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又蘭大姐
汽車在北京北五環(huán)路上向西山奔馳。
我們一行是去看望張愛萍將軍的夫人李又蘭大姐的。上世紀(jì)70年代,我在出版社工作,因向愛萍同志約稿而認(rèn)識他們。二十多年來,張老和又蘭大姐既我的長輩,又是我的朋友。我從他們兩位身上,獲得不少教益。
幾年前,為傾訴自己的感情,我寫了一篇散文叫《我所知道的張愛萍》。文章結(jié)尾寫到1999年4月的一天,與張老分別時(shí)他拉著我的手不放,要我答應(yīng)第二天再去他家。室外天寒,我怕張老受涼,不知如何作答。又蘭大姐來解圍,說我第二年張老九十壽辰時(shí)一定會來,張老才松手。沒想到這次分手,竟成了我和張老的訣別。
我早從北京的友人那里聽到張老生病住院的消息。為避免干擾,我沒有打電話去詢問,感情上也不愿這個消息得到證實(shí)。直到去年巴老九十九歲華誕,又蘭大姐代表張老打電話來祝賀,我才忍不住問了張老的情況,大姐說:“也是靠藥物和醫(yī)療器械維持生命。”
張老于2003年7月5日逝世。我很痛苦,也能想象又蘭大姐的心情。除了通知當(dāng)時(shí)在北京的兒子和女婿去靈堂吊唁,我給又蘭大姐寫了一封短信:“張老逝世,我們?nèi)冶?。一下找不出適當(dāng)?shù)脑拋戆参磕?。請您和子女?jié)哀,保重身體。人們不會忘記張老,將永遠(yuǎn)學(xué)習(xí)他高尚的人品?!北M管如此,我仍思念著大姐。
2003年10月19日,李致在北京探望又蘭大姐
不久,我收到一封張愛萍治喪委員會的信。信封的字是又蘭大姐寫的。里面有一張紀(jì)念卡,印著張老的彩色相片:張老微笑著,穿著淺灰色的軍便裝,沒有系紐扣,右手拄著手杖,身后是翠綠的竹葉。這正是向張老遺體告別時(shí)靈堂所懸掛的那張遺像??▋?nèi)一張紙印有:“在送別愛萍遠(yuǎn)行的日子里,感謝您對他的情誼和對我們?nèi)业年P(guān)愛?!焙喍痰膬删湓挘钋楹透屑ぼS然紙上。
汽車到達(dá)西山又蘭大姐的住處。
進(jìn)入客廳,又蘭大姐擁抱了我,又擁抱了我女兒,并與同去看望她的人——我女婿、女婿的母親、我妻子的堂妹一一握手。大姐的精神不錯,仍然是那樣文雅謙和。
客廳墻壁上掛著張老的相片,就是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一張。我既感到親切,又感到難受。我想起張老歷次熱情地歡迎我,更忘不了最后一次他在室外拉著我的手不放……我的眼睛潤濕了,喉嚨也像哽著什么,說不出話。
好在又蘭大姐詢問我的妻子、兒子和外孫的情況,才打破僵局。又蘭大姐又問到巴老的情況。過去我每一次來,她和張老都會問巴老的情況。
我概述了巴老的近況:靠藥物和醫(yī)療器械維持生命,心腦血管沒問題,病情相對穩(wěn)定。并說我們即將去上海,慶賀巴老百歲生日。
大姐提到“文革”博物館仍未建立。
巴老在1986年倡導(dǎo)建立“文革”博物館。張老和又蘭大姐極為支持。張老多次要我轉(zhuǎn)告巴老:他支持建立“文革”博物館,讓子孫后代永不忘記這場歷史災(zāi)難和教訓(xùn)。以后,征得張老同意,我把張老的支持,寫入我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張愛萍》,公之于世。
“不應(yīng)該忘卻這段歷史。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p>
“巴老進(jìn)入百歲?!母铩┪镳^沒建立,可能是他最大的遺憾。許多人不理解為什么不建立‘文革’博物館?!?/p>
“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了’?!?/p>
大家議論紛紛。這時(shí),又蘭大姐的二兒子和兒媳到來。他說起現(xiàn)在有個“文革”的網(wǎng)站,參與討論的網(wǎng)民中,還有人認(rèn)為只有“文革”這種“大民主”,才能反對腐敗,克服官僚主義。這個現(xiàn)象表明了許多年輕人不了解“文革”。反腐倡廉,克服官僚主義,并沒有錯。但能用“文革”這種“大民主”來解決么?十年浩劫,“造反有理”,“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四人幫”爭權(quán)奪利,踐踏人權(quán),毀滅文化,生產(chǎn)停滯,經(jīng)濟(jì)瀕于崩潰?!€能讓它重演嗎?
又蘭大姐說:“還得建立‘文革’博物館,牢記這段歷史。”
我們剛來的時(shí)候,又蘭大姐的小兒媳一直在照顧她。后來二兒子夫婦回家,我們才意識到今天是休息日。又蘭大姐說其他子女和孫輩也要回來。為了不影響大姐的家庭團(tuán)聚,我提出讓又蘭大姐休息了。按照慣例,臨別前合影留念。大家站在張老的照片前,就像過去圍在張老的身邊。由于我們都喜歡墻上這張張老的照片,又蘭大姐請她的小兒媳婦拿出幾張送給我們。這張相片是小艾設(shè)計(jì)的。小艾是張老和又蘭大姐的女兒,搞藝術(shù)的,曾在美國留學(xué)。張老和又蘭大姐都喜歡她,我還記得張老在一首《惜別》的詞中寫道:“人未走,已盼歸?!?/p>
又蘭大姐把我們送到室外,一再囑咐我爭取機(jī)會再來北京。她再次擁抱了我女兒。我們則請她保重身體。我們上了車,大姐仍在揮手。
汽車在北五環(huán)路上向市區(qū)奔去。
我們?nèi)栽诨貞浻痔m大姐,都為她精神好、身體健康而感到高興。我女婿的母親第一次與又蘭大姐會面,對大姐的平易近人感受很深。會見時(shí)談到她擅長國畫,大姐特意為此與她交談,并希望能得到她的一幅畫。我說,盡管又蘭大姐和我最熟,但若有他人在場,她都會與每一個人說上幾句話,不讓任何人感到冷落。過去,無論見面、寫信或通電話,她會一一問到我家里的每一個成員。談到川劇和繪畫,她也會詢問有關(guān)藝術(shù)家的情況。不過,無論當(dāng)年請她同意出版張老的詩集,還是現(xiàn)在求大姐的墨寶,都非常困難。大姐非常尊重人,自己卻很謙遜,這是她人格魅力的體現(xiàn)。言猶未盡,直到回到住處,我還沉浸在與大姐會面的氣氛里。
這天,是2003年10月19日。
2004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