、憂郁、傷感、宿命、抱怨、疏離等等。當一個地方給人以復雜而不可言說的情感時,他才算是真正地與這個地方擁抱并且合而為一。這樣的東西,絕不是那種單純在知識范疇內(nèi)進進出出所能替代的。

徽州位于安徽省的南部,從歷史行政區(qū)劃上來看,徽州所轄的一府六縣相對穩(wěn)定,它一直領著歙、休寧、黟、祁門、績溪以及婺源六縣。雖然徽州算是一個地理概念,但在廣泛的意義上來說,徽州更應該是一種文化概念,這樣的文化劃分,使得徽州不僅僅包括現(xiàn)在黃山市的一些地方,而且包括皖南,也就是旌德、太平、涇縣、青陽、石臺等地。在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的同族與同根,看到徽州文化的延伸,看到一片云彩之下一模一樣的文化和人。

如果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徽州文化并不算是一種很獨立的文化,它應該是中國古代東南文化的一個支脈,只不過是由于地理位置等方面的原因,現(xiàn)在的它保存得比較完整,遺留得整齊一些?;罩菸幕c附近江浙的很多地方以前是緊密相連的,只不過外面的世界改變太多,而徽州又相對偏僻,所以在更多程度上能夠提供一個比較完整的面貌。當年徽州文化很長時間的停滯曾經(jīng)讓徽州“自卑”,而現(xiàn)在相對的完整性又讓徽州引以為傲。不過從更廣的視角看,還是應該更客觀地認識徽州歷史和今天的價值,自始至終保持一個清醒的姿態(tài)。

從本質(zhì)上來說,徽州一直建立在一種罕見的自然美與社會美的交匯之上。它在漫長的歷史階段中一直對文明持有一種敏感和積極的態(tài)度,如果把徽州已有的歷史分為幼年、壯年和老年的話,那么,在徽州的幼年,它一直處于一種純樸的農(nóng)耕時期,充分沐浴著自然美的陰晴圓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盡享生命的真諦。而它的壯年時期,外界開始無形地滲透,一方面,人們的頭頂升騰起文化的光芒,另一方面,財富開始進入,人們涌動著對于財富的欲望,也處處留下了財富的痕跡。而它的晚年,當現(xiàn)代化在山外的世界激蕩喧囂的時候,徽州開始破落,破落得像懸掛于天宇上的一彎殘月,冷清、孤獨,它已發(fā)不出光來,只能寂寥地與世界保持著距離,反芻著昔日的時間和榮光。

我一直以為,在研究任何一種地方文化之前,應該具有的是一種客觀的參照物,是弄清觀察對象在整個世界坐標系上所處的位置。實際上不懂得中國文化,就談不上對地方文化的理解;不懂得西方文化,就談不上對中國文化的真正理解;不懂得人類,就談不上對民族的理解;不懂得宇宙,就談不上對地球的理解。對一個細小東西的判斷,必須先確定它的坐標系,確定它的時間位置和空間位置,明白它的前后左右……因為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總是互為犄角,彼此相倚。這樣的說法,通俗的解釋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整體意義上來說,人類文化是一棵參天大樹,東西方文化分別只是其中的主要枝干,而地方文化只是這棵參天大樹上的枝梢。只有對最本質(zhì)的東西有著清晰的感覺,才能將這種感覺傳遞到細小的末梢上。

對于徽州文化來說,只有對中國文化整體上有著一種準確的把握,才不容易跌入偏頗、狹隘以及自以為是?;罩莸奶攸c是樸素、簡單,這樣的特點,又是由自得、自享和自閉所造成的。這種樸素、簡單、自得、自享和自閉從整體的意義上說,不應該單單指生產(chǎn)力的狀態(tài),與之同步的還有人們的認識程度。當徽州在明清時代得益于徽商的發(fā)達、資金回流富甲天下時,他們在行為和思想上都墜入了一個巨大的誤區(qū)。在行為上,他們脫不了“小國寡民”的桎梏,將所有財富都用來精心構筑自己的“桃花源”。在思想上,他們自以為參透了人類的最高智慧,圓覺了所有的人情世故,所以就想著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完成與山水的共融,從而完成人生的意義。這樣的想法,從更高的精神程度上看,未免有點幼稚和天真,有點自欺欺人。撇開生產(chǎn)以及社會進步的狹隘之處不提,單就精神上來說,徽州人與很多地方的中國人一樣,由于缺乏宗教精神,所以并沒有在精神上完成一次真正的遠行,而是在向前走過一段路程之后,便不由自主地畫了一個小圓,自以為圓融了——這樣的狀態(tài),很像是化蝶為蛹的感覺。蝴蝶雖然飛得不高,卻以為遍知世界,然后自我成蛹,繼而自我幻變。

關于這一點,可以說,任何地域文化都是有缺陷的,中國文化同樣也是如此。就徽州文化而言,它自然是離不開中國文化及思想這一塊大土壤的,而我認為,中國文化的根本局限和弱點就是缺乏真正的本土宗教精神。這樣的宗教精神可以在更廣的意義上開掘和維持人類的高貴品質(zhì),協(xié)調(diào)人與宇宙之間的和諧,并可以推動人類燦爛的藝術文化。雖然中國文化在寬泛程度上避免了因宗教愚昧所帶來的很多磨難,比如說肉體的摧殘、精神的折磨,甚至拋棄此岸世界被淹沒的危險,但在思維的周密性、思想的廣闊以及心胸和境界上卻缺乏拓展。它表現(xiàn)在缺少抽象思辨的深刻力量以及深邃精致,缺少人類創(chuàng)新所應具有的不惑精神和憂郁深沉的超越要求,繼而缺乏那種“一覽眾山小”的悲憫情懷。中國文化中閑散的生產(chǎn)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極容易走向疲憊、慵懶和木然,也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貧血和失重,結果很難形成一種堅定的張力……這樣的整體缺陷當然是客觀的,也決定了徽州文化的局限性,決定了徽州本身的局限——當年在外的徽商紛紛遷移回鄉(xiāng),購田置業(yè),沒有擴大再生產(chǎn),除了當時社會限制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中國文化在精神上缺乏對財富的足夠支撐。如果一個民族在精神上無法支撐財富的重量,那么經(jīng)濟的發(fā)展必然會是一句空話。這當然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了。

自得圓滿是可以的,但“天人合一”絕不可能。中國文化的很大一個誤區(qū)就是將這兩種在精神上距離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東西混為一談,人怎么可以跟“天”相提并論呢!這樣的自以為是極容易把人的行為導入一種歧途,那就是精神上的不再拓展。

這樣的想法一直是我思索的,也是我想探討的?,F(xiàn)在很多對于徽州的理解似乎有意無意地陷入了一個誤區(qū)——我們把一些過去的東西想象得過于美好,在肯定它歷史價值和審美價值的同時也高估了它的人文價值。實際上不僅僅是徽州,對于中國文化來說也是這樣。如果把徽州文化放在世界文明的大平臺上看,就能看出它的很多軟肋和弱點:比如它精神高度上的相對低微;它過于強調(diào)穩(wěn)定、和諧以及人際關系而導致的呆滯和刻板;它模糊而直觀的把握所缺乏的領悟力;它的中庸心理、不狂暴不玄想所導致的自以為是以及徽州人封閉和內(nèi)斂所形成的小氣和促狹……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不喜歡住徽州的那種古民居,當時,我的外公、外婆家在歙縣斗山街,幾乎每年我都要在那里住上很長一段時間?;罩莸睦戏孔幼屛腋械綁阂?,那種刻意的做作和修飾,那種暗藏著的狹隘心理,那種居住在里面的局促和壓抑,還有那種在局促和壓抑表面之上的華彩和自得……徽州的老房子有太多違背人本的東西,它一點也不陽光、不健康,像一個古怪的老人。當然,用現(xiàn)代文化當中優(yōu)秀的東西去否定歷史上文化當中的劣根性是不太成熟的表現(xiàn),因為所有的文化都不是完美的,彼此之間甚至是不能完全替代的。但我覺得一種優(yōu)秀的文化以及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應該以一種放松的態(tài)度來對待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寬容、誠懇、好學,然后自我完善。也正是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之下,我覺得對于徽州文化,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我們身邊的一切,我們都應該站在更高的角度,去重新審視和認識,因為它們都是人類的文化,是人類進步和升華的階梯。

徽州越來越熱了。沉寂靜謐的徽州已成為一塊炙手可熱的地方,每天,有無數(shù)游客以及文人騷客擁向徽州,幾乎每一個到過徽州的人都會著迷于當?shù)氐念j垣碎瓦、荒草冷月,嘆服那里博大精深的文化,向往當?shù)厝四欠N悠然自得的生活方式,他們搜尋著古代徽州的古跡,一知半解地詮釋著徽州,說著一些陳詞濫調(diào)。他們哪里懂得徽州呢?他們多浮躁??!他們的浮躁,還會給徽州帶來浮躁。這樣的浮躁使得現(xiàn)在的徽州越來越虛假,越來越生澀,甚至越來越虛榮。徽州變得越來越臉譜化,越來越戲劇化,甚至越來越時尚化。在急功近利的解說詞中,我們見到了太多的臆想和水分,見到了太多的杜撰和粉飾。真正的徽州正變得模糊,接踵而至的,只是圖片徽州、文字徽州以及電視徽州。在浮躁和虛榮中,是見不到真正的徽州的,也見不到真正的徽州精神?;罩菡陲w揚的塵土中慢慢變得遠去。這樣的變化使我每一次到徽州都有一種新的茫然,也由此有一種越來越濃重的陌生感。

2002年底一個最嚴寒的日子,大雪紛飛,滴水成冰,我從合肥趕到歙縣,去給我的外公奔喪。外公去世的時候已89歲了,他曾經(jīng)是一個徽商,很小的時候,就跟很多徽州男性一樣,下新安江到了浙江,先是在蘭溪給人打工,后來又到了金華,幫當?shù)厝私?jīng)營布店。那時正是我們家族從峰頂?shù)焦鹊字畷r。我曾經(jīng)在我的大舅那里看到過一個厚厚的黃皮賬冊,上面記載著外公的祖上到浙江湖州開錢莊時的收支,從賬本上看,當時汪家在湖州相當興旺。但汪家后來緣何從峰頂?shù)牍鹊祝窟@對于我們來說始終是一個謎,一直到后來,我算是部分了解了這個謎。外公一直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對于自己的身世,他似乎知之并不多,也沒有多大興致去談論這件事?;罩萑藢τ谧约旱募沂?,都有點諱莫如深的感覺。到了新中國成立后,因為子女眾多、生活艱難,又要求割裂歷史,所以對這樣的話題就更沒興趣了。就這樣,時光荏苒,我們的家族史,便與絕大多數(shù)的徽州家族史一樣,成為永遠的斷章。

外公死的那一天天氣極冷。在皖南,這樣滴水成冰的日子可以說是百年罕遇。母親說外公是想故意折騰一下我們。這個一輩子謙恭少語、在徽城鎮(zhèn)很有名的縣政協(xié)委員“汪老好”也許對一生的落寞心有不甘,越是心有不甘,就越要折騰一下他最親密的人,以便讓他們留下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我的記憶里,外公從不對任何事情表示出過多的興趣,甚至自己的家務事以及兒女的成長,他也從不過問。他總是埋頭喝他的酒,一天兩頓。即使是1960年我的父親和母親結婚的那一天,40歲出頭的外公騎車數(shù)十公里趕到現(xiàn)場,他也沒有一句勉勵的話,只是進了屋,然后像一尊石像一樣,坐在那兀自喝他的酒。這樣的行為,是由于生理依賴還是精神依賴,我們一直不得而知,也可能二者皆有吧。反正,外公在他半個多世紀的生活中,總是習慣于在一種恍惚中將時光忘卻。外公去世那幾天,汪姓大族濟濟一堂。因為是善終,倒沒有什么特別哀傷的成分,大家只是在靜穆中把一切程序走完。喪事請了縣里幾位“鄉(xiāng)紳”般的人物來主持,他們對徽州民俗非常熟稔。外公在敦實的棺材里躺著,在他的身旁,擁擁擠擠地塞了各種各樣的白酒。我們依次排列,每人手里托著一小杯白酒,然后把手指伸進杯中,蘸點酒,灑在外公的嘴唇上。由于緊張,輪到我時,我的手指一下子碰到了外公的嘴唇。外公的嘴唇是那樣的冰冷,我心里一驚,那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感覺。我這才意識到,他真的是屬于另外一個世界的人了,連體溫都不一樣了。這樣的老徽州真的走了。

外公的墓地在歙縣慈姑邊的一座小山坡上。在慈姑一帶,似乎這座小山坡最高了,山坡上長滿了松樹以及雜木。在半山腰,并排躺著的,還有外公幾個兄弟的墳墓。離外公墓不遠,有塊荊棘叢生的隆地,矗了一個石碑,上面鐫刻著“汪氏祖墓”幾個字。很奇怪的是,在墳墓上還長著一棵粗壯的叫作“百鳥朝鳳”的樹。我不知道這棵樹的真正學名是什么。后來深入地了解了家族史,我才知道自己家族這一脈是作為徽州“土地神”汪華的守墓人而繁衍的,并且一直以慈姑為軸心運轉(zhuǎn)。一千多年來,這個家族一直生活在這個窮僻的地方。想想真是有意思,一個家族,在擔當了守墓人之后,就遷徙于此,繁衍于此,終老于此,這需要多大的韌性和忍耐力呀,或者說需要巨大的麻木。這完全是一個徽州版的“千年孤獨”!想起來似乎還真是這樣,在慈姑這塊地方的很多人,在骨子里都帶有這樣的成分:自尊、無聊、倔強、目光短淺、甘于平庸。他們一輩子的生活太狹窄,也太隱蔽。這樣的情況,似乎是帶有某種殘留的?,F(xiàn)在我明白了,這的確是一種守墓人的習性啊,是一種遠古的記憶。這種守墓的意識,一開始是某種外部信號,是義務、是責任,而隨著時間的延續(xù),慢慢地就變成了一種習慣,變成了一種傳統(tǒng),變成了性格的組成部分,而最終幻變成了潛在的深層意識,變成了一種原始的回憶,變成了血液里的血清或者微量元素。

羅西尼12歲時所創(chuàng)作的《弦樂奏鳴曲集》可以算作是他藝術上的一個高峰,這樣的高峰早早地就在他年輕的時候到來了。那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美來自他對世界的一種準確的通感,源自他對這個世界的一種充滿活力的感受和情誼。因為羅西尼擁有的是一顆俊美而優(yōu)雅的心靈,那種與自然相通的氣韻鑄就了一個人的精神實質(zhì)。最初的純樸和混沌養(yǎng)足了,慢慢地變得博大了,便有東西涓涓地流淌出來,便有一種智慧的光暈和精神上的高度,也有著一種澄明的親切。然后這種東西便變得圣明而不可顛覆,就如同清晨最初的陽光一樣,新鮮而不熾熱,有著一種無上的溫暖和親切。

同樣,在徽州與我的關系上,似乎也是如此。我是從2000年之后開始關注徽州的,在此之前,我一直有意無意地忽視身邊的土地,而將視野投入到遠方。直到21世紀來臨,我35歲,開始步入中年。我開始了對徽州的回望。在這樣的年紀里與徽州相約,可以說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因為只有中年情結,才算是真正的人生滋味。而且那是一種深度的味道,不僅僅是酸甜苦辣麻,而且還是“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我算是真正地體味到了這一點。從絕對意義上來說,也許我現(xiàn)在對徽州的探究和寫作,也是一種血液里的宿命,是一種前世的回光返照。我想我與徽州的關系,不僅僅是從文字上去描繪,從頹瓦殘石的紋理中去揣摩,從我的眼睛中去觀察,我更愿意在冥冥中去傾聽,在記憶中去發(fā)掘,在內(nèi)心當中去搜索。因為,在我的內(nèi)心當中,也是隱藏著這樣的集體無意識的,隱藏著這樣的“千年琥珀”……寫作徽州,寫作徽州的歷史和現(xiàn)在,包括描繪和記載這個地方的一切,甚至包括我透過徽州這個窗口去觀察更廣闊的世界,都可以說是我的愿望、我的情結、我今生的宿命?;罩莸臍v史是一條河,我一直試圖用我的文章在內(nèi)部去整理考據(jù)學者們從外部所做的事情,那就是在這樣的一條河里去游泳,不斷地置身于同一條河流,雖然從本質(zhì)的意義上說,這條河流已不是同一條河了。而這樣寫作徽州的過程,就是發(fā)掘和整理記憶的過程。這樣的記憶,不僅僅是我個人的記憶,也是一種整體的記憶?;罩莸氖分臼怯洃洠用袷怯洃?,“三雕”是記憶,文書是記憶……還有很多東西,都是記憶?;罩菰谀撤N程度上的博大和光榮,它的恥辱和衰落,都是一種記憶,一種刻骨銘心或者說不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的文章只是徽州的影子,而我一直努力制造這個影子,是因為這個影子相對能代表我靈魂的黑夜,它可以去相對彌合存在于我和徽州之間的距離。我知道,一個人對一個地方的感受,絕不只是單單所呈現(xiàn)出的字面意思,更多的是游走于文字邊緣的喟嘆,是魂魄在字里行間的舞蹈,是文字中氤氳而起的霧靄。在一個地方生活得久了,地域靈魂就會與人的靈魂合而為一,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萬物歸一的時候,它們才會悄悄地浮上來,彼此之間對視凝望。

我想以一種較為干凈的方式來寫徽州,這樣的方式不是泛泛的介紹,也不是自以為是的臆斷,更不是功利的結論,而是源于一種發(fā)現(xiàn)、一種貼近的理解。那種與徽州之間的心有靈犀,以及這種明白中的誠實、客觀和寬容,都是我想努力做到的。在很多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蹣跚在徽州的山水和歷史之中,我的眼神閃爍著單純,也閃爍著智慧,其實單純和智慧是連在一起的。我看到了青山綠水,看到了坍墻碎瓦,也看到了荒草冷月,更看到了無形的足跡以及徽州的心路歷程。任何一種存在,都是有著充足理由的,把它放在因果的光輝之下,或者把它放在真理的普照之下,那種反射出來的光亮,必將絢爛如花。

安靜地棲居、聆聽并寫作,這樣的人是有福的。我知道,能與徽州相對,彼此凝視,我是有福的。

壹如夢:春花秋月

山印象

在更大的程度上,徽州就如一個婉約的夢。

夢是奇特的。如果站在高空看徽州,就會明白這個地方夢一般的意境。這里峰巒疊翠,綠水如帶。北面是“天下第一奇山”黃山,云蒸霞蔚,如夢如幻;東面是天目山,古木參天,連綿千里;境內(nèi)還有稱為“五大道教名山”之一的齊云山,奇譎秀麗,峰巒疊嶂。除此之外,所在之地幾乎全都是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山。群山相拱之中,新安江順流而下,山水環(huán)峙,輕帆斜影。青山綠水之中,古村落星羅棋布,粉墻、黛瓦、馬頭墻,恬然自得,清淡文雅。

雄偉的黃山當然是群山之首。黃山最大的特點是鬼斧神工、匪夷所思,在黃山面前,人類只有驚嘆。黃山無處不石,無石不松,無松不奇;云來時,波濤滾滾,群峰忽隱忽現(xiàn);云去時,稍縱即逝,瞬息萬變。黃山是名副其實的仙境。仙境是什么呢?人消受不起的東西,就只有神仙來消受了。說黃山是仙境就是這個意思。曾有人這樣形容黃山,說很多山都是在山外看起來美,而進山之后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而黃山卻不是這樣,黃山是在山外看著美,進山之后,人在山中,會發(fā)現(xiàn)黃山更美。的確是這樣,黃山的美,不僅僅是靜止的,而且是運動的、奇妙的,它可以瞬息萬變,隨著春夏秋冬的交替、晴雨天氣的變化、陽光月色的暈染,變幻無窮,翻陳出新??v使你一千次來黃山,你也會有一千次新的感受和發(fā)現(xiàn)——初春,云里花開,香漫幽谷;盛夏,層巒疊翠,飛瀑鳴泉;金秋,楓葉似火,層林盡染;嚴冬,銀裝素裹,玉砌冰峰。

對于黃山,所有的文字都是一種累贅。黃山就是一個坐標,它是上天用來檢測人的創(chuàng)造力,也是用來警示人的創(chuàng)造力的。有誰敢在黃山面前自滿又自得呢?只有徒嘆自己渺小的分量,也徒嘆自己創(chuàng)造力的薄弱。黃山當然是屬于徽州的,它代表著徽州的鐘靈毓秀,同時又將徽州的美推向了一個極致,它是無法被超越的。在黃山面前,所有的山都自甘寂寞,但卻不甘渺小——在徽州,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奇特,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風景,比如說齊云山的奇譎,清涼峰的神秘,牯牛降的繁雜。甚至,一些微不足道的山也都有著它的誘人之處,也都有著各自的性格和魅力。

從總體上來說,徽州的山是嫵媚的,也是靈秀的。它們不是咄咄逼人的美麗,美麗是外相的,是一種虛假的東西,它沒有用處,它不會看人,而只能被別人看?;罩莸纳绞菚慈说?,它們看盡了滄桑,所以歸于平淡。它們不屬于雄奇的、艱險的和叛逆的,它們是屬于小家碧玉型的,懂情、懂理而又無欲則剛,是那種看似尋常巷陌而又深藏著智慧的風格。當然,黃山和齊云山是徽州山巒的兩極,它們可以說是徽州山巒的一種參照、一種反觀,似乎是所有山的平凡才能孕育著它們的離奇和神異。不是說它們是高人一籌的,是出類拔萃的,它們同樣是山。黃山是屬于文學和詩的,是美和秀的,但黃山是太美了,是美麗到極限的那種,它容易讓人們驚嘆于它的美麗而忘卻了其他所有的東西,容易因為美麗而丟失內(nèi)容,比如文化、宗教等。我們可以把黃山和九華山相比。黃山天生的鐘靈毓秀和精美絕倫似乎天生就是讓人來觀看的、來驚嘆的,這樣的美麗和脫俗使得它天生地與人世有一種距離感,它散著美的光輝,高高地聳立云端,如一輪理念的太陽。黃山的美麗絕倫,使得它在這個世界上一直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勢,它是俯瞰眾生一覽眾山小的;與此同時,因為美麗至極,它也是簡單的,它只是美的,它的美讓所有賦予的意義都顯得牽強附會。九華山則不同,九華山的大氣、智慧、無欲則剛的整體感覺,更接近于佛的宗旨,所以凡是懂佛的人,只要看一眼九華山,必然認定這是佛的最好棲身地了。因為兩者的精神是契合的,是合而為一的、是密不可分的,也因此,九華山承擔了更多的文化、宗教意義。在這一點上,齊云山也不同,與眾多徽州的山相比,齊云山的特點在于其奇譎和幽微。這是一種更接近于道教真諦的東西。不僅是齊云山,其他的道教名山,諸如四川的青城山、江西的龍虎山、湖北的武當山等,其實都是一種風格,是一種暗合道教精神劍走偏鋒的感覺。所以從這一點上說,齊云山是“道”的,而且應該是“道”的。

讓我們撇開美到極致的黃山以及奇譎的齊云山,來感覺一下單純而普通的徽州之山。白天的山是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是沒有特色的,它們不高也不險,不奇也不譎。它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一點也不引人注目,是彼此之間沒有特色也很難辨認的。我們很容易把一座山誤認為是另一座山,把一個山坳誤認為是另一個山坳,甚至把一個地方誤認為是另一個地方。它們疊疊層層,錯落散布,就如同迷宮一樣。迷宮之所以“迷”,那是因為彼此沒有可以區(qū)別的地方,相似和重復,這就是迷宮的真諦。但這最樸素自然的山是最有生命的,它就像一個最平凡的婦人一樣,從不引人注目、從不招搖過市,但它極具生命力地孕育著自然的生機、人類的生長和文化的延續(xù)。

山是緘默的,也是永恒的。緘默是指它從不對世人表示什么,永恒則在于它比人類的歷史更加漫長。當徽州還不叫徽州,或者也不叫其他什么稱謂的時候,甚至這一片地方還是蠻荒之地時,它們就已經(jīng)存在了。它們才不理會人類呢,在它們看來,人類的歷史都是過眼煙云,它們早就預知了這塊土地的結局,周而復始,一切都歸于零。它們的沉靜,是因為它們目睹了過多的重復。對于時間,它們是不敏感的,因為時間對于它們沒有意義,能讓它們燥熱難耐的是四季。在四季的更替中,它們往往傾注著熱情和愿望——春天,整個山巒是一片水洗過的新綠,純凈而透明,所有的植物都將喜悅掛在臉上。布谷鳥在灌木叢里抑制不住激動,它們上躥下跳很是歡欣,云雀總是不甘寂寞,在藍天里劃出一道道弧線。夏天,則是一種濃綠,仿佛從天上倒下來無數(shù)綠色的顏料,淹沒了山野里其他的顏色,即使有一點雜色,也像是水中的一片浪花。秋天呢,那是色彩的盛宴,仿佛所有的顏色都盛裝打扮,來參加一個節(jié)日的舞會。然后,便是色彩的狂喜,在狂喜中,主色調(diào)變成了金黃,變成了一點零星的紅。紅是山野的楓葉以及烏桕樹葉,那樣的紅燦若云霞,似乎每株樹與每株樹都不一樣,每株樹都有著不同的風姿,甚至每片葉子與葉子之間,那樣的紅色都不一樣,都在盡自己的個性進行招搖。秋天是色彩最后的節(jié)日了,也許它們是想在最后的生命中,盡情地展示華麗的篇章。很快,冬天來了,寒冷淹沒了所有的顏色,這時的主色調(diào)變成了最本色的白色。冬天如果下起雪來,便是原馳蠟象般的一片白。這時候的徽州仿佛是一個放大了的盆景,它靜止而沉寂,又仿佛動物一樣,在寒冷中冬眠了,靜心了,但實際上在它的骨子里,卻歡喜而熱鬧,在它的心里頭,正孕育著下一季輪回的溫暖。

顏色就是四季的表情,也是從內(nèi)心當中溢出的情感,它富有主觀的意義。但山是有本質(zhì)的,也有本質(zhì)的顏色。這一點,山與所有有生命的東西一樣。它本質(zhì)的顏色,應是黑色的或者白色的。掀去地表的層土,它的里面是黑色的石頭,或者是白色的石頭。這樣的顏色,不僅僅是山的本質(zhì)顏色,同時也是世界最本質(zhì)的顏色。夢境似乎可以拿來說明一點問題——在人們的夢境中,是從沒有斑斕色彩的,也不會出現(xiàn)其他顏色,只有白色或者黑色。這就是本質(zhì)。由夢境可以得出結論,所有其他的顏色,都是顏色的延伸,那是一種附會或者迷幻。山如果會做夢,它的夢必定也是黑色或白色,黑色是過去,白色是將來,與黑色、與白色相連的地方,就是現(xiàn)在。所以,現(xiàn)在是虛假的、是不確切的。山的夢一做就是很多年,很難說它一直是夢著或者說是醒著,但它總是在假寐中等待,這樣的等待無所謂歡欣,也無所謂悲痛——人們總在它們身上攫取糧食、樹木、水果、布谷鳥、叫天子、黃鶯,甚至螞蚱、蛇蝎等,也在它的身上歡唱或者哀啼,但它總是隱忍著,什么也不表現(xiàn),就像情感無法穿透它似的。人總是受時間捆綁的,時間從不放過人,它們把人當作自己的奴隸。但對動物,時間卻異常寬容,因為它們既不想創(chuàng)造什么,也不想留住什么,它們從不自以為是,它們只是觀望,無動于衷地觀望,什么都不會往它們心里去。對于動物,包括植物,時間給它們的優(yōu)待就是,盡量寬容地對待它們,讓它們像四季一樣反復輪回。動物是沒有時間概念的,它只有空間,所以它可以輪回。植物也是。但人類不行。在動物的眼睛里,是可以找到輪回跡象的,你只要正視動物的眼睛,就可以從它的瞳孔里看到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影子,那是一片純凈,是過去或者未來的通明。

夜色來臨之后,徽州的山總是顯得很蒼老,冷月無聲,清風嗚咽,所有的一切空曠和寂寥,黑黢黢的,有點接近虛化,只有輪廓,沒有立體感和細節(jié)。這時候山與山之間是彼此相連的,不僅僅在空間上相連,連內(nèi)心都合而為一。它們?nèi)诤显谝黄?,彼此之間交換著感覺,也交換著對于時空的印象。夜晚的山巒似乎更神秘,更具有一種神性,就像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具有那種縹緲的感覺,也更接近于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而山風總是不知所來,又不知所蹤,這山風很容易讓人想起時間、歷史、幻想,也容易讓人談起傳說或者故事等具體一點的東西。從人們嘴里說得生龍活虎、惟妙惟肖的東西往往是虛假的,而說不清、道不明無從說起或者壓根兒沒有意識到的東西才是真實的。山就是這樣,你無法說清道明它,但你可以感覺得到,它的靈魂是確切存在的。彼此面對,如果靜靜地放下心來,進入一種物我兩忘的境地,你便會感到一種輕若游絲的音樂縹緲,感覺到山、頭頂上的星空、夜風飄忽中的螢火蟲與自己的心靈,其實都是一個東西。

水印象

“天地恒昌”是徽州人從山地中領略到的,而水,則讓他們感悟到人生的無常。山的哲學是不知日月,水的哲學則是不舍晝夜?;罩萑穗x不開山水,他們的民居都是依山面水而建,在這樣的接觸中,人們尋找著與山水的親近,也得到了內(nèi)心的安寧。

徽州的水是這塊土地上最具靈性的內(nèi)容。它們是由土地的靈氣幻變而生的,也暗藏著這片土地的情感和欲望。曾經(jīng)有一階段,它們是天上的云,在天空中飄浮游蕩,因為距離,它們有著清醒,可以冷靜地感受和觀望土地的美麗和滄桑,揣摩著巨大內(nèi)容背后的細節(jié)。但這樣的清醒狀態(tài)讓它們惶恐而慌亂,它們急切地想重新回歸。在天宇之上,它們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孕育著,然后在某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它們傾瀉而下,嘩,嘩,嘩……重新皈依土地的溫暖和踏實。當它們的雙腳一接觸到地面,便立即變得心安理得、歡呼雀躍。它們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是一條條溪水或河流了。

徽州的水總是綠的。是一種沁人的綠,也是一種有著內(nèi)容的綠。水是寧靜的,但這是表面的,寧靜只是它的表面特征,它的內(nèi)在仍是不安分的,是躁動的。它需要交流,需要運動,僅僅有愛是不滿足的。它渴望升天,也渴望走出山外。水的躁動與山的敦實構成了截然不一樣的性格。但這種截然不同不是矛盾的,而是和諧的。山總是容忍,總是包容,所以它負載歷史,凝固時間。而水的躁動總是對現(xiàn)實加以沖擊,它不滿足現(xiàn)狀,渴望改變歷史,改變觀念。水的流淌就是活力在流淌,整個徽州就是因為水的流淌而變得豐盈起來。

徽州的水負載了很多的經(jīng)濟和文化意義,但它又毫不把這種負載放在心上,它依然自在,依然輕松。水是清的,也是深的。每一條河流都有無數(shù)條由涓涓小溪組成的分支。真是多虧了這些水系,它串起了整個徽州。它給徽州帶來了生命、希望和不斷更新的內(nèi)容。在水邊,總是濕漉漉的青石碼頭和石拱橋,宅基地浸在吃水線以下的老房子探出個身子;彌漫詩意的雨巷,青灰色的瓦檐永遠有一種惆悵的意味。當然,下雨天的時候,總有人撐著油紙傘在等待著什么;也有人挎著精致的竹籃,在橋邊溝邊摘著馬蘭頭、薺菜以及地衣什么的?;罩萑说某鲂幸彩菑男〈a頭順流而下的,那往往是黎明或者傍晚,小舟緩緩地撐離了碼頭,天際上有一彎不甚明澈的月亮。幾乎沒有聲音,偶然只是水面小鳥的叫聲,再就是槳櫓擊水的聲音了。在船尾搖櫓的艄公蓑衣竹笠,有一搭無一搭地跟船艙里的那個人說話。潺潺的水聲有時會夾著雨點的雜亂,而那個船艙里的人有一聲無一聲地回答著,此時此刻,即將離家遠行的他已變得失魂落魄了。這時候整個河流乍一聽是靜寂的,但只要用心去聽,你會聽到一首綿延的、有著巨大感染力的交響曲。河流是賦予人和土地靈魂的。這時候船里的人會感到茫茫的水面是一種巨大的生命存在,人在其中,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音符。

在這片土地之上,最著名的、給徽州影響最大的,就要數(shù)新安江了。新安江是從徽州西北方向流過來的,它清澈見底,富有生機,像少女一樣天真爛漫。水面上有魚鷹昂首游弋著,有時候會突然扎入水中,叨出一條鱖魚來;江中還有水獺,在拐彎處的沼澤地里偷偷溜出,從岸邊噙走一只青蛙;那種精靈似的水鳥飛來飛去,像線一樣滑過水面……而在更多的時候,它又顯得嫻靜、溫順、包容、智慧,像一個恬靜的少婦;開闊處,它水天一色,煙波浩渺,宛若夢中情人;兩山相夾中,它更如仙女下凡,一條長長窄窄的飄帶,很隨和地飄散在起伏綿延的山巒之中。

新安江是徽州的母親河,也是徽州文明的“月亮河”。說“月亮河”的意思在于,這一條河流能夠給徽州一種潛質(zhì),并且能給徽州很多觀照。它所具有的,是那種月光所具有的潛在的神性。新安江水不僅對徽州文化有巨大的影響,同時在靈魂上也賦予徽州以靈秀的意義。它蜿蜒靜謐,就像這片土地內(nèi)在的魂魄一樣,悄無聲息地游走。近山滴翠,遠山如黛。而更遠一點,則是一派清新美麗的自然風光,隨意地散淡在那兒。在山坳密密的樹林邊,掩映著白墻黛瓦,傳來了陣陣雞鳴犬吠聲。

新安江看起來還是憂郁的。這反映在它的顏色上,那是深深淺淺的綠中帶一點藍的顏色,那樣的藍是一般人很難察覺出來的。這樣的藍色,就是新安江的憂郁,也是它內(nèi)在的情緒。實際上不只是新安江,任何一條河流,從本質(zhì)上都是憂郁的。那是因為它承載的東西太多,心思也太綿密。一個東西,如果責任太多、心思太多,那它就不可能不憂郁了。這一點就像時間,實際上時間也是無形的河流,我們?nèi)窃谶@樣的河流中沉沉浮浮。時間也是憂郁的,雖然它看起來那樣理智,充滿著冷酷和無情。但時間在骨子里還是憂郁的,它充滿了慈悲心,它總是悲憫地看待河流中的任何一個人??此麄儫o助,也看他們自以為是、得意忘形。這時候,時間總想善意地提醒人們,不過很少有人覺察到,一直到時間放下面孔,冷若冰霜地對待他們時,人們才恍過神來——這些鼠目寸光的人??!

在大多數(shù)時候,新安江總攜有一團濃濃淡淡的霧氣,即使是在陽光燦爛的時候,看起來也是如此。這使得河流上的木排、船以及船的帆影,常常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仿佛它們不是漂浮在水面上,而是飄浮在云彩之上,并且將要去的是一個神秘的天堂之國。船也是不甘心一直寂靜的,有時候岸邊會傳來隱約的簫聲?;罩莸母呷穗[士總是很多,他們喜歡獨自一人的時候吹起竹簫。那簫聲凄清幽靜,這樣的聲音,似乎骨子里就有悲天憫人的成分,它就是用來警醒忙碌而貪婪的世人的。有時候江邊還會傳來笛聲,那笛聲在寧靜的背景中,更顯孤單而悠長,具有撕心裂肺的味道。在江邊,一直有很多古樹葳蕤,從很多年前開始,它們就一直佇立在這里,觀看著這樣的情景。這些老樹都是成了精的,它們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事情的結果了,知道世情冷暖、人力無奈。但它們一直保持著緘默、保持著木訥。它們從不對人情冷暖說些什么,最多是在夜深人靜時,悄然發(fā)出幾聲重重的喟嘆。

很少有人問,要是徽州的水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會怎么樣?徽州呈現(xiàn)的面目會改變嗎?回答應該是肯定的。很難想象徽州沒有水會怎么樣,徽州沒有新安江又會怎么樣。沒有流動的水,敦厚而木訥的山會占據(jù)主導地位,那將是一個全封閉的、沒有生機的世界。時間可能會是緩慢的,一切觀照沒有了流動感。沒有河流,徽州所受影響的不僅僅是歷史和文化,影響最大的將是心理上的。人們將失去溫柔,失去細膩,失去敏感、體貼、才思以及詩情。

徽州的山水就是這樣富有魅力和詩性。也因為這樣的山水,潛移默化著徽州人的審美和人生走向。曾有人說,如果你要真正地認識一個地方人們的性格,你必須到那個地方走一走,看看那里的山水,你就會知道那里的人文走向,也就會真正地了解那個地方人們的喜怒哀樂。的確是這樣,山水的靈性總是在不經(jīng)意中潛入人的血液。受這樣一等美麗的山水影響,必然會產(chǎn)生一流的人物,因為在這樣山水之中所成長的人,他的靈魂中必然有著山川之靈氣、山川之心胸。當然,這樣的靈秀山水也是可以消磨人們志向的,在徽州的過去和今天,已有相當一部分歷史與人整日沉湎于山水之中,消解了,也湮沒了。當然,這一切太正常不過,歷史與世界觀一樣,都是很難辨別對錯,也很難辨別黑白的。所有行為都源于理解,源于認識。而人的思想,往往就是因為一張紙的隔膜,相差十萬八千里。

新安江,就是在這樣的不怨與不嗔中,緩慢而優(yōu)雅地流動著。“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被罩莸臍v史也是這樣,它一直沿著新安江順流而下,飛濺起萬朵浪花。從本質(zhì)意義上來說,徽州的河流永遠有著起點的意義,它既是空間上的起點、時間上的起點,同時也是思想的起點以及才情的起點。

民居印象

除了綠色之外,黑色應該是徽州的主色調(diào)了。這黑色就是徽州民居老房子?;罩莸睦戏孔佑悬c像一個精美的黑瓷瓶從空中跌落,破碎了,黑瓷碎片隨意地散布在這片土地上。

老房子給人的感覺不是親切,它似乎總有一種拒人千里的姿態(tài),它幾乎沒有表情,莊重中帶有幾分警覺,又帶點呆板和慳吝,甚至帶有很多頹廢的成分。往往是老房子和老房子相連,它們緊緊相倚,彼此之間似乎是利益相依而又相敬如賓。站在村落外面向里看,老房子給人的感覺像是待在一起的有文化的老頭。它們是守著很多秘密的,但這秘密經(jīng)歷的時間久了,內(nèi)部也就鏤空了,就像是一本古舊的線裝書,由于久不見太陽,再拿出來就爛頁了。老房子的格局是少有人情味的,它們幾乎全封閉,彼此之間是各自為政,也是相互提防的。

它們屬于各自的空間,把各自的生活都消化在自己的空間里。老房子的故事也是這樣,很少有血有肉,最多是條條綱綱、缺張少頁的。整個基調(diào)是暗的,老房子里面更暗。暗是一種立體的黑,是沒有顏色墜落成的黑色。門關起來之后,老房子唯一透亮的是天井,天井上的天是長方形的,有棱有角的,是無意和沉寂托著的。天的廣闊是老房子里的人感受不到的。即使是老房子里的鐘,都比別的地方走得慢。在這樣的地方睡覺,覺也會很沉很沉,像鉛一樣沉,也像古銅一樣沉。好在夢沒遮攔,老房子里的一切都不能夠阻隔它。但夢也是飛不遠的,它總是很難飛出天井,只是游魂一樣沿著屋檐行走,一不留神,就幻變成懸著的風鈴或者木雕。

晚上與白天的界線其實是不太明顯的。白天靜,但晚上更靜,這靜是更接近死寂意味的,只有蟋蟀和紡織娘在潮濕的草叢里發(fā)出嚓嚓的聲音。那不是聲音,而是寂寥。燈火是破除不了這種寂寥的,相反,它會使寂寥更加濃烈。閃閃忽忽的燈光中,人的身影像謎一樣,一會兒在燈光中露出來,而一個轉(zhuǎn)身,便又消失在黑暗之中。燈光中常常能見到一張張老人的臉,那臉越來越模糊,那是歷盡人生之后的麻木,也是閱盡千帆之后的智慧,這兩者往往有時交織在一起,很難分離,也很難分割。在老房子里,燈光是很難明亮的,仿佛它們使盡所有的氣力,也不能使屋子透亮一點。這樣的情形總是讓燈光覺得困惑,它們不明白,有很多東西,是照不亮的,一使勁,反而會增加年齡和內(nèi)容,憑空添上無限幽秘。老房子還有一種神秘,那就是一到晚上,即使是再活躍的孩子,也會搖身一變,他們會突然變成老人,會變得循規(guī)蹈矩、老老實實,空坐于黑暗之中。那種沉靜和孤寂,哪里像一個孩子啊,分明就是一個精靈。

每當黃昏降臨,在老房子里,所有的人都變得恍恍惚惚,他們一個個端坐堂前,敞開大門,看遠山的夕陽如血,一動不動地冥想。而后不久,太陽西沉,他們便會早早地打著哈欠,變得神情迷糊了。老人會有什么心思呢?有時候是什么也沒想,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綿長而幽遠。

天井兩邊陡陡的木梯似乎是接近溫馨的地方,從狹窄的樓梯篤篤地走上去,往往是年輕人的臥室。它似乎是更遠離塵世的地方,又似乎是更接近心靈幽秘的處所。走在樓上,樓板總是要響的,聲音很大,它響的時候,整個大屋子里的人都聽得到,這響聲很像是一種戒律,它警戒一些不應該在里面發(fā)生的事情。這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老屋子的一切其實都是有道理的,不僅僅是在建筑上,更是在倫理上、哲學上。

當然,在黑黝黝的閣樓里,也有非常好的亮色。那往往在閣樓的側(cè)面,一排不大的窗欞,一些木制的欄椅。這是老房子最自由的地方了,坐在這樣的地方,觸手可及的,是其他屋舍的馬頭墻,橫七豎八,線條極具美感。再遠處,可能會有一片竹林或者樹林,這樣清新的地方總給人遐想。而更遠處,則是煙雨朦朧的遠山了,那樣的地方會更讓人癡迷。坐在這樣的地方久了,會感到肋下翼翼生風,仿佛會鉆出一對小翅膀來,帶著身體沿著屋頂滑翔而去。

能飛進老房子的只有春天里的燕子,夏日黃昏的蜻蜓以及夜晚的螢火蟲。燕子是唯一能給老房子帶來生氣的東西。它們大都在堂前的大梁上做巢,從野地里噙來泥巴,然后從天井上空飛下。它們對一個家庭或者一個家族的秘密是異常清楚的,知道他們的溫情冷暖、喜怒哀樂,知道那種有形或無形的東西,它們甚至比這個家庭本身看得還多、看得還透,但它們一直守口如瓶,從不泄漏。老房子是很喜歡燕子來棲息的,每次燕子呢喃而來,老房子便會怦然心動:噢,春天又來了。燕子的來臨是一個訊號,老房子便開始脫去它沉重的破棉襖了,生活中也有了新的內(nèi)容,那就是凝視,以黝黑的板壁注視著燕子巢慢慢做好,一對燕子住進了新居,然后小燕子出生,公燕子出門覓食,母燕子在巢里帶著唧唧喳喳的孩子。老房子的記憶力并不差,它們往往能記住新出生的小燕子的模樣,清楚地記得一代代燕子在老房子里繁衍著。老房子和燕子就這樣相互守著秘密,默契地相對,從對方的變化中,感悟到生命的變遷。

紅蜻蜓往往是夏日黃昏時飛進老房子的。它真美麗,就像是一個精靈。它們就像是當年建筑老房子的那些工匠,那些默默無聞的工匠。這些工匠將屋舍設計得非常精致,又將木雕、石雕和磚雕刻得非常精美。他們有著鬼斧神工之力,仿佛他們不是來自村落,而是來自自然;仿佛不是有形,而是無形的。然后,房梁在某一天上頂了,工匠們一起爬在半空中,在那里放起了鞭炮。老房子這時候算是有生命了,也從此有了記憶,有了想象,有了苦惱。房子落成之時,工匠們默默地走了,頭也不回似的,他們給這房子以生命,自己卻如雁過長空。一切都是事如春夢了無痕。老房子知道,這些工匠是忘不了它的,畢竟,它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他們還會來看它的。

他們的確是要來的。這些紅蜻蜓就是。它們的到來是有些預兆的,每次它們飛進老房子不久,就會下一場雨。老房子非常喜歡,清涼的雨落在身上,會濯洗它全身的酸痛。最喜歡的是瓢潑大雨,就跟按摩似的,舒筋活脈,神情為之一爽。這些感覺都是紅蜻蜓帶來的,老房子感謝紅蜻蜓。不過紅蜻蜓是調(diào)皮的,有時候紅蜻蜓一動不動地蹲伏在老房子的某一處,那細細的纖手撓得老房子直癢癢。但老房子仍努力克制著不動聲色,當然,老房子也不敢打噴嚏,要是一不小心打了一個噴嚏,整個破敗的四壁便會轟然倒下來。

老房子最捉摸不透的,其實是螢火蟲。這真是一個奇怪的精靈,它總是來去無影、倏然無蹤,它們像微小的雪花一樣,映亮了村前屋后。那種近乎絕望的美就那樣恍惚在老房子的視野里忽隱忽現(xiàn),不禁讓老房子感嘆自己的年輪已去,也感嘆這個世界的神奇和詭秘。老房子總是心有余悸地認為螢火蟲是來去兩個世界之間的游魂,一個是陰間,一個是陽間。它們悄然地潛入,有時候甚至能聽到它們發(fā)出嚶嚶的哭泣聲。它們就像老房子里當年的那些女人們。她們在自己的一生一世中沉默著,她們多孤獨啊!不僅僅是孤獨,還有自虐般的堅貞,把人生過得悲涼無比。在生前,她們像貓一樣小心翼翼地在村落里穿行,然后悄然逝去,凄婉悲切。那些螢火蟲還真像是她們,因為留戀,才會歸來看一看。其實,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而且,再來這樣的地方,還要冒很大風險,它們要使勁才能飛過馬頭墻,才能飛進院落里,一下子身子沒力氣了,便會落在天井石縫中的雜草或者青石板的縫隙中,然后,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一種徹底的消失,有誰看到過一只螢火蟲的尸體嗎?不僅尸體尋覓不見,連靈魂都不知道蕩到什么地方去了。

稍微生動一點的,是老房子與老房子之間的穿堂風。它是無所在又無所不在的。它之于老房子,就像水之于魚,空氣之于人類。沒有風的老房子是靜止的、是呆板的、是死的;而有了風,一切都活了起來,就有了靈魂。仔細地傾聽,穿堂風是有發(fā)源地的,那根是系著黑黢黢的群山的,仿佛是空蒙渺茫的歷史在游蕩。穿堂風往往是從村口吹拂過來的,在村口,有成群的古樹,或者是香樟,或者是椿樹,或者是銀杏,還有就是楓、柳、槐、榆之類的。這些古樹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它們一般是從建村時就開始有了,在建村伊始,村里人就種下了它們,并且一直把它們當作村里的一員。村里人從樹旁邊進進出出,什么事也瞞不過樹的眼睛。樹知曉這個地方的秘密,也嚴守著這個地方的秘密。當然,從面相上來看,香樟與銀杏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溫和的,即使是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雨、閱盡滄海,看起來也健康明朗、豁達幽默。

香樟和銀杏的所在地,總成為這個村莊最祥和的地方。而柳樹或者榆、槐所在的地方,則成為村莊里最詭秘的場所。

與這些老樹緊密相依的,還有村口溪水邊的風車。那些風車總有一種破落貴族的氣質(zhì),一副孤芳自賞的神情,看起來無動于衷,自負、冷漠、桀驁不馴。風車的感覺總像是村莊的叛逆者,也像是村莊邊游蕩的野鬼孤魂。當年破落貴族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引得全世界都開心一笑。其實,堂吉訶德跟風車應該是同一個東西,在他和它們之間,具有同樣的意義。當然,風車的倨傲是有理由的,因為它們給村莊帶來了太多,也目睹了很多,而自己從不索取什么。風車屹立在村邊,在它們的身上,隱藏著這個地方的一些元素,也暗藏著一種隱秘,這些元素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個時間會出現(xiàn),并凝聚、降解、分化,成為某種力量。當然,在更多的時候,風車不是風車本身,它還是鄉(xiāng)村孩子們的游玩工具。那些村里的頑劣孩童在黃昏來臨時會集中來此,騷擾一番,嬉戲一陣,然后,大笑著離開。每當寂靜重新來臨,風車便會郁郁寡歡,會在蔓延的夜色中躲藏起來,像遺失的舊夢一般。

與孤傲的風車相比,村邊的耕牛以及獨輪車似乎更符合村莊的口味。田里耕作的是水牛,山地里犁田的是黃牛。耕牛的歷史有上萬年了吧,上萬年來,它們一直是人類的好朋友,忠心耿耿,絕不背棄。牛眼看天下,是無所謂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也無所謂好與壞、是與非。所有的時間,在它們看來,都是同一個東西,所有的行為也是這樣。世界在它們的眼中,也是那樣的簡單和單純,沒有分別。至于獨輪車,它們一直以一種緩慢的節(jié)奏連接起各個山村,在這個山村與那個山村之間的石板路上,它們執(zhí)著的輪子軋出了深深的痕印。這樣的車轍讓村莊變得踏實,也感到心安。在獨輪車面前,村莊會覺得自己還年輕,因為車的歲月更長、年輪更密集,并且它們永不厭倦。那些如活化石般的東西雖然不富有激情,但它堅韌而含蓄,充滿了人間煙火,也充滿了人間真諦。這樣的狀態(tài),也如同人生——其實人生也一樣,最根本的,就是不能厭倦,要能相守,能保持常態(tài)。一厭倦,問題也隨之而來了。老山村深知這一點。所以它一直努力著,不讓自己厭倦,它一直保持著一種節(jié)奏,緩慢而悠長,如歌的行板,這節(jié)奏千年萬年地延續(xù)著,一成不變,伴隨著植物的氣息,還有牛糞的味道,飄蕩在鄉(xiāng)野里,也飄蕩在時光里。

貳如幻:陰睛圓缺

歷史就是記憶

生命就是記憶。只有記憶,方能將現(xiàn)實與過去聯(lián)結起來,才能使世界充滿光華。當人的記憶呈現(xiàn),世界才算是混沌頓開,真正有了存在的意義,而在此之前,它們一直在漫漫長夜中昏睡,只有空間,沒有時間。對于世界和人生,我一直以為人與萬事萬物的關系是一個整體,是對應互生的關系,心物一元。沒有意識,就沒有世界;沒有意識,也就沒有時間。同樣,一個地方,如果沒有人的活動,沒有記憶,就談不上歷史。人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生命如蜉蝣一樣短暫,像草木一樣沒有思想。如果沒有記憶,生命更顯得沒有意義。但從另外一層意義上說,記憶又像疲勞的旅客,每走一程,就會拋棄一些無用的行李。這樣,歷史往往又會在某一個清晨或夜晚,像迷途的孩子一樣,把自己的來龍去脈忘得一干二凈。

徽州一直就是孤獨的。

孤獨的意義在于,徽州一直處于偏僻之地,似乎在很長時間里,人們一直忽視這個地方,而徽州也承認這樣的忽略,安靜地待在偏僻一隅。就徽州來說,徽州的各個家族史,包括家族的個人史,組成了徽州的歷史。有人曾經(jīng)把徽州的歷史分為三個階段:山越時代、新安時代、徽州時代。這樣的分類是有道理的。在山越時代,相比較于中原的繁華和熱鬧,這片土地顯得微不足道,一切都是刀耕火種,時間緩慢無比。而當大批中原人舉家遷徙于此時,徽州開始變得熱鬧起來,熱鬧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人,另外則是因為文化。文化使得這個地方呈現(xiàn)出繁榮,也呈現(xiàn)出市井的暖意??梢韵胂蟮氖?,當年中原大批望族和平民拖兒帶女舉家南遷時,內(nèi)心懷揣千種凄楚。他們來到這里,往往借助一輪彎月的亮光,月黑風高,這些中原的名門望族坐在轔轔的車上,廣袤無垠、熱氣騰騰的中原大地已在他們身后漸漸遠去。然后他們來到這青山綠水之中,這一切是那樣的寂靜,“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南方與北方所有的一切都那樣的不同,不僅僅是樹、氣候、花草,還有人情、世態(tài)和風俗,甚至人們臉上所呈現(xiàn)出的表情。這種不同,還有那種細微的差別,只有落到生命底線的人們才能感受得到,并且他們還不得不接受一些悄然變化。他們把家安在這里,可以說不僅僅是改變了地點,改變了一種生活方式,同時改變的,還有人生觀和世界觀。因為從此之后,他們所面對的,就是這里的冷山清水,還有就是生命的落寞和凄清了——對于這些來自中原的名門望族來說,也許一到徽州,也就意味著孤獨、意味著顛覆、意味著遺忘。

徽州“明經(jīng)胡”的來歷似乎就有著這樣的代表性。

這是一個類似“趙氏孤兒”的故事——

據(jù)胡氏宗譜記載,現(xiàn)在西遞大族胡姓原本是唐代皇族的后裔。公元904年,唐昭宗李曄受梁王朱溫的威逼,倉皇離開長安。東逃行至河南陜州時,皇后何氏生下一個男孩。李曄深知此去洛陽兇多吉少,便命何氏將嬰兒用帝王衣服包裹起來,設法藏匿民間。當時,歙州婺源人胡清正在陜州做官,為了替朝廷分憂,胡清便丟棄官職,接納下太子,悄悄潛回家鄉(xiāng)婺源。李曄到了洛陽三年后,朱溫篡位,自立梁朝,李曄一家全部被殺,唯有逃離虎口的太子幸免。而在婺源,胡清將太子改姓胡,取名為昌翼,昌是吉祥平安,翼為翅膀,意思是吉祥平安地飛離虎口。

故事的背景年代是五代十國時期,這應該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個時期,也是最紛亂的時期。古語說“亂世出英雄”,似乎的確如此。比如說戰(zhàn)國時的英才輩出;秦朝末年,項劉之爭,出了多少大英雄啊;即使是三國時代,曹操、劉備、孫權、諸葛亮等,也是一等一的梟雄和豪杰。但五代卻是一個例外——英雄不出,小人得志,群魔亂舞。朱溫本身就是一個人渣,無才無德無義氣,連他的兄弟都指著他罵:“朱阿三,你也能當天子嗎?”但朱溫還是一意孤行想當天子,在謀朝篡位后不久,朱溫同樣也死于別人的刀劍之下。

對于個體的生命來說,生活在這樣的時代是不幸的。一方面,在這樣的時代里,個人價值無法體現(xiàn);另一方面,在這樣的時代里,名譽和生命也變得無足輕重。胡昌翼就趕上了這樣的時代。十多年之后,胡昌翼長大成人,胡清告知了他的身世,并把當年何皇后留下的御衣、寶玩交給他。按照中國傳奇的習慣延續(xù),似乎接下來就是李氏孤兒設法報仇雪恨什么的。但什么也沒發(fā)生,故事便戛然而止。一切回歸平淡和自然??梢圆聹y一下當胡昌翼長大后知曉這一切時的心理狀態(tài),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悲憤,激越,氣餒,或者干脆就是麻木和無動于衷。最大的可能性還是后者,徽州畢竟是遠離這一切紛爭的,也遠離仇恨,它只有清靜,也只有孤獨。清靜和孤獨會使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什么。這當中的原因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胡昌翼極想報仇,但能力遠遠不及;二是因為胡昌翼懂得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懂得了高處不勝寒,所以再也不愿意鋌而走險,于是選擇了韜光養(yǎng)晦,在平庸中與生活握手言歡。

公元925年,胡昌翼因精通經(jīng)義考取了當時的明經(jīng)進士。但這位“明經(jīng)進士”在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后,放棄官場,選擇了耕種田野、自給自足的平靜生活。這從他對待自己姓氏的態(tài)度就可反映出來,胡昌翼并沒有將自己的姓氏改為李姓,而是仍舊沿用了胡姓。也許在他看來,自己承接的平民姓氏更有安全感。胡昌翼自此隱居于婺源考水,“倡明經(jīng)學,為世儒宗”,一直到宋咸平二年(999年)才謝世,足足活了96歲!

自此之后,徽州的姓氏當中出現(xiàn)了很重要的一支,那就是“明經(jīng)胡”,也即“假胡”。這一脈“假胡”一直在徽州繁衍生活,幾乎人人都知道自己有著皇家血脈,他們一直把自己當作是帝王子孫,與徽州其他的姓氏和平相處、共同繁衍。而這一脈“假胡”中,后來還出現(xiàn)了兩個很重要的人物,一個就是清末“紅頂巨賈”胡雪巖,他出生在績溪的湖里村;另外一個就是出生于上莊的近代新文化領袖、學者胡適。如果對這兩個人溯本追源的話,其實應該是姓李才對。而到了宋元豐年間,胡昌翼五世孫的時候,有一支胡家人由婺源遷到了西遞安居,胡昌翼也就成了西遞胡氏的第一世祖?,F(xiàn)在,在西遞的追慕堂里,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教铺诘漠嬒駪覓煸诟吒叩凝惻_上。

對于徽州來說,幾乎每一個姓氏在走進徽州時,身后都拖著辛酸和血淚的陰影?;罩菀恢庇小盎罩莅舜笮铡焙汀靶掳彩逍铡钡恼f法。所謂“八大姓”,是指程、汪、吳、黃、胡、王、李、方諸大姓,倘若再加上洪、余、鮑、戴、曹、江和孫諸姓,則稱為“新安十五姓”。這些名門望族早期都來自中原,他們幾乎都是從黃河邊南下來的,然后陸續(xù)在這個群山環(huán)繞的地方扎下根來,聚族而居、繁衍成長。據(jù)徽州各譜系自身所證,在漢代,有方、汪、程等姓氏遷入;在西晉,有邵、余、鮑、金四姓遷入;在東晉,有黃、葉、戴等姓氏遷入。唐末以及五代十國,由于中原內(nèi)亂,迫使更多的士族南遷徽州。特別是金兵鐵騎南侵,趙宋王朝移都臨安之后,形成了一次史無前例的民族大遷徙,文化經(jīng)濟的重心轉(zhuǎn)移到南方,徽州也成了逃亡者的樂土。這在很多姓氏的家譜中,都有明晰的記載。他們一直忘不了自己的根,也忘不了自己曾經(jīng)的顯赫家族史?;罩荽蠹易逯械暮芏嗳?,都能對自己的來歷如數(shù)家珍。

虛幻的影像

歷史發(fā)展到北宋時期,平靜的徽州似乎不甘心長時間的平淡,這時一個人的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個人身穿袞龍袍,頭戴平天冠,騎一匹銀鬃白馬,腰佩三尺寶劍。他應該是英俊高大的,渾身散發(fā)著一種懾人的光暈。他振臂一呼,數(shù)十萬民眾如癡如癲、云集響應,他揮揮手,這支頭纏方巾的神秘之師便以摧枯拉朽之勢,輕松攻占徽、睦、杭數(shù)十城。

這個人就是方臘。關于方臘,《宋史》上說他是睦州青溪人,也就是現(xiàn)在浙江省的淳安縣。但徽州人說方臘原籍歙縣羅田馬嶺,是方臘祖父一輩從徽州遷徙過去的。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秋天的某一天,方臘率眾在歙縣七賢村起義時,徽州像炸了鍋一樣驚慌失措。在此之后,方臘迅速移師睦州,舉行“漆園誓師”,改元“永樂”,自號“圣公”,建立政權。隨后,方臘的軍隊勢如破竹,接連攻克睦、歙、杭、處、衢、婺等州縣,一下子擁兵數(shù)十萬。

后來的事史書上記載得很清楚了。宣和三年(1121年)初,朝廷任命童貫為江、淮、荊、浙等路宣撫使,率領15萬大軍南下鎮(zhèn)壓。方臘控制的州縣相繼失陷。四月,方臘率部退守幫源洞,與官軍決戰(zhàn),所率7萬人皆戰(zhàn)死,方臘被俘,押送汴京處決。余部繼續(xù)在浙東轉(zhuǎn)戰(zhàn)近一年,后被消滅。羅貫中在《水滸全傳》一百回甚至說宋江被招安后也參加了這場圍剿,并擔任了先鋒。《宋史》對此未提及,在記述這一事件時,官方史書的“春秋筆法”冷靜得出奇:“四月,生擒臘及妻邵、子毫二太子、偽相方肥等五十二人于梓桐石穴中,殺賊七萬?!绷攘热畞碜值谋澈螅撌窃鯓拥牡豆鈩τ?、血雨腥風。

俱往矣,當年的金戈鐵馬、喋血江南!從現(xiàn)在看,方臘對徽州的影響,已然雁過無痕。不僅如此,徽州現(xiàn)在連宋代的遺跡也很難看到了,宋代的遺址大約只有現(xiàn)在橫亙在新安江上的水利工程——漁梁壩。在休寧縣的齊云山上,還有一個“方臘寨”,傳說那是當年方臘安營扎寨的地方。比較有名的是居于浙江省淳安縣千島湖附近的幫源洞,那是方臘最后戰(zhàn)敗被俘的洞穴,現(xiàn)在已改名為“方臘洞”了。洞前石碑上的字是當年郭沫若所題?,F(xiàn)今它已成為一個旅游景點,人來人往,異常熱鬧。據(jù)說縣政府還打算招商引資進一步開發(fā)。《水滸全傳》第一百回描述說,魯智深是在洞口附近活捉到方臘的,那時候方臘棄了幫源洞,急急似漏網(wǎng)之魚,脫了袞龍袍,丟去金花幞頭,又累又餓地翻了幾座山之后,看見一個草庵,正打算進去討點吃的,沒想到正好被魯智深撞見,一禪杖打翻,便用繩索捆了。宋江是否征討過方臘,歷史上一直有爭論。有一種說法是童貫率15萬大軍進攻方臘,被方臘擊敗。朝廷又只好急令張叔夜率領在山東水泊梁山剛剛招降的軍隊30萬趕來增援。如果是那樣的話,梁山的軍隊就極可能與方臘的義軍交過手,那么《水滸全傳》所寫的就并非是小說家的一腔囈語。

方臘為什么要造反?《宋史》的解釋有點含混不清,它只是提到:“唐永徽中,睦中女子陳碩真造反,自稱文佳皇帝,故其地相傳有天子基、萬年樓,臘益得憑藉以自信?!彼坪醴脚D是想學當年同鄉(xiāng)陳碩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而《水滸全傳》第一百回則說方臘原本是歙州的山中樵夫,因為去溪邊凈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于是便告訴別人他是真命天子,于是便造反了。其實真實的原因無外乎官逼民反?;漳酪粠П容^富庶,官府的賦稅一直很重。當然,方臘本身應該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一直有著鴻鵠之志,只要時機適當,便會伺機而起。我猜測的一點是,給方臘以重大影響的,應該是那位曾經(jīng)起兵反隋并在后來被徽州人尊為“太陽菩薩”的汪華。汪華正是因為揭竿而起建立功名的,并在徽州有很大影響。大丈夫總想轟轟烈烈一番,方臘期盼著在徽州這個相對僻遠的地方打下一片江山來,與那個趙姓皇帝對抗。

這支帶有詭異色彩的農(nóng)民軍如夏天的暴風雨一樣席卷了江南,他們所到之處,頭頂上的紅巾如天邊的彩霞一樣絢爛,他們的行為又如雷雨前的烏云一樣神出鬼沒。《宋史》記載說方臘的農(nóng)民軍“以巾飾為別,自紅巾而上凡六等。無弓矢、介胄,唯以鬼神詭秘事相扇”。借助于神靈來虛張聲勢,一直是中國草根革命的傳統(tǒng),東漢末年的黃巾軍以及后來的紅巾軍、白蓮教等,似乎都有這樣的特點。方臘所遵從的教義是摩尼教(明教),它在3世紀為波斯人摩尼所創(chuàng)立,在唐代前后傳入中國,核心教義為“二宗、三際”?!岸凇保^光明和黑暗,即善和惡;“三際”,謂初際、中際和后際,即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在這樣的教義中,光明王國和黑暗王國一直存在著爭斗,最后,充滿真善美的光明王國必將戰(zhàn)勝黑暗王國。所有的宗教在精神實質(zhì)上都具有同樣意義,摩尼教也如此。

可以想象的是,樵夫方臘一開始接觸到摩尼教時,這種新教義像一束光一樣直射進方臘的內(nèi)心世界,長時間被壓抑和幽閉的心靈之門如阿里巴巴的山洞一樣,一下子被打開了。那種發(fā)自彼岸的觀照以及此岸的平等意識讓方臘熱血沸騰,激情難耐。這樣的情景一點也不奇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直是循規(guī)蹈矩講究秩序的,而那種秩序一直是低水平的維系,是以犧牲自我和個人的欲望為代價的。在這樣的背景下,蕓蕓眾生很難領略到個體的生命之光。那種外來宗教所帶來的平等意識以及彼岸意識,就像黑夜中突然燃燒的火把一樣,具有極大的蠱惑力和震撼力。

方臘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一個虔誠的摩尼教徒。這種從西域傳來的宗教仿佛是一把“刺殺自己的匕首”,一下子把方臘的內(nèi)心打開,從此獲得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當然,對方臘而言,他一開始入教時,可能并不打算利用宗教來謀取私利。或許他想的,只是給自己卑微的靈魂尋找一片安靜的棲息地,也為自己的人生尋找一點安慰。而當他周邊的生存狀態(tài)對他的人生產(chǎn)生巨大擠壓,同時他又覺得宗教有利于自己凝聚人心時,他便開始利用宗教的力量了,信仰和精神上的支撐使得他揭竿而起。

但宗教是有著絕對清凈意義的,它是一把雙刃劍,只有內(nèi)心干凈、欲望清靜的人才能面對并把握它。當方臘的內(nèi)心充滿私欲,把宗教作為一種武器之時,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變形扭曲了。以方臘的認知水平和思辨能力,是很難領會宗教精髓的,他只能是一知半解地生吞活剝,或者在某種程度上加以篡改,以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悲劇不可避免地來臨,正義變成了邪惡,崇高走向了毀滅。當方臘披上龍袍戴上頭冠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變成“魔鬼”了——摩尼教《懺悔文》第九條的“十戒”,其首戒就是“不拜偶像”。方臘在做這一切之時,大約早就把這樣的教義丟到了九霄云外。

這樣的誤區(qū),在中國歷史上發(fā)生得太多了。錯誤是重復的,災難也是重復的。利益和欲望的驅(qū)動往往使宗教失去了精神之度,更多的時候,那些懷有不可告人私欲的人,在編制神話、排斥異端、約束行為、解釋教義等方面走向極端。這樣的結果必定導致戰(zhàn)爭和悲劇,無視正常的生命價值、生活質(zhì)量和社會進步,把現(xiàn)實人生過得一塌糊涂。教義往往就是一張紙,紙的正面,是云淡風輕、鮮花盛開;而它的背面,則是烏云密布、陰風瘆人。

宗教就這樣巍然聳立,像一朵漂亮無比的花,開于懸崖之上。取其上者,在人類的意義上走向崇高;取其下者,往往在狹窄的意氣中滑入深淵。在這樣的峭壁上行走,是一件極其崇高,也是極其危險的事情。一切都取決于內(nèi)心的把握。

以中國文化的思維角度和特點,在介入宗教時,極容易墮入一個誤區(qū),在思維模式以及思維習慣上犯錯誤:一方面,由于缺乏縝密的理性思維習慣,又不擅長思辨能力,極容易將宗教簡單化,不容易看到宗教的立體效應;另外一方面,又極容易將宗教絕對化、世俗化、形式化,陷入虛玄和迷信,將宗教與神學混淆起來。這樣的理解,極容易使我們在面臨宗教時陷入一個大面積的、長久的沼澤。這樣的沼澤,使得中國文化一直沒有機會和能力產(chǎn)生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本土宗教,即使是面對外來宗教,我們也往往陷入長久的錯誤當中,陷入形式當中,從而偏離它本來的意旨。

我一直在想,方臘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個人具有怎樣的內(nèi)心、怎樣的性格呢?也可能,方臘是一個殉難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悲劇結局,但他所想的,是以自己的生命作為祭品,實施最后的祭奠。畢竟,以宗教的觀點看待人生,人生只是一個簡短而沒有意義的過程。只可惜,我一直無法知曉方臘真正的心聲,有關方臘,除了那個名曰正史的《宋史》上有些記載之外,幾乎所有的書籍都沒有關于方臘的文字,只是后來亂七八糟的話本中,有著風馬牛不相及的方臘故事。這樣的故事有什么意義呢?既無史實,也無人心。中國的方塊字一直是相當勢利的,很長歲月里,它總是有意無意地將一些事情忽略,或者武斷而粗暴地對待至關重要的細節(jié)。這些歷史觀和方法論的錯誤,根源在于世界觀和文化觀的幼稚,或者是本權者的別有用心。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那個揭竿而起的大頭領方臘,極可能是一個真正的孤獨者。

孤獨的意義在于,他是能領會真正教義的,也能領略存在于他身上,也存在于人類自身的痛苦。這樣的痛苦對于智者來說,不是一種贖罪,而是一種進化。方臘極可能是有著精神追求的,有著靈魂的痛苦和尋求解脫的強烈欲望,而他排遣痛苦的方式就是以一種轟轟烈烈的方式來毀滅自己的人生。不過方臘的選擇方式卻進入了一個誤區(qū),當他一旦不得已卷入這樣的旋渦時,他很快就變得身不由己了。于是他便開始變得孤獨、變得暴戾、變得乖張,甚至變得可怕。宗教本身的壓力加上權力的壓力以及欲望的壓力,是極容易摧毀一個人的。

與歷史上的同類者相比,方臘的重要意義在于,在他的身上,有著諸多的神秘性和臆想成分,那就是或多或少,或真或假地將宗教的意義納入了他的反叛。與之前的王小波、李順等純粹的農(nóng)民起義相比較,似乎方臘的口號和行為更具有虛玄性,方臘所提出來的口號或者主張在更多層次上維持著某種神秘性。盡管這樣的神秘性不排除欺騙的成分,但最起碼,這樣的造反要較那種單純地為生存或權力的目的要曲折得多,也復雜得多。

但我們一直忽略了這樣的動機,也忽略了思想在人生中的舉足輕重。

當然,從方臘的行為來看,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這個不善言辭的家伙其實只是一個陰謀家、一個大騙子。他所鼓吹的東西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不真誠,只是想利用這種虛玄的宗教幌子作為一種綱領來凝聚人心,謀取權力和金錢,欺騙那些沒有文化、根本沒有理解力的最基層的民眾。

現(xiàn)在,在徽州,已經(jīng)很難看到方臘的影子了,很多書籍在談及徽州時,已有意無意地忽略這個人物。也許,人們很難理解他,或者是不屑理解他。人們總是濃墨重彩于徽州文化與徽商,對這個曾經(jīng)在歷史上激起驚雷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物,就那樣一筆帶過,似乎誰也懶得去發(fā)掘這一段煙云。

方臘就這樣帶著歷史和哲學的疑問逝去了。在《宋史》的描述中,方臘的形象是模糊的,我們看不清這個人的真實模樣,也摸不清他的思想,更感受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同樣,在那本子虛烏有的《水滸全傳》中,我們同樣也看不清方臘的真面目,只能從字里行間看到一個陰陽怪氣的家伙。方臘就像一片紙剪的假人一樣,掛在徽州的竹竿樹梢上飄搖,云騰霧繞中,連一個虛幻的影像也沒能留下。

家族的背影

讓我們換個角度,從江氏的族譜來理清一個徽州的脈絡。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更愿把徽州當作一個文化概念來看待。這樣,不僅僅古徽州一府六縣屬于徽州,同樣,與它相鄰的,在一段時間劃入徽州地區(qū)的旌德、太平、石臺等縣也同屬徽州,甚至涇縣、青陽等縣的一些地方也應該屬于徽州,因為無論從傳統(tǒng)、文化風俗等方面來說,它們之間都有著割舍不了的聯(lián)系。它們本身就是一體。

20世紀90年代初,我曾在旌德縣縣志辦看過旌德江村的《濟陽江氏金鏊派宗譜》,這本厚達數(shù)十卷泛黃的譜牒應該說是徽州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套族譜。這件江氏宗譜由清末翰林江志伊先生于1917年開始,花費了很大的人力、物力組織修訂,直至1926年才得以完成,歷時近10年。《濟陽江氏金鰲派宗譜》分類非常合理,第一冊為譜序、蒙規(guī)、祖像、先人訓言、祭儀、樂章、祖墓圖、聯(lián)名百世圖、江村圖;第二冊為江姓緣起、遠祖世系、江國世系、濟陽世系、臨淄世系、宣城世系、金鰲世系、從厚公世系;第三冊至第十八冊為世系繁衍詳錄;第十九冊為序記、志傳、家傳、行狀述、墓志表;第二十一冊為傳像……

這套縝密的《江氏宗譜》曾經(jīng)在世界范圍內(nèi)得到高度評價。20世紀20年代巴拿馬萬國譜牒大會上,《江氏宗譜》曾經(jīng)作為一種中國歷史文化現(xiàn)象的代表,和愛新覺羅家譜、曲阜孔姓家譜一道,向會議代表展示?!督献谧V》躍上了如此重要位置,一個重要因素系參加會議的中國代表江亢虎博士就是江村人。因為對于家族譜系的熟悉,江亢虎博士可以隨時回答各國專家學者提出的問題。當江亢虎博士用流利的英語向與會的各國專家學者介紹著譜牒的作用時,一貫不重視血緣延脈的西方人簡直驚呆了,他們沒有想到東方文化如此重視血脈,這樣嚴謹?shù)募易迕}絡,可以說是世界上其他民族都不具備的。從這種嚴密無比的家族制度中,西方人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古老民族生生不息的原因。

《江氏宗譜》也道出了江姓的由來和變遷:“吾江氏系出顓帝玄孫伯益子玄仲,受封于江,今信陽東南有安陽故城,即其地也……”在此之后,江氏家族進行了數(shù)次遷居,家譜當中都有清晰的記載:江氏始居,起于濟陽,又自濟陽而臨淄,自臨淄而河南考城,自考城而汝寧江家宅,自江家宅而處州,而山陰,而宣城,而金鰲里,而歙州,而婺源,而浮梁,而貴溪等處,其居族遷移之不一也。

從《江氏宗譜》的引言可以看出,江氏家族與汪氏以及徽州諸多宗族遷居徽州有很多相似之處,最早都來自中原,是黃河流域的名門望族,后來由于戰(zhàn)亂或者其他一些原因,迫不得已舉家南遷。翻閱《濟陽江氏金鰲派宗譜》,江姓家族的枝枝丫丫可謂一目了然。家族的繁衍就像一棵樹一樣,樹干生枝丫,枝丫又生枝丫,不斷地生長壯大,直至長成一株千年古樹。

《江氏宗譜》并不是特例,在徽州乃至中國,幾乎任何一個姓氏都有這樣的家譜,只不過有些家譜相對完整、不露破綻,而有的支離破碎、漏洞百出。相比較而言,徽州重要姓氏的族譜、家譜都比較完整。一個家族的譜牒就像一部厚厚的長篇小說,一些重要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都在厚厚的發(fā)黃的冊頁中表現(xiàn)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這樣的譜牒是明細表,也是功德碑。在譜牒中,記載的不僅僅是脈絡,也不僅僅是事件,貫穿于始終的還有臧否。這些臧否帶有蓋棺論定的意味,它對于整個家族,對于這株大樹上的樹干、枝葉,也有訓警的意義。這種文化和道行的力量一直悄然潛行,既有助于家族的壯大和繁衍,也有效地避免了家族的分裂和瓦解??梢粤舷氲氖?,假如沒有那種來自宗族本身的約束力以及保障力,在它復雜的延續(xù)過程中,這個家族必然變得散亂而分裂,像生了銹的鐵鏈一樣四分五裂。

太平、涇縣、青陽交界的查姓在當年就是一個極具秩序的大家族。

查姓的集聚地叫“查濟”。這是一個誕生于隋朝末年的古村落。在長達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查濟與徽州眾多村落一樣,坎坷而小心翼翼地向前推進著。到了明朝末年,查濟達到了鼎盛時期,整個村落已有數(shù)萬人,相當于現(xiàn)今一個小型城鎮(zhèn)的規(guī)模。在人口急劇增長、家族譜系變得復雜錯亂的情況下,查濟的長老們又一次站出來,他們聚集在總祠當中,開會布置重修家譜,并借此整頓家族的脈系。于是,在溯本求源的基礎上,把村里的查姓分為八支,即一甲、二甲、三甲……直至八甲。每甲設置一個祠堂,即一甲祠、二甲祠、三甲祠……每個祠堂設立一個族長,由各甲人員推選而成。族長對全甲人員的教育、倫理、生產(chǎn)、生活之事負責。在此之上又設立一個總族長,對八甲之間的事情進行管理協(xié)調(diào)。每甲之間也有較分明的位置安排,以村里的三條河流滸水、石水、嶺水為界線,分別向縱深處擴散,不可以侵占別人的領地。

這一次家族的盤整,動靜很大。也由此為契機,查濟進一步明確了村落和家族中的很多鄉(xiāng)規(guī)民約:村里橫直交錯的道路有官道和民道,官道由青石板直著一條連著一條,民道則由青石板橫排相連而成。平日里若官不在,民可以走官道,若穿著紅、藍、紫袍的官員迎面而來,普通百姓即要回避。村里的布局也得到重申,各個家庭的基礎設施,如下水道、救火用的土龍等必須嚴格配備。每個姓查的官宦告老還鄉(xiāng)之前,必須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做一點善事,諸如辦學堂、修廟宇、修道路等。查濟還制定了嚴厲的處罰措施,有柵欄圈就的囚室、水牢等,嚴酷的族長可以下令處死某個觸犯戒律的人……

徽州的村落和家族,總是在一段時間的松動之后,停下來,盤整一下,喘息,然后繼續(xù)向前。

居于績溪縣龍川的胡氏宗祠是徽州最有名的宗祠之一。這座雄偉的宗祠始建于宋代,明嘉靖年間大修,當時主持修繕的,就是出生龍川的兵部尚書胡宗憲。當胡氏宗祠修建完畢的時候,整個龍川胡姓人氏都感到由衷的自豪。這是一座各方面都趨于完美的祠堂,從地理位置上說,它坐落于離績溪縣城20來里的一片開闊地上,四周山巒起伏,一條清澈的河流從村莊邊流過。從結構上說,宗祠分為前后三進,由影壁、平臺、門樓、庭院、廊廡、尚堂、廂房、寢室、特祭祠九大部分組成,采用中軸線東西對稱布局的建筑手法,結構壯觀,氣勢宏大。內(nèi)部處理上,也幾乎達到了盡善盡美,它的木雕尤為突出,分布在門樓、正廳落地窗門、梁勾梁托和后進窗門上,以龍鳳呈祥、歷史戲文、山水花鳥、優(yōu)美境地等為立意構圖。花雕采用浮雕、鏤空雕和線刻相結合的技藝手法,圖案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

不僅僅是胡氏宗祠,在徽州,幾乎每一個宗族的祠堂都修建得氣勢磅礴、精美絕倫——婺源汪口的俞氏宗祠,歙縣大阜的潘氏宗祠,巖寺呈坎的羅氏宗祠,屯溪篁墩的程氏祠堂,績溪華陽的周氏宗祠,黟縣南屏的葉氏宗祠……這些祠堂都可以說是農(nóng)耕社會家族宗法制度的杰作。對于一個家族來說,尊祖是宗法制度的根本原則,祠堂的興建正是為了尊祖,申述報本反始之心,激發(fā)子孫后輩的孝心。祠堂就像農(nóng)耕社會的血脈圖騰,在時間的上空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是看得見的圣殿,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客觀地說,在國家管理體系相對松散單薄的背景下,這樣的家族制度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這一體系造成的缺陷??梢赃@樣說,封建的國家管理制度與家族管理制度具有異曲同工的意義,它們互為犄角,也互為補充,支撐著那個時代緩慢地、平穩(wěn)地向前發(fā)展。

徽州的歷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應該是濃烈的家族倫理和制度所控制的歷史。雖然它在表面上呈現(xiàn)一片金色的祥和,但在骨子里,它一直是緊張的,在它的內(nèi)部一直有一種陰郁的控制力,無所不在,又無處不在。盡管徽州家族的宗法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帶有缺乏人道、狹隘的一面,但它對于家族的穩(wěn)定以及強化凝聚力,的確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曾有人認為,漢民族在經(jīng)歷很多次外族的入侵之后,不僅沒有分裂崩潰,而且還在很大程度上從文化上化解了這種入侵,促進了民族的融合,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擁有嚴謹而周密的宗法制度?!把偸菨庥谒摹?,上千年所形成的宗法制度,就如同這句古訓一樣,生生不息,滾滾東流。

宗法制度的精神意義,在某種程度上,又相當于西方的宗教。任何一片從這棵樹上生長出的葉子,都會自然而然地意識到自己的根系來源,并由此生發(fā)出骨子里的感恩。當一個人走進徽州祠堂,立即會感受到那種四面八方傳遞來的無形氣場,那樣的氣場給人以震撼,讓人感到謙遜而卑微,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也意識到自己的血脈責任。

徽州的地域靈魂,就在這樣強大的磁場中軟弱而堅強地前行著。

叁如泡:陰歷陽歷

桃花源夢

在我的記憶里,童年時生活的旌德新橋算是最美的一個地方了。新橋并不有名,但它卻在胡適的父親胡傳的日記中出現(xiàn)過。胡傳當年離開家鄉(xiāng)績溪上莊去外地時,曾在新橋住了一晚,然后匆匆地在日記當中寫了一句“宿旌之新橋”,便筆尖一轉(zhuǎn),移到他處了。想必胡傳當年是從上莊走到新橋的,在驛站新橋住了一晚之后,便又步行到?jīng)芸h,從涇縣乘船去蕪湖,再轉(zhuǎn)到上海。不知當年的新橋給胡傳留下了怎樣的印象。后來的胡適,極有可能,是沿著當年父親走的路,先到上海,再遠渡重洋去美國的。這是一個典型的徽州小山村,依山面水,坐落在徽水河畔,背靠高高的大柳山,山頂之上,有一面倒塌廟宇的斷墻,遠遠看去,像一尊高高的寶塔?;账忧宄旱貜男聵蜻吷狭鬟^,在河上,橫跨著一座漂亮而精致的石拱橋,那就是新橋。新橋建于清朝順治年間,橋身上長滿了爬山虎,夏天的時候整座橋身都掩蔽在綠色之中。橋的兩邊,是兩條窄窄的小街,小街的兩邊是簡樸的徽州民宅,青石板鋪就的路總是干干凈凈的,小街上還有一些雜貨店和面點店。而離橋不遠處,有一個油坊,黑咕隆咚,里面一直有水碓在轉(zhuǎn)動,聲音綿長而幽遠……

每個生長在徽州的人,在記憶里都會有一個最初的新橋;而這樣的新橋遍布徽州各地。每一個山村都有著一個山村的歷史,每一個山村都有著一個山村的故事,每一個山村都有著一個山村的魅力。

無論從哪個方向進入徽州,映入眼簾的都是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畫長卷:青山逶迤,綠水蜿蜒,樹影婆娑的水口,棹楔崢嶸的牌坊,粉墻黛瓦的民居,鉤心斗角的祠宇,以及橋吐新月、塔摩蒼穹……徽州,展現(xiàn)給我們的就是這樣一幅寧靜自得的《清明上河圖》。在綠色的背景下,黑色和白色是那樣的純粹,那樣的平易和自然,它們似乎就是從這片土地上長出來的,就像是樹木結成的果實,譬如栗樹上結著一粒粒褐色的栗子,或者就如河邊滋生的一片片灰色的蘑菇群。

歙縣唐模是一座沿溪水而建的非常美麗的村落。它的整體布局可謂是匠心獨運——在村口,有幾株沖天大樹,有一座八角古亭,作為唐模村的水口。八角亭之后,是一座三間三層、四柱沖天的石牌坊,這是當年旌表該村進士許承宣、許承家的“同胞翰林”坊??滴跄觊g,許氏兄弟二人雙雙中進士,一授編修,一授庶吉士,故有“同胞翰林”之稱。沿著道路往村里走,兩旁綠樹成蔭,綠草如茵,走上半里路左右,就可以看見一個漂亮幽靜的湖泊,這就是在徽州相當有名的檀干園。

檀干園的由來同樣也是因為徽商。據(jù)說清代初期,唐模有一家姓許的典當商,在江浙各地經(jīng)營有幾十家當鋪,但他的老母一直在家鄉(xiāng),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孝順的兒子便想著要將天下絕美的西湖搬到唐模,供老母游玩,于是他斥巨資挖塘成湖、壘壩成堤、疊石栽花,模仿著西湖的樣子,也在湖中修建了白堤、玉帶橋、湖心亭和三潭印月等風景。最后,“小西湖”終于建成了,站在堤畔塘隈,抬眼望去,湖中荷葉亭亭玉立,小橋曲徑通幽,亭榭池沼,石欄花徑,真是別有一番西湖的情景。

雖然唐模一片勝景,但它只能算是徽州最好的村莊之一。在徽州,隨處都可以見到如此和諧寧靜的村落。

徽州是人們的田園夢想。物由心生,徽州之所以呈現(xiàn)出寧靜安謐的景象,那是因為徽州人有蘊藏于胸的情感和美學追求。實際上不僅僅是徽州人,在中國農(nóng)業(yè)社會里,無論是從倫理上,還是心理上,人們都表現(xiàn)出了對土地的根本性依戀?;罩菸幕瘡母旧蟻碚f是儒的,那是一種積極入世的精神,執(zhí)著而實在,低調(diào)而倔強。那種對仕途的追求、對成功的追求,以及為人處世的道德感和人情世故的平衡感,都可以說是這種文化的體現(xiàn)。再加上商業(yè)文化對徽州影響很大,使得徽州人更理性務實,為人精明,工于算計,人生的負重較多。不過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單一的,徽州人在表面精進的同時,深埋在進取之心之下的,應該還有另外一層思想,那就是山水共融的愿望。

世界上也許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中華民族那樣熱愛和寄情山水了。山水成了中國人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它不僅僅是生活上的依靠,更有著哲學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說,山水成了中國人的安樂窩,也成了中國文化的救心丸。中國文化的天人合一觀念,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味自我麻醉的藥劑。在中國文化看來,人與山水是可以共融的,山水可以消解所有的人世煩惱,也有助于一個人精神和本質(zhì)的提高。比之于山川湖泊、青山綠水,熱鬧的地方是脆弱的,人在自然中誕生,應該,也必須回到自然中去。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一直伴隨著中國人的身前左右,使得他們在遇到挫折和煩惱時,陡增生活的信心和能力,也使得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找到了精神安慰。在這一點上,徽州人顯然不僅僅是這種傳統(tǒng)思想的信奉者,而且還是這種理想的身體力行者。

在檀干園,有很多楹聯(lián)層出疊見,有一副長聯(lián)充分表達出了當?shù)厝说木幼±硐耄?/p>

春桃露春濃,荷云夏凈,桂風秋馥,梅雪冬妍,地僻歷俱忘,四序且憑花事告;

看紫霞西聳,飛瀑東橫,天馬南馳,靈金北倚,山深人不覺,全村同在畫中居。

好一個“山深人不覺,全村同在畫中居”??梢韵胂螅瑢τ谠谕鈯^斗的徽州人來說,一旦回到山清水秀的家鄉(xiāng),環(huán)繞身邊的是鮮花、小鳥、野草、池塘,這樣的情景將引起怎樣一種心花怒放、輕松愉快!在這里,疲憊和緊張消失了,健康和寧靜重現(xiàn)了,道德和精神也隨之回歸。對于衣食無虞的徽商來說,生活在這樣的桃花源中,閑暇時觀賞著夕陽的余暉,觸摸著清晨的甘露,呼吸著大地的芬芳,實在是人生的最大愜意。

徽州各村落的建設可以說就是這種人文理想的集中體現(xiàn)。從建筑上說,徽州民居的外墻都是用磚砌成,表面涂抹白石灰,室內(nèi)的間壁大都以木板構成,整個房屋呈框架結構,很堅硬,也很牢靠。它從不給人以華麗之感,一概用小青瓦而從不用琉璃,所有勾欄也都保持青石、麻石等純石質(zhì)材料的質(zhì)感而不施丹青,門樓和屋內(nèi)的石、磚、木“三雕”精細、婉麗,不用五色勾畫,隔扇、梁棟等也不施髹漆。這樣的建筑從整體上給人的感覺是明快、淡雅、幽靜,風格內(nèi)斂而沉穩(wěn),精致中又不失大氣。

從風格上說,徽州民居殷實而精巧,有點儒雅,更有點莫測高深、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除了粉墻黛瓦外,高低錯落的五疊墻或馬頭墻,似乎也以其抑揚頓挫的起伏變化,體現(xiàn)了徽州民居的獨特韻律。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古箏奏出的一首曲子,那是如“高山流水”一類的。老房子屋角上的飾物也很多,還有一些帶點抽象意義的畫,寓意著吉祥,體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的共同愿望。當然,這樣的建筑也是有提防心理的,最明顯的標志就是在房屋與房屋的間隔之地,由于怕鄰近的房子著火殃及自己,每一幢老房子都有著高低錯落的防火墻。這在當?shù)?,被稱為“五岳朝天”。

從徽州民居的建筑思想來說,我們還可以看出暗藏在徽州人身上濃烈的聚財心理——徽州民宅大門的朝向都是向北,因為從五行上看,北為水,水象征著聚,表示聚財;而南方為火,火則不代表財運。在民居的內(nèi)部,與“五岳朝天”并稱的是“四水歸堂”。這也是徽州民居的主要特征,盡顯農(nóng)業(yè)社會的“自私”與自保。民居進門之后便是天井,由天井居中,組成了整個房屋的結構。天井不僅僅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味,更多的是一種上古之風,可能來源于中原一帶原始人類的穴居方式。人類從潛意識里,是盼望安全感的,怕面對神秘的自然、怕面對無法左右的社會、怕面對自己內(nèi)心的嬗變。以現(xiàn)代建筑理念來要求,徽州的民居從整體上來說,既缺乏人情味,也缺乏實用性。也許,在徽州人的觀念中,“理”是第一性的,至于性和情,自然要服從至高無上的“理”了。歸根結底,徽州民居的特點是徽州人意識和思想的體現(xiàn)。當然,從建筑學的專業(yè)角度來說,可以把徽州的古民居分為:1.庭院,2大門,3門廳,4天井,5廳堂、廂房,6格門、格窗,7屋頂,8火巷。這樣形式上的分類能讓人一目了然。

婺源的汪口像水面上的一扇荷葉;涇縣黃田的洋船屋則是一艘高歌猛進的船;績溪湖里村像新安江邊的一尾鯉魚;黟縣的宏村則是模仿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吉祥物牛的形狀來設計的,有“牛腸”“牛肚”和“牛胃”;至于徽州區(qū)的呈坎村,整個村落的布局就像是一幅八卦圖,村落里曲曲折折的道路迂回纏繞,進了里面,仿佛進入一個迷宮——徽州村落的一個重要支撐點就是風水??赡苡捎谑抢韺W大師朱熹的家鄉(xiāng)吧,這里更注重從文化上,甚至是“天理上”去尋找和賦予自己民居和村落以深刻意義,不斷地通過“格物”來“致知”。在這里,中國文化的虛玄走向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在缺乏足夠支撐,進入不了以實證為基礎的科學道路之后,中國文化往往在單騎突進一段路程后,轉(zhuǎn)而進入“虛玄”的領域,將實用轉(zhuǎn)化為審美,將實證轉(zhuǎn)化為文化。徽州文化當中的很多東西也是如此。徽州人對于風水堪輿的迷戀和篤信程度與“新安醫(yī)學”等行業(yè)一樣,在很大程度上轉(zhuǎn)向了虛玄,將很多本不相干的東西胡亂地聯(lián)系在一起。

這種源自“巫”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方式就像徽州上空的云一樣盤旋縈繞,在很多時候,人們是缺不了天空的云彩的,因為它帶來雨露、帶來清涼,有時候還會帶來五顏六色的晚霞。在很長時間里,人們把這樣的方式當作一種習慣、當作理所應當、當作一艘通向未知的渡船。于是,羅盤出現(xiàn)了,這種起始于地球引力的器具最初一直被認為是神靈附體,具有相當?shù)哪Яψ饔茫栽陲L水氣氛濃郁的徽州,一直有旺盛的生命力。即使是在現(xiàn)在的休寧縣萬安鎮(zhèn),還有著著名的“羅盤一條街”。那時候,人們崇拜羅盤、崇拜羅盤的神秘性,在他們眼中,這個小小的、上面鐫刻著天干地支諸多內(nèi)容的神秘器物顯然是人們與未知世界通話的媒介。每當村落選址、新房建設,總要先找風水先生用羅盤量一量、丈一丈,然后神秘地總結出一大堆說法。與其他地方相比,徽州人細致的性格使得他們格外注重地勢、天時,注重山川河流、陰晴圓缺與人世之間的聯(lián)系,注重一種神秘的象征性和體驗。有人由此總結,整個徽州便是因山環(huán)勢、水口嚴密、風水絕佳的地方,故而走出了在明清兩代殷富無比的徽商。確切的情況可能就是這樣,徽州可以說是在無意之中暗合了風水的至理?;罩莘浅V匾曔x址、山勢、水口等,甚至連房屋的朝向、附近的樹木等,都異常謹慎。這樣刻意的結果,使得徽州的每一個村落都有著近乎天成的結構。這也是徽州村落看起來精致和神秘的重要原因。

除了實用和虛玄,徽州的風水意識還給徽州人帶來了某種審美觀念?;罩莸墓糯迓?,往往都選取山坳之中的一片開闊地,村落都有水系包圍,水系或清清淺淺,或湍急迂回。以山水為血脈,以草木為骨架,村莊掩映于山麓水畔,點綴于古樹幽深之間。這樣的地方,若種植一片桃花,就不免讓人疑心是不是到了“桃花源”。整個徽州湖光山色,流水潺潺,樹影婆娑,青瓦粉墻,也難怪古今的很多人把這里當作陶淵明的“桃花源”。

世間是否存在一個真實的桃花源?桃花源究竟在哪里?這也就成了后人爭論不休的話題。有人推斷,陶淵明在彭澤時生活的牛頭山與黟縣直線距離不過70多公里,山重水復之間,陶淵明極可能到過黟縣,便依著黟縣的風情風貌寫作了《桃花源記》。這種說法很是大膽。人們甚至說,黟縣赤嶺村和黃潭村的陶氏,就是陶淵明的后人。當年陶淵明的后人在經(jīng)過赤嶺的時候,看到這個地方實在太美了,便留了下來。赤嶺村中至今還有著“五柳社”,顯然那是為了紀念他們的先祖陶潛的。而黃潭呢,則是另一支,村里同樣也有一個標志,那就是村東的“五柳堂”。

風水寶地

15世紀左右,當宏村的汪氏家族在外賺得盆滿缽溢回到老家的時候,他們想的,就是如何找一個最好的風水師,來構筑他們的家園。

汪氏人當然是重視風水的。其實也不僅僅是汪氏家族,每個徽州家族都有著濃郁的風水觀念,這樣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元代之后,全國風水文化的中心已從江西的贛州轉(zhuǎn)移到徽州。明清時代在江南,甚至全國拿著個羅盤神秘兮兮看風水的,絕大多數(shù)是徽州人,尤其是徽州婺源人。在這些風水先生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落第的文人,仕途不中,便潛下心來研究《周易》,研究堪輿地理之學,從這樣的方式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價值,也找到謀生的手段。況且由于徽商發(fā)達、有錢,又篤信于此,有很大的市場需求。在這樣的情況下,徽州有一大批風水師整天幫人尋覓著“龍脈真穴”,也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宏村人找到的是休寧縣城海陽的風水師何可達,其實說風水師已是不準確,應該說是風水大師了。何可達在當時的徽州非常有名,許多村落都由他來設計定奪,包括歙縣的唐模村,此外還有許多宅基地、墓地等等?;罩荽髴魝冎灰杂酗L吹草動,就請何可達出面測量一番。何可達往往在東張西望間,就能逢兇化吉、點石成金。

何可達來到了宏村。當時宏村還是一個小村莊,百來戶人家,布局凌亂。何可達先是跟宏村的老百姓們大談了一番風水理論,比如“商家門不朝南,征家門不朝北”之類,因為商屬金,南屬火,火能克金,故不吉利;征屬水,水克火,也不吉利?!吧獭薄罢鳌睂嶋H上都是徽州商人或移民的代稱。然后,何可達引經(jīng)據(jù)典說了一通墓地選擇的要素:程頤就曾說過“五患”,程老先生的“五患”是什么呢?就是在選擇葬地的注意事項,該地他日不為道路,不為城郭,不為溝地,不為貴勢所壓,不為耕地所及。朱熹朱夫子也說:墳地要“安固久遠”,“使其形體全面神靈得安”,如果“擇之不精,地之不吉”,則“子孫亦有死亡滅絕之憂”。風水大師何可達還真是滿肚子學問,把宏村人聽得如墜煙云。

何可達開始工作了,他手執(zhí)一個萬安羅盤,在宏村和附近的山野里東量一下、西量一下,丈量了很長時間,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回家去了。回家后很長時間何可達閉門不出。一段時間后,何可達又來到宏村,給宏村的村民們提出一個很大的方案,說這個建于南宋的村落為什么很長時間內(nèi)一直不發(fā)達呢,是因為村址沒選好,地勢氣理不順,必須重新改造。

村里人聽信了何可達的話,說,先生你盡管設計吧,錢不是問題,只要宏村有朝一日發(fā)揚光大,從頭再來又何妨!宏村人的確有這個底氣,自明朝永樂年間起,外出徽商紛紛返鄉(xiāng),帶回了大筆資金,錢自然不是個問題了。

有了這句話,何可達便開始設計了。在詳細審察山川走勢后,何可達確定了宏村在整體上按照“?!钡男螤钸M行建設的方案。牛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圖騰,把村莊建設成牛形,日子一定會平平安安、和和美美的。另外,那個時代的人,誰不喜歡牛呢?住在牛形村莊里,他們會覺得踏實、親近。于是,宏村便按牛形來設計了,不僅有“牛腸”“牛胃”,還有“牛肚”等其他“器官”。根據(jù)何可達的安排,村民先把村中那口僅有的小泉窟,按照民間“花開則落,月滿則虧”的傳統(tǒng)說法,開掘成半月形的水塘,取名為“月沼”。然后水接上游,引出西流的活水,南轉(zhuǎn)東出,在各家各戶門前流淌,經(jīng)過月沼,最后流回溪水下游。這樣一來,山澗之水便順坡而下,清澈的山水從每戶人家的門口經(jīng)過,不僅方便了居民的生活,而且有利于民宅的防火。

在建設村莊的過程中,宏村各界旅外人士按照慣例紛紛捐款,時任山西糧運主簿的宏村人汪辛,就為家鄉(xiāng)的水系建設捐獻了一萬兩白銀。

何可達讓宏村初具雛形。然后,在漫長的歲月里,宏村人一直按照何可達設計的規(guī)劃進行填充。牛腸水圳建于明永樂元年(1403年),引西汐河水鑿圳繞村屋,然后引西來之水南進東出,流入村中天然窟中。水圳建成后,水繞屋,院掘池,流經(jīng)千家,全村滋潤。到了明朝萬歷三十五年(1607年),由于宏村人口的增加,村中月沼蓄存的“內(nèi)陽水”已遠遠不能滿足當?shù)厝说氖褂眯枨?,這時候宏村人又集資,將村南百畝良田鑿深數(shù)丈,四周砌石立岸,建成南湖。其間,宏村人不斷進行道路、水系、建筑、綠化的綜合規(guī)劃建設,傍塘沿圳壘建民居。此后,宏村人又在村西虞山溪上,架起了四座木橋,作為“牛腳”。在村口,種植了兩株樹,一株為紅楊,枝丫似傘,盤曲交錯;另一株為銀杏,樹狀如劍,直刺天穹——至此,一個牛形村落完全形成了,“山為牛頭,樹為角,屋為牛身,橋為腳”。從高處俯瞰,整個宏村就如一頭悠閑地斜臥在山前溪邊的青牛。

就這樣,一個美麗寧靜的鄉(xiāng)村在百年多的時間內(nèi),像一幅巨大的山水畫,一代又一代的畫筆,讓它慢慢變得成形,變得完美。到了清朝中期,整個村落群山環(huán)繞,山水翕聚,既有山林野趣,又有水鄉(xiāng)風貌,村中鱗次櫛比的層樓疊院與旖旎的湖光山色交相輝映,宏村呈現(xiàn)出一派優(yōu)美的風光。

南湖書院也是后來補上去的一個章節(jié)。關于書院,倒是有一則綿長的故事:南湖書院又叫“以文家塾”,以文,就是汪以文。汪以文是宏村人,屢次考第不中之后,只好去杭州做生意。到了杭州后,汪以文先是跟著同族商工汪授甲當學徒。跟了一段時間后,汪授甲看汪以文不是做生意的料,便將汪以文推薦給杭州知府當管賬。沒多久,知府因為貪污受賄被查辦。汪以文想到汪授甲剛剛送給知府的兩壇壽酒,便潛入庫房,打開酒壇,發(fā)現(xiàn)里面藏有很多銀元寶。汪以文趕緊將元寶從酒壇里倒了出來,換成清水,還在里面放了一面寫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木牌。

不久,杭州城里的不少商販,因為知府的案子受到牽連,有的被抄家,有的被關進大獄,汪授甲卻因為汪以文的暗中幫助得以幸免。汪授甲得曉其中的原因時,汪以文已經(jīng)回到了宏村。為了報答汪以文,汪授甲連忙趕到宏村,要送汪以文很多銀兩,又邀請汪以文再赴杭州。汪以文死活不從,汪授甲無法,靈機一動說:“我在南湖邊建一個書院吧,讓你在里面教書,教宏村的孩子讀書?!蓖粢晕倪@回沒有拒絕,他答應了。于是南湖邊很快就有了這個書塾,并且以“以文”命名。汪以文接受的原因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村里的孩子。對于這個坐了一輩子冷板凳的窮書生而言,讓自己家鄉(xiāng)的后生們金榜題名,是他最大的理想。

宏村就這樣建了南湖,又建了書院??梢韵胂蟮氖?,當白天瑯瑯的讀書聲退去之后,一襲布衣的汪以文閑散地在南湖邊散步的情景。這大約是他最愜意的時候了。夜晚的南湖看起來比白天更美,湖中的荷葉在夜色之中婆娑著、曖昧著,像一幅水墨畫一樣,這時候南湖邊上的書院沉靜而優(yōu)雅,它坐落在那里,似乎本身就是一本線裝書,是他讀了一輩子的書。

與南湖書院相對應的,是建于清朝末年的承志堂。承志堂是宏村乃至徽州比較有代表性的建筑。這個堪稱木雕博物館的民居完全就是由財富堆積起來的:屋舍占地2100平方米,建筑面積3000平方米,整個屋子的工藝考究異常,可以說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屋內(nèi)的門楣窗欞,隨處都是精美無比的木雕,鍍金飾銀。木雕有戲文圖、有吉祥圖、有百子圖,還有“官運亨通”圖、“財源茂盛”圖。設施也很完整,整個屋子,不僅有美化環(huán)境、陶冶性情的花園、魚塘廳,而且有打麻將的“排山閣”、抽鴉片的“吞云廳”,一切可謂應有盡有。據(jù)說,當年屋子的主人汪定貴在造該屋時,僅用于木雕表層的飾金,便費去黃金百余兩。

關于汪定貴的具體身世以及個性特征,有關史書上記載得并不翔實,只是說他曾經(jīng)是一個徽商,在積累了巨大財富之后,人生目標遭遇到厚厚的城墻,無奈只好歸鄉(xiāng)退隱。當汪定貴帶著大量輜重財物來到宏村時,這個退隱還鄉(xiāng)的徽商仍心有不甘。汪定貴先是花了很多錢捐了一個五品官,得到這個空名之后,仍然覺得心里不踏實。很多時候,汪定貴還是覺得村民們表面的恭敬背后,隱藏著某種不屑。汪定貴不能忍受這樣的目光,他覺得窩囊極了。后來,他決定拿出一大筆錢來打造自己的金窩銀窩,不能雕龍鑿鳳,還不能金碧輝煌嗎?他派人在徽州各地雇請了最好的工匠,讓他們來到宏村,給他的住宅雕刻最精美的圖案。汪定貴放出話來:我就要做最好的木雕,我就要住最好的木雕樓!

這時候的汪定貴竟有點像賭氣了。沒法跟這個社會賭氣,還不能跟自己賭氣嗎?他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錢能買到東西,卻不能買到地位以及身份,也買不到人們的尊敬和認同。既然自己辛辛苦苦掙到的錢買不到這些東西,那還要它們干嗎?在這個山溝溝里,自己豐厚無比的錢財又有什么用呢?既然錢的出路已經(jīng)堵住了,沒有出口,與其讓它們在這個山旮旯里腐爛,還不如做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關起門來自得其樂。在這種動機下,財富變成了精致無比的木雕,鎖在深宅大院里。汪定貴還惡作劇地想了一個主意,他讓工匠把自己的大門做成一個“商”字形,讓所有來自己家的客人都得低頭從“商”字形的大門下走入。憑什么是“士農(nóng)工商”?憑什么商人得位居“三教九流”中的末流?汪定貴就不服這個氣!當一個個客人發(fā)出一聲聲驚嘆,離開自己家,從那個“商”字大門走出去的時候,汪定貴總是得意揚揚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后,便會讓人閂上大門,自己面對天井,點上水煙袋,躺在客廳的太師椅上,抬起頭,看木雕上的戲文故事,有一句無一句地哼上幾句——時間,就是這樣舒舒服服地過去了,那種對功名的欲望,對名利的追逐,并沒有因為隱匿而變得淡泊,欲望只是從明處轉(zhuǎn)到了暗處,從思想滲入到骨髓,從白天的幻想變成了晚上的游夢。

徽州一直是有很多汪定貴的,中國也有無數(shù)汪定貴。這種表現(xiàn)為敦厚賢良、純樸自足甚至奢靡安樂的生活方式,就這樣一直暗藏在人們的生活理想中?!吧降匚幕钡姆绞骄褪且恢痹趯ふ抑嗽谏脚c水之間的平衡,當水給人以安慰、山給人以定力時,也就意味著人生的富足和成功。從一開始,我們的文化就是這樣指示我們的人生觀的,就是這樣調(diào)節(jié)人在這個世界的價值觀和生命觀。這當然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問題是,當另一種富有侵略性的“海洋文明”和“大河文明”形成氣候,并且以它的視野開闊、通達遠近、崇尚流變形成一種機敏、銳進、應時、開通、理性的品質(zhì),進而對“山地文化”的溫良敦厚產(chǎn)生威脅時,這種純樸的方式就應該進行相應的改變。沒有一種文化是獨立而生的,它總是伴生,互為犄角,是一種平衡或補充。當一種平衡被打破的時候,它就應該調(diào)整自己的坐標,重新進行確立,爭取新的平衡。而這就需要保持精進的態(tài)度,對自身進行修正。

對于汪定貴們的生活方式、對于他們在金錢面前的態(tài)度,或許我們應該抖擻起精神,以一種新的視角來看待——如果把徽州放在一個較大的坐標系當中來判斷,當這種自視圓滿的行為不可避免地進入歧途的時候,也意味著傾斜的到來。風水先生何可達測量風水、準備大規(guī)模建設宏村的時候,正是明代永樂年間。與此同時,在西方,達伽馬航海、哥倫布航海、麥哲倫航海,西方正把他們的觸角開始慢慢伸向地球這邊的東方,并且以一種全新的視角來進行價值和歷史的判斷。與西方的欣欣向榮相比,這個古老的東方帝國落后得太多,掣肘也太多。

在那個時代,西方各國甚至已經(jīng)開始募集社會資金,以一種公司的方式將資金集中起來投入社會建設,16世紀,在荷蘭誕生了第一個股票證券交易所……而我們呢,從宏村的建設開始到19世紀末年,在宏村這個彈丸之地上,投入了多少財富,囤積了多少財富,又腐爛了多少財富呢?無數(shù)財富都用于細得不能再細、考究得不能再考究的木雕、磚雕、石雕上,用于別出心裁的暗藏和自戀上,用于詩詞的排遣以及麻將、大煙上。

當歐洲列強用威猛的戰(zhàn)船去追逐財富遍地的“印度”時,我們卻把財富囤積在群山深處,竭力構筑自己的“桃花源”。在重重疊疊的群山之中是看不到海的,也不知山外世界的日新月異。我們就這樣與世界漸行漸遠、南轅北轍。

當然,如果脫離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脫離中國文化的價值觀,以此來表達對于原始財富觀的輕蔑,顯然是苛刻的。理念的開拓與時代本身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徽商是個時代的產(chǎn)物,它只是濃郁的自然經(jīng)濟的一部分,帶有一點點資本主義萌芽的性質(zhì)。從更深的意義上來說,因為那個社會還缺乏配套的法律制度,缺乏相關的經(jīng)濟政策和環(huán)境,與世俗的倫理也不相融,還沒有誕生一整套相對完整的商業(yè)理論,商人的地位并不高。指望一種經(jīng)濟現(xiàn)象超越它的社會背景顯然是不適合的。在這種社會背景下,徽商在賺得一筆錢之后,也就選擇了隱逸、與自然對話的歸途,而他們的家鄉(xiāng)徽州,無疑是山水共融的最佳場所。

宏村,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自然的懷抱里,一代一代地做著田園夢。但夢并不是永遠的,當歷史走向工業(yè)革命的軌道時,轟鳴的春雷聲中,宏村的夢一下就碎了,而醒來則是一片失落。

金鰲山下

旌德的江村坐落在金鰲山下。從形狀上看,江村就像一個巨大的鰲。

傳說中的康乾盛世同樣適用于江村,太平天國爆發(fā)之前的那段時間應該是江村的極致。那時江村人口有好幾萬,村落龐大,道路寬闊,一切都井然有序。在村口,簇擁著好幾株大樹,有銀杏,也有香樟,樹粗壯得十來人手牽手都合圍不過來。

樹是老村的一道風景,也是老村的魂魄,高高的樹梢上有很多鳥窠。平日里,村口一帶總是白鷺蹁躚、遮云蔽日。村里人們恬淡處世,如同仙境。

但咸豐過后,“康乾盛世”的余暉一下子變得暗淡,尤其是經(jīng)歷過太平天國運動之后,江村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如同一個早年過度操勞的村婦一樣,呈現(xiàn)出疲憊的容顏。她蓬頭垢面、步履蹣跚,原先健壯的身軀如今已不堪風雨。經(jīng)過長時間的動亂,村口那些老樹也倏然不見了蹤影,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似的,連村里人都不知那些老樹去了哪里。到了后來,村口只剩下兩株數(shù)百年的紅豆杉,看起來落落寡合,一點也不引人注目。現(xiàn)在,據(jù)說紅豆杉的樹皮當中能提煉出抗癌物質(zhì),這種樹由此變得價值連城。這兩株紅豆杉究竟種植于什么時代,又由何人種植,已沒有記載了。村口的宗祠早已不見了蹤影,但聚秀湖還在。江村的聚秀湖一直是神奇的,它的神奇之處在于,就像一面鏡子一樣,能把周圍的遠近山巒都盡收湖中。

與徽州的很多古村落一樣,江村的歷史也有上千年了。江村始建于公元600~630年,江淹的五世孫江韶從宣城遷徙至旌德,見“金鰲山峰巒回合,山水清明,環(huán)繞雙溪,別成一境,有蓬勃不可遏之氣,遂卜居焉。名其地為江村”。

江韶算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是個典型的書生,飽讀詩書,但對于功名卻不熱衷。不僅如此,江韶還有著強烈的隱居愿望,也許是身逢亂世,稍微優(yōu)秀一點的人都會想著避世吧。江韶原先住在皖南小郡宣城,按理說,在這樣的小城生活,應該是安全愜意的。但即使在這里,江韶也覺得不太習慣,或許是因為對人情世故的通曉和洞察,或許還有對世態(tài)炎涼的深切體味,江韶總覺得宣城市聲鼎沸、人聲喧嘩,不太適合久留,他一直考慮把家安在一個更寧靜的地方。為了選取一個更幽靜,也更安全的地方,江韶曾經(jīng)到宣城以南的山區(qū)考察了很多地方。當他有一日來到萬山環(huán)繞、一水穿行的金鰲山下時,他終于下定了決心。于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江韶帶著人馬和輜重,將全部家當搬到了江村——江韶也就成為濟陽江氏金鰲派的始祖。

值得一提的是,江韶曾居住的宣城就有一座山叫鰲峰。也可能江韶對于宣城仍有一絲眷念吧,江韶把江村附近的這座山叫作“金鰲山”。鰲是一個好東西,它就是大龜或者大鱉,在上千年的中國文化當中,龜是一個吉祥的符號,是長生不老的象征,也是延年益壽的象征。有了金鰲山這樣的神龜相伴,遷居到江村的江氏族人也就相信,他們的村落會像一只大鰲一樣長生不老、生生流長。這也難怪,中國文化一直是有這樣的傳統(tǒng)的,在中國文化很長時間的理想中,人們的最佳歸宿就是變成一只鰲,屏息凝神,終老南山,和諧于山水天地之間。

與海洋文化一樣,山地文化同樣有它故步自封的概念。在這樣的觀念中,時間不是連綿不絕的,而是循環(huán)往復的。就如我們的計時方式,甲乙丙丁、子丑寅卯本身就是一種循環(huán),它像圓一樣既無始無終,又像圓一樣周而復始。這樣循環(huán)往復的時間方式是有安全感的,它不會讓人們產(chǎn)生恐慌,人們也不會在無始無終的時間面前陷入迷亂。

江村的發(fā)展史可以說具有山地文化的某種代表性。一個村落在拓展時總是與清風明月相伴,并且與飛鳥禽獸為鄰。一開始,這個地方閉塞、荒蕪、局促、坎坷,所有的農(nóng)田都需要重新開墾,所有的屋舍都要建造。江村的發(fā)展就是這樣,它在很長時間里都顯得困乏而單調(diào),日子沉悶而綿長。而在此之后的數(shù)百上千年里,江村可以說是一點一滴地逐漸形成,從純樸到恬靜,由原始到淡雅。也可以說,正是由于水滴石穿的積累和積淀,才使得江村逐漸蛻去了山野莽荒之氣,依靠著文明的積累形成了自己獨立的風格,慢慢形成了人與天相和諧、人與地相和諧、人與人相和諧的局面。一直到唐末年間,數(shù)百年過去了,終于有一天,一座美麗的村莊現(xiàn)出雛形,水光山色煙樹蔥蘢中,掩映著鱗次櫛比的黛瓦粉墻。這是一派清新野逸的田園風光。

不久,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急劇膨脹的人口,很快超過了當?shù)厣鷳B(tài)和土地的承載能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家族不得不召集全族人開會,商議如何進行新一輪遷徙。通常情況下,家族一般都會動員某一個支派進行整體遷居。江村也是如此。江韶當年從宣城遷至金鰲山后,共有三子,長子知敬、次子知德、三子知節(jié)。過了四代之后,先是知節(jié)的四世孫懸卿遷往歙縣海寧;然后,知敬的四世孫江烈遷往涇縣豐樂。到了江韶八世孫的時候,知德這一脈有了兄弟三人:老大從義、老二從厚、老三從政,老大和老三同樣也從江村遷徙了出去……幾乎每過一段時間,村落便開始一次大規(guī)模的遷居行動。而這樣的變動,在家譜上有清晰的記載。

在徽州,每一個聚集而居的家族都有一部甚至數(shù)部家譜。隨著人口的增長和遷徙,大宗派生出小宗,小宗又派生出更小宗,就像大樹屢開新枝一樣。而家譜也因此變得厚重起來,枝丫分為通譜、世譜、總族譜、分族譜、統(tǒng)宗譜、大同宗譜和小宗譜等等,往往多達成千上萬種。每一個姓氏都是一株樹,樹生枝,枝生枝,樹生樹。族人們對此樂此不疲,精心打造。這樣的良苦用心,當然源于他們對于宗族的重視,對血脈的一往情深。這種凝聚和發(fā)散的方式,實際上也就是中國家族繁衍的方式和特點。一邊是聚合,人的聚合,財富的聚合,文化的聚合,審美的聚合;而另一邊則是發(fā)散,人的發(fā)散,財富的發(fā)散,文化的發(fā)散,審美的發(fā)散。這兩種力量像太極圖所標明的那樣,首尾相銜,循環(huán)往復,互相轉(zhuǎn)化,既向心又離心。這種與自然相統(tǒng)一的天道方式,使得徽州的村落像春天雨后的山花一樣開滿山野。

在這樣的情形中,江村就像江氏人來人往當中的一個驛站,先是憩息、長大,然后是盤整、遠離;又像河流上的一個碼頭,航行,落腳,接著又是揚帆遠行。從本質(zhì)的意義上來說,這樣的遷徙過程,與人生的意義又何其相像。人類的繁衍和生長,本來就是分分合合的流水宴席,通篇都是迎來送往的熙攘人群。生命如水,那是指生命在有限與無限當中的凝固、流淌、蒸發(fā),然后又凝固的過程。

江村算是一株名副其實的千年古樹了。據(jù)說,最繁榮時期的江村竟然有好幾萬人,這是—個讓人驚訝的數(shù)字。因為現(xiàn)在的江村是那樣的小巧和不引人注目,它只有2000人左右。我們在不大的村落里閑逛,一會就從村的這頭走到那頭。昔日的幾萬人是一個什么概念呢?那是一個小城鎮(zhèn)的規(guī)模。這個小城鎮(zhèn)在度過了自己的繁華和喧嘩之后,慢慢地顯赫模糊了,衰敗應運而生,那種繁榮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出委頓的狀態(tài)。到了后來,那種階段性的熱鬧竟像從沒有出現(xiàn)過似的,如雪地里的飛鴻爪印,在一層層雪花的飄舞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一些“人杰地靈”的影子還是頑強地遺留下來。在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的兵燹以及“文革”的磨難之后,村中僅存的兩座牌坊格外引人注目?!案缸舆M士牌坊”建于明代,是為了旌表江氏四十八代江漢和江氏四十九代江文敏父子而興建的。雖然這對牌坊在歷經(jīng)許多年的磨難之后,有些殘缺不全,但仍是巍峨挺拔,橫梁一面書“青云直上”,另一面書“金榜傳芳”?!督V·仕宦表》曾經(jīng)記載了這個村落的榮光——明代以來江氏族人躋身仕宦的文職官員達80人、武職31人。而《科名表》則記載了明清兩朝江村的進士共18人、舉人56人、武舉6人。值得一提的是,在近代史上,江村更是紅極一時、人才輩出。除了民國代總理江朝宗(江世堯)、民國安徽省長江紹杰、民國海軍將領江澤澍出生于這個彈丸小村外,在文化界還誕生了幾位非常有名的人物,他們是:人文學博士江紹銓(亢虎);民俗學家江紹原,他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五四運動中參與了“火燒趙家樓”,后赴美留學,回國后在任教的同時創(chuàng)辦《語絲》雜志,與魯迅關系密切,著有《中國古代之旅行》《發(fā)·須·爪》《血與天癸》及《宗教的出生與成長》(譯)等;醫(yī)學家江希舜,他曾發(fā)明“人痘接種法”,據(jù)說比歐洲要早100多年;清翰林編修江志伊,他是《江氏宗譜》的修訂者,著有《沈氏玄空學》4卷以及《農(nóng)書述要》16卷;北大教授、著名數(shù)學家江澤涵,他是中國代數(shù)拓撲學的主要創(chuàng)建人。

值得一提的是,胡適的夫人江冬秀也是江村人。胡適所在的上莊與江村只有一山之隔,在它們中間有一條蜿蜒的山間石板路相連,小路全長15里。當年,從美國歸來的胡適就是翻山越嶺走了約15里山路來江村迎娶江冬秀的。江冬秀的家學也頗有淵源,她的曾外祖父呂朝端以及外祖父呂佩芬是旌德縣廟首的父子翰林。

一個山旮旯里的小山村,在漫長的歲月里憑著大量人才的輸出確立了它的榮光和地位。在這方面,江村對于整個徽州同樣具有某種代表性。

歷史的天空總是布滿著斑駁光影,而這樣的光影在更多的時候總顯得寂寥而冷峻。到了近代,當一種外來文明以自己的強大力量對另一種文明所自恃的自得圓滿形成巨大沖擊時,世界一下子變得傾斜起來。時間,在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循環(huán)往復的螺旋式轉(zhuǎn)動之后,進入了清晰而快速的直線狀態(tài)。速度變得重要起來。文明的中心在工業(yè)革命之后也不可扭轉(zhuǎn)地從鄉(xiāng)村轉(zhuǎn)向城市,一種強大的顛覆力量像瓢潑大雨一樣掃蕩著廣大的中國農(nóng)村。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與中國所有的山村一樣,江村不可避免地迎來了破落和衰敗,農(nóng)業(yè)社會所遺留的所有東西,與百年老屋的天井、馬頭墻一樣變得斑痕點點。

現(xiàn)在的江村,正是這樣情形下的殘留物。當年大片大片精致的徽州民居,現(xiàn)在只剩下黯然別墅、茂盛堂、江澤涵故居等十幾幢了,千年古村變得面目全非。在對待傳統(tǒng)建筑方面,中國人這么多年來一直習慣于拆房子、拆路、拆橋,清代拆明代的,民國拆清代的,現(xiàn)代拆民國的……江村目前老屋子中,值得一提的是茂盛堂,它是民國代總理、北平特別市長江朝宗的祖屋,屬于明代建筑,占地十余畝,依山傍水而建,氣勢很是莊嚴不凡。另外一個則是黯然別墅了,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是民國安徽省長江紹杰1927年所建,整個建筑與鄰近的徽派建筑不同,它的門樓竟然是圓的,不設天井,也不設“三雕”。江紹杰為什么“黯然”呢?是因為生逢亂世、辭舊迎新,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只好躲在這個小山村中獨自憐惜吧!這樣“黯然”的情緒,就像身體的影子一樣揮之不去,即使告老還鄉(xiāng)之后,那樣的沮喪仍如云纏霧繞。其實江紹杰還真的應該感到慶幸,那個千瘡百孔的時代又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還不如“好了,好了”,讓一切都好好地“終了”一番。

當然,“黯然”的另外一層意思也可能在于,江紹杰只想表示一下個人的“低調(diào)”吧,或者就是發(fā)泄自己的不滿。一個從專制政治舞臺上隱退下去的人物,除了不可告人的事情之外,剩下的就是不可抑制的凄清了。

同樣感到“黯然”的還有江村。當海洋文化以一種排山倒海的方式卷起世界的風暴時,最感到“黯然”的,就是代表農(nóng)業(yè)文明主流的山地文化了。但問題是,當一種直線的時間觀念以排山倒海的力量沖擊著那個周而復始的圓圈時,所有的一切都天崩地陷了。這時候的江村就像是一場大爆炸后的灰塵,它飄搖著,在風雨之中、在時間之中,如同一片飄蕩在空中的樹葉;或者是,縮回自己的老巢,像一頭老龜一樣,茍延殘喘,做著益壽延年的千年之夢。

江村一直是有著示范意義的。它的示范意義不僅僅在于它所行走的千年軌跡具有相當?shù)拇硇?,不僅僅在于它是山地文化村落的一個代表,還在于:如果這樣的生活哲學和生活方式自始至終處在一種穩(wěn)定的社會狀態(tài)中,也可以說這樣的生活方式極具人生的真諦。但問題是,當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觀念發(fā)生撞擊時,那種以和諧和穩(wěn)定為理念的方式就顯得弱不禁風了。與山地文化相比,海洋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那種抑制不住的活力,能夠極端性地調(diào)動人的內(nèi)在潛能,從而激發(fā)一個人或者一個民族的活力。如果說人一生是在畫一個圓的話,那么海洋文化的出發(fā)點就是力所能及地將這個圓畫得更大。也就是說,如果山地文化的圖騰是一只千年老龜?shù)脑?,那么海洋文明的圖騰更像是鷹,那種一直努力飛得更高的天空之鷹。悲劇往往是事件發(fā)生之后才造成的。在沖撞中,那種強悍文化毀滅了弱者文化所有既定的倫理和秩序,毀滅了很長時間培育出來的敦厚自足、堅毅忠誠的性格,也毀滅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萬古不變的定力,而千百年來徽州追求的,就是這種亙古不變的常態(tài)。當一個時代漸漸遠去的時候,作為后人的我們能聽到的,只是三三兩兩的呼哨聲在空中或有或無地劃過。

肆如影:八千里路

漁梁送別

一邊是橫江,另一邊是率水。橫江和率水從徽州的腹地湯湯而下,它們在屯溪匯合形成新安江后,變寬又變深,然后向遙遠的東南方流去。

漁梁,就是新安江上一座平常的小鎮(zhèn)。

現(xiàn)在,走在這個小鎮(zhèn)上,看到的,似乎都是老人。這是一個極為平常的小鎮(zhèn)。破敗、腐朽、寂靜,雖然它離歙縣縣城只有3里路,但看起來卻相當?shù)厣А?/p>

在童年的時候,我就來過這里。那時漁梁邊的河水要比現(xiàn)在清澈得多,氛圍也寧靜得多。漁梁當時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個童話劇里的場景:神秘而寧靜,親切而溫馨。給我留下至深印象的是那條古街,窄窄的,兩邊都是一些鋪面,有賣雜貨的,也有打鐵的、箍木桶的等等。街面全是由青石板鋪成的,行走在上面時,能聽見自己清脆的足音,那聲音就像啄木鳥在用尖喙撞擊樹干。而在清晨甚至上午,漁梁一直都是濃霧彌漫的,像棲于水邊的一個千年之夢。

在新安江的中央,就是那座著名的壩了。漁梁也是因為這座古老的壩而著名。這壩是青石板筑成的,但現(xiàn)在已呈黑色了,那是一種歲月的底色。漁梁壩建于宋朝,它構建之精巧,讓人匪夷所思。壩的存在給漁梁增添了一道美麗的景觀,斜陽西照、漁舟唱晚時,這壩看起來有一種別具一格的美,古樸、有力、富有質(zhì)感。實際上不僅僅是古壩,漁梁的一切都給人這樣的感覺。尤其是這里的老人,他們態(tài)度安詳、舉止沉靜,那是歲月磨礪的結果。當然,歲月也磨礪出了他們的麻木、他們的知天認命、他們的屈辱和隱忍。這些都是人生無是無非的贈饋。

當年,漁梁曾是新安江水路的一個重要碼頭,無數(shù)漁船棲集在此。據(jù)說,當年漁梁的街道長達2里,遠遠大于現(xiàn)在的小街,而且街道也十分熱鬧,街道兩旁都是酒店、客棧、商店,徽商、水手和往來的客人,妓女在街邊招徠,一派繁華興旺的景象。當年徽州有八景,“漁梁送別”就被列為一景。但它指的不是當?shù)氐呐d旺情景,而是指在漁梁送別自己親人的悲壯場面。時人有詩描繪道:“欲落不落晚日黃,歸雁寫遍遙天長。數(shù)聲漁笛起何處,孤舟下瀨如龍驤。漠漠煙橫溪萬頃,鴉背斜陽駐余景??巯细钄囝l花風,殘酒半銷幽夢醒。”

這樣的詩是有著意象的。晚日、歸雁、漁笛、孤舟、云煙、鴉背、斜陽、殘酒、幽夢等,無一不是在訴說著離別的傷感。正如栩栩如生的畫面,有著斷腸人在天涯的感覺。畢竟,在當時,從商不是陽關道,只是背井離鄉(xiāng)的“奈何橋”。

歷史就像幽靈,只有相信它們,它們才存在。對于今天的漁梁來說,現(xiàn)在的情景就像是水面上的波光,而當年的熱鬧和繁榮早就存在水里了,它們就像水底的淤泥一樣,跟水草糾纏在一起,只有游來游去的魚偶爾才能撞擊一下,驚醒一下它們的舊夢。

有一首《水程捷要歌》描述了沿著漁梁下新安的路程情況:

一自漁梁壩,百里至街口。

八十淳安縣,茶園六十有。

九十嚴州府,釣臺桐廬守。

檀梓關富陽,三浙垅江口。

徽郡至杭州,水程六百走。

當小船駛離漁梁后,新安江變得開闊了。兩岸不斷變換著巨幅的風景畫,炊煙裊娜,鶯歌燕舞。

當然,也少不了那些有歲月的參天古樹,如榆樹、楓樹、烏桕和香樟等。這樣的古樹是有靈性的,它們站在新安江邊,關照著這些游子,也使新安江一直風調(diào)雨順。過了北岸之后,人煙就越來越稀少了,河水也變得越來越深,來這里的人,除了下新安的徽州人之外,就是詩人和畫家了。這里的景致是越來越漂亮,但氛圍也越來越冷清。在江邊,依次是瀹潭、漳潭和綿潭,如果是五月里穿行,兩岸幾十里地,樹上掛著的,都是黃澄澄的枇杷,它們像銀河系的星星一樣,閃亮在江的兩岸。船行駛到這里的時候,容易引起一種幻覺,就像航行在太空中一樣。有時候,船也會停下來,下新安的那些徽商,會下船買上一點枇杷帶著。他們把家鄉(xiāng)的水果揣到包裹里,一直把枇杷帶到目的地,不到萬不得已時,他們真舍不得吃。三潭的枇杷味道真好啊,哪怕只吃一個,也會滿嘴生津。更何況,枇杷里還有家鄉(xiāng)的味道,當嘴唇沾上這樣的水果時,家鄉(xiāng)的人與景就會撲面而來,甚至時空也會因此而轉(zhuǎn)換——在這樣的感覺中,能看到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和石拱橋,能看到劃入夢境的烏篷船,能聽到油傘上極富音樂美的雨聲……這樣的幻覺,會讓人欣慰無比。

再往下走,就是百里外的街口,街口過去,就是浙江的地域了;再往前走,就是淳安縣,就是嚴子陵釣魚臺了,就是桐廬,就是幢梓關和富陽了……然后,就是杭州,就是蘇州、揚州和上?!褪抢K索,而村落就是繩索上的結。生生死死,命運未卜……這辛酸的六百里地啊,讓徽州人走了千百年。

徽商的故事

凄涼的月亮,獨倚高樓的少婦,望斷秋水的凝眸,思極而恨的哀怨。這是一幅古典詩詞中常見的閨中圖,就像徽州民居里雕刻的戲文圖,藏在家家戶戶的閣樓里。既然一輪圓月被掰成兩半,那么彼此之間都會有不同的情節(jié)——徽商在外奔忙,覓取功名和富貴;商婦在家枯守,咀嚼離散的千般憂愁。

商婦的故事一直是徽州志傳當中隱秘的一半。這樣的隱秘,就像徽州山澗中的溪水,只有在月明星稀的時候,才能聽到它的涓涓之聲。時光荏苒,她們在無數(shù)貞節(jié)牌坊之中變成石頭,在厚厚的譜牒中變成文字,也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之中幻為清風。民國《歙縣志》里載有一則故事,道盡了徽州商婦的辛苦:徽州某村有一個人,娶妻三個月后就外出經(jīng)商,妻在家靠刺繡維持生計,每過一年,就用多余的錢買一粒珠子,把這珠叫作“淚珠”。這樣一直過了很多年。當有朝一日丈夫終于回到家鄉(xiāng)的時候,村里人告訴他他妻子已死了近三年了。丈夫打開妻子住過的房間,睹物思人,黯然神傷,不小心碰翻了一個篋子,有珠滾落一地。丈夫邊拾邊數(shù),共有珠二十余粒。

有好事的文人以這件事為題材,賦了一首詞:

……幾乎拋針背人哭,一歲眼淚成一珠。

莫愛珠多眼易枯……珠累累,天涯歸未歸?

女人的痛感總是比男人強烈得多,在逼仄的朱樓,在關上門窗的閨房,痛感往往隨著一縷陽光的滲入,像塵埃一樣激越;或者像窗牖外的月光,凄清而刻骨銘心?!八苫[蕭條燭影幽,雨聲和漏到西樓。金爐香斷三更夢,玉簟涼生五月秋。人寂寂,夜悠悠。天涯信陰暗凝愁。疏簾到曉檐花落,滴碎離心苦未休?!边@便是徽州女人的嘆息。寫徽州女人的不僅僅是筆墨,還有石頭。那些矗立在村頭巷尾用石頭壘就的貞節(jié)牌坊,同樣也是一首首閨中詩。只不過這樣的詩句是冰冷的,它們是凄泣的冤魂,是歲月的嘆息,也是人性的撕心裂肺。

與女人相比,徽州男人則要功利得多。一般來說,遠方的游子并不像閨中人那樣兒女情長,他們一走出山外,就要面對創(chuàng)業(yè)的壓力和家鄉(xiāng)父老的希冀。至于其他的,男人自有他們解脫的方式,矢志不忘是必要的,鏤金錯彩和倚紅偎翠,也是間或有之。比較起山坳的寂靜和單調(diào),平原更顯鐘靈毓秀和細雨清風,在那兒可以掙置田產(chǎn),買幾房姨太太什么的;那里既沒有太多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束縛,也沒有家、親人的拖累;可以在會館里肆意喝酒,于平山堂賞月,游秦淮河風景。

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男人們難免樂不思蜀。在山外的世界,一部分徽州人定居下來,懶得再回那個僻靜孤遠的山村了,徽商以奮斗得來的金錢找到了自己的安樂窩,也找到了成功的感覺。

明代的很多話本小說和筆記都記載了徽州人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比如蔡羽的《遼陽海神傳》,就詳細講述了徽商程宰居積致富的傳奇:正德年間,程宰與其兄遠赴遼陽經(jīng)商,不幸虧本折利,耗盡了本錢。兄弟二人羞于返鄉(xiāng)被人恥笑,遂受雇于其他商人料理生意,窮困潦倒,一籌莫展。后來程宰在遼陽海神的啟示下,囤積居奇。正德十四年(1519年)夏,有人販藥至遼陽后,在其他藥材脫手后,僅剩黃柏、大黃各千余斤無人收購,欲棄之而去。程宰使用自己受雇所得的酬金十余兩,將二藥全部買下。數(shù)日后,遼陽疫病流行,急需黃柏、大黃治病,二藥供不應求,價格猛漲。程宰急將二藥拋售出去,連本帶利共得紋銀500余兩。又有荊州商人販運彩緞入遼,不幸彩緞在途中受濕,發(fā)霉生斑,難以銷售。程宰遂以紋銀500兩購得彩緞400捆。一個月后,有人在江西起兵造反,朝廷急調(diào)遼兵平叛。出征的隊伍急需趕制軍服,以便及時開拔,一時間帛價大漲。程宰所囤積的彩緞一下子漲了3倍。第二年秋天,有蘇州商人販布入遼,其余大部分皆已脫手,僅余粗布6000捆無人問津,便以低價賣給程宰。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明武宗“駕崩”,天下官民皆需喪服,粗布遂成緊俏商品。程宰用銀千兩買得的粗布,一下子就賣得紋銀4000余兩。他就如此這般地翻來翻去,竟在短短的四五年里,由一個本錢不過10兩的小商人一下子躍為腰纏萬貫的大富商。

這樣的故事一直像是徽州人的縮影。在進入山外的世界之后,徽州人就像一粒粒米一樣,跳進了大糧倉;或者像水滴,融入了海洋。在全國范圍內(nèi),這群來自南方山區(qū)、說著一口難懂的方言、能把算盤打得像雜耍一樣的商幫在當時各種生活中都打下深刻的烙印。他們被人稱為“徽駱駝”,就是“徽老大”的意思。因為“駱駝”一音其實來自徽州方言中的“老大”。在徽州方言,尤其歙縣話當中,“駱駝”與“老大”的發(fā)音是基本一致的。因為實力和資金上的雄厚,徽州人每到一個地方,便會很快地控制當?shù)氐慕?jīng)濟命脈,“無徽不成鎮(zhèn)”與“徽老大”就是同樣意思。后來,因為“駱駝”本身是一個并不招人反感的詞,也可以比喻徽州人吃苦耐勞的精神,徽州人就慢慢地接受了這一說法,以至于后來“以訛傳訛”地延續(xù)了下來。直至胡適后來在為《績溪縣志》題詞時,也寫了“努力做徽駱駝”六個字?!盎振橊劇睆拇艘慌e成名。其實徽州哪里有“駱駝”的概念呢?在那個偏僻之地,幾乎很少有人見過駱駝,當然談不上用它們作比喻了。

除了程宰的故事之外,當時一些著名的話本小說都有徽商或者徽州人的身影晃動。比如說凌濛初所寫的《初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馮夢龍的“三言”(《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等等,還有安徽全椒人吳敬梓所寫的《儒林外史》中都有提及。

在吳敬梓的筆下,徽商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徽州人的特點,書卷氣比較濃,“賈而好儒,亦商亦儒”?!度辶滞馐贰返诙貙懹袃蓚€徽州文人牛玉圃和牛浦到揚州河下(徽商聚居區(qū))鹽商萬雪齋家中所見到的情景:

當下走進一個虎座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兩邊金箋對聯(lián)寫:“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難,知難不難。”中間掛著一軸倪云林的畫,書案上擺著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著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后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著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桿。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著斑竹簾……揭開簾子讓了進去,舉目一看,里面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著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

吳敬梓可以說是對徽商的情況非常熟悉的,而他所描繪的,正是徽州人家的普遍陳設。由此可見,徽州人即使在外經(jīng)商的時候,也保持著自己家鄉(xiāng)的習慣和愛好。徽州商人處人待事文質(zhì)彬彬,鼓瑟彈琴間,往往能把商賈之事輕易搞定?;罩萆倘私o人整體上的感覺更像是淡定雅致的讀書之人。當然,這也源于當時社會生活的特殊情況,這些徽商很難說是真正的商人,他們只是披著商人錦衣的文人,“亦儒亦賈”是他們普遍的情況。

“有錢人總是遭窮人忌恨,而外來的有錢人更是遭人忌恨。”查姆·伯特曼曾經(jīng)在《猶太人》一書中這樣表達。當時徽商所面臨的情況同樣如此。在不發(fā)達的農(nóng)耕社會,因為物質(zhì)的匱乏、思想和見識的狹隘,往往更難見寬容。社會心理狀態(tài)在商人們面前表現(xiàn)得尤為嫉妒,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值得一提的是文人們,當文人處于社會中心的地位因為這股新興的勢力的上升而遭受到某種冷遇時,他們的心態(tài)往往會失衡,這也直接導致他們在言行中對于財富的充分嫉妒和不屑,表現(xiàn)出對這種新興勢力的冷嘲熱諷。而文人們的言行,又直接影響著社會大眾的思維和傾向。在這種情況下,徽商們普遍被演繹成“反面角色”寫入話本,那是最自然不過了。清朝的話本作家凌濛初對徽商的評價還算是客氣的:“徽州人因是專重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就如讀書求名中的中與不中光景一般。是謂實情?!边@樣的評價,雖說客氣,但不經(jīng)意中透露出一股鄙夷味。這反映了一個時代的風氣。這個時代的風氣是重文輕利、重仕輕民、重農(nóng)輕商的。

比較有名的是馮夢龍《警世通言》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明代萬歷年間,一艘從京師南下的官船在揚州鎮(zhèn)江瓜洲泊岸,窗簾掀起,露出一對男女的身影,男的叫李甲,是浙江布政使的大公子;女的是京師名妓杜十娘,不過已經(jīng)從良,這一趟是隨官人回浙江老家去的。可偏偏對面船上有一個徽州鹽商出現(xiàn)了,并且惹起事,造就了杜十娘的悲劇命運。馮夢龍是這樣寫的:“卻說他舟有一少年,姓孫名富字善賚,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萬,積祖揚州種鹽?!边@個徽州鹽商孫富在看到杜十娘后,立即“魂搖心蕩,迎眸送目”。也正是孫富的出現(xiàn),使得李甲和杜十娘的故事成為南柯一夢。孫富自恃有財,想強行霸占杜十娘,于是便跟李甲談判,想用金錢來交換杜十娘。貪財?shù)睦罴拙谷煌饬耍讯攀锝粨Q給了徽商孫富,但性格剛烈的杜十娘誓死不從,在瓜洲渡投水而死。

其實現(xiàn)在看來,可以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進行重新解讀的地方有很多,除了杜十娘看不起生意人的銅臭之外,書中還隱藏的另外一層意義,那就是金錢財富對權貴的無聲挑戰(zhàn)——叫板的雙方,一方的李甲是“高干”子弟,其父為浙江布政司,應該算個省部級干部了;而另一方,則是腰纏萬貫的鹽商。令人感到驚異的是,在這場代表各自階層的潛在對抗中,大款終究戰(zhàn)勝了“高干”子弟,杜十娘被李甲以千金之價轉(zhuǎn)讓給了孫富——這樣的方式,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具有歷史性的,它標志著一幫致富階層已經(jīng)以咄咄逼人之勢走上了歷史舞臺,他們的“屠龍劍”就是他們手中的金錢,金錢在手之日,正是野心膨脹之時。杜十娘沉江而死,實際上最應該受到譴責的是李甲,正是這位公子哥,在金錢的誘惑與淫威之下患上了一回徹底的軟骨病。

馮夢龍是江蘇吳縣人,位于長江下游的吳縣同樣也是徽商熙攘之地。從這一點上來說,馮夢龍對徽商并不陌生。也可能自小接觸太多,馮夢龍對徽商一直有自己的看法。這個出身于破產(chǎn)官僚家庭的落魄書生在科舉上一直不太順利。這也很正常,像馮夢龍這樣的落魄才子根本不適合循規(guī)蹈矩的科舉,在更多的時候,馮夢龍只是在私下里奮筆疾書他的傳奇話本,滿足于市井對他的喝彩。一直到51歲時,馮夢龍才考取了一個貢生。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當然使得這個窮魄書生有著很濃重的“酸葡萄”心理。

更何況中國文化背景下的文人從本質(zhì)上總是不太喜歡商人的,從一誕生起,他們就似乎是兩種不同類型的動物,就像貓與狗一樣,有著前世的恩仇。

當徽商孫富被描繪成一個連妓女也不屑的商人時,徽商在世俗眼中,便怎么也高大不起來了。

在一個專制的農(nóng)耕社會里,因為缺少對商業(yè)足夠的理念支撐,也缺少商業(yè)秩序、商業(yè)文化以及相應的審美趨向和傳統(tǒng),要指望公眾對商業(yè)和商人真正尊重,似乎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這樣的情況不僅僅發(fā)生在中國,在歐洲也是如此。在晦暗的中世紀,商業(yè)在很長時間里一直被視為洪水猛獸,或者是三教九流。在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巴爾扎克以及后來的狄更斯筆下,不同樣有心狠手辣嗜血如命的威尼斯商人、慳吝無比的巴黎小商販,以及工業(yè)革命時倫敦的暴發(fā)新貴嗎?商業(yè)的創(chuàng)造力和價值一直到近代才被社會真正認可。這樣的認可過程,同樣也存在著一個人們慢慢地適應商業(yè)規(guī)則的修訂、商業(yè)社會理想的確立以及商人本身自我完善的過程。

商業(yè)的洪水猛獸就這樣在人們的睥睨中行進了數(shù)百年。而關于徽商的產(chǎn)生時間,多年來一直有爭論,有的說形成于宋,有的則說是東晉,但如果把徽商當作一個整體商幫來看待的話,它的出現(xiàn)應該是明朝中葉以后的事情。在此之前,只能算是徽州人從商的個體行為?;丈陶w上呈現(xiàn)輝煌的前提,應該是隨著農(nóng)業(yè)社會的進程,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社會的供求關系隨之發(fā)展和變化。這就表現(xiàn)為一定的經(jīng)濟行為和經(jīng)濟現(xiàn)象。按照時代背景來說,徽商的興起主要有兩點:

一是明中期之后,中國賦稅制度作了改革,實行了“一條鞭法”,把所有的稅種折合成銀兩,按照銀兩來交稅。這樣的政策,充分體現(xiàn)了貨幣的重要性,也促使了商業(yè)的發(fā)展。

二是由于中國東南部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促進了城鎮(zhèn)日趨繁榮,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狀態(tài)發(fā)生了較大變動,其標志應該是以販運奢侈品和土特產(chǎn)品、面向社會上層集團為主的商業(yè),向販運日用百貨、面向庶民的商業(yè)轉(zhuǎn)化。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徽商乘勢而上,登上了商業(yè)的大舞臺,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從明朝中葉的完全興盛,徽商的發(fā)達一直持續(xù)了300多年,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商業(yè)奇跡。

至于徽商的具體成因,似乎也有一些爭論,但有些東西已形成共識:

首先,徽州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環(huán)境是徽商興盛的一個重要原因。徽州瀕臨江浙地區(qū),致富的機會多;并且,徽州地處山區(qū),在資源上有木材、茶葉、土特產(chǎn)、文房四寶等,這些物產(chǎn)都是富庶的江南所需要的。

其次,徽州人多田少,發(fā)展經(jīng)濟存在很大的局限性,因此徽州人不得不走向山外靠商業(yè)謀生。

再次,傳統(tǒng)和榜樣的力量。在徽州,很多人賺錢之后衣錦還鄉(xiāng),引得同鄉(xiāng)人爭相仿效。于是,親帶親,親幫親,從商的隊伍也越來越大。

此外,對于古徽州來說,它相對薄弱的封建思想基礎也應該是他們從商的前提。美國經(jīng)濟學家W.阿瑟·劉易斯曾經(jīng)在《經(jīng)濟增長理論》一書中闡明過這樣的理論:在某種情況下,對一個集團的歧視會使這個集團在統(tǒng)治階級所不感興趣的方面顯示出強有力的活力。比如,如果統(tǒng)治階級輕視經(jīng)濟活動,同時又限制其他集團在統(tǒng)治階級引以為榮的活動——諸如軍事職業(yè)、政府或教會——中表現(xiàn)自己,那么,被歧視的集團就會利用經(jīng)濟活動的機會,并以此來顯示自己的特色。劉易斯的上述見解,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徽商的成因。古代徽商的發(fā)展,從根本上說,也是源于這層關系,源于政治中心對徽州的忽略,源于一種距離,包括客觀距離和主觀距離。

同樣,經(jīng)濟學家桑巴特也有這樣的觀點。桑巴特在分析歐洲歷史上最具創(chuàng)新能力的群體時,曾經(jīng)指出:異教徒、移民、受排斥的人最有可能成為創(chuàng)新者。而徽州,很明顯就是移民和受排斥人的家園。

正因為如此,“山高皇帝遠”的徽州有福了。歷史就這樣在不經(jīng)意間,造就了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使得他們擁有相對務實的生活態(tài)度以及相對解放的思想意識。在我看來,這是徽商之所以叱咤風云300多年的根本原因。

同樣,在思想上另一個起到至關作用的因素就是,儒學在很大程度上對財富也有一定的支撐意義。雖然這種支撐的空間沒有基督新教那樣寬泛,也沒有那么強大的力量,但從總體上而言,儒學的“內(nèi)圣外王”思想對財富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尤其是儒學所推崇的“外王”思想,決定了人們以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入世。在這樣的初衷下,追求功名和仕途是為了發(fā)揮個人價值,而在功名和仕途無法得到的情形下,對財富的追求同樣也可以那樣,因為財富本身也可幫助一個人實現(xiàn)濟世思想。一個人擁有財富,便可以多做利鄉(xiāng)、利民甚至利國的事情,這當然是徽州人所追求的。雖然徽州作為程朱理學的老家,在徽學道路上偏重于程朱的“內(nèi)圣”路線,但在“外王”上他們同樣有深厚的濟世情懷。這也是徽商興起的思想前提和心理前提。

當然,在所有的原因之上,是主宰事物發(fā)展的宿命。

所有的事物在短時間看都是因果相對,都是必然的。但如果把它放在歷史的長河中看,它的源頭卻無比偶然,并且自始至終,偶然性一直波濤洶涌。這個世界發(fā)生的所有事件,尤其是大事件,都有不可完全解釋的宿命意義?;丈掏瑯右膊焕狻慕^對意義上說,曾經(jīng)浩蕩的徽商現(xiàn)象就像是空蒙之中盛開的花朵,那種因絢麗而發(fā)出的光芒,閃爍于時間之上,無法詮釋,也無法深究。

山外的世界

當年徽商最重要的路線是向東,也即到江浙地區(qū)從商。路有兩條:一條是以新安江為路線,走水路,沿著新安江到達浙江省建德、淳安,然后到達杭州,然后再轉(zhuǎn)到蘇州、上海;另一條則是走陸路,即所謂“徽杭古道”,翻山越嶺,從現(xiàn)在的績溪縣伏嶺鄉(xiāng)境內(nèi),到達浙江的臨安縣(今臨安市),然后再走向浙江的其他地區(qū)。

徽州人走出家門之后,一般來說,先是經(jīng)營徽州生產(chǎn)的茶葉、木材和文房四寶,而后販賣外地的糧食、棉布、絲綢、瓷器等,然后再是“奇貨無所不居”。

什么樣的藤會結出什么樣的瓜,商業(yè)與制度的關系同樣也是如此?;丈淘谂c統(tǒng)治者相處的過程中,往往表現(xiàn)出比其他商幫更多的過人之處。明清時代,由官府直接經(jīng)營鹽的生產(chǎn)和運銷的辦法已經(jīng)越來越行不通了。國家為了維護榷鹽制度,保證鹽利的收入,就必須取得商人的幫助,由此國家也不得不給商人以某些特權和利益。由于徽商的慷慨,他們自然得到了最豐厚的回報。這就是借助封建特權經(jīng)營壟斷鹽業(yè)。在這樣的位置上,徽商通過他們的壟斷特權,賤價收鹽,高價賣鹽,取得了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明朝萬歷時,有人說:“新安大賈,魚鹽為業(yè),藏鏹有至百萬者?!?/p>

清朝時徽人汪交如、汪廷璋父子,汪應庚、江春、鮑志道等,都成為“富至千萬”的大鹽商。

徽商借鹽業(yè)而興,當然不能怪罪于徽商的投機,因為商業(yè)規(guī)則就是講究利潤的?;丈掏渡碛邴}業(yè),是他們從中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商機,這說明徽商對商業(yè)利潤有著非常好的敏感度和嗅覺,這同樣也是徽商“技高一籌”的表現(xiàn)。

在金錢與權力的交往中,捐贈、依附、逢迎與仰攀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各商幫中,徽商與當局的關系可謂最好,這是因為:一來徽商富有,常??犊饽?;二是因為徽商“賈而好儒”,與縉紳士大夫容易找到共同語言,沒有心理上的障礙。康熙、乾隆每次南巡,兩淮鹽商都實心報效,捐出巨資來接待,這當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徽商江春造白塔之事。

揚州瘦西湖畔有座喇嘛塔,通體雪白,人稱“白塔”。塔為磚石結構,分三層:頂層叫“剎”,上置青銅鎏金葫蘆狀塔頂;中層為龕室,呈圓棒棰形;下層臺基作正方形。這種喇嘛塔北方多見,但黃河以南唯揚州獨有,奇怪的是造型與京城北海的喇嘛塔相仿。這個塔的建造,就與乾隆的南巡有關。

民間對于乾隆下江南有各種各樣的議論。有一種說法認為乾隆是陳閣老的兒子,陳閣老為了免禍隱姓埋名,落發(fā)于揚州天寧寺。不知為何走漏了消息。于是乾隆一直想去江南暗中尋查,終于有一次乾隆知道陳閣老的下落了,便急忙趕到天寧寺,但已是人去樓空,唯見床上倒放之鞋、壁上無須之劍。這個意思是說“孩兒到,無須見”。乾隆一看親生父親是這個意思,也就默不作聲了。

乾隆皇帝知道父親在揚州,便意欲把揚州裝點得更加風華一些,也想讓它帶有一點京城的味道。所以在游瘦西湖時,指著一處秀麗的景區(qū)感嘆說:多像北海的瓊島春陰呀,可惜差一座白塔。結果鹽商江春聽到了,連夜發(fā)動人馬用鹽壘出了一個與如今的北京北海公園一模一樣的白塔。第二天,江春恭請乾隆帝登四望亭遠眺。乾隆帝登上頂層,憑窗西望,陽光下白塔晶瑩通亮。乾隆不由得感嘆道:富哉商乎,朕不及也!

關于徽商的特點,現(xiàn)在統(tǒng)一的看法就是“誠信、節(jié)儉,賈而好儒”。也的確是這樣,在商業(yè)文化上,徽商有著一整套的理念;在架構上,徽商普遍帶著血緣和地緣關系,外出闖蕩往往是父帶子、兄帶弟、親幫親、鄰幫鄰;在經(jīng)營中,徽商尤其注意商業(yè)道德,講究“以誠待人,以信接物,以義為利,仁心為質(zhì)”;從出身上說,徽商奉行“以儒為體,以賈為用”的信條,追求儒為名高、賈為利厚,儒賈結合、官商互濟,因而形成了“賈而好儒、棄儒為賈、亦賈亦儒”的重要特色。個性永遠是建立在共性之上的。就商業(yè)規(guī)律和商業(yè)精神而言,商品交換所具有的特點應該是共通的。它在某些商幫中所體現(xiàn)出的特點,只不過是這些商幫在商品交換過程中成功的經(jīng)驗以及因為自身情況所形成的特點。比如說徽商的誠信等品質(zhì),實際上也是商業(yè)過程中所需要的契約意識、平等意識的體現(xiàn),它并不是徽商獨有的商業(yè)概念,而是商品交換之所以能夠運行的必要條件,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道德的普遍要求,是儒道在商業(yè)中的體現(xiàn)。后來之所以“誠信”被認為是徽商的特點之一,是因為徽州是“程朱理學”的老家,徽州人在道德方面執(zhí)行得更嚴格一些,道德自律也更強一些,而且徽商在經(jīng)商中標榜的“誠”“信”“義”,可以帶來更多的商業(yè)利潤。因此在此后的商業(yè)活動中,徽商便有意識地注重和光大這種以儒術建立起來的商業(yè)道德。

值得一提的是儒學對徽商的影響。任何一種社會現(xiàn)象都需要一種“內(nèi)心的觀照”。由于儒學特別重視對知識的探求,崇尚理性思維、實踐倫理,有著積極的入世態(tài)度,這樣的方式,與商業(yè)活動中所強調(diào)和需要的東西是一脈相承的。

實際上徽商真正的特點,或者說對他們的成功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在于他們有比較好的文化功底,在于“練達明敏”。由于徽州人受教育程度較高,比較有文化,自然在審時度勢、運籌決算、取舍進退乃至整個經(jīng)營活動中高人一籌。這些知識和教育,可以說是比原材料、資本、勞動力更為重要的東西。文化知識水平同一個人的氣質(zhì)、才干是密切相關的。這也是馬克思所說的“抽象力”。商人的商業(yè)活動,諸如采購、運銷、積貯、販賣,都是需要這種“抽象力”的。

文化上的先進決定了徽商在先決條件上的優(yōu)勢。除此之外,徽商較早探索和實行的一些經(jīng)濟制度和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比如說當時徽商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牙商”,即經(jīng)紀人經(jīng)商的方式,還有股份制的形式,還有以資金委托代理人經(jīng)營的形式,等等。正因為徽商有較為開放的意識,也有良好的商業(yè)習慣,并且在商業(yè)活動中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與領先,這使得他們總是在商機發(fā)現(xiàn)以及實際操作上勝人一籌,再加上勤勞、務實等特點,使得他們能夠較快地富起來。

徽商的富裕程度,就是像滾雪球一樣,在外面滾起了一個世界。那富庶,可不是一般的富,是富甲天下,是笑傲江湖,是殷實海內(nèi)外。以乾隆時期為例,揚州從事鹽業(yè)的徽商資本有四五千萬兩白銀,而清朝最鼎盛時的國庫存銀不過七千萬兩,以至于乾隆皇帝發(fā)出“富哉商乎,朕不及也”的感嘆。當時社會的情景,就商業(yè)繁榮來說,徽商可謂是“獨占鰲頭”。

在明代,最富的徽商已擁有百萬巨資,這已超過160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最大船東勒邁爾的實力;在清代,徽商的商業(yè)資本已激增至千萬兩之巨,其經(jīng)營的資本額,已達到了當時商業(yè)的巔峰。

在燈紅酒綠的揚州、在月白風清的蘇州,僑居異鄉(xiāng)的徽商們對權貴們暗送秋波;在鶯聲浪語的秦淮河,在輕歌曼舞的上海灘,徽商們在青樓里一擲千金;對從京城幸臨江南、拈花惹草的權貴高官,徽商們極盡獻媚邀寵之能事;在名花美酒、曼聲長歌之際,徽商們與鹽務官詩酒文宴;在濱海瀉鹵的兩淮鹽場,在不絕如縷的大運河邊,徽商們督課煎丁、催征船戶;在巍峨的秦嶺古道,在偏僻西南邊陲,徽商們到處奔波、風餐露宿;在大江南北,他們囤積居奇、錙銖必較……

徽商,就是在那樣的時代里演繹著無所不在、豐富多彩的情景劇。現(xiàn)在想來,如果沒有徽商,很難想象出徽州文化的繁榮——是徽商,把純粹是鄉(xiāng)土菜肴的徽州菜光大到大江南北,并讓徽菜有了“八大菜系”之一的美譽;是徽商,把江南水鄉(xiāng)的秀麗與山區(qū)人文情懷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韻味獨特的徽派建筑,也正因為徽商的考究以及審美情趣,形成了蜚聲海外的“三雕”藝術;是徽商,把山村小戲與昆腔結合起來,創(chuàng)立了魅力無窮的徽劇,又包裝戲班進京,促進了京劇的誕生;同樣,是徽商,促進了新安理學、新安醫(yī)學以及新安畫派的繁榮……

金錢就是泥土里的肥料,徽州所有的一切,因為肥料供給得充沛,如同春天里的韭菜一樣瘋長。

千年一覺揚州夢

沿著西子湖向北走,過太湖,入運河,跨長江,那里有一座中世紀最熱鬧的城市。這座城市的名字叫“揚州”。

揚州好??!位于大運河上的揚州似乎從一誕生起,就顯得與眾不同。這是那個時代真正具有城市概念的地方,活力四濺、熱鬧非凡,它是商業(yè)和財富的堆積,也是一座彌漫著世俗氣息的溫柔鄉(xiāng)。在這座城市里,一切都顯得真實而有趣。文人的放浪形骸,商人的揮霍無度,女人的風情萬種,生活的隨心所欲,都在這里薈萃放歌?!疤煜氯置髟乱?,二分無賴是揚州”,這是徐凝的詩句,這首詩將揚州的煙花明月夸耀到了極致。

因為自由,也因為財富,所以揚州的上空刮起了一股奢靡之風?!按箫L起兮云飛揚”,這股風起于明代的嘉靖、萬歷年間,盛于清代的康乾。那些富甲天下的鹽商們仿佛一下子看透了世事似的,他們把大筆的銀子花在了園林的建設上,花在了衣飾、飲食、婚嫁以及娛目歡心的嬉游上,也花在了附庸風雅的愛好上。滿城市的人都及時行樂,花錢如流水。這樣的行樂之風是源于一種世界觀呢,還是源于對本性的放縱?在金錢的支撐下,高雅的“揚州八怪”出現(xiàn)了,昆曲也出現(xiàn)了,收集古著以及翻刻古書蔚然成風,私家園林層出不窮。在市井意義上,揚州更成了名副其實的銷金窟——早茶館與湯浴大面積涌現(xiàn),運河水巷點著紅燈籠的船只無所不在……白天的揚州,鶯歌燕舞,紙醉金迷;夜晚的揚州,則是燈紅酒綠,滿水胭脂姹紫嫣紅。

千年一覺揚州夢,而徽商就是揚州上空高懸的一輪明月。

近人陳去病在《五石脂》一書中說:“徽州人在揚州最早,考其年代,當在明中葉,故揚州之盛,實徽商升之,揚蓋徽商殖民地也。故徽郡大姓,揚州莫不有之?!?/p>

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是一本有關揚州風土人情的“大百科全書”,記述了康雍乾時期揚州的繁華與熱鬧。78歲的袁枚在這本書的序言中感嘆道:記得40多年前,我到平山去玩,從天寧門外出發(fā),乘船而過,看到那時的河也就二丈多寬,兩岸也沒有什么像樣子的樓臺和房子。后來兩淮鹽商興起,開發(fā)揚州,現(xiàn)在,河也寬了,山也秀美了,雕欄玉砌的亭臺樓閣也造了不少,梅花開了桃花開。這樣的景色,真是天上人間。

從文中可以品味得出,這個昔日的江南才子在為李斗寫序的時候,仍然對如此愜意的人生意猶未盡、戀戀不舍。也的確是這樣,越是奢華多彩的世界,越是讓人難分難舍。袁枚一直算是一個風流倜儻之人,當他78歲時為這樣的一本妙書寫序,想著揚州的繁華,想著去日不多,當然會百感交集!

那時揚州甚至可以說是個國際大都市,不僅僅是徽商以及全國的商人,甚至還有阿拉伯、波斯、呂宋的商人聚集于此。他們的日子說好聽的是會生活、會陶冶性情,說不好聽的是奢侈淫逸、附庸風雅。生活的背后總是與世界觀相關聯(lián)的,這樣的行為,至少暴露了一些人的世界觀和金錢態(tài)度。對于那些富甲天下的鹽商來說,社會的現(xiàn)狀嚴重限制了金錢的出口通道,于是索性徹底地瀟灑一回,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徽商是這群人當中很獨特的群體。在他們身上,一直攜帶著斯文之氣,他們不似晉商那樣“土老帽”,也不似湖廣商人那樣執(zhí)拗小氣。他們似乎是最會精細生活,也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如詩如畫?;丈痰纳碛翱偸桥c文化相連的。當然,揚州的風流不僅僅是徽商文氣沖天的原因,還有大運河的傳統(tǒng)。大約從隋朝開始,大運河上就活躍著豐神俊朗的才子們,他們吟詩作畫、彈琴演戲,他們在運河邊佇立的身影以及迷離的眼神,流入了詩歌、音樂、戲劇和話本小說,成為最具煽情效應的一道風景。這樣的故事,只要翻翻盛唐之后的文學史,便隨處可見揚州的春夢和詩行。因為有這樣的傳統(tǒng),便可以解釋為什么徽州人到了揚州便有如魚得水、樂不思蜀的感覺了?;罩莸拇呵槊葎拥竭@里找到了最佳發(fā)揮的自由領地,那種自由的感覺讓情感壓抑的徽州人舒暢無比——還是揚州好啊!

揚州讓有錢的徽州鹽商如魚得水。錢還真是一個好東西,它就像雨露一樣,能夠?qū)ξ幕酌邕M行灌溉。錢可以讓文化長高,可以讓文化長大,也可以讓文化變成庭內(nèi)的盆景。歙縣籍的鹽業(yè)總商江春算是揚州鹽商中的“大佬”了,他一直是兩淮八大總商之一,曾經(jīng)以布衣身份上結天子,并且始終參與乾隆下江南的接待,那個矗立在瘦西湖邊的揚州白塔就是他的“杰作”。這樣的“大佬”心中也有揮之不去的“文化”情結,因為自己早年落榜的經(jīng)歷,江春一直在內(nèi)心做著文化之夢。他喜歡戲曲,也喜歡賦詩,有時候,他甚至請人悄悄地為自己作詩,然后刻成書籍,散發(fā)給大家看。這樣的行為,簡直有點附庸過頭了,但江春就是喜歡。江春在家還養(yǎng)有戲班,有事無事時總是在自己的園林里搭個臺子,然后泡上一壺好茶,上幾個點心,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聽戲。有時候江春感到戲癮難耐了,還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走上臺去,來上一兩段昆曲。江春著實是一個性情中人,他能掙到錢,也想得開,人生一世,何必抱殘守缺呢?該用的時候就用。所以江春喜歡跟文人交往,因為文人清雅,哪里像有些商人呢,摳門得仿佛一個人能過幾輩子似的?想想他們的德行,江春就覺得憋屈。

揚州的個園是天下聞名的園林了,它也是由徽州鹽商興建的。個園的主要特色是竹,在園中有著大片大片的竹林。個園,也由竹得名,有“個”才有竹啊。除了竹之外,個園里最有特色的就是用石頭壘成的假山了,假山按春夏秋冬分列,分別有春山、夏山、秋山和冬山。

春山由太湖石壘的,翠竹修篁搖曳生姿;夏山則是云峰臨水,清流環(huán)繞,山頂秀木濃陰,山下澗水瀠洄;秋山由黃石疊成,氣勢雄偉,峻峭挺拔;最漂亮的莫過冬山了,構筑冬山的是宣城石,潔白如羽,整座山置于南面向北背陰的墻下,像未融的雪山一樣肅潔。

徽商的財力使得他們可以在自己的私家花園里凝固春夏秋冬,同樣,他們也可以在自家的閣樓里收藏歷史與文化。在個園的東南角,有一個人跡稀少的小院,里面殘有一棟貌不驚人的小樓,古樸而冷清。這就是當年“小玲瓏山館”的“藏書樓”。小玲瓏山館當年的主人是清代的祁門鹽商馬氏兄弟,即馬曰琯、馬曰璐,時稱“揚州二馬”。二馬在當時的揚州非常著名,他們一直有著文人之心,對功名和仕途不感興趣,因為官場不自由啊,而且要干很多違心事,比不上當鹽商,錢來得容易,花起來也舒暢。所以當有人推薦他們?nèi)ヒ喙僖嗌虆⒓幽莻€“博學鴻詞科”的考試時,二馬不約而同地拒絕了。平日里,二馬最喜歡的是文人的飄逸生活,小玲瓏山館建起來之后,二馬開始廣交天下名流,一些江南的才子如厲鶚、鄭板橋等,都是二馬小玲瓏山館的常客,他們經(jīng)常在這里吟詩作畫、互相品藻。二馬就像春秋時的孟嘗君一樣,結交著各路精英。

馬氏兄弟經(jīng)營鹽業(yè)的情況,后人一直了解甚少。二馬的聞名更多的是由于其文化上的造詣,當年馬氏藏書樓曾以藏書十萬卷聞名。全祖望在《叢書樓記》里說:“百年以來,海內(nèi)聚書之有名者,昆山徐氏、新城王氏、秀水朱氏其尤也,今以馬氏兄弟所有,幾過之。”由此可見當時文人對馬氏的藏書樓是非常推崇的。

《四庫全書》編纂時,朝廷征求海內(nèi)秘本,馬曰璐之子馬振伯進獻藏書776種。在當時,全國私人進呈書籍最多的共四家,其中馬氏為最多。為了褒獎馬振伯,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乾隆皇帝下旨賞賜馬氏《古今圖書集成》一部。全書共5600卷,分類32典,經(jīng)馬振伯裝成520匣,藏貯10柜,供奉正廳。

小玲瓏山館除了藏書,又以刻書出名,世稱“馬版”。一般的著作和畫,在三日之內(nèi)可以刻版付印,并發(fā)行于揚州全城,這樣的速度,真可以說是雷厲風行。

不僅僅是“二馬”,在揚州的許多徽州籍鹽商都有這樣的藏書癖。揚州近代藏書家吳氏昆仲——兄引孫、弟筠孫,也是祖居徽州的揚州人。宣統(tǒng)二年(1910年),吳引孫自編書目12卷并付梓刊行,所藏書稱為“測海樓藏書”,一時名冠天下。諸如二吳這樣的徽籍藏書家,還有很多很多。

除了文氣之外,與其他地方的商人相比,在徽商的身上,還有很重的仁德之氣。汪應庚,這位歙縣籍的鹽商跟江春一樣,也曾經(jīng)是揚州的鹽業(yè)總商。富甲江南之后,這位敦厚的徽州人總想著如何造福一方百姓、如何發(fā)揚儒學的濟世意義。汪應庚曾經(jīng)在江南大饑荒時救活了近十萬民眾,也曾在揚州重修平山堂,栽松十萬余株,興修了蜀岡,并和他人一起建造漆園供揚州的百姓游玩。值得一提的是,平山堂不同于私家花園,它是對公眾開放的。當年寫《浮生六記》的江南才子沈三白在游覽平山堂時,稱贊平山堂的品位之高,“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如此”。汪應庚也因此在江南的百姓中有著非常好的口碑。汪應庚去世之后出殯的日子,幾乎全揚州城的百姓都趕來為他送行。在此之后的很多年,每逢汪應庚的祭日,揚州乃至江南的老百姓都會自發(fā)地在平山堂等地為他燒香。另一個與江春齊名的歙縣籍徽商鮑漱芳,在他富甲天下之后,這位徽州人也一直思考如何為社會做出一些自己的貢獻。1805年,黃河、淮河先后發(fā)生水災,淮河流域的洪澤湖也破堤,鮑漱芳先后捐米6萬石、捐麥4萬石,救濟了數(shù)十萬災民。揚州興修水利、疏浚芒稻河,他捐資6萬兩;改六塘河從開山歸海,他集眾輸銀300萬兩。

雖然有些徽商的捐資深究起來也有點不情愿的成分,在很多時候,他們的善舉多由官府號召,但總體上來看,深受儒學影響、懷有濟世情懷的徽商在這方面還是做得較好的。也許正是在這樣的捐助中,他們找到了個人的價值所在,也得到了不少安慰。

到了康乾盛世,以揚州鹽商為代表的徽商可以說是無可奈何地達到盛世的頂峰。

之所以說“無可奈何”,那是因為這個“頂峰”有很大程度的虛假性??陀^地說,揚州鹽商的興旺主要靠壟斷政策、靠專制制度的支持。并且,這個“頂峰”還有著分水嶺的意思,寓意著盛極而衰。揚州數(shù)百年的盛世就像是歷史上的一次豪華盛宴,濃麗繁奢,鶯歌燕舞。

似乎在突然之間,那些曾經(jīng)富甲天下的徽商就不知所終。這一切就像是一艘龐大雄偉的巨輪,起先是呼嘯著,乘風破浪。然后,巨輪傾斜沉沒,變得無影無蹤。關于徽商衰落的原因,跟它的興起一樣,曾有多種說法,但我想,任何事情的成因都與它的自身以及所處的時代有關。每一個自身以及時代都暗藏著生長以及摧毀的無形力量?;丈套匀灰膊焕狻?/p>

梅花落了,桃花開;楊花落了,李花開……揚州的四季跟所有地方一樣,都是輪回,都周而復始。煙雨迷蒙中,時光已逝;云卷云舒間,滿城飛絮。對于現(xiàn)在的揚州來說,景已不是那個景了,人也不是那個人了。昔日的徽商再也沒有了蹤跡。他們就這樣消失了,如夢一樣消失,如煙一樣遁去。

伍如露:遍地風流

高人即仙

李白走到哪里,哪里便有詩。

他來到徽州,是為了尋找一個叫作許宣平的隱士。那一年李白在洛陽同華傳舍的墻上看到過許宣平的一首詩,詩是這樣寫的:“隱居三十載,筑室南山巔。靜夜玩明月,閑朝飲碧泉。樵夫歌壟上,谷鳥戲巖前。樂矣不知老,都忘甲子年?!?/p>

這樣的詩作洋溢著一股飄逸之氣。李白讀了之后連連叫好,他想去找這個人,也想去這個人居住的地方看看。畢竟,能忘了“甲子年”的人,肯定是一個高人;而能讓人忘了“甲子年”的地方,肯定是個好地方。

于是李白來到了徽州。當李白一踏上這片土地之后,便一下子明白為什么這里會讓人“不知老”了。這哪里是人間呢?分明就是一個仙境啊!生活在這樣的仙境中,當然會詩興大發(fā)。李白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許宣平能這樣的才子會出在徽州,也明白了為什么許宣平寫出那樣的絕世佳作。

在徽州,李白沉醉于如詩如畫的山水之中。他像天女散花一樣,將詩撒得滿地生金。黃山當然是要去的,去了之后,李白就是李白,對著黃山口吐蓮花:“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歙縣肯定也是要去的,到了縣城邊的練江一帶,李白踱步進了半山腰的酒肆,看著眼前練江的鏡花水月,詩興大發(fā):“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崩畎讓τ谛掳步拿?,恍兮惚兮,踩不到步點上。李白在歙縣太平橋附近喝酒賞月的高處,后來便改為“太白樓”。而因為李白詩中的佳句“檻外一條溪,幾回流碎月”,門口練江中的那片沙灘便變成“碎月灘”了。這倒是一句好詩,每當皓月當空,從太白樓上看下去,碧波之中,一片碎月,河泛銀光,塔影橋身,宛如仙境。

李白也可以說是追隨著東晉詩人謝靈運的腳步來的,大謝與小謝,是李白一輩子的偶像。謝靈運也到過徽州,他可能是最早被新安江激發(fā)起詩情的人,他寫道:“江山共開曠,云日相照媚。景夕群物清,對玩成可意。”詩寫得一般,所以李白看了后,并沒有產(chǎn)生深刻的印象。李白之后,范成大來過,蘇轍、楊萬里、湯顯祖也來過,范成大的詩寫得稍好一點:“宿云埋樹黑,奔溪轉(zhuǎn)山怒。東風勁光影,晃晃金鉦吐?!边@樣的寫景抒懷,雖然與景致相比顯得平平,但因為他們本身的名氣,仍像空谷幽蘭,散發(fā)著淡淡的余芳。比較出名的是曾經(jīng)走遍全國的徐霞客,他不僅親自攀登黃山白岳,還留有兩篇膾炙人口的日記《游黃山后日記》以及《游白岳山日記》。當然,最著名的還是那句深深的慨嘆:“薄海內(nèi)外,無如徽之黃山。登黃山,而后天下無山。觀止矣!”還有那句“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這哪里是詩啊,分明就是名山廣告。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這兩句膾炙人口的詩句,出自明代戲劇家、文學家湯顯祖。全詩為:“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湯顯祖的這首詩對徽州到底是褒是貶,意見不一,曾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引起過爭論,后來卻不了了之。湯顯祖當年跟徽州是曾有過節(jié)的,但寫這首詩時,他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態(tài),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從這首詩的字面意思來說,用來表彰一下徽州,似乎也覺得妥帖。大約古往今來人們都有從眾和媚俗心理吧,慢慢地也就懶得爭論了。于是,這首詩自然而然就被當作褒揚徽州的千古絕句了。

根據(jù)這樣的詩句理解,到徽州是不需要做夢的,因為徽州本身就是夢想,這樣的夢是與秀美和財富聯(lián)系在一起的。當一個地方既遍地流金,又山川秀美,并且能夠?qū)崿F(xiàn)天、地、山、水、樹、人之間的和諧時,又何必再去夢想什么呢?

至于近代,來徽州最有名的,算是郁達夫、豐子愷和林語堂了。郁達夫是從浙江過來的,他從昱嶺關一進入徽州境內(nèi),就變得文思泉涌,接二連三地寫下《出昱嶺關記》《屯溪夜泊記》《游白岳齊云之記》。豐子愷呢,則寫了《黃山松》一文。這些都是文章中的經(jīng)典,都是可以作為語文課文流傳下去的。至于林語堂,這位儒雅智慧的大作家一直不太擅長寫景抒情,雖然沒有寫文章,不過見多識廣的他卻擲下一句:“瑞士的山村,簡直和這里一樣,不過人家稍為整潔一點,山上的雜草樹木要多一點而已?!绷终Z堂真是一言九鼎,這也是稱徽州為“東方瑞士”的由來。雖然林語堂沒有寫過徽州,但想必徽州的寧靜和富足,豐富的徽州文化還是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他后來寫作《生活的藝術》《吾土吾民》等,在文中似乎總有徽州的影子。

古往今來的文人墨客,當他們掠過徽州時,腳步會不由自主變得輕盈,而徽州,也因為他們的詩詞佳句更加輕盈。

徽州的本土文人也不甘拜下風,憑什么對徽州的品頭論足要依賴那些外鄉(xiāng)人呢?自己寫起來,有時候會更貼切,也更親近。唐朝祁門人張志和的詩寫得很好,他的那一首《漁歌子》讓李白也望塵莫及:“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痹娨还仓挥?7個字,然而這27個字卻掛滿意象:青山、綠水、漁舟、桃花、白鷺、肥魚、斜風、細雨。詩充滿了靜味,也閃爍著動感,一位有著閑情雅趣的漁夫躍然紙上,他一蓑風雨、從容自適、淳古淡泊、悠然脫俗,一種高遠的情思和清空的意境也彌漫于空中。至于張志和所寫的西塞山到底是什么地方,尚有爭論,但我寧愿相信張志和寫的是徽州的某一處。

這個出生于祁門張村庇的徽州隱士一直過著神仙般的日子,與李白相比,張志和似乎更具真正意義上的灑脫。依據(jù)張氏族譜,張志和是漢留侯張良的后代,自祖父那一代從金華遷至徽州。張志和自小聰慧過人,16歲那一年,就在唐肅宗舉行的一次面試上脫穎而出,得到肅宗的寵愛,待詔翰林,以文字侍候于君王左右。少年得志,前程似錦。但張志和20歲時母親猝亡,張志和回到祁門老家守孝3年之后,突然一朝頓悟,從此歸隱山林,絕意仕途。

自此之后,張志和一直逍遙于山水之中。他曾經(jīng)在黃山一帶隱居,讀書作畫寫字,平日里最大的喜好,就是釣魚了。他的釣魚,是在青山綠水中的修身養(yǎng)性,而不是如姜太公一樣,是想以直鉤來釣得功名。張志和對功名是沒有興趣的,他釣的就是魚本身,這樣的感覺,算是“見山還是山”的第三層境界了。張志和真不愧為“煙波釣徒”,那首《漁歌子》,分明就是一個釣徒所寫——“西塞山前白鷺飛”,點明了釣場是一個魚多的地方,因為此處有著白鷺飛翔。白鷺又名鷺鷥,是一種羽毛純白、頸和腿部都很長的水鳥,專門棲息在魚很多的水邊,捕食魚類?!疤一魉Z魚肥”,點明了垂釣季節(jié)正是桃花盛開的春天,濕潤溫暖,正是江南垂釣的黃金季節(jié);點明了垂釣的魚類是鱖魚,鱖魚是魚中佳品,味美而肉嫩,性情兇悍,對釣魚迷來說更有吸引力;點明了水域是流水,正符合鱖魚的生活習性,鱖魚喜歡在水流干凈且有石頭的地方棲息,“西塞山前”水底多石,正是鱖魚棲息的好地方,也是垂釣鱖魚的良好漁場。

閉上眼睛,一幅高士垂釣圖浮現(xiàn)在眼前:煙波浩渺的江面上,一個清癯的隱士,留著三五寸長的黑須,披一塊粗布,頭戴箬笠,身穿蓑衣,手執(zhí)漁竿,靜靜地坐在一葉扁舟之上,凝神屏息……釣魚也是分境界的,分為暗釣、明釣、正釣、邪釣、魔釣、神釣、仙釣……很明顯,張志和已達到了神釣或仙釣的最高境界。他的垂釣,分明是在追求人生的解脫和大自在。人生,就是在這樣的藝術范疇上閃爍著詩意的光華。

這樣的人真是半仙半人,連張志和的逝去都有著神仙般的寓意,甚至比李白的醉后撈月墜江而死來得更加飄逸。那時的張志和已隱居在湖州了,有一天顏真卿去看張志和,他們同游平望驛。喝酒喝到酣暢淋漓之時,張志和為大家表演水上游戲:他把座席鋪在水面上,獨自坐在上面飲酒、談笑和吟唱。座席如云彩一樣,在水上漂來漂去,時快時慢,發(fā)出嘩嘩的水流之聲。不久,越來越多的仙鶴從空中飛來,在張志和身前左右翩躚起舞。眾人一時看得呆了?;秀敝校瑥堉竞驮谒弦褲u行漸遠,向眾人揮揮手,冉冉上升隨鶴飛去。

張志和最后成仙了吧,肯定是的。這樣詩意的存在,會讓徽州這塊土地變得更加輕靈,也更加讓人癡迷。

朱熹,也是徽州本土的大文學家,他的胸襟博大,寫出的文章自然有一番天地境界。朱熹曾經(jīng)兩次到婺源,一次是1150年,當時朱熹剛剛21歲,才考中進士,榮歸故里??匆娂亦l(xiāng)如此美麗,朱熹不由得大發(fā)詩興:“郁郁層巒夾岸青,春溪流水去無聲。煙波一棹知何處,鵜鳩兩山相對鳴?!背酥?,朱熹寫婺源的還有一首詩比較有名,那是朱熹有一次回婺源省親經(jīng)過縣城北門朱緋堂的時候,看到幽靜而美麗的景色,禁不住吟道:“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1176年,朱熹第二次回婺源省親。這時候的朱熹已經(jīng)參透天地之“理”,由一個白面書生成為真正的“大儒”了。其時,他在一首詩中寫道:“沉沉新秋夜,涼月滿荊扉。露泫凝余彩,川明澄素暉。中林竹樹明,疏星河漢稀。此夕情無限,故園何日歸?!笨梢钥闯觯祆浯藭r已表現(xiàn)出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疑問。朱熹關切的,不僅僅是現(xiàn)實的家,還有精神上的家園。

藝術永遠是一個地方的靈魂?;罩葜员徽J為是中國近古文明的一個代表地區(qū),那是因為徽州在這一段時間里閃爍著人文和藝術的光輝,能夠讓后人從浩如煙海的藝術形式中,管窺到那個地方高懸的一牙彎月。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塊鶯飛草長的地方,那種自人類心靈生發(fā)的東西也生長得同樣茂盛,蓬蓬勃勃,像這塊地方隨處可見的青草,也像這個地方隨處可以見到的花朵。

一個地方,如果真正有靈性的話,那么出現(xiàn)的,就不完全是那種道統(tǒng)似的人物,而是能散發(fā)著靈魂光華的人。這樣的人仿佛是光,能照亮一片土地,或者一堆人?;罩菰诤艽蟪潭壬鲜芤嬗诳婆e制度,層出不窮的都是道統(tǒng)之學,他們皓首于經(jīng)史,僵死的教條嚴重滯塞了這一地區(qū)的性靈,使得文化的走勢呈現(xiàn)極端保守的傾向。在徽州層出不窮的“人才”當中,絕大多數(shù)人身上都有一種很濃烈的匠氣。那種有真性情、真才學,同時有豐富而優(yōu)美的心靈的人鳳毛麟角。但我們?nèi)匀豢梢詮倪@樣的延續(xù)中尋找和發(fā)現(xiàn),仿佛在天宇中尋找那些最閃亮的星星。

真正的大家,從來都是玩出來的。培養(yǎng)只能收獲技法和規(guī)則,那是一種匠氣,而神韻,往往離功利很遠??途釉趽P州的歙縣人張潮正是這樣的大家。當我最初讀到張潮的《幽夢影》時,真是驚為天人。那樣的文字就像是雨后夜空高懸的月亮,潔凈,空靈,遍散光輝,洞察一切。后來我看他的生平,竟發(fā)現(xiàn)這樣的智者竟是歙縣人,頓生歡喜?;罩輵摮霈F(xiàn)這樣一位清風朗月似的人物。一個人,能寫出這樣高妙飄逸的文字,實在是命運的造化。但奇怪的是歷史對于張潮竟然那樣淡然,我們只能從史書的一些邊邊拐拐中去尋覓一點雪泥鴻爪。

張潮是歙縣柔嶺下村人,出身于縉紳之家,年十五補諸生,后來,他一直生活在揚州。這樣的人是適合生活在揚州的,與徽州相比,揚州更自由,也更灑脫。山朗水潤之中,有稻香魚肥,有高車駟馬,有繁華市井,也有衣冠人物,那是十足的溫柔鄉(xiāng)啊,張潮在這里當然生活得有滋有味。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讀死書又讀書死的人,他一直觀察著生活,也享受著生活。張潮寫過一部《虞初新志》。在這本書中,不僅收錄了傳教士南懷仁介紹巴比倫城等世界奇跡的《七奇圖說》,而且還載錄了黃履莊這樣受西方影響而產(chǎn)生的發(fā)明家。黃履莊是張潮的姑表兄弟,也算是遷居揚州的徽州人,七八歲就“喜出新意,作諸技巧”。后來學習了西方的幾何與機械之學,“而其巧因以益進”。所做的“奇器”有機械自行車、望遠鏡、溫度計、濕度計、顯微鏡、管窺鏡面等等,還有“造器之器”如方圓規(guī)矩、造發(fā)條器之類。

也許張潮天生就是喜歡清風朗月,就是喜歡奇技淫巧。這個民間高人喜歡的,就是思想隨意飛翔的感覺,也喜歡那種無拘無束的智力游戲。這樣的思想和游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人類本身對心智的拓展,這樣的拓展,如果在一個清風朗月的天空下,一定會飛得很高。但由于我們的文化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排斥這樣的飛翔和游戲,思想和欲望在被重重束縛的情況下,只能亦步亦趨地貼著地面行走,甚至匍匐著爬行。也許,這是一個農(nóng)業(yè)社會的要求吧,為了維持低水平的秩序,必須約束那種飛翔的欲望。其實這塊土地并不缺乏高妙之人,也不缺乏周密的理性和智慧,但社會拒絕了這種方向,并且錯誤地將很多東西引入了死胡同。

反觀西方,由于古代一直是貴族世襲制,并沒有以科舉取士的一整套選拔制度,普通人干脆就死了出將入相的心。初看起來,西方的人才選拔制度似乎沒有中國先進,但它更靈活,同時也避免了那種由死板教條而造成的廣泛的誤區(qū)。尤其是工業(yè)革命以后,西方由于文藝復興以及商業(yè)的巨大發(fā)展,不入仕卻從事科技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人,一樣可以“富貴利達”,或許還會贏得像伽利略、牛頓那樣巨大的社會聲譽。自從18世紀英國人最先在全歐洲建立保護發(fā)明專利權的有效制度,嚴厲制止非法仿造和假冒,確保革新活動的個人利益,進而更廣泛地保護知識產(chǎn)權,大大刺激了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每當我以西方的事例作為佐證時,我就在想,其實西方在很多情形下所走的,就是我們樹立標牌警示“此路不通”的,但他們就是那樣走下去了。事實證明他們所走的一些路,實際上是通衢大道,而我們自以為是的一些道路,卻是死胡同。在文化上,我們的限制太多,這使得我們的面前不僅沒有坦途,同時傷害了我們自己的腳,以至于我們很難走出一條前人未走過的道路,也很難攀上一座高峰。這樣的限制,使得我們屢屢錯失時機,至今仍跟在別人后面拾遺補闕。文化也是有著負面效應的,它讓我們背上了沉重的負擔,讓我們一直離一條坦蕩的大路很遠。

在這樣的情形下,張潮們又有什么辦法呢?更多的,還是無奈,或者只是以自己心靈的博大和圓潤來獲取思想和性情的自由。對于中國的民間思想者來說,不能“達濟天下”,就只好“獨善其身”。自由的另外一層意思還在于,在現(xiàn)實中所不能實現(xiàn)的,還可以借助于詩文來實現(xiàn)。也可能正是因為這一點,張潮選擇去了揚州,而沒有待在亦步亦趨的徽州。畢竟,揚州不僅僅是一個風花雪月的溫柔鄉(xiāng),有著富足和多彩的生活,更多的還有精神上的自由和寬廣。

對于張潮來說,他才不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來做一只豢養(yǎng)的雞呢,他的理想是像蝴蝶一樣翩飛于花叢之中,像海鷗一樣翱翔于蔚藍的大海上,無憂無慮——“羽蟲中紫燕,可云物類神仙,正如東方朔避世金馬門,人不得而害之?!边@句話說的是紫燕自由自在、神仙一樣,活人里面只有漢朝的東方朔可以與紫燕媲美,大隱隱于朝,誰也傷害不了他,他還能日日逍遙?!霸澈Q鹿之屬,近于仙者也”。張潮更進一步說:“鶴,鳥中之伯夷也?!辈暮褪妪R都是商朝末期孤竹國的王子,開始孤竹國王以叔齊為王位繼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齊讓位于伯夷,伯夷不受。周武王滅了商后,他們隱居首陽山,不食周粟而亡。張潮喜歡鶴,是因為他喜歡鶴的優(yōu)雅和自由,還有一種從容的姿態(tài)。

鳥不僅僅是自由,也是美的象征?!八^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世間有這樣的美人嗎?沒有。這樣的美人是見不到的。張潮還專門比較過鳥聲:“鳥聲之最佳者,畫眉第一,黃鸝、百舌次之。”黃鸝、百舌的叫聲雖然沒有畫眉那么好聽,但“黃鸝百舌世未有籠而畜之者,其殆高士之儔,可聞而不可屈者耶”?!帮L流自賞,只容花鳥趨陪”,人這一輩子,有花有鳥,啥也不求了?!按郝狓B聲,夏聽蟬聲,方不虛此生耳”。

張潮就這樣一直對鳥情有獨鐘。這樣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在他內(nèi)心潛在的喜好,也可以判斷出他暗藏的飛翔愿望?!拔镏芨腥苏?,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鳥,在植物莫如柳”。相比于人,鳥的空間似乎更大,受到的拘束也最少,以物移情,想必張潮羨慕的,是鳥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方式和空間吧。

或許,張潮就是一只飛翔的鳥吧!鳥永遠比雞飛得高,鳥也永遠比雞快樂。

文房四寶的宿命

文房四寶在徽州的匯集,似乎有著一種宿命的意義。

在它們身上,似乎都有脫胎換骨、蛻變成精的意義。它們的歷史與徽州的歷史似乎一直是綁在一塊的,它們與徽州同步發(fā)展,也影響著徽州的發(fā)展。甚至可以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與徽州合而為一,彼此之間不分彼此,在血液里合而為一。

墨就像“烏金”一樣,它的誕生讓人匪夷所思。這一點就如同酒,它自糧食中來,卻不具有糧食的意義,它像是水,但卻具有火的特性;也像絲綢,是用那種軟綿綿的蟲子吐出的絲織成的。這樣的意味本身就有點出人意料,像一個童話,或者是一個寓言,或者干脆像是一種幻變,那種奇特的、牽涉到人類諸多疑惑成分的幻變。而瓷器呢,同樣具有的,也是脫胎換骨的意義,那種仿佛是泥土暗藏生命的再生。幾乎是最骯臟的、最普通的泥土,在經(jīng)過烈火的焚燒之后,竟有著世界上最高潔的品質(zhì)。就像位鄉(xiāng)下農(nóng)夫生出了最美麗、最冰清玉潔的公主。

墨的誕生也具有那樣的意義,它同樣有裂變的神秘性。墨由松煙凝固而成,從特性上說,它跟松木已沒有關系了。人們將大量的松煙放在一起,加入膠質(zhì),加入冰片,然后用鐵錘不斷鍛打。那種在黑漆漆的工房當中傳出的“杭育杭育”的聲音,帶著某種莊嚴的儀式感。關于墨的誕生,可以追溯到漢代,最初這種以松煙制成的固體融化成水,用毛筆蘸著寫在竹間或者紙上的時候,任何一個文人看到,必會欣喜萬分地發(fā)出贊嘆。工藝與文化的關系往往是石破天驚的,它們就像魔術一樣出人意料。墨的發(fā)明就是如此。它對于中國文化所產(chǎn)生的推動作用是巨大的,就如同紙與竹簡的關系一樣?!痘罩莞尽分性@樣記載——徽墨創(chuàng)始于唐末,易州(今河北)著名墨工奚超因戰(zhàn)亂攜子廷圭南逃至歙州,到了歙州之后,奚超再也走不動了,便在徽州安下家來。奚墨工看到徽州滿山遍野有那么多馬尾松,于是便想,還是做墨吧,只要有人寫字,墨工總餓不死。于是奚墨工便定居下來,重操制墨舊業(yè)。徽州馬尾松所散發(fā)出的煙質(zhì)真是太好了,奚家很快就制出了“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的佳墨。當有朝一日墨流傳到南唐后主李煜手中時,這個嗜書畫如命的皇帝幾乎是欣喜若狂。他立即派人到處打探,然后召見了奚廷圭,封他為“墨務官”,賜姓李,專門為他制作這樣的烏金。

一個社會的風氣總是跟權勢的喜好有關,宋朝年間即是這樣。這是一個文人的政權,儒風興盛,與讀書有關的東西變得極其盛行。李墨自然也是如此。當李墨在大江南北極其流行的時候,徽州的天空上,松煙滾滾,無數(shù)家庭紛紛加入了制墨行業(yè),他們搭起一個個爐子,將那些質(zhì)地優(yōu)良的松樹砍來燒火。松煙熏黑了制墨車間,也熏黑了制墨工的眼睛,他們蓬頭垢面,身上總有長年不褪的煙火味。然后,徽州的墨就源源不斷地流向全國各地。在此之后的數(shù)百年間,徽墨一直在全國制墨業(yè)保持著領先地位。到了清代,徽墨制作出現(xiàn)了四大名家,即曹素功、汪節(jié)庵、汪近圣和胡開文。胡開文墨店作為后起之秀,善于把握時機,在商業(yè)競爭中逐漸領先,名列清代四大墨家之首。

胡開文原名胡天柱,是績溪縣上莊人。乾隆二十年(1755年),胡開文從家鄉(xiāng)來到休寧縣城汪啟茂墨店當學徒。由于干活勤快、不怕吃苦,不久被汪啟茂招為上門女婿。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胡天柱承繼汪啟茂墨店,回想到孔廟內(nèi)“天開文運”匾額的象征意味,于是擷取中間兩字,將“汪啟茂墨店”改名為“胡開文墨莊”,開始了創(chuàng)業(yè)之路。

關于改換店名一事,民間一直流傳著李廷圭夢點胡天柱的傳說,說是胡天柱繼承岳父汪啟茂墨店時,墨店已瀕臨倒閉。胡開文日夜思索如何振興店業(yè),有一次他從老家績溪上莊村省親回來,路過一座山。當胡開文爬到半山腰的時候,天色已暝,胡開文只得摸到附近一座山神廟里夜宿。睡至半夜,忽然見到一位白發(fā)老翁站在自己身邊,手托一墨。老翁笑道:“我是南唐李廷圭,知你接替汪氏墨店,店業(yè)待興,特來轉(zhuǎn)達神明旨意。你可將店號改為‘開文’,取‘天開文運’之意。”說罷,將一塊神墨交與胡天柱,飄然而去。這樣的傳說有些神神道道的意味,甚至有胡開文假借神明做廣告的嫌疑,但胡開文自此之后摸索出的一套墨模卻成功了,用它制出的墨,震動了制墨界和文壇。

現(xiàn)在休寧縣海陽鎮(zhèn)齊寧街育才巷內(nèi),當年制墨高手胡開文的故居仍保存完好。這是一座由大廳、客廳、花廳、八合院、四個四合院、五個大三間以及賬房、廚房等組成的建筑群,內(nèi)有128個門洞相互連接。也就是在這里,胡開文讓自己的產(chǎn)品蜚聲中外。為了確保原材料質(zhì)量,胡開文令其子在黟縣漁亭辦了一爿正太煙房,利用漁亭一帶豐富的優(yōu)質(zhì)松木,精煉松煙,確保了產(chǎn)品的優(yōu)質(zhì)原料。此外,他改良配方,不斷提高生產(chǎn)工藝標準,終于生產(chǎn)出一批墨質(zhì)極佳的著名珍品,如“蒼佩室墨”“千秋光”“烏金”等。

與其他徽商一樣,胡開文內(nèi)心中,也涌動著仕途功名的愿望。在以墨業(yè)致富之后,胡開文從九品頭銜開始,一直孜孜不倦地捐官,直至被賜予奉天大夫,成為正宗的貴族。有了官銜的胡開文頗為得意,他經(jīng)常穿著一襲官服,在店里晃晃悠悠巡查,這樣的情景,現(xiàn)在看起來似乎有點滑稽,但當時的人們會用無比羨慕的眼神看著他。頭戴花翎的成功,或許才是真正的成功。也許是頭頂花翎制墨的感覺更好吧,胡開文此后生產(chǎn)的墨越來越好,直至1915年他的后人所制的“地球墨”獲得了巴拿馬博覽會金獎。徽墨終于令世人刮目相看。

和徽墨一樣赫赫有名,且歷史同樣悠久的是歙硯。唐朝時山西人移民至徽州后,發(fā)現(xiàn)徽州婺源龍尾山的石頭質(zhì)地堅硬漂亮,便嘗試采集這種石頭雕刻硯臺。山西曾以易水硯聞名,民間一直有制硯傳統(tǒng)。當?shù)谝环烬埼渤幍窨掏戤呏?,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歙硯的美觀度大大超過了易水硯。于是徽州開始層出不窮地生產(chǎn)硯臺了。據(jù)說曾經(jīng)有一方金星硯臺傳到了南唐皇帝李璟的手中,李璟一時驚嘆,贊不絕口,連稱“歙硯甲天下”,歙硯也因此名聲大噪。從此,徽州歲歲都要向朝廷進貢“新安四寶”,即澄心堂紙、李廷圭墨、汪伯立筆和龍尾石硯(歙硯)。

徽州墨硯在宋朝時已經(jīng)相當有名了。當時的很多知名文化人,對徽州墨硯如癡如醉,也寫了不少嘆詠徽墨歙硯的詩:

皎皎穿云月,青青出水荷。

文章工點黝,忠義老研墨。

——蘇軾

玉質(zhì)純蒼理致精,鋒芒都盡墨無聲。

相如聞道還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

——蔡襄

至于神神癲癲、愛書如命的“米顛”,對歙硯就更加鐘情了,曾有傳說米芾以一方歙硯換得了蘇仲恭的一套豪宅。不僅如此,米芾還寫有一首詩,對于歙硯有著近乎廣告詞般的贊頌:

金星宋硯,其質(zhì)堅麗。呵氣生云,貯水不涸。

墨水于紙,鮮艷奪目。數(shù)十年后,光澤如初。

米芾的詩句并沒有言過其實,歙硯的質(zhì)地如玉,再加上鬼斧神工的雕刻技藝,當然算得上價值連城。從原料上看,歙硯的石料來自婺源縣龍尾山,龍尾山位于崇山峻嶺之中,交通閉塞,而硯臺所需之石,往往埋在地下數(shù)百米深處,采石工人要冒著生命危險,懸掛于山巒之中,靠一錘一錘地鑿、一鎬一鎬地挖,起早摸黑,一天才能采到十幾斤至幾十斤的石料。這種龍尾山石料質(zhì)地發(fā)墨而不耗墨、貯水而不吸水、潤筆而不損毛,經(jīng)久而又耐用,除此之外,它還有堅細致密、紋飾精美的特點。

歙硯的雕刻技藝也是一流的?;罩萑俗鍪碌木毘潭葰v來為其他地方人嘆為觀止,歙硯雕刻的風格渾厚樸實,圖案均勻飽滿,刀法剛健。這也是徽州版畫的風格。一個硯雕高手先是屏息凝氣,在布局上力求掩疵顯美,不留刀痕。然后,刀隨意走,手勁得當,持刀穩(wěn),下刀準,推刀狠。歙硯的雕刻工序是:上圖、鑿坯,鑿成墨堂、墨池,雕刻,磨洗,上油。歙硯雕刻師一般既是雕刻家又是畫家,因為雕刻的眼上功夫最重,謀篇布局就如同在畫一幅精美的畫一樣,但這個畫又是不允許改動的,要一次成型,所以硯雕對于技法的要求更高。

至于紙,在徽州附近,有赫赫有名的宣紙。宣紙產(chǎn)在徽州附近的涇縣,涇縣實際上也是徽州文化圈的延伸,甚至可以說,涇縣也是徽州文化圈的一部分,因為兩地相距很近,涇縣在民風民俗民情上也與徽州基本一致。所以說宣紙基本上與徽州也是合為一體的。五代十國末年,徽州除了墨硯非常有名之外,還有一種澄心堂紙也獲得了皇家寵愛?!痘罩莞尽愤@樣記載:“黟歙間多良紙,有凝霜、澄心之號,后者有長達50尺為幅,自首至尾,勻薄如一?!蹦咸评詈笾饕矘O力推崇這種紙,建堂藏之,故取名為澄心堂紙。

關于澄心堂紙,最有說服力的就是宋代大畫家李公麟的傳世之作《五馬圖》以及歐陽修起草的《新唐書》《新五代史》以及拓印的《淳化閣帖》等,都是用澄心堂紙。宋代詩人梅堯臣還曾為澄心堂紙作詩一首:“澄心紙出新安郡,觸月敲冰滑有余;潘侯不獨能致紙,羅紋細硯鐫龍尾?!?/p>

在徽州的邊緣,還有大名鼎鼎的湖筆。湖筆雖說產(chǎn)于浙江湖州,但它的延續(xù)和崛起可以說是在徽州附近宣筆的基礎上得以發(fā)展的。宣筆的歷史有兩千年,韓愈所著《毛穎傳》記載,秦時大將蒙恬和王翦在中山地區(qū)以竹為管、兔毛為柱制作第一批改良的毛筆。中山地區(qū),正是指的皖南一帶的涇縣。宣筆可以說是湖筆的老祖宗,曾經(jīng)在歷史上有過輝煌。后來由于戰(zhàn)亂,宣筆的制作工藝流傳到不遠處的湖州。湖州,同樣也是徽商聚集的地方?;丈痰陌l(fā)達同樣帶來了湖州文風的興盛,因為有著廣泛的買方市場,才使得湖筆振興起來。

值得一提的是,徽州包括徽州附近“文房四寶”的崛起,與徽商的興起以及地方興盛的財力和文風有相當?shù)年P系?!拔姆克膶殹敝耘d盛,是有廣闊的買方市場,同時由于徽商的遍走全國,他們一直將筆墨紙硯作為隨身物件攜帶或者作為饋贈禮品,這樣的風氣促進了“文房四寶”的興旺。因此從主、客觀上來說,徽州可以說是“文房四寶”的溫床,它促進了這些文化用具的發(fā)展。

當然,“文房四寶”的產(chǎn)生還有另外一層深厚的原因,寧靜是一種積貯和醞釀,是默默的冶鑄,也是與浮躁截然不一樣的大家風范。任何文化的精髓,都需要在寧靜當中產(chǎn)生、在寧靜當中發(fā)揚光大。徽州的“文房四寶”,正是寧靜精神的積聚和轉(zhuǎn)化。從這一點上說,徽州是深得中國文化三昧的。想想這個概念吧,在徽州以及徽州附近,這個不算太大的地區(qū),竟然造就了中國文化的載體——文房四寶的高峰,這樣的天造地設簡直讓人瞠目結舌!那是因為徽州的寧靜?;罩萆剿畯目傮w上呈現(xiàn)的寧靜氛圍,在冥冥之中剛好蘊含著一種氣韻,暗合著中國文化的精髓要義。明白了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徽州這一塊不大的地方,以這樣整齊的方式,表達著對于中國文化的貢獻和尊敬了。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有流水的地方,就有村莊;有村莊的地方,就會搭臺唱大戲。

每年春天,年過了,油菜花開之前,在徽州,村落里都會搭起戲臺來。這時候來自各地的戲班子就進村了。

《徽州府志》記載:每到2月28日,歙縣和休寧的百姓,就會抬著他們先人汪國公的畫像,走向街頭,開始了盛大的紀念和廟會活動?!霸O俳優(yōu)、狄革是、假面之戲,飛纖垂臂,偏諸革踏,儀衛(wèi)前導,旗旄成行,震于鄉(xiāng)村,以為奇雋?!?/p>

演的戲也種類繁多。起先是傀儡戲、儺戲、目連戲,后來便是徽劇。還有另外一種被稱為“臺戲”的,這種戲不需要搭臺,只是在平地里戴個面具,捉槍使棒,咿咿呀呀叫著轉(zhuǎn)上幾圈。這是迎神賽會中的一種民間游藝活動。

鄉(xiāng)野戲劇讓徽州有了自己的民間靈魂。

明代的汪道昆就是看了這樣的戲之后,立志自己人生走向的。汪道昆生于歙縣,中了進士外出當官,仍然忘不了童年時所看到的社戲。勤政的同時,汪道昆一直試圖寫一點熱熱鬧鬧的社戲,讓自己的一生富有情趣。這個愿望在他36歲左右時終于得到了滿足,那時他在襄陽知府的任上,親歷了官場的不自由和精神壓抑的痛苦,索性豁出去,以創(chuàng)作戲劇的方式來排遣內(nèi)心的郁悶。汪道昆分別以唐明皇、楚襄王、越大夫范蠡、漢京兆尹張敞、三國魏陳思王曹植為主角,創(chuàng)作了《唐明皇七夕長生殿》以及《大雅堂雜劇》四種——《高唐記》《五湖游》《遠山戲》《洛水悲》。

想想這樣的人真是有意思,身居官位,心在江湖。他的身上該有一點神仙的氣質(zhì)吧,那種飄逸和灑脫應該是正統(tǒng)徽州所缺少的。但他就是擁有著這樣性格的人。人生該是快樂幸運的吧;或者,有著另外一層痛苦,那就是因為自由快樂的性格被壓抑和限制所產(chǎn)生的敏感。

或許對于汪道昆來說,只有在這樣如癡如醉的唱腔里,才能感覺到生活的真實以及人生的況味,而這樣的時光正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這個出身于徽州鹽商家庭的歙州弟子,似乎自小起,就與戲劇結下了不解之緣,每到戲班進村,村里如過節(jié)一般熱鬧時,年幼的汪道昆總是跟前跟后開心得不行。一出戲,他可以從頭到尾唱下來。汪道昆甚至在12歲左右的時候,瞞著他的家人,寫了一出長長的劇本。當然,這一切都是在汪道昆少不更事的時候做的。后來,汪道昆不得不順從家庭的愿望,暫時放棄了這一愛好,專心致志于乏味的八股文。而當他中了進士,當了官之后,那種久居于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爆發(fā)了,自我重新回到身體內(nèi)。汪道昆幾乎全身心地投入戲劇創(chuàng)作當中。

汪道昆的文采也好。《五湖游》一開頭,那種煙雨蒙蒙的韻味在對白和唱腔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落落淮陰百戰(zhàn)功,蕭蕭云夢起悲風,齊城七十漢提封。

棄國直須輕敝屣,藏身何用嘆息弓,百年心事酒杯中。

我愛鴟夷子,迷花不事君。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煙云。

可以想象的是,汪道昆在創(chuàng)作時,一邊提筆寫下,一邊大聲吟誦,那樣的感覺,仿佛身體騰空,靈魂也隨之飄舞。與這樣的事物相伴,無論是看、是聽,或者是寫,都是可以讓人飄飄欲仙的。

到了清朝,似乎連徽州人自己也沒想到,在這個清靜鄉(xiāng)野中上演的社戲,一不留神,就進了京城,風靡京城,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中國人的娛樂方式。

緣起還是由于徽州人。生于歙縣雄村的戶部尚書曹文埴在向乾隆告老還鄉(xiāng)之后,去了一趟揚州。在揚州,他看望了做鹽業(yè)生意的兄長,同時招了一個戲班回自己徽州老家。退下來之后總得找點事情打發(fā)時間,“資深”戲迷曹文埴一方面想讓自己的老母在歌舞升平中頤養(yǎng)天年,同時也想正兒八經(jīng)地給喜歡戲劇的鄉(xiāng)親開開眼界。

就這樣,曹文埴把一個戲班帶到了徽州,他給這個家班命名為“華廉家班”。到了雄村后,演出都是在自己的“非園”進行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可以進來隨便看。但由于昆曲是吳儂軟語,老母聽了半天也聽不懂,鄉(xiāng)親們也是這樣。曹文埴心里不樂意了,自己原先一直想讓老母親開心,現(xiàn)在老母親聽不懂,那么能不能把這樣的戲曲改一改呢?曹文埴真是一個有心人,他一方面從太平、旌德、石埭等地請來了一些老藝人手把手地教這些小藝人,豐富和改進了原來的唱腔;另一方面曹文埴還請了些文化人,讓他們?yōu)樽约旱膽虬鄬懥撕芏鄳?。在新安江邊,改良過的昆曲內(nèi)容上一下子變得跌宕起伏、有頭有尾了;唱腔也變得剛?cè)嵯酀?、有板有眼。曹文埴的老母和鄉(xiāng)親們也都聽得懂了。一段時間之后,曹文埴索性讓他的“華廉家班”走出雄村巡回演出。當這些改造過的戲劇在徽州上演時,人們總是奔走相告,古老的徽州似乎一下子變得年輕了。

1790年8月13日,是乾隆皇帝的80歲生日。在此之前,來自全國各地的戲班紛紛進京,爭先恐后地給皇帝唱大戲,京城開始舉辦大規(guī)模的“藝術節(jié)”活動。退休的戶部尚書曹文埴也帶著他的戲班來了,只不過他把“華廉家班”改為“慶升班”,意為“慶賀升平”,討一個吉祥的口彩?!皯c升班”在京城共演出了《水淹七軍》《鳳凰山》《徐策跑馬》等八出戲,這八出戲中的唱、念、做、打都顯得高出當時流行的昆曲一籌。乾隆老爺子看得心花怒放,連連“打彩”,皇帝的打彩可值錢呢,一個彩就是80兩銀子。演出完畢后,乾隆破例接見了“慶升班”的全體人員?;实劾蠣斪訂枺耗銈冞@戲叫什么來著?大家一個個在心里嘀咕:這是什么戲呢?昆腔、高腔、西皮、二黃、撥子、吹腔,什么都有,該叫什么好呢?正在無言以對時,機敏的曹文埴跪在地上,說:回皇上,這是徽戲。

從此,徽戲一下子大大出名了。乾隆和一幫皇親國戚,點著卯要看安徽來的戲班。與“慶升班”一同來京城唱大戲的,還有另一個安徽戲班,那就是赫赫有名的“三慶班”。“三慶班”更是不同凡響,出資帶他們進京的,是揚州的徽商?!叭龖c班”的風格以安慶二黃調(diào)為主,融合京腔、秦梆子腔、高撥子等,唱起來繞梁三匝、余音不絕。尤其是班主高朗亭,專工丑角,惟妙惟肖,整個京城都看得神采飛揚、神魂顛倒。

“三慶班”就這樣留在了京城。不久,京城又來了另外幾個徽班,他們是“春臺班”“和春班”“四喜班”?!按号_班”即是由赫赫有名的揚州徽商江春在揚州創(chuàng)辦的。這個曾經(jīng)在乾隆下江南時用鹽堆起瘦西湖邊白塔的兩淮鹽商總領,也是一個十足的戲迷。因為熱愛戲劇,他把自己的錢大筆大筆地花在戲班建設上。在揚州時,“春臺班”有一個來自安徽的妖冶男旦郝天秀,他在舞臺上表演的功夫比真正的女人還風騷,并且含有猥褻和色情的成分?!稉P州畫舫錄》卷五談到,郝天秀的表演柔媚動人、令人銷魂,故人稱“坑死人”。清代趙翼還專門寫了一首詩來贊頌郝天秀的表演,詩中寫道:“銅山傾頹玉山倒,春魂銷盡酒行三?!?/p>

后來,“三慶班”的程長庚閉門三載專攻二黃,他發(fā)揮自己原本昆曲唱得好的特長,把昆曲的演唱方法運用到了二黃中去,一時“穿云裂石,余音繞梁,而高亢又別具沉雄之致”?!按号_班”的余三勝,“融合徽漢,加以昆渝之調(diào),抑揚婉轉(zhuǎn),推陳出新。而二黃反調(diào),亦由其創(chuàng)制為多”。到了嘉慶年間,“四大徽班”不僅僅站穩(wěn)了腳跟,而且取蘇班(昆曲)、京班(京腔)和西班(秦腔)而代之。在此之后,“國粹”京劇橫空出世,劃出了中國藝術一道華麗的閃電。

徽州人啊,了不得——可以這樣說,是徽州人,促使了京戲的誕生和繁榮。

再說曹文埴的“慶升班”?!皯c升班”回到歙縣雄村后,由于曾經(jīng)得到皇帝的稱贊和獎賞,身價陡增,也接到大批量邀請演出的訂單。自此之后,“慶升班”就由曹文埴的族侄曹云舟率領,一直在外演出,只有當家鄉(xiāng)召喚之時才回到雄村。咸豐時,該班李世忠、長壽再次進京。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由于演出人員過多,班子一分為二,分別為“老慶升”和“新慶升”,兩班仍打著“曹相府”稱號。一直到民國初年,兩班才告終結?!皯c升班”歷時130多年,在這么多年中,光演出過的劇目,就有一百多種。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徽州,就是在這樣帶有因果報應的熱熱鬧鬧中自我歡娛、自我教化。在這樣的戲劇中,他們耐心地等待某個壞人被識破后被嚴懲;或為某個忠臣的冤屈感嘆流淚;或者為了一個亡靈唏噓哀嘆。當臺上輕薄的丫鬟把小姐的情人帶進閨房之時,他們在臺下大喊大叫;或者黑臉包公一聲令下抬出虎頭鍘時,他們便會變得精神抖擻、群情激奮……這就是徽州人對戲的如癡如醉,也是中國人對戲的如夢如幻。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彼此相娛,彼此相融。

在徽州,至今還有那么多的戲臺,在古老的鄉(xiāng)村,在靜謐的曠野。每次,我來到這樣的戲臺前,耳邊總是會產(chǎn)生一些幻覺,我總是能聽到鑼鼓聲聲,像遠古傳來的雷聲一樣,轟隆隆地滾過來。

孤傲的漸江

有一個人似乎一直是徽州的另類。

這個人一直枯寡于世,特立獨行,像新安江邊水沼中的一只野鶴,也似黃山桃花塢的一頭古猿。盡管徽州的山水美麗無比,他看起來似乎也喜歡這樣的山水,但卻一輩子游離于山水之外。他一直忍受著思想的痛苦,也享受著思想的痛苦。在他的身體內(nèi)部,不是心靈,而是千萬年的琥珀。

漸江的墓在歙縣縣城邊的西干山披云峰上,山不高,但塔影荒寺、古木斜陽,別有一番風味。從這里,可以俯瞰山下的練江。從唐代開始,這里就是一個不俗之地,曾建有十座古寺,但后來這些古寺都毀于兵燹。漸江的墓不大,墓碑上鐫刻著“漸江上人之墓”。雖然這位蜚聲海內(nèi)外的大畫家的作品一直為人賞識,但他的墳頭卻非?;臎?,長滿了野草,碑文也漫漶難辨。整個山峰一片寂寥,只有三兩只畫眉在樹枝頭悠揚啼鳴。據(jù)說當年漸江下葬之時,友人曾在他的墳頭種下上百株梅花。每到冬天,墳頭的梅花全都綻放起來,云蒸霞蔚。但現(xiàn)在,這些梅花早已沒了蹤影。

我第一次去漸江墓還是20世紀80年代末,那一次我曾在漸江墓前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那里轉(zhuǎn)悠,想在記憶中多留下點什么。后來我索性站在墓邊的山頭上呆呆地看著歙縣古城,那時候的古城真亂,亂得像一鍋開了的稠粥。那時候市場經(jīng)濟正拉開柵欄,每個人都在欲望面前亂了方寸。這時候還會有誰來關注一個古代的出家人呢?甚至連瞅一眼藝術的心境都沒有。

前幾年,我又去過漸江墓,令我感慨的是,漸江墓還是那樣。這樣的情景不免讓人心酸,這樣的凄清又似乎最正常不過。對于一個一生都難以為人所理解、只能在自己的字畫中尋覓安慰的人來說,這樣的結局似乎最為合理。塵世里的榮華和紛爭本來就不是他所看重的。他在生前就一直把自己的身軀當作臭皮囊,死后還在乎自己尸骨的隨意拋散嗎?這樣的人,靈魂一定會高高飛翔的。

漸江,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出家為僧后法名弘仕,號漸江。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生,清康熙二年(1664年)卒,終年54歲。

關于漸江,徽州關于他前塵往事的記載一直有限,盡管漸江筆下的徽州和黃山是那樣清晰?;蛟S人們是在他畫出石破天驚的畫后,才認同他的。而漸江在出家之后,也一直對他的凡世生活諱莫如深,不屑談也懶得談。從目前資料看,漸江是在他祖父那一代由徽州去杭州的,本人也出生在杭州,自小愛好繪畫。幼年時,因為父親身亡,家業(yè)破敗,漸江無可奈何回到了徽州,擔起了家庭的重擔,他以打柴為謀生手段,維持自己的生活,供養(yǎng)年邁的母親。母親去世之后,清兵破徽州,血氣方剛的漸江跟隨徽州人金聲和江天一參加了抗清活動。金聲、江天一兵敗被殺后,漸江逃到福建的崇山峻嶺里以吃野果度日。清順治四年(1647年),漸江出家為僧,清順治七年(1650年),漸江在他40歲時重回徽州。

關于漸江出家的原因,絕大多數(shù)資料,無不與“國破山河在”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漸江的出家與明清的改朝換代有關。但在我看來,這樣的推斷雖然無可厚非,但最根本的,還在于漸江的思想。當一個人對人生的本質(zhì)產(chǎn)生困惑時,就會自然而然想起對尋常生活的逃避,也想起對生命真正意義的追尋。而佛教,本身就是一種尋找的路徑。從這個角度出發(fā),漸江遁入空門是再正常不過了?!袄⒉环脚劬箤W禪,苦于煙水有因緣?!边@詩是漸江寫的,在詩中,漸江暴露了他學佛的初衷,其實學禪也是無奈??!一輩子都在苦苦探尋,一輩子都沒有圓滿,痛苦始終無法掙脫,也無法超越——而這時候,畫畫就成了他內(nèi)心的出口,有這樣的情境和思想,也難怪在他的畫中會有滿世界的冷山冷水、枯寒料峭。

重新回到徽州,是漸江生命的一次契機。漸江就在歙縣縣城邊西干山的一所寺院住下了。當了和尚的漸江,最喜歡吃的,就是問政山的竹筍了?!皢栒焦S甲天下”,的確是如此,這里的筍既嫩又鮮,散發(fā)著一股清香,啖食著這樣的鮮美之物,即使身處紅塵之外,也不深覺孤獨和辛苦。除此之外,漸江晨鐘暮鼓之余,就是寄情于山水、潛心于丹青了。

漸江曾寫過一首詩,有這樣兩句:“閉門千丈雪,寄命一枝燈?!边@樣的詩,料峭得幾乎不帶一絲煙火味,這哪里像詩啊,分明是蕭瑟寒夜里一縷奄奄一息的青煙。由于對生命根本的困惑,也由于對俗世人生的厭倦,漸江出家后的生活便是狷狂、便是參禪、便是出沒于人跡罕至的地方。在西干山出家之后,漸江經(jīng)常去黃山的寺院掛單,黃山的云谷寺、文殊院和慈光閣是漸江最愛住的地方。白天,漸江總在廂房里吟詩作畫。每到夜晚,漸江則孤身來到寺外,在風聲和松濤聲中獨坐于松樹之下,參禪入定。有時候,漸江還會在月明星稀、風寒露冷的夜晚,一個人手捧長笛、雙目微合,在陡壁懸崖上獨自吹奏。黃山的夜晚寂靜幽深,在漸江的笛聲中,整個世界也變得單薄死寂,似乎只有笛聲、風聲以及松濤之聲。笛聲濃時,周圍的群峰上竟然有萬千老猿長嘯啼鳴。這樣的情景,想必就是天人合一吧!

漸江的生平就像是一幅蕭瑟古畫。也似乎是,漸江一直想把自己的人生也作為一種場景,他想徹底地走進畫中,消失于畫,也融化于畫。與其無法解脫,不如找一個手段,作為永恒的寄托。一個人要想改變自己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如果想脫胎換骨,那就困難了,畢竟胎是自己的胎,骨是自己的骨。但漸江做到了??礉u江的畫,你會感到,他的畫不帶一點煙火氣,這樣的特立獨行、絕不茍活要付出多大的犧牲呢?而這樣的決絕,源于對生活的決絕,也源于對人生的決絕。

實際上從漸江的畫中完全可以看出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畫細線淡墨、簡靜清幽,這是其柔的一面;但靜而勁挺、簡而宏大、淡而真力彌漫、幽而有凜冽之氣,又不是用簡單的剛?cè)嶂志涂梢耘袛嗟?。我一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在漸江的筆下,竟有著如此的徽州和黃山。在他的筆下,黃山石與黃山松瘦骨嶙峋、墨汁枯干,這哪是現(xiàn)實世界中那個秀美奇麗的黃山呢?沒有云騰霧繞、云蒸霞蔚,在他的筆下,黃山分明是一座寒冷而孤峭的枯山。而這樣的冷,不僅僅是寒,甚至可以說是冰。這樣的筆法后面,是一個孤寡的靈魂——似乎,漸江是在恨這個世界。心中有著大恨,也有著大冷,所以山水在他的筆下變得如此枯寒。在漸江的眼中,看不到青山綠水,他所見的只是冰天雪地,是一種刺人骨髓的寒冷。

這樣的人,絕對是一位孤傲之士、猖狂之人。他已飽識人世萬象,卻仍然驚異于這宇宙之大存在,醉心于天地之大美。他無心作秀,不求嘩眾,只有沉思,還有筆尖的不甘心不認命。孤傲不是自大,不是寂寞,更不是故作清高的矯情。孤傲是閃電的光亮,散發(fā)著耀眼的光澤;孤傲是一種堅毅的個人品格,也是一種浩然的生命底氣;孤傲是一意孤行的精神,是一種天馬行空的自由,也是義無反顧的內(nèi)心力量。它一直具有一種高貴的排他性,它是無法模仿的大家風范,有著一覽眾山小的自信和從容,也有著對浮華生活的透徹了解和對世俗的鄙視。

漸江為什么會孤獨?又為什么在孤獨中表現(xiàn)為孤傲?這樣的問題,似乎不是個人的命題,而是生命本身的命題了。當一個人極度地陷入生命的思考并且義無反顧步入形而上道路的時候,他的身前左右肯定是萬丈溝壑,什么都不足以緩解他內(nèi)心的困惑,也無法阻止他內(nèi)心當中的兇險。徽州自漸江之后,包括查士標、孫逸、汪之瑞以及后來的虛谷、汪采白等,似乎集體陷入了一種形而上的怪圈。在他們的筆下,空靈和枯寒突變成了心中的圣靈。這樣的原因,是對那種呆板木訥理學集體的背叛,還是對那種寧靜安謐生活的不滿?

泰極否來,否極泰來。當徽州集體陷入一種呆板的秩序當中時,必定會有另一種力量拔地而起。徽州一直流淌著這樣的寒冷潛流。在絕大部分人熱衷于功名利祿的陽關道時,也有極少一部分人悄悄躲避于山林之中,思索著生命的真諦。他們脫離了主流,只是悄然把自己當作一盞油燈,以自己的精氣為芯,堅決地點燃。這樣微弱的光當然不可能照亮別人,卻能使自己通體透亮,盡享生命的光華。

對于這群決絕的斗士而言,世界只不過是紙錢飄蕩、蝶舞鴉聒的亂墳崗。而他們就像不肯認命的天狗一樣,仰首上空的月亮,發(fā)出不屈的吠聲。

在關于漸江的文字資料中,其友人湯燕生說得最為深刻:“夫工于畫,非隱君子不至也,隱則逸,逸則靜,靜則專,專則孤、為潔、為簡、為密,無妙弗臻焉……外迫于身世之相遭,而內(nèi)息心于時之無可為役,俯仰流輩之難與作緣,而時時驚愕于所見所聞之多異。平生所志,百不一宣,故躑躅于山椒水崖寂歷無人之地,而故托之翰墨游戲以送日而娛老,高潔峭刻,一意孤行。閱其畫,如對其人。其遇,足悲矣……”

如此情境,應該是一種大悲吧!這樣的心境哪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呢?他們只能從他的畫中看到觸目驚心,看到冰天雪地,看到狂狷,看到潔凈。他們哪里知道,這樣的觸目驚心背后,是那種絕世的孤獨和清醒。依我看來,出家后的漸江所關注的已不是他個人的命運,他所關注的,是整個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是世界的本質(zhì),是人生無常的內(nèi)核。當個體的疑問遭遇到碩大無朋的黑洞時,那種油然而生的悲涼,就不僅僅是個人的悲涼,也是整個人類的悲涼。

也可以這樣說,漸江不是生命的消極者,他只是以另外一種方式理解人生,并且以自己的理解探索著另外一種文化之路。狷者、潔者,比起那些游戲于污濁世上的“積極入世”者其實更健康向上。即使一切希望都已破滅,殘留的也是理想純潔的灰燼。漸江的山水畫,既是一個孤傲生命刻骨銘心的表達,同時也是一種視野的拓展和宏大的反省。漸江正是以其滴水成冰的寒意,反觀著我們自得其樂的日常生活;以其高潔,俯憫我們瑣屑卑污的精神世界。

當然,從嚴格的佛學觀點來說,漸江并不算是一個得道高僧。得道之人的內(nèi)心應該是溫潤的,也是溫暖的,甚至可以說是能與俗世相擁抱的,是一種真正的“菩提薩垂”(覺悟有情)。而漸江在畫中所表達的境界,卻是孤寒而枯寡。漸江以他特立獨行的方式,令世間多了一種審美的范例,也多了一份精神的審視。躲入深山,卻遺下了一片勝境;躲入藝術,便綻放了一朵奇絕的花朵。

真正的藝術,必定是孤獨的;而所有成大器者,也必定是孤獨的。一個人,必定是在孤獨中方能探得人生三昧。我甚至覺得從某種方面來說,漸江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味開給徽州的清醒劑。在這個優(yōu)美、中庸、平和、富庶的地方,也正是漸江賦予了徽州另外一層意義,也使得徽州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關于新安畫派,說法并不一致。最早,徽州的畫家有明代休寧人丁瓚、丁云鵬父子及歙人李流芳等,到了明末,休寧畫家程嘉遂、李永昌等崇尚倪瓚,枯筆皴擦,簡而深厚,開始形成“新安畫派”之風格。但真正形成“新安畫派”并在中國畫壇獨放異彩,則是以明末清初“海陽四家”漸江、查士標、孫逸、汪之瑞的出現(xiàn)為標志。這些出生于黃山腳下、處于改朝換代之際的遺民畫家,深懷蒼涼孤傲之情。憂傷,像煙一樣,籠罩著他們,也從他們的身體冉冉散發(fā)。在這樣的愁云下,一種枯淡幽冷的出塵之煙悄然逸出,這也使得他們筆下的世界變得超塵拔俗、凜若冰霜。

漸江的兩句詩“卜茲山水窟,著就冰雪卷”——卜居在這山水靈奇之地,畫出冰雪般晶瑩嚴冷的畫卷。從這樣孤寒的感覺中,我們可以明白漸江與這個世界的距離。這樣的人必定是孤獨的,是一種孤獨至極,造就了他的藝術生命。冷的背后,是什么呢?是虛空,是無。而無,在漸江看來,才是世界的真諦。

天生一個黃賓虹

和漸江一樣,后來的徽州人黃賓虹在藝術這條小徑上走著時,同樣感到孤獨。

孤獨有很多種方式,有一種孤獨是枯寡,是一種頹然的姿勢,是劍走偏鋒;而另一種孤獨則與智慧相關聯(lián),是那種醒悟后的超然。如果硬要把漸江與黃賓虹相比,那么漸江似乎就是冰山之上的枯寡,而黃賓虹則是呼風喚雨的圓潤。

清光緒二年(1876年),12歲的黃賓虹隨同父親一起從浙江金華回到歙縣老家參加童子試。當這個少年來到久別的家鄉(xiāng)時,眼前一片山清水秀,老家的一切漂亮而富有魅力。在任何一個地方,只要立足站立,前后左右都是無可挑剔的畫面。這樣的感覺使得少年黃賓虹涌起了當畫家的愿望。受酷愛繪畫的父親影響,黃賓虹很快就喜歡上畫畫了,他先是從徽州開始游歷,出門寫生。周游一段時間之后,便又回到自己居住的村落,背靠著單調(diào)的墻色,調(diào)和出色彩繽紛的驚世佳作。這樣的行動,一直延續(xù)到他離開徽州。

現(xiàn)在,位于鄭村潭渡的黃賓虹故居是一座極其普通的徽州民居,幾乎沒有什么顯著特點。進入大門之后,是一個小院,院北是正屋,懸掛著賓虹自題的“賓虹草堂”和“虹廬”。庭院西邊有“玉森齋”,臺階前有一塊玲瓏的湖石,被稱為“石芝”,光亮如新?;蛟S在黃賓虹的潛意識里,石頭就是繪畫的精神;正是在潭渡,黃賓虹明白了自己一生的道路該如何行走。這樣的人生頓悟?qū)τ诤芏嗳藖碚f,是那樣的艱難,有時候甚至需要付出血和淚的代價。但對于黃賓虹來說,這樣的頓悟與規(guī)劃,卻是那樣簡單,輕輕松松、易如反掌。黃賓虹的整個人生,就像是繪就的山海云月圖:雨后的山峰青翠,叢林中流淌出淙淙的山泉,畫面既清新明朗,又清澈見底。而他所擁有的精神世界,似乎一直就那樣風輕云淡、充滿生機,既婉約秀潤,又雄渾蒼勁;既近在咫尺,又浩渺無邊。

對于黃賓虹來說,他這一生可以說是走得相當明白,仿佛從一出生起,他就知道自己這一輩子該做什么,生命的每一階段又該做什么,自己將達到怎樣的高度。黃賓虹從沒有關于生命的困惑,也沒有關于人生的困惑。有一種人似乎是生而知之的,這生而知之是指在自己的生命中從不犯錯誤,永遠保持一種清醒的對于自己的指引力。黃賓虹似乎就是這樣,他一直依靠自己的直覺行進,從不走彎路;他似乎在冥冥之中就能認清自己面前的道路,明白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人生的結果。他的一生走得非常從容,一路欣賞著風景,談笑之中,盡得人生三昧。

這種看似有些玄乎的說法,實際上從黃賓虹一生的足跡之中可以得到印證。與很多畫家相比,一開始,黃賓虹就把自己的藝術之路走得異常扎實。這個人是極具天賦的,對于中國繪畫藝術來說,他甚至可以說是“根正苗紅”——現(xiàn)在看黃賓虹早期的作品,能從那種極其隨意的揮灑中,看出一種成竹在胸的氣定神閑,也可看出黃賓虹扎實的基礎。這在弱冠少年中是極其難得的一種氣質(zhì)。黃賓虹自己說,他學習傳統(tǒng)遵循的步驟是:“先摹元畫,以其用筆用墨佳;次摹明畫,以其結構平穩(wěn),不易入邪道;再摹唐畫,使學能追古;最后臨摹宋畫,以其法備變化多。”因為自小童子功練就的混元之氣,所以黃賓虹一直到70歲的時候,還敢于變法,因為他變得起,也變得通。而他的變法,也并不是那種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吃力轉(zhuǎn)彎,而只是輕車熟路間,已飛越萬重山了。

1883年,19歲的黃賓虹第一次登臨黃山,那一年只能算是到黃山看看,走馬觀花也沒有留下多少感受,畢竟少年不識“美”滋味。但1901年的黃山游給黃賓虹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一年他37歲,在登上玉屏峰之后,黃山的美讓他感到震撼。他在游記中寫道:“是日向晚風漸緊,閑步文殊臺,左望天都,右盼蓮花,而天都峰麓,積雪如鹽?!碑斖?,黃賓虹躺在文殊院的僧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臥宿云房,衾寒若鐵,風號振屋,覆瓦大可數(shù)尺,飄動欲飛。披衣啟戶,月色朦朧,朔氣凜冽,恍疑大千世界都在驚濤駭浪中。天都、蓮花宛然若失,不知其在云際也。”

具有宿命意味的是,黃賓虹此次游黃山竟和300年前的漸江一樣,看到了在黃山峰頂中神秘出沒的白猿。黃賓虹在日記中興奮地寫道:“有二猿從峰頂超越,已而交臂徐行,上絕頂去,宇宙之大,神奇儻恍,無所不有,造化無窮,悉未足以狀云容之妙也。”不知黃賓虹這次所看到的白猿,是否就是那月夜?jié)u江吹笛時長嘯以和的蓮花峰頂?shù)睦显场?/p>

黃賓虹這一次黃山行一共畫了三十幾幅畫稿。黃山讓他悟到了很多東西。自此之后,黃賓虹六上黃山。每一次去黃山,黃賓虹都有一些新感受。自然永遠是藝術的老師,確實是這樣,它們所具有的道和技,哪里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呢?人只能摹仿自然,壓根也談不上創(chuàng)造。每一次,黃賓虹都是癡癡蕩蕩地沐浴在山水之中,讓身體感受山水的呼吸,讓心傾聽山水的吟唱。然后,便是真切地感受靈魂與山水的共舞。

后來,畫家潘天壽在評價黃賓虹時說:“賓虹老人師法造化,正是十里拜見一師,行萬里路,拜千個老師,所以憑他的一支禿筆,畫來形、理、意,妙合自然。”的確是這樣,正因為黃賓虹得到了冥冥呼喚,對于山水,黃賓虹竟有點變得癡狂了,仿佛一時眼不見山水、筆下沒有山水、胸中沒有山水,便變得無法存活似的。在這樣的癡迷中,黃賓虹遍走名山大川,先后“登臨山東歷山,漫游了江蘇的虞山、太湖,浙江的天目、天臺和雁蕩;又去江西,游匡廬、石鐘山;入福建,游武夷;赴廣東,登羅浮,游越秀;遠至廣西,暢游桂林、陽朔、昭平、平樂。又自湘水入湖南,登衡山,游岳麓,放舟洞庭”。置身于天地山水之中,黃賓虹吞云納霧,吮吸著山川之靈氣。這樣的游歷是驚人的,甚至幾近瘋狂。一直過了80歲,黃賓虹才算是收住自己的腳步,他要真正地開始創(chuàng)作了,而此時,他的心中浮現(xiàn)出千山萬山,大千世界的渾然氣象在他心中消成氣韻,在宣紙上揮灑成千溝萬壑。

這樣的化實為虛、化山為氣、化氣為相,無論對于山、對于水、對于人,都是一種造化,一種無上的機緣。

其實看黃賓虹的畫就可以了解這個徽州人的內(nèi)心世界。在黃賓虹的畫中,我們看不到那種激蕩,也看不到那種清冷之風。山是濃淡相宜的,沒有斧劈刀砍,而是以短短的披麻皴勾勒成一座座安靜的山。在畫面中,唯有山中的植物以重墨、濕墨、濃墨、淡墨依次點染。清麗的山水、清麗的人物、不緊不慢的環(huán)境,這就是黃賓虹心中的徽州。景致在黃賓虹的畫中是雄渾的,也是安然的;山也好,水也好,都有一派虛靜。黃賓虹的筆力一直有一種厚重之氣,這種厚重又似乎是以柔克剛的那種,像高手打的太極,綿里藏針,不動聲色。

有人曾經(jīng)這樣評價黃賓虹的畫,說黃賓虹的畫雖然用墨濃重,卻能在畫中見到無形的亮光。由于有著這樣的畫眼,黃賓虹的巨幅作品看起來總像是通體透亮的。這樣的亮,很明顯是黃賓虹心性修煉的結果。那種亮,是黃賓虹心中的佛光,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切,癡癡游蕩于山水中,心靈豁達而智慧。只有安靜的心才是濕潤的,才會是透亮的。而只有擁有一顆濕潤心靈的人,才能聽得見山水的吟唱,才能與天地合而為一。

一直有人拿黃賓虹與漸江相比。其實,黃賓虹與漸江有什么可比性呢?黃賓虹根本不屬于那個枯冷、干澀的新安畫派。他只是徽州人罷了,他與新安畫派的所有人在氣質(zhì)、思想以及藝術觀上都相差甚遠。黃賓虹的山水畫,不清淡、不高逸,而是樸實渾厚,有更多的自然之氣和人情味。黃賓虹和漸江是不同的,漸江的山水畫,筆多簡略,長于干筆,失于無潤之氣;而黃賓虹則以濕筆為主,山川渾厚,草木華滋,元氣淋漓。漸江的山水畫是“逸品”,黃賓虹的畫則是“神品”。漸江的山水以奇見長,奇中藏冷,其心境是無山又無水;而黃賓虹的山水則以厚見長,厚中含雄,其心境是縱恣奔放。漸江用筆偏于“減法”,疏白處見功力;而黃賓虹則是“加法”,密墨處顯氣韻。很難說兩者孰高孰低,但可以肯定的是,藝術觀以及人生的走勢,決定了在他們的筆下,各有著不同的大千世界。

看黃賓虹筆下的山,仿佛如人,或蹲,或伏,或坐,或鬧,或喜,或悲……在這里,執(zhí)筆者那種不驚、不喜、不悲、不嗔,也從長卷中扶搖升騰,填滿了身前左右,最后彌漫于觀者之心。那樣的感覺,其實就是黃賓虹的氣息,也是一種博大的天地情懷。

因為是天成,所以這位經(jīng)歷了幾乎整整一個世紀的老人一直心懷感恩。他所要感激的,就是天、地、山、水,還有他的故鄉(xiāng)徽州。在黃賓虹晚年所寫的一首小詩里,我們?nèi)匀豢梢钥吹竭@樣的心境:

歸隱貴溪山,結茅三兩間。

行年九十歲,猶見是童年。

這種對于生命和世界洞察后的返璞歸真,源自一顆溫婉圓潤的心靈。

大愛陶行知

對于生長于徽州的陶行知來說,他的一生就是被愛和施舍愛的過程。

這樣的詮釋是有道理的。對于陶行知本人來說,所有經(jīng)歷都可以說是苦難與幸運的交織,個人的天資和機緣,使得陶行知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大悟人生的真諦。可以這樣說,陶行知從美國留學回來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在此之前的陶行知是幸運的,他一直享受著別人對他的陽光雨露;在此之后,陶行知意識到自己生命的“感恩”責任,他的生活轉(zhuǎn)向?qū)ι鐣幕貓?,就像一片綠葉一樣,孜孜不倦地報答樹根的情意。

1891年10月18日,陶行知誕生于歙縣黃潭源一個貧寒家庭里。從懂事那天起,陶行知就像一個幸運兒一樣,感受到這個世界給予他的陽光雨露。與黃潭源毗連的楊村,是幼時陶行知與他的小伙伴們經(jīng)常去游玩的地方。每次去楊村,陶行知總喜歡駐足蒙童館的門外,聽老秀才方庶咸為弟子授課。一段時間之后,老秀才覺察到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孩特別聰慧,便去黃源村找到陶行知的父親,表示愿意收陶行知為弟子。此時的陶家已經(jīng)窮得幾乎揭不開鍋了,連拜師酒都請不起,哪里還有送子念書的想法呢?方老先生求徒心切,一看這種情形,決定免費讓陶行知聽講。就這樣,6歲的陶行知在開智之時就遇上了第一個好人,在最初的人生中踏上了幸運之路。

1900年,陶行知在3年蒙學之后,跟隨父親來到休寧萬安鎮(zhèn),在一座私塾里繼續(xù)學業(yè)。但好景不長,不到兩年,父親失去了公職,只好離開萬安回歙縣,陶行知不得不含淚告別師友,重新回到黃潭源。那時陶行知只有11歲,回到老家后,陶行知輟學在家,種菜、賣菜,與父親一道砍柴、賣柴。13歲那年,經(jīng)親友介紹,陶行知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他的新老師是徽城鎮(zhèn)上路街的程郎齋。每天清晨起床后,陶行知都要砍一擔柴,挑到城里去賣,賣完柴后,再趕到程先生那里去上學。這樣的日子真是艱辛??!每天,陶行知都要步行20里地以上,但陶行知從不抱怨,相反,因為有了重新學習的機會感到非常高興。

不久,陶行知在人生道路上遇到了一個關鍵性的好人。當時,陶行知的母親在歙縣天主教堂附設中學——崇一學堂打短工。陶行知在上完課之后經(jīng)常趕來給母親干雜活。有時干完活后,陶行知就站在學堂的窗外靜靜地旁聽。這個一身破衣爛裳卻勤奮好學的傭工之子,引起了英國牧師兼堂長唐進賢的注意。唐進賢觀察一段時間之后,決定免費收留這個孩子進學堂念書,不久又免了他的伙食費。正是在崇一學堂里,陶行知接受了西方的新科學和新思想,從小小的山鄉(xiāng)看到了嶄新的世界。兩年后,陶行知以學業(yè)第一名的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赴杭州廣濟學堂學習,然后又轉(zhuǎn)至金陵大學讀書。

23年后,陶行知在一首現(xiàn)代白話詩中,懷念起當年父親送他去讀書的情景,依然是歷歷在目,這是另一層意義上的“下新安”:

古城巖下,水藍橋邊,三竿白日,一個懷了無窮希望的傷心人,眼里放出悲壯的光芒,向船尾直射在他兒子的面上,望著水、山、天合成一張大嘴,隱隱約約地把個影兒都吞沒了,才慢慢地轉(zhuǎn)回家去。我要問芳草上的露水,何處能尋得當年的淚珠。

在金陵大學待了一段時間之后,陶行知赴美留學伊利諾依大學,1915年陶行知又轉(zhuǎn)入哥倫比亞大學,師從于著名的哲學教授杜威。在哥倫比亞大學,陶行知和胡適相識了,兩個徽州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相遇,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題,他們很快成為非常好的朋友。

此時,這個徽州鄉(xiāng)下青年算是真正脫胎換骨了。這樣的成長背景,可以說是陶行知形成“大愛”思想的關鍵。很明顯,在陶行知身上,具有一種最質(zhì)樸的宗教意識。少年時期在教會學校以及后來留學的經(jīng)歷,使得陶行知身上有著很濃郁的情懷,也有著一種難能可貴的溫暖心靈。那是一種油然對于人類本身最殷切的關懷,是對人本身苦難的關注。從陶行知本身的行為來看,很明顯,他是以最基本的立場、最基本的行為來實現(xiàn)著他的人生價值的。也的確是這樣,愛與真理一樣,從來就是簡單的,它一點也不復雜,但它卻能包容所有復雜的東西,讓所有復雜相形見絀。

在美國取得碩士學位后,這個徽州青年回國了?;貒?,他的全部想法便是感恩,便是回報。陶行知選擇的職業(yè)是教育,而且是中國的鄉(xiāng)村教育,他最基本的想法就是,要讓中國許多跟他一樣的窮孩子能得到最基本的教育,讓教育來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從此,這個已經(jīng)習慣于西裝革履的青年總是把他的視線凝聚到中國的農(nóng)村,集中到中國的最底層。他將他的悲憫和愛,全部傾注于此——創(chuàng)辦學堂,讓窮苦人家的子弟接受教育;宣傳自己的教育思想,推動中國的教育進步;到處募捐,讓民眾接受他的思想……每到一個地方,陶行知總是積極地闡述著看似最簡單的思想。他給人的感覺就是無比地投入,又無比地熱忱。他就像一個鄉(xiāng)村傳道士一樣,不厭其煩、喋喋不休、不畏艱苦。他只是感到自己的行動是一種義務,也是一種責任。陶行知甚至以一種近乎天真的熱情創(chuàng)作了很多淺顯無比的童謠,來宣傳他的教育思想,比如說:“人人都說小孩小,誰知小孩人小心不小。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還要小?!边€有:“第一階段,三餐喂得飽,個個喊寶寶(6歲以前);第二階段,小事認真干,零用自己賺(10歲左右);第三階段,全部衣食住,不靠別人助(17歲左右);第四階段,自活有余力,幫助人自立?!币蕴招兄牟W和深刻,竟然埋頭專注于整理這樣的順口溜,不得不讓人感到驚嘆。

現(xiàn)在,在涉及陶行知以及他所做的事時,我一直感到有點為難,因為理解這樣的人似乎太簡單了,因為過于簡單,又感到這個人是那樣的難以理解。在某種程度上,我甚至覺得陶行知竟像是一個婆婆媽媽的老太太一樣,他所要求的、他想改變的,就是那種簡單至極的東西?!昂婉R牛雞犬做朋友,對稻粱菽稷下功夫?!边@是陶行知貼在親自創(chuàng)辦的南京曉莊師范禮堂里的對聯(lián),也是他對“生活即教育”“社會即課堂”這一教育理念的具體說明。

陶行知是簡單的嗎?不,他應該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這個人21歲前就潛心研讀明代思想家王陽明的著作,特別推崇陽明先生“知行合一”“知行并進”哲學主張的人,哪里會是淺薄和簡單的呢?只不過,他是把自己的理念付諸實施了,而實施,又必須從最簡單的事情入手。這樣的情形,就像一個數(shù)學教授,當他面對一群未開智的孩子時,要教授他們,就必須從一二三開始,從最基本的數(shù)字相加開始。陶行知很明顯地下定決心做這樣的啟蒙教授了。為了宣揚“知行合一”“知行并進”學說,陶行知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文浚”改成了“陶知行”,因為他想追求“知行合一”,但后來,他又覺得,“行”又比“知”更重要,于是他又再次改名,將“知行”改為“行知”。陶行知所有的工作,就是把復雜問題簡單化,把理論問題實際化,用自己的親力親為,來為這個世界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雖然微不足道,但卻一腔熱情。

思想是復雜深邃的,心靈卻是簡單透明的。也許,這樣的看法,就是對陶行知人格的最好詮釋。

我曾經(jīng)好幾次參觀過陶行知紀念館。這個紀念館當年就是陶行知就讀的崇一學堂,在20世紀80年代后,又進行了改建。在館內(nèi),懸掛著很多陶行知的生平照片。看得出來,陶行知一生為之孜孜不倦的,就是中國的教育事業(yè)。在當時,也許有無數(shù)人看到了中國教育存在的弊病,卻從來沒有想到自己要成為一個醫(yī)生,尤其是成為一個親力親為的鄉(xiāng)村郎中。但陶行知卻這樣做了,他放棄了作為一個個體在生命中的很多重大事情,甚至放棄了自己。這也許就是陶行知的性格,往更遠處看,這更是一個負責任的知識分子的性格。

實際上在陶行知身上,還可以看出很多徽州人的特點,那就是癡迷和堅持,有時候甚至有執(zhí)拗的成分。但陶行知他做事的態(tài)度是有理想的,也是有情懷的,我甚至覺得有些浪漫主義成分,有著完全烏托邦的成分。烏托邦是可貴的,一個沒有烏托邦想法的國度、一群沒有烏托邦精神的國民,那倒是可悲的。

可以這樣說,出生于歙縣的陶行知是一個極具完美人格的人。說他完美,是因為在陶行知身上,我們絲毫看不到那種陳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tài)度,也看不到那種自以為是、物老成精的狡黠和智慧。我們在陶行知身上所看到的,只是一種簡單的善心和愛,像絲綢般透明、像流水般清澈,那是一種真正的單純,是一種遠古的“赤子之心”。

現(xiàn)在,位于歙縣古城內(nèi)的陶行知紀念館幽靜而典雅,但我好幾次路過這里的時候,都看到門可羅雀。在徽州一切都大熱的情況下,似乎只有這個徽州人慢慢被人們淡忘,或許還被人們所曲解。

也許,最大的愛往往就是簡單的。愛的傳遞,哪里需要復雜呢?有些東西似乎是生而知之的,比如說陶行知。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明白什么叫生而知之,什么叫無私,什么叫真正的智慧。

一個有大愛的人,內(nèi)心一定是幸福安寧的。

陸如電:鏡花水月

徽州舊事

寶爺

寶爺是個退了休的老干部,那時他住在斗山街114號。

寶爺喜歡養(yǎng)鳥。那時在斗山街,我們經(jīng)常去寶爺家看鳥。寶爺用很漂亮的竹籠把鳥們掛在天井邊的過道旁。第一次上他那兒時,我們認不出,寶爺就給我們介紹哪一種叫畫眉,哪一種叫八哥,哪一種叫黃鶯,哪一種叫鸚鵡,它們都有哪些特點。第二次上他那兒時,寶爺就跟我們說“晴雯”這幾天精神有點萎靡,“襲人”飯量特別大,“寶釵”的聲音婉轉(zhuǎn)得像郭蘭英。起先我們都不知所云,后來弄懂了,他是在說他的鳥。

寶爺給每只鳥都按《紅樓夢》里的人物取了個名。這時寶爺就儼然如《紅樓夢》里的寶二爺,陶然于一群尤物中間。當然,寶爺最喜愛的畫眉,聲音非常動聽的那只就叫“林黛玉”。

一次,寶爺帶“林黛玉”去城邊上的紫陽山遛鳥,“黛玉”遇上對手了。在“黛玉”得意忘形放聲歌唱的時候,一只鄉(xiāng)野里不起眼的灰畫眉飛到她面前,也放開嗓子唱起來。那聲音如銀鈴似的動聽,一下蓋過了“林黛玉”。“林黛玉”在籠子里面上下直躥,嗓子變得激越,拼命地想超越灰畫眉?;耶嬅妓坪跤幸飧镑煊瘛弊鲗?,婉轉(zhuǎn)清脆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傲主煊瘛背胶髞?,嗓子也啞了,一頭從橫欄上撞下來,口中流血,竟活活氣死了。

灰畫眉這才得意地啼鳴了一聲長音,張開翅膀飛走了。

那一天,寶爺情緒迷頓,回到家,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他找了個木匣子,把“林黛玉”放進去。我們便跟寶爺來到徽州師范,認真地選擇了一片長著鳳仙的花圃,挖了個坑,把林黛玉埋了。那鳳仙如晚霞一樣迷人。

從第二天起,寶爺每天清早就去紫陽山,提著個空鳥籠,里面放點小米,把鳥籠掛在樹枝上,門開著,用一根很細的黑線拴著,自己躲進樹叢中——線一拽,門就自動關上了。

寶爺還真有本事,沒過一禮拜,他還真的把那只灰畫眉給逮著了。

那只灰畫眉果然聲音非常好聽,比“林黛玉”棒多了。那天寶爺呷著酒,我們在旁邊吃著花生米。寶爺酒酣之時給灰畫眉取了一個名字,叫“王嬰寧”。這名字果然好聽。寶爺?shù)靡獾卣f,嬰寧是《聊齋》里會笑的女鬼,這只畫眉肯定就是那女鬼變的。

從那天起,寶爺繼續(xù)領著“王嬰寧”“寶釵”“襲人”“晴雯”等在大宅里快快活活地玩耍,日子過得倒也悠閑輕松。

但不少人對寶爺是有看法的。有人告訴我,寶爺是南下干部,也是知識分子,真名叫王寶山。王寶山是“老運動員”了,每次運動,他一次也沒逃脫。寶爺有個特別好的愛好,跟偉大領袖一樣,極愛看《紅樓夢》。

跟鳥玩還真不錯。前些天我回歙縣,順便問外婆寶爺?shù)氖拢獣詫殸斎栽陴B(yǎng)鳥,現(xiàn)已92歲了,精神矍鑠,他自己說,要活過一百歲呢!

“要是跟人玩的話,可能活不了這么久的?!蓖馄耪f。

鮑師傅

小時候寒暑假我總待在歙縣外婆家,我外婆住在城里斗山街,那里有許多有天井的老房子,我接觸過許許多多有趣的人,鮑師傅就是其中一位。

鮑師傅的樣子很怪。他天生從頭頂上分開岔子,這使他軟軟的頭發(fā)總是南轅北轍,有一種很強烈的滑稽感,并且他還有一雙很直愣的眼睛,跟你說話時眼睛很直地看著你,就像不會轉(zhuǎn)動一樣。后來我讀亂七八糟的《麻衣相術》之類,總是說眼睛直愣的人很笨,也很善。但鮑師傅我以為是極聰明的。至于善良,倒像是那么回事。

鮑師傅跟外婆住同一個大屋,正對著廂房。他是棠樾人,那是有著許多忠孝貞節(jié)牌坊的地方。鮑師傅是裱畫的,他父親曾是舊時南京博物館的館員。鮑師傅說他年輕時是在南京長大的,在一所大學里學英文,并且還曾是學校的“風云人物”,演過話劇中的男主角。但我們那時總是半信半疑。

鮑師傅替人裱畫。常見有干部模樣的人鄭重地送一些字畫過來請鮑師傅裱。鮑師傅總是誠惶誠恐地接過來,然后迎著天井落下的光線,鴉雀無聲地鋪開攤子做起來,一邊做,一邊唉聲嘆氣。每次做完,晚上鮑師傅總是去屋外的小店里打一點老酒,一邊喝著,一邊自言自語地罵些什么。膽小怕事的外公這時候總是把我們招進廂房。我聽外公對外婆講,鮑師傅又在埋怨那些領導了,說害得他受折磨。

外婆家附近就是徽州師范?;罩輲煼独镉袀€公廁,是倚著舊城墻砌的,糞坑尤其高,有近十丈。鮑師傅最喜歡上那個公廁了。他每次出恭,總是要拉上個小孩做伴。我不愿意,他就嬉皮笑臉,苦苦哀求。因為是寒暑假,偌大的廁所里空曠無人,間或有麻雀在頭頂、腳上飛。鮑師傅大約便秘,時間總蹲得老長,因為怕我煩躁,所以每次都要跟我說一些民間故事或談論他對書畫的看法。

鮑師傅說他在南京跟父親學手藝時,曾親手修裱過唐寅、八大山人、石濤的畫。他贊嘆好畫水中可見暗石,雞爪千姿萬態(tài)無一相同,麻雀從空中落下收斂翅膀之形神躍然紙上,等等。鮑師傅在空曠的廁所里恣意地評價、褒貶。

我猛然覺得,此時此刻蹲在高高廁所上夸夸其談的鮑師傅真有點不凡。

徽州出了個“老憤青”

徽州歷史上是出過一些人的,有一些人很為徽州長臉,像胡宗憲、王茂蔭、胡雪巖等;有一些人則讓徽州的臉丟大了,丟臉的人當中,楊光先似乎是個典型代表。

《清史稿》說楊光先是江南歙縣人,具體是歙縣哪里,沒有具指。楊光先早年一直生活在徽州,頂著個千戶之名,衣食無虞。后來,大約覺得生活太平淡了吧,整天看山、看水、看風景太無聊,于是便把千戶之位讓給弟弟,來到京城做了一個職業(yè)“斗士”,專門跟“奸雄”做斗爭。楊光先第一狀告的是崇禎時的兵科給事中陳啟新——楊光先聽說陳啟新非議宋太宗的《勸學歌》,立即拍案而起,義憤填膺地給皇帝上書指責陳啟新廢前圣之學,“如此作孽,真不容于天地之間矣”。不過這一次上書由于楊光先沒有直接證據(jù),一次“群眾來信”也不可能把事鬧大。崇禎十年(1637年),40歲的楊光先聽說大學士溫體仁亂政貪污,便做出驚人之舉,以布衣身份,抬一口棺材向皇帝上疏,以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楊光先的“炒作”原本是想引起崇禎注意,沒想到這一夸張的舉動讓喜怒無常的崇禎很反感,楊光先“投雞不成反蝕把米”,被抓起來打了一頓板子后流放遼西。好在楊光先的運氣不錯,他的“敵人”溫體仁不久病故,楊光先被赦免回鄉(xiāng),“英名”也流傳開來。

不過楊光先并沒有因此在明朝撈到官職——明朝很快滅亡,滿人取而代之??赡苁菨M人聽說了楊光先的“義舉”吧,于是給楊光先在欽天監(jiān)里安排了一個小差事,楊光先一下子成為“貳臣”。不過楊光先才不甘心蟄伏在大機關呢,他仍想通過“驚人之舉”引來人們的注目。清朝初定,順治皇帝對西方先進的科技很感興趣,對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很信任,將湯若望運用西方天文學成果所制定的新歷法取名為《時憲歷》,頒行天下,取代年久失修、錯誤百出的大統(tǒng)歷和回回歷。隨后,主政的多爾袞又任命湯若望為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管理有關歷法事宜。堂堂的華夏,怎么能用“洋鬼子”來掌握“天歷”呢!“老憤青”楊光先憤怒了,他奮筆疾書了《辟邪論》等文章,上書要求將湯若望等“妖孽”連同“妖書”一起燒掉。楊光先的言行,透露著傳統(tǒng)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責任——連天歷都被“鬼子”掌握了,大清肯定離亡國滅種不遠了!楊光先肯定是讀過《西游記》的,上書的論據(jù)竟是:一看湯若望長得金發(fā)碧眼,就知道不是好人,是妖怪!那個妖怪說“地球是圓的”,那么,球上球下之人腳心相對,球下的人豈不是倒懸?自古以來只聽過頂天立地的人,從未聽過有倒立的人,妖怪你試著倒立在天花板上走給我看看?

楊光先在順治年的那些上書,一篇篇都被棄了,因為無憑無證,朝廷也懶得理會這樣一位“瘋子”。不過看得出來,那時候清廷的言論還是相對自由的,“文字獄”尚沒有出現(xiàn)。很快,楊光先等來了機會,小皇帝康熙繼位,輔政大臣鰲拜反對西洋學說。楊光先順應形勢上了《請誅邪教狀》疏,折子列舉湯若望西洋新歷的多條罪狀:一是所頒《時憲歷》封面上有“依西洋新法”字樣,是“暗竊正朔之權,以尊西洋”;二是新的歷書只推算了200年,是詛咒大清短命;三是湯若望為順治帝幼子榮親王所選擇的殯葬時辰不吉,以致連累順治帝和董鄂妃在短短兩年內(nèi)先后駕崩;還說湯若望在澳門屯兵……這個哪是折子啊,分明是一把沾著“鶴頂紅”的刀。

因為有楊光先這一把“兇器”,朝廷的排外勢力聯(lián)合起來動手了——湯若望及欽天監(jiān)官員杜如預、楊宏量、李祖白、宋可成、宋發(fā)、朱光顯、劉有泰等均因“妖言妖行”被判凌遲處死。沒想到的是,判決那一天,天空突現(xiàn)彗星,京城又發(fā)地震,孝莊太后等人唯恐“天譴”,急忙干預,將湯若望、杜如預、楊宏量免死,羈于獄中(后湯若望獲孝莊特旨釋放,兩年后病死),只處死了李祖白父子等五人。李祖白跟徐光啟一樣,是當時難得的本土科學家,曾協(xié)助湯若望寫出《遠鏡說》一書,將伽利略發(fā)明的現(xiàn)代望遠鏡制作方法介紹到中國。這一段由楊光先引起的“主義和科學”之爭所導致的殺戮,史稱“康熙歷獄”。

楊光先贏了,“老憤青”風光無限,飄飄然一下子成了《封神演義》中“捉妖”的姜子牙。不過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是,因為對湯若望等人的攻擊,朝廷竟以為他很懂歷法,一道圣旨下來,任他為欽天監(jiān)監(jiān)副:你不是說別人不行嗎?你來干干如何!楊光先根本沒想到這樣的結果,自己哪懂什么歷法???這樣的事,就等于讓一個文盲去當中科院院長。楊光先窩在家里寫了長長的《不得已》一文,上疏請辭。朝廷一看楊光先的上書,更是認定這個人立場堅定、謙虛謹慎了,當即傳下話來:國家重任,豈能推辭。升他任了“一把手”!在這種情況下,楊光先只好憑著一顆“愛國心”硬著頭皮上任了。

結果可想而知,“丑”很快丟大了——接掌欽天監(jiān)之后,楊光先所造歷法謬誤百出:不僅一年出現(xiàn)兩個春分、兩個秋分,還把閏月算錯;并且,對天文事件的推測,也全部失敗。在如此情況下,朝廷只好起用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來治理歷法。楊光先一看“鬼子”復辟,“愛國之火”又熊熊燃燒,當即提出要跟南懷仁比試歷法的準確度。結果可想而知,在一場現(xiàn)場舉行的推算中,“愛國的歷法”無情地敗給了“不愛國的歷法”?!袄蠎嵡唷睙o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不過即使到了這個份上,楊光先依舊“赤膽忠心”:說中國的歷法是從堯舜留下來的,“安可去堯舜之圣君而采用天主教歷?”“中國以百刻推算,西歷以九十六刻推算,若用西歷,必至短促國祚,不利子孫。”楊光先一口咬定,“臣只知歷理,不知歷法”“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這是什么鬼話!簡直是“文革”時“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藍本。這時候鰲拜已被殺,楊光先的后臺也沒了?!把蠊碜印蹦蠎讶室矊W會政治斗爭了,便“落井下石”地參了楊光先一本,列舉證據(jù),稱楊光先為鰲拜的黨羽。“劃線”就是置人于死地啊——結果楊光先被判死刑,后赦免回鄉(xiāng)。在回老家徽州的路上,楊光先悲憤交集,最后一命嗚呼。徽州“老憤青”終于未能再次“咸魚翻身”。想想“老憤青”楊光先的一生,真是可悲得很——問題就是問題,主義就是主義,那些你不懂的“勞什子”,干卿何事呢!

風情茶館

古城階級頭的開口處擺著一方茶館,四張桌子,四八三十二張椅子——很老很老的八仙桌、八仙椅。八仙桌、八仙椅其實是很講究的,有的還很精細地刻著故事,穆桂英掛帥、崔鶯鶯張生什么的,大都是用紅木,抬起來死沉死沉的。后來紅木越來越少,便用櫻桃木做面子,檀樹做腿,仍然是死沉死沉的。內(nèi)行人看得出那是贗品,階級頭茶館的老板說自己的四張桌子不是贗品,是貨真價實的紅木。

那一年茶館的老板年逾古稀,一個瘦小的老頭,山羊胡子,嘴很癟,抿嘴吸茶壺的時候,兩腮便陷了下去??雌饋砟雍芑?。老板總是用烏雞爪似的手托著茶壺,朽木一樣的腰蝦勾著,賊小的眼睛放出綠光,嗓子沙啞。

經(jīng)常來的老茶客們像嚼老咸菜一樣知道了其中的故事。半真半假的說法是紅木家具是大清皇帝賜予老板祖上的,日后歲月變更,天輪地轉(zhuǎn),家境慢慢衰落了,只留下了這屋子和桌椅。這故事總像兌了一遍又一遍開水的茶一樣淡而無味。茶客們于是又把注意力集中在舌苔上,咂咂嘴巴,空空地想著,想從甜甜濃濃的茶水中分辨出歷史的更替來。

老板照例是從茶壺里吮吸一口,喉頭上下蠕動一番,然后輕輕地顫動著,有一副黯然和木然的表情。

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于是人們就注意到那烏雞爪手捧著的茶壺。

那是一把很古老的壺,不是紫砂,像是黑色石頭鑿成的,一塊整石頭,細如玉,黑如墨,沒有一點瑕疵,死沉死沉的。烏雞爪手捧著的時候總有點顫顫巍巍。老板吮茶的時候,牙如褐色樹枝,岔開得很恰當卡在壺口,那是最鮮明生動的。

茶館開了好多年了,經(jīng)歷的變革自然不少。清末年間大學士返鄉(xiāng)、國民黨縣長上任、殺“共匪”、游擊隊進城、秧歌舞、土改、大煉鋼鐵、打倒劉少奇、打倒林彪、打倒“四人幫”……茶客們就是在這里呷著茶,過去的一切就像是上演的皮影戲似的。老板就伏在高高的柜臺上安安靜靜地沏茶。讀書人喝淡的,搞政治的人喝濃的,女人喝熱的,使力氣的喝涼的,日日如此?!拔母铩睍r封了戲臺,封了當鋪,唯獨茶館未封。只不過這么些年來,沖水的大壺變成了小壺,有點龍鐘的老板提著小壺,低著頭在幾張八仙桌之間走馬燈似的跑。

“沖茶——”拖腔滑調(diào)仍然有精神。

茶道,那是老板的絕技。山陰茶,山陽茶,一看便知。陰茶,葉片厚;陽茶,葉片薄。品的工夫,就知道茶葉生的具體的地點。紅土、砂土、黃土,花崗巖上生的茶葉最純。黃山的茶、武夷山的茶,那都是石頭上生的。泡茶,用蟹眼水,急火燒就,徐徐傾入,水一半時方入茶,不損顏色。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蓋一揭,瓷杯中竟有一縷虬龍形狀的霧,盤旋升騰,讓人如醉如癡。

這是絕技。別人看得去,但總也學不去。

那時候茶館里經(jīng)常來的一個人是中學的語文老師,曾經(jīng)是個右派,還曾經(jīng)是北京的一個什么教授,一副很邋遢的樣子?!昂貌瑁 钡谝换睾壬侠习宓牟柚?,雙目一亮,又猝然緊閉,醉然瞑目吸氣:

“噓——”

語文教師家里是不窮的,常收到兒子、女兒的匯款,錢便如數(shù)拿來喝茶、吃茶點。逢年過節(jié)或喜事,還請茶館里的茶客喝。老板便抖抖索索地從鐵箱中摸出裹得嚴嚴實實的草紙包,一小份一小份的云間茶,然后泡上,便見一杯一杯的中間氤氳起許多霧氣來,沁人心脾。滿屋子人都心津迷蕩,都有一種飄然成仙的感覺。

這是茶客們最幸福的時候。

在此之后,語文老師和老板成了至交。語文老師整天泡在茶館里。語文老師說得多,老板說得少。1976年春天語文老師離開古城的前一天,他終于聽到了老板講的故事。故事平淡無奇。一個大族旺姓祖上沾了茶癖,便千方百計搜羅各式各樣的名茶:龍井、烏龍、毛峰、涌溪火青、女兒綠……以茶會友,吟詩作畫。于是整個家底全被倒進嗓眼里,又升騰為一團霧氣。老板在講這番話時,異常平靜,仿佛此事與自己毫不相干,是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似的。

老板沒有詳細說那黑沉沉的石壺,只是說這壺是祖上傳來的。也不知有多少代了,有無數(shù)上品鮮茶濃濃地浸在里面。品、嘗、喝、啜、抿、飲……

那一日暖暖洋洋,天氣極好。老板臉上潮紅潮紅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氣色,精神矍鑠,神采奕奕。

語文老師忽發(fā)奇想,說:“可以從你的茶壺里倒出一杯水讓我喝嗎?”

老板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他掀開茶壺蓋子,里面黑乎乎的一片。老板沒有放茶葉,直接倒入開水,然后把蓋蓋上,凝神注目。五分鐘之后,老板拿過一只瓷杯,一瀉傾下。語文老師立刻驚呆了:瓷杯里竟有一汪碧綠的茶水,清香味滿屋彌漫。

語文老師怔住了,也很詫異。他戰(zhàn)兢兢地捧起茶杯,舌尖剛剛貼上水沿,立刻,一股從未感覺過的清香像小股電流一樣地從他舌尖滲入,快速穿行于腹腔。語文老師不禁戰(zhàn)栗了一下,一種美妙的感覺彌漫全身,使他陡然間變得超脫一切,恍恍惚惚。在老長一段時間里,美妙凝固了他所有的思緒。

好半天以后,語文老師喃喃地說:“這是絕妙的茶壺,絕妙的,絕妙的茶壺?!?/p>

老板仍然一副木然的神情,他打了個飽嗝,有一股很清香的氣味飄出來。然后蹣跚個步子,徑直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對著語文老師吟了一首詩,詩曰:

茶葉尖尖

茶葉青青

人心圓圓

人心渾渾

外婆的天井

那一年,外婆16歲,曾外祖父不經(jīng)意瞥一眼正在堂前拾掇的外婆,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小丫頭變得窈窕漂亮了,于是似有觸動。晚上悄聲對曾外祖母說:她也不小了,該尋個人家了。

三個月之后,外婆便嫁給了外公。熱熱鬧鬧、吹吹打打的嗩吶聲中,外婆咸澀的眼淚流了一臉。

外公的家庭并不富裕,是屬于那種做小本生意的徽商。外公是一個懦弱而靦腆的青年,他的皮膚白皙,臉上永遠帶著慈眉善目的平靜。不諳世事的外婆起先是整日整夜地啼哭,然后便是木然呆坐,但不久外婆就被清秀而緘默的外公融化了。她開始在心里暗自僥幸并且自我安慰:“老天算是有眼了,這個做我丈夫的人還算不錯?!?/p>

第四天的時候外婆終于走出廂房,眼瞼紅腫如快要成熟的桃子。外公正在灶下生火燒飯,煙嗆得他不斷地咳嗽。外婆輕奪過外公手上的蒲扇,沙啞著嗓子說:“去,還是我來吧?!?/p>

也正是從那天起,外婆才真正留心打量起她的家來。這是一幢老式的徽派建筑,一跨進厚實的門檻,便是一個天井,沿著天井的兩旁,是兩座很陡窄的樓梯,上去便是漆黑的廂房。天井的正對面是堂前,堂前的兩邊也各是一個廂房,其中的一個便是外公與外婆的新房。

但外婆的視線一直久久地停留在堂前的天井上。

天井的中間是幾塊磨得發(fā)亮的青石板,旁邊則是用卵石鑲嵌起來的,看起來有些歲月了,從卵石的縫中已長出豐腴的青苔或者茁壯的小草來。抬眼上看,透過懸著風鈴的屋檐,便可以看見藍藍的天,藍藍的天上白云飄,鳥兒在上面棲息或者倏然飛過。

外婆便有點怔住了。

外公照例是要下新安做生意的,一個月后,外公又攜著他的雨傘和算盤到紹興去了,在一個陰暗窄小的鋪面里繼續(xù)他的掌柜兼伙計。外婆的大門照例是敦實而緘默地關閉著,她游離的目光穿透不了包著鐵皮的大門,于是她便端坐堂前抬眼看天井上的天空。有時候她會看見陽光燦爛,有時候她又看見春雨淅瀝。更多的時候她眼前是一片茫然,而她的思緒變得綿長而幽遠。

外婆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外公走了之后,她也會找出幾本發(fā)黃的線裝書,低低地吟誦古書上的詩詞,比如《詩經(jīng)》上的《兼葭》,“兼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比如李清照的詞“人比黃花瘦”等等。低低的嘆息聲在老屋子里迂回。

之后外婆生下我母親。外婆很用心地帶著她。這時候外婆似乎并不感到孤獨。她把一切愛都傾注到母親身上。除此之外,她仍習慣于怔怔地注視天井上的天空。夜晚的時候,母親在襁褓里熟睡,外婆則眺望黑夜天空上閃光的星星,聽天井石縫里蛐蛐的低吟。

那一年外婆剛剛19歲。

在此之后,外公的小店也倒閉了,外公在一個漆黑的夜里潛回家鄉(xiāng)再也沒出去。外婆又接二連三地生下大舅、二舅、三舅……古舊的屋子一天天變得熱鬧和亢奮起來,外婆則一天天在啼哭與喧嘩中變得慵懶和煩躁。那些線裝書也被舅舅們撕扯得無一幸存。外婆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都是聲嘶力竭地呵斥他們,教他們走路,教他們說話,讓他們上學,然后把他們培養(yǎng)成為干部或者工人。

終于有一天,當外婆和外公守在空曠的堂前面面相覷,一縷陽光從天井上空斜照在他們的頭上、臉上時,他們才在心中“咯噔”了一下,彼此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老了。

前幾年,外婆與外公終于從那幢帶有天井的屋子搬出,住進三室一廳的套房。去年冬天,我去看他們。外婆與外公都已經(jīng)70多歲了,身體仍是很硬朗。只不過外公好靜,而外婆好動一些。外婆總是敘敘叨叨地抱怨新居室在樓上,又太小,不方便。她說她一生中最大的憾事就是足不出戶,外面的事情一點也不清楚。外婆的表情有很濃郁的惋惜成分。我注意到頭發(fā)花白的外婆在敘述她的想法時,總是一動不動地注視天花板,臉上漾著一種神秘莫測的微笑。

我感到震驚。我想象老屋里的天井,年輕美麗的外婆在那兒坐著,有月光水銀般瀉下來,把外婆塑成一尊白玉雕像。

外婆的心里有一座天井,天井外面的世界好大。

尾聲

徽州如蟬。

在很多時候,我更愿意把現(xiàn)在的徽州當作蟬蛻的殼。

說蟬的意思在于,徽州一直是多變的,也是輪回的。雖然從一段時間,或從某個角度來看,它如同舊照片那樣黑白分明,但總體上而言,在它的歷史生命中,在諸多顯露于表層的東西之下,潛伏著無數(shù)游離于這個世界的神秘因子。徽州就像蟬一樣,一季一個輪回,一季一個性命;它一會冬眠于地表之下,一會兒又升騰于空中;它一會兒吮吸著樹枝的甘露,一會兒又嚙嚼著泥土的芬芳;它一會兒倏然離去,一會兒又轉(zhuǎn)身折回。光影迷離中,我們不知道哪個是它的今生,哪個又是它的前世。

徽州又像時間河流上的一艘沉船。它一直滿載著巨大的財富,滿載著字畫、“三雕”以及各種手工藝品,滿載著思想、文化、家族等,航行在歷史河流中。這艘巨輪在航行了很長一段歲月之后,湮沒于年輪的黑暗之中?,F(xiàn)在彰顯于世的,只是一小塊被波濤擊碎了的木板?;罩葑吡?,但卻有那么多的有關徽州的謎留了下來,它們一直漂浮于時間的汪洋大海之上,被巨浪打得粉碎;也散落在徽州的鄉(xiāng)野和巷陌中,成為墻角默不作聲的野花碎草。在白天,它們幻變成荒野葳蕤的植物,迎風搖曳;而夜晚,它們則是躲在樹林里的貓頭鷹,潛伏著,警覺著,發(fā)出鬼魅一般的聲音。我們一直難以見到它們的面孔;它們也似乎因為對我們?nèi)狈π湃危蛔屛覀兛吹剿鼈兊恼婷婺俊?/p>

2001年,在現(xiàn)今黃山市市政府所在地的屯溪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隱藏在地底深處的石窟群,這些石窟空間很大、結構怪異,明顯為人工開采,但其中卻無壁畫、無佛像、無文字,史料也未記載過。從現(xiàn)象上看,它更像是一個大型的采石場。如果它是一個巨大的采石場,那么它開采的時間究竟是什么年代,所采的石頭又用于何處?如果它不是采石場,那么這樣一個龐大的洞穴究竟有何用處?它為什么一直塵封到現(xiàn)在才露出水面?這些疑問,現(xiàn)在都沒有答案。更有人大膽地提出天外文明說——畢竟這個被稱為“花山謎窟”的地方正好位于北緯30度的“神秘線”左右,與世界諸多大奇觀諸如埃及金字塔、百慕大群島、黃山等處于同一個緯度。

離花山石窟只有數(shù)里地、現(xiàn)屬于屯溪的篁墩也是一個謎。在中國思想界流行達千年之久的“程朱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程顥、程頤兄弟以及朱熹都跟篁墩有很大關系,他們的祖居地都是篁墩。據(jù)說,唐末農(nóng)民起義時篁墩曾為黃巢部所占領,也正是因為那一次兵亂,程姓散落于全國各地,程顥、程頤的祖輩遷居河南,朱熹祖上遷至婺源。朱熹自序家世時,就曾畢恭畢敬地書上一筆——“世居歙縣黃墩(篁墩)”。而后來的戴震,族譜顯示,祖籍同樣是在篁墩。這樣的一個彈丸之地,竟然與中國歷史上的幾個大思想家有緊密的聯(lián)系,這不是謎又是什么?

績溪龍川的胡氏宗祠同樣存在諸多之謎。那個偌大的祠堂,這么多年下來,竟沒有一絲蛛網(wǎng),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怪事!當然,胡氏宗祠最大的謎團似乎是村里的胡氏與丁氏的關系了。龍川整個村落是按船形布局的,這當然是風水理念在徽州村落建設中的具體實施。從高空俯瞰下來,即使是現(xiàn)在,也可以看出龍川就像一艘大船一樣,拴在河邊。但船是會漂泊的,這樣的漂泊,似乎又是不好的征兆,而“胡”與“浮”在當?shù)胤窖灾?,是一個音——船當然不能“浮”走。于是,當年從桐城來的風水先生陸海鶴在村里轉(zhuǎn)悠了很長一段時間后,突發(fā)靈感,他告訴胡氏人家:無水不能撐船,但水“漲”船蕩,這條船就要浮(胡)走,為了不讓船浮走,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鐵“釘”(丁)將其鉚住,才能穩(wěn)住,但“釘”又不能太多,“釘”一多,船不堪重負,就要沉船。由此,胡氏便從外地請來了一戶丁姓人家,劃其一塊田地,并為其在胡氏宗祠旁建了一座丁家宗祠。丁家祠當然比不上胡氏宗祠氣派堂皇,它就緊挨在胡氏宗祠邊上,局促逼仄。令人奇怪的是,自此之后,在龍川,胡氏一直興旺發(fā)達,而丁氏幾百年來,幾乎是代代單傳。從現(xiàn)今健在的祖孫三代算起,丁氏已是十六代單傳了!

徽州還有《金瓶梅》之謎——《金瓶梅》的署名作者蘭陵笑笑生究竟是誰?有一種看法是,《金瓶梅》一書誕生在徽州,是徽州人、明代兵部左侍郎汪道昆于萬歷十七年(1589年)將《水滸全傳》第二十三回抽出,演義成百回巨著的。理由在于,《金瓶梅》一書中,涉及諸多徽派建筑、徽州物產(chǎn)、徽州用具、徽州方言、徽派園林、徽派盆景、徽派戲曲、徽州風俗、徽州商幫、徽州飲食、新安醫(yī)學、新安畫派等等。只要認真研讀一下《金瓶梅》,就能發(fā)現(xiàn)該書的很多描寫確與徽州有密切關聯(lián)。尤其是語言,沒在徽州生活過的人,就不可能有那樣的語言方式。而且,《金瓶梅》成書的幾年,正是汪道昆官場失意隱居的那幾年,汪道昆完全有動機、有時間、有才氣來寫作這樣一部“諷世之作”。

徽州同樣是一個謎。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來說,徽州可以說是歷史遺留下來的一個保存相對完好的近古歷史博物館。這座博物館看起來殘垣破壁、野草雜生、蛛網(wǎng)遍布,但它一直閃爍著文明的光暈,體現(xiàn)著歷史的痕跡,蘊含著曾經(jīng)的田園理想。這座博物館對于現(xiàn)今來說,遠不止它的文物意義和歷史意義,同時還有廣泛的思想意義和人文意義。一個時代是有一個時代的價值和理想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人類身上存在著一種共通的東西,那是人們永恒的價值觀,它像天宇上的太陽一樣,遍灑光輝。

在過去徽州府的所在地歙縣,曾經(jīng)有一首很著名的謎語,是這樣說的:

二人山下說詩(絲)文,三炮打進四川城,

十月十日來相會,三人騎牛一路行。

這幾個字謎的謎底分別是“徽州朝奉”四個字,指的其實就是徽州。傳說當年朱元璋到徽州,曾問徽州人有什么要求,徽州人便打了這個謎語。意思是說,徽州人從祖輩開始做生意,一直是皇恩浩蕩得到皇帝許可的。朱元璋聽后淡淡一笑,也懶得去深究了。謎語的深層含義還有什么呢?不得而知?;罩菥拖袷且粋€由人類文化構造成的巨大迷宮,它在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只是最簡單的和最基本的光華,它的真正內(nèi)核,它所體現(xiàn)的精神和歷史的內(nèi)涵,卻是隱藏在一片虛空和美麗之中。在更多時候,需要我們靜下心來慢慢品味,然后細細去破解。

徽州還有很多謎。謎的意義在于,當我們對昔日以及將來缺乏整體了解的時候,它的支離破碎肯定是一個謎;而當我們自身,包括我們的知識體系還缺乏整體性的架構時,我們的支離破碎同樣延續(xù)了這樣的謎語。

世界就是這樣具有辯證的意義。

又一個黃昏來臨了,徽州浸淫在一片金色之中,樹木金黃,蟲鳥啾唧。晚霞中,人們依舊是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開始松懈下來。村莊和山野,步入了另外一種節(jié)奏,也步入了另外一種生活。白天與夜晚的區(qū)別并不只是像黑白分明那么簡單,有很多東西,并不似我們所想的那樣在黑夜來臨時歸于寧靜。在黑夜中,它們會積蓄力量,或者汲取營養(yǎng);或者是,夜晚才是它們真正的活動之時,它們會活躍于黑夜里,夜幕降臨,它們的舞蹈便開始上演了。

白天與黑夜是輪回的,四季也是。蟬也是。當一個蟬脫去了上一輪生命的舊裳,咿呀一聲飛上樹梢的時候,也就意味著,時間又重新開始。世界就這樣在它的意識里輪回著,只不過,在輪回后的生命中,會不會殘存著前世的記憶呢?

真實只有一次。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跋語

當我寫完這部關于徽州的傳記的時候,2006年已經(jīng)落幕。2007年的第一場雪在我的窗前飄飄灑灑。

寫作似乎也是有著慣性的。它就像拉車。我的作息時間變得機械而呆板。寫作就像一根無形的繩索,我用我的回憶和想象拉起徽州在電腦里蹣跚而行。我的一只腳踏進旁征博引的泥淖,另一只腳則踏進想象和思考的巫術。說巫術的意義在于,只有這種幻變的方式才能將自己的整個思緒潛入古徽州內(nèi)心的波瀾——而這樣負重和窒息的生活終于結束了。我長吁一口氣,身體回到了現(xiàn)實,但思想?yún)s一直剎不住車,我的靈魂還游走在煙雨空蒙的徽州。

也許對于我來說,能寫作這樣一部書實在是我的幸運。我出生在這片土地上,也成長在這片土地上。我一直想深入這片土地,同時也想掙脫這片土地;掙脫的愿望使我更加深入,深入又使我意識到更應該掙脫——這樣的思考和行為方式看起來像一種悖論,但我的內(nèi)心卻再清晰不過。世界的至理就是悖論,就是各種力量之間的平衡。我覺得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我與徽州的關系上,還體現(xiàn)在一切法則上。

而我的寫作,實際上就是我掙脫和深入的具體表現(xiàn)。

80多年前,梁啟超在闡述中國歷史時,曾經(jīng)有一個觀點,他認為中國歷史可分為三個大段落:一是“中國之中國”,即從與古埃及文明同時的黃帝時代到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完成了中國的自我認定;二是“亞洲之中國”,從秦朝到乾隆末年即18世紀結束,中國與外部的征戰(zhàn)和溝通基本上局限于亞洲,中國領悟了亞洲范圍內(nèi)的自己;三是19世紀至20世紀,由被動受辱為起點,漸漸知道了世界以及中國在世界的地位。這樣的說法,應該是很正確的。確切的情況在于,在前兩個階段,中國文化并沒有顯示出自己的短處來,并且還有一定的優(yōu)勢,而在后一個階段,那種在發(fā)展以及文化中的軟肋完全地表現(xiàn)出來了。這種情景,使得中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心浮意亂、無所適從。

在寫作本書的那段時間里,很幸運的是我去了一趟大洋彼岸。這使得我暫時掙脫了徽州,進入了另外一種感覺。這樣的感受作為一種新鮮的參照,是非常有必要的。那里是與徽州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它輕松、隨意、健康、自由,它是另一種地方概念,也是另一種人文概念。我知道在我所見到的表面差異背后,存在著文化的內(nèi)在控制力。一種文化取代不了另外一種文化,一種石頭取代不了另外一種石頭。并且我深有感觸的一點是,從空間上來說,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離我們?nèi)绱酥珡臅r間上來說,那種觸手可及的東西看起來又是那樣遙遠。時間真是相對的,相對的意義在于,哪怕一點微小的改變和進步,都要耗去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就人類文明的方式而言,人類的思想和文化一開始是在爬行,那時候的狀態(tài)是蒙昧的;而后,在清楚地知道地球的形狀、在明晰了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以后,文明才算是直立行走;再以后,世界進入了現(xiàn)代化,人們依仗著科技創(chuàng)新的能力,開始了文明的跑步階段……至于往后,人類最終要依托怎樣的方式,才能掙脫人類自身攜帶的阻力,實現(xiàn)自由的飛翔呢?

我有時想,就現(xiàn)時地球上的文化延脈來說,任何文明都是有缺陷的,也有自身的優(yōu)點?;罩菸幕酥林袊幕彩侨绱?。在我看來,所有的地域文化都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分支,就如同河流一樣;雖然支流不一,流淌向不同的方向,但它們的實質(zhì)都應是一樣的,都源于人對世界的認識,源于人的意識對客觀世界的反映。只不過這樣的河流有清有濁、有淺有深、有湍急有舒緩,但淌著淌著,河流自然會交融相匯、彼此不分,成為一條寬廣的大河。既然中國文化是人類文明的上流的諸多分支中的一種,即它就必定帶有那個階段文明的一些局限性,也帶有人類自身的一些局限,它同樣需要在與世界其他文化的交融和撞擊中不斷升華。

在我看來,五千年奴隸與封建社會的歷史以及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中國文化非常復雜的雙重性。一方面,中國文化崇尚平和,崇敬自然、和諧與簡單;但另一方面,中國文化“明儒暗道(法)”的特征又非常顯著。這樣的情況是再正常不過的,當一種文化和學說從專制的通道中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變形扭曲了。這樣的存在還造就了中國文化的其他一些特質(zhì),比如說模糊性、虛偽性、實用性。這都是與西方很多思想文化所不盡相同的,也是與西方文化有差別和距離的?,F(xiàn)在我們所說的西方文化,主要是指基督教的背景、希臘的理性思維、羅馬的法律思想以及德國近代辯證法的結合。當然,對于西方文化來說,在它的發(fā)展中同樣存在一個進步和提高的過程。

曾經(jīng)一段時間里,我對于羅馬文化非常感興趣。因為我覺得羅馬文化與中國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存有互補性——中國文化所缺少的,就是羅馬文化所擁有的;羅馬文化所缺少的,也正是中國文化所擁有的。以我的觀點來看,我覺得中國文化最根本的弱點在于對人性,也即人本身的陌生和忽略,這使得這種文化在原點上缺乏一個強硬支點的支撐。一方面重視人倫日用;另一方面又極其忽略“本心”。羅馬文化呢,致命的弱點在于對人性無原則的遷就。這兩種文化相遇得太遲,而它們?nèi)绻茏龅交パa的話,就相對完美了。一種持久的文化一定是兼收并蓄的,它必定能夠?qū)捜莸匚≈?,處于一種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中。而真正的好的東西應該說是世界人類文明共同的產(chǎn)物,是不應該被賦予“東方”或者“西方”標簽的。

我一直在想的是,盡管中國文化給這個民族的科學、文化、觀念形態(tài)、行為模式帶來了很多優(yōu)點和缺點,但它一直在適應迅速變動的近代生活和科學,蹣跚而艱難地朝前走著。正是如此,我覺得,在保存自己文化優(yōu)點的同時,如何認真研究和注意吸取像德國抽象思辨那種驚人的深刻力量、英美經(jīng)驗論傳統(tǒng)中的知性清晰和不惑精神、俄羅斯民族憂郁深沉的超越要求等,使中國文化在更高的層次上重新構建,這應該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一個國家的真正崛起,最終是建立在這個民族人格和心智上升與拓展的前提下的。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在更高的層次上構建民族文化,應該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情。

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面臨的最大問題在于:一是如何確定徽州在歷史文明中的位置,如何將徽州擺在一個適當?shù)牡匚贿M行表達。如果將徽州放在一種世界視野當中來審視的話,它本身會顯得渺小而狹窄,但如果不納入那種大的背景之下,它本身又會變成津津樂道的自戀或者自憐。二是如何確定語言風格?;罩菀恢辈皇谴竽?,在整體上它顯得細致而精確,又顯得蒼古而沉重。所以我在整體風格上不可能洋洋灑灑、大開大合;而在更多的時候,出于介紹徽州的需要,我又不得不用一種直白的語言方式加以描述。這樣的反差在不知不覺中增加了寫作的難度。一方面,我不能用一種呆板的語言來深入描寫一個靈性的徽州,另外一方面,我又不能將徽州寫得華而不實。也因為這一點,讓我在寫作的整個過程中顯得躊躇傷神,費思量,又難忘。

現(xiàn)在的中國,正在以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發(fā)展著。歷史以一種快速的方式迅速遁去,而未來則是山雨欲來“春”滿樓。那種強烈變化所引起的震撼以及失落一直讓我們困惑和迷亂?;蛟S對于我們這一代中國人來說,身前身后的世界簡直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也許世界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便只有世界史,沒有地方史;只有人類史,沒有區(qū)域史了。而接踵而來的光怪陸離,真的談不上是人類的勝利和失敗,或者是榮光和恥辱。這樣的狀況同樣也是一個悖論,是這個世界無數(shù)無法解釋和溝通的悖論群中的一個。

徽州老了,所以它在更多的時候,已變得失語和沉默。而我的任務和責任,就是詮釋這種沉默。我盡量避免在這樣的寫作中露出破綻,但我知道,錯誤有時候會不可避免。就像唐德剛評價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第一版錯誤百出,到了二三版后再慢慢改正。在與徽州接觸的過程中,我就像一個考古工作者,一往情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專注地詮釋那些古化石的紋理。這樣的化石深埋,它曾是時間的一部分,不過早已魂歸故里,回歸那不可捉摸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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