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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人民日報70年散文選 作者:


歸來

徐遲

山城重慶,重重疊疊的屋宇。它披著一層薄紗似的輕霧,美麗得像在畫中一樣!在它的背后,聳起了多么熟悉的山峰和山峰上一圈花邊似的淡淡的樹木剪影。多末熟悉,因?yàn)樵?jīng)朝夕相對啊!輪船漸漸駛近了朝天門,卻又一個拐彎,進(jìn)入秀麗的嘉陵江。

一連幾天在船身震動之中的乘船人,終于感到船停止它的震抖了。出現(xiàn)了一種奇異的安靜。然而,這安靜并不長久。另一種震抖傳動而來。我全身感到了這震抖,我成了一根被撥動的琴弦。十年,整整十年,沒有看見你了!整整十年,沒有在你的懷抱中了?,F(xiàn)在我回來了。

一輛車已在碼頭上等候我們。我們穿過一條新辟的馬路,經(jīng)臨江門一帶,疾馳前進(jìn)。我又認(rèn)得又不認(rèn)得重慶的街道了!重慶的街道啊,我多么愿意下車來,停留在街頭,細(xì)細(xì)看你,摸你。在這里我們曾度過了我們的歷史中最艱苦的年頭。難道不是在這里,我們半夜驚跳起來,把睡得香甜,連警報汽笛也喚不醒的孩子粗暴地?fù)u醒,然后掮著包,提著箱,踉蹌奔進(jìn)防空洞;難道不是在這里,美國兵坐在吉普車?yán)餀M沖直撞,奴顏婢膝的國民黨西崽向他們打躬作揖,而我們用以維持生活的,我們口袋里的錢幣卻每時地被一種奇怪的妖法盜竊了去?難道不是在這里,除了太陽給我們一個影子之外,反動統(tǒng)治者也給了我們一個尾隨不舍的魔影——我們在這里被折磨過,被侮辱過!

然而,現(xiàn)在不用說這一切了。你已經(jīng)完全變了樣,變得使游子歸來,都不認(rèn)識自己的家園了。

頭一天晚上,朋友們招待我去重慶市川劇院看戲。我正聽著抑揚(yáng)的高腔音樂,突然從舞臺和劇場的某些暗示中發(fā)現(xiàn)了:這可不是“青年館”嗎?是的,這正是當(dāng)年的“青年館”。記憶立刻涌了上來。在這臺上,有人曾朗誦過《狂人日記》,馬思聰曾彈奏過他的《劍舞》,大樂隊(duì)曾以貝多芬的《英雄》祭奠過羅曼·羅蘭老人,郭沫若先生曾站在那個失地千里的何應(yīng)欽面前,痛罵了他幾個小時。罵一句,臺下鼓一次掌。而且,就是在這臺上,十年前,在《雙十協(xié)定》簽訂前夕,毛澤東主席曾經(jīng)大聲疾呼地呼吁和平,他說:“和為貴”。

第二天,我一清早就去尋找故居,沒有想到所在地已變成一個公園,原來是草堂,現(xiàn)在矗立著一座樓房。我訪問了張家花園,戰(zhàn)時的作家協(xié)會,不能相信我們的作家曾住過這樣破爛、這樣湫隘的房子。我尋找紫薇村,沒有找到,尋找紅球壩,發(fā)現(xiàn)從前的一片菜園上,布滿房屋,成為熱鬧的市區(qū)。我尋找大田灣,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回到人民禮堂那天壇似的大建筑物面前了。在這里聳起宏偉的三層翠綠的圓頂,它在一剎那之間改變了山城的面貌。

我到處尋找,尋找滄白堂前的磚頭,較場口的血跡和淚痕。博物館派來的女同志,帶領(lǐng)我們參觀曾家?guī)r五十號。我們曾在它的樓下聽過政治報告,在小屋中看過秧歌舞劇??墒?,這是多么奇怪的一幢房子啊!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同志和國民黨特務(wù)同住在一個屋頂下面。在二樓,周恩來和董必武同志的兩間臥室之旁,特務(wù)占了五個房間。當(dāng)年的斗爭是多么激烈,敵人已楔入到這座房子里來了??墒牵F(xiàn)在,我們站在五十號的大門口,照起相來了。

重慶,有多少可回憶,可紀(jì)念的事物啊!可是,兩天后,懷舊的心情很快消失。滿眼是新事物。第三天,就覺得這種心情有點(diǎn)迂。第四天,我自己也簡直不能忍受它了!

滑竿沒有了。人力車也看不見了。電車滿城飛,爬坡比起汽車來還快。纜車上上下下,往來于兩路口菜園壩之間。菜園壩車站是四十年愿望的終點(diǎn),成渝路的起點(diǎn)?,F(xiàn)在,人們正在等待著寶成路通車的佳音。川黔路已經(jīng)在興建之中,將要跨越長江和嘉陵江的兩座江橋開始鉆探了。山城重慶還將是我國最早修建地下鐵道的一座城市,一條地下鐵道線從牛角沱通往大溪溝,另一條線從菜園壩通往朝天門。讓我們采大理石來修造車站,用最美麗的名字給它們命名。

美麗的城市啊!我曾從朝天門出發(fā),穿過繁榮的市區(qū),到兩路口參觀體育館,然后經(jīng)過大坪,向著楊家坪而去。新建的一排排的工人宿舍,潔白的墻,綠的窗戶,門前的小花圃,新建的電影院。未來的重慶正在這里劈開山頭填平山谷,建設(shè)起來。我們又從這靠長江的一面橫插到嘉陵江的一面去,于是看到了沙坪壩、磁器口的一片巨大的市區(qū)。一處是工業(yè)區(qū),另一處是輕工業(yè)和文化區(qū)。

偉大的城市啊。一條寬闊的沿江碼頭將要像腰帶似的懷抱這座山城。三峽水庫將水位提高后,從上海來的萬噸大輪船將要泊在這擁有一切現(xiàn)代化設(shè)備的大港。圍繞著重慶鋼鐵公司的將是許多機(jī)器制造工業(yè)。重慶還是一座巨大的煤炭工業(yè)之城。蘊(yùn)藏在長江和嘉陵江水波里的巨大的電力,則將推動這些工業(yè)。

富饒的城市啊!多少果樹迎著陽光?多少果實(shí)使枝頭下垂?去年的廣柑還沒有吃光,今年的又掛在樹上了!為什么大自然對這里如此厚道?這里用不到綠化,四季都是綠的。綠化在這里只是綠的規(guī)劃化:這幾座山是廣柑,那幾座是柚子,等等。

看啊,百花滿地,蝴蝶滿園。還不知是蝶多,花多?還不知是花多,蝶多?看啊,四只抖動的蝴蝶在爭奪一朵西番蓮的花蕊。山城的氣候特點(diǎn)使山城的花比哪兒的花更香,這兒是我們的一個香水工廠所在地。

夜晚,站在枇杷山公園的高處往下望,山下是幾十萬家燈火。你可以用一張黑紙,在上面刺著無數(shù)針眼,然后放到燈前看一看,這就是夜重慶,而我是回來了。

(刊發(fā)于1956年7月4日《人民日報》文藝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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