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青春——在人民祖國的第一年紀念魯迅先生
胡風
一
《野草》題辭底后半段: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將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當時,一九二七年,正是蔣介石完成了罪惡滔天的叛變,把革命打入了地下的“靜穆”的時間,正是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他不得不用火熱的字句宣布了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的分別,在他們之前歌頌了在地下運行、奔突的地火,而且確信會一旦噴出,將燒盡野草和喬木。他看見了“我將大笑,我將歌唱”的時期。
然而,戰(zhàn)士底戰(zhàn)書或者戰(zhàn)績,有必要死亡與朽腐么?能夠死亡與朽腐么?
在“肩住黑暗的閘門”的思想戰(zhàn)士,他的全部愿望是黑暗底滅亡和新生底出現(xiàn),他只是為了這而獻身戰(zhàn)斗的。獻身,不是“孤注一擲”而是“余及汝偕亡”。“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因為這正如白血輪之釀成瘡癤一般,倘非自身也被排除,則當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更何況不只是“時弊”而是一部舊的歷史?這個“地面”用筆的戰(zhàn)士也得抱著用槍的戰(zhàn)士底心,用肉手托起炸藥和敵人底碉堡同時粉碎。
但當然,戰(zhàn)士底肉體和碉堡同時滅亡了,但他的精神將永遠照耀。而反映了現(xiàn)實要求,而且發(fā)生了戰(zhàn)斗光彩的真實的生命,是會通到將來,且要留到將來的。白血輪和病菌的比喻,是只能當作為了說出戰(zhàn)斗的決心和戰(zhàn)斗的誠心。
二
再看一看罷。
在以魯迅自己為沖鋒兵的人民革命派底第一個戰(zhàn)斗年度,一九一八年,我們就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惟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nèi)。
…………
縱令不過一洼淺水,也可以學學大海;橫豎都是水,可以相通。幾粒石子,任他們暗地里擲來;幾滴穢水,任他們從背后潑來就是了。
甘為螢火,期待炬火或太陽,而且以預計自己的消失為幸福。在這個勇邁前進的沖鋒兵里面,同時就包含了這種無我的集體主義的精神。即使并不就完全等于今天我們所有的集體主義,但至少也應該是集體主義底一種初生狀態(tài)了。因為是初生狀態(tài),它帶著純凈的色彩,它含著無畏的生意。
到了他逝世的一九三六年,當從死亡暫時掙脫了出來,意識恢復了的時候,深夜靜無人聲,他的第一個思想就是這個斗爭著的世界和斗爭中的人們: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墻壁,墻壁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一個人底生命和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相通相關,這存在才是真的存在,這生活才是真的生活,就一定會覺得自己更切實,而且非生活下去不止了。只有能夠無我者才能夠找到真我;經(jīng)過了十八年的戰(zhàn)斗和鍛煉,他的集體主義達到了一種沉靜光明的境地,有著深遠的感受,含著無盡的潛力。
那么,朽腐算什么呢?死亡算什么呢?而且,怎樣會朽腐,怎樣會死亡呢?
三
力量總是從存在著的力量產(chǎn)生出來,生長起來的。
第一個,而且是最基本的源泉是祖國大地上的勞動的人民,勞動人民底純真的生命,痛苦的負擔或堅強的韌力。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年幼的閏土們(《故鄉(xiāng)》),天真的游伴們(《社戲》),樸實的老船夫們(《社戲》)等等;接著,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中年的閏土們,阿Q們,華大媽和老栓們(《藥》),等等。
從他們出發(fā),就能夠正眼地直對反對的方面,祖國大地上的黑暗勢力底冷酷和兇狠。我們前面出現(xiàn)了一幅“人吃人”的壁畫,那上面君臨著趙太爺們,趙白眼們,舉人們,秀才們,假洋鬼子們,地保們(《阿Q正傳》)等等。
幼童的魯迅,受到了這樣的哺養(yǎng),受到了這樣的洗禮,使他的血肉之身終于生長成了我們所看見的血肉之身。
因為是這樣的血肉之身,所以才能夠“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肉”來壯大自己;因為是這樣壯大起來了的血肉之身,所以,一到戰(zhàn)斗底發(fā)花期的時候,就噴泉爆發(fā)似的,深情而又多情地叫出了億萬人所有的心里的聲音:“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人類間應有愛情……”(《熱風》)。應有愛情,也就是說應有斗爭,一定要通過斗爭。
就這樣,革命的人道主義,破天荒地在古老中國大地上面奔涌出來了。那里面流貫著人民性或階級性的火熱的血液,對于千萬的開始自覺的“人之子”們,勞動人民底先進分子們,怎樣能夠不發(fā)生光華而又堅強的吸力呢?
所以,在發(fā)動戰(zhàn)斗的第一個年度,俄國革命底第二年,一九一八年,他就馬上從俄羅斯大革命里面“看出一種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紀的曙光”,號召我們向這個曙光“抬起頭”來。
所以,到了戰(zhàn)斗的中途,又用總結性的明確的字句宣布了:“……惟有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
魯迅底戰(zhàn)斗開端,或者說人民革命派底戰(zhàn)斗開端,那內(nèi)在的根據(jù)當然是在歐戰(zhàn)期間中國資產(chǎn)階級底勃起和同時俱來的無產(chǎn)階級底發(fā)育和覺醒,但對魯迅或人民革命派說來,不管在邏輯性的主觀認識上如何,卻是誕生在無產(chǎn)者這一邊,滿懷著勞動人民底火熱的渴求,帶著初生的集體主義的精神沖上前線的。
四
然而,既然是人之子,那就當然不是神之子。他還要和戰(zhàn)斗一同發(fā)展,他的集體主義的精神還要和戰(zhàn)斗一同發(fā)展的。
戰(zhàn)斗,一邊是友,一邊是仇。
對于仇,要“睜了眼看”,愈看愈清,愈看愈深,他自己曾經(jīng)用譬喻說過,像希臘神話里的巨人,熱烈地擁抱他的敵人,為了把他摔死;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為了“反戈一擊,易致強敵的死命”,“吸取陳死人的血肉”;以對于敵人的認識和憎恨來養(yǎng)育自己,壯大自己。
對于友,對于人民,要“革命之愛在大眾”,要“看地底下”,追求“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吸取露,吸取水”;為了得到身內(nèi)的新陳代謝,因而才能夠“擠出的是牛奶,血”。
那么,對于自己,臨到需要執(zhí)著什么的時候,臨到需要割棄什么的時候,還能夠不“心悅誠服”地順著集體主義的要求的么?
他自己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的解剖我自己。”
他自己說:“到了打著自己的瘡痕的去處,我就咬緊牙關忍受……”
一個思想戰(zhàn)士,如果他的戰(zhàn)斗要求不愿經(jīng)過考驗,那他是為什么作戰(zhàn),又怎樣能夠作戰(zhàn)呢?換一個說法,如要一個集體主義者不通過自我批評或自我斗爭去獲得戰(zhàn)斗的實力,又怎樣能夠是集體主義者,有什么值得獻出的呢?然而,這并不是等于應該讓蒼蠅們來隨便撒污,也不等于應該向暗地里擲來的“石子”和背后潑來的“穢水”鞠身致謝,即使那是貌似的“友人”擲來潑來的。因為,自我批評或自己斗爭是為了追求真理,是為了更有效地打擊敵人,絕不是為了贏得一個謙謙君子的名譽的。在戰(zhàn)斗過程中,難免有以不關痛癢處的或不到進入痛癢程度的“自我批評”做盾牌,靠了這,馬上反過去污友為敵,以偽亂真的現(xiàn)象,但那和真的自我批評是并非一事的。
而真誠的思想戰(zhàn)士,雖然對于自己,對于戰(zhàn)友,絕不能“以欺瞞的心,用欺瞞的嘴”,總是在自我斗爭中發(fā)展前進,但對于“怨敵”,就是到了力盡倒斃的時候,是“也一個都不寬恕”的!
五
是這樣,才能夠堅持戰(zhàn)斗,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即使在“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的時候,也能夠堅持戰(zhàn)斗。因為,另一面,他正是和“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相通相關,能夠“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
他能夠再接再厲——
“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
他也會欲進不能進——
“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然而,思想戰(zhàn)士,經(jīng)過了人民底哺養(yǎng)和魔火底鍛煉的思想戰(zhàn)士,他是要決然前進的?!?/p>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p>
到這里,從“悲涼漂渺”的表情里面就奔涌出莊嚴宏大的境界了。因為,只要依靠身外的青春,那就通到了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地球正在年輕”,世上的青年沒有也絕不會衰老,身外的青春不但固在,而且還正在洶涌澎湃呢。大革命正在進軍,舊中國正在沸騰,歷史的青春正在含苞欲放。
“面前又竟至于并沒有真的暗夜?!?/p>
真誠的戰(zhàn)斗,總是樂觀主義的,總是帶著歡樂的旋律,至少也是通過苦痛而引發(fā)出歡樂的旋律的。
經(jīng)過了鍛煉的集體主義的戰(zhàn)士,即使在離群的斗室里面,在單人的牢房里面,也還是集體主義的戰(zhàn)士。身外的青春——人民底渴求和階級的友愛傾注到了他的心里,使他充滿了蓬勃的青春熱力,能夠通過冰河時代,能夠征服暗夜!即使肉體朽腐,死亡了,但那青春的火焰已經(jīng)熊熊地燃在身外,永不熄滅!
只有集體主義的戰(zhàn)士才能通到將來,創(chuàng)造將來。是集體主義的戰(zhàn)士,就一定能夠通到將來,創(chuàng)造將來。
六
今天,炬火升起了,太陽出來了,那用毛澤東思想的名字照耀著中國,照耀著人類,連他都在內(nèi)。
然而,他并沒有“消失”,他在大笑,他在歌唱。
“待我成塵時我將微笑”;他在微笑,微笑在他那明凈如水的目光里面,微笑在他那倔強不屈的牙刷胡子下面。
他在微笑,對著他的正在年輕起來了的祖國;
他在微笑,對著不但征服了暗夜和死亡,而且正在年輕的活力里面著手創(chuàng)造歷史的偉大的勞動人民;
他在微笑,對著正在解除掉“因襲的重擔”,歡樂地向集體主義努力前進的,千千萬萬的年輕的生命;
他在微笑,他確信勞動的人民和年輕的生命們在毛澤東思想的指引下面一定會克服身外身內(nèi)的困難,勝利地創(chuàng)造出祖國底青春,人民底青春,人類底青春。
一九四九,十月十六夜三時,在北京,急就。
附記:手邊只有借來的《熱風》,三本《且介亭》,和一篇參考的論文中的引用文,其余引用的語句都是憑記憶。這些引用都是當給說明的例子,并不是這些才是最夠說明的例子。再,憑記憶的引用也許字句上有小參差。
(刊發(fā)于1949年10月19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