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隧道,意象的國度——《千與千尋》
電影《千與千尋》是在二〇〇一年的夏天公映的。
當時我還是個大學(xué)生,剛在那年春天逃離研究室。只因為我缺少那種緊追教授不放、說出“請讓我在這里學(xué)習下去”的饑渴求知精神。如果教授是湯婆婆,我恐怕已經(jīng)被他變成一捆干草,給馬術(shù)部的馬兒當飼料吃了吧。
我壓根兒不知道今后該怎么辦,徹底窮途末路了。
那是我繼高考復(fù)讀之后,人生的第二度“空白期”。在那段與社會聯(lián)系薄弱,只有妄想與不安在持續(xù)膨脹的時期里,我仿佛體驗了一場自發(fā)的“神隱”[1]。我就是在那樣一個夏天邂逅《千與千尋》的。那時的我被吸引到隧道另一邊的奇妙城市去也無可厚非。
在那兩年后,我開始發(fā)表小說。小說中描寫的那個或許該稱作“冒牌京都”的詭異世界,無疑是受了這部電影的影響。
完美的隧道
這部電影的開頭簡直美妙到令人嘖嘖贊嘆。
電影從主角千尋與父母一起乘坐汽車前往即將搬去的小鎮(zhèn)開始。走錯路的他們在森林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昏暗的隧道。
而隧道的另一邊則是另一個奇妙的城市。
父母在無人的飲食店擅自吃了起來,目瞪口呆的千尋只得獨自在那城市里徘徊。接著,她來到架在澡堂前的橋上,邂逅了一名少年。少年告誡她“快回去”,她就立即折返,發(fā)現(xiàn)父母居然變成了豬的模樣。然后一轉(zhuǎn)眼太陽就落山了,城市中點起夜間的燈火,怪異的身影開始到處亂竄——
即便是現(xiàn)在開始看這部影片,也會被那隧道吸引到另一邊去。這一切刻畫得實在太過流暢,看著看著便覺得一切都仿若理所當然,這已經(jīng)稱得上魔法了。我還沒有見過其他電影從一開始就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
首先,我在標題出來的時候就感到了驚喜。
畫面上繪制的是一片位于高地的新興住宅區(qū)。千尋一家人似乎正要搬到那片住宅區(qū)去。既然是開辟了丘陵地形建造的住宅區(qū),估計名字也叫“××丘”之類的吧。嶄新閃亮的新房子一定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山丘上。
那也可以說是我曾經(jīng)歷的原始體驗。
我從大阪搬到奈良的時候,正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夏天。年紀大概比千尋還要小一點。
那個鎮(zhèn)子位于大阪與奈良縣的交界處,類似臥城。過去是覆蓋著森林與原野的丘陵地區(qū),后來開墾出一片名叫“××丘”的住宅區(qū)。直到我高中畢業(yè)去京都上大學(xué)之前,青春期妄想力達到頂峰的時期都是在那個小鎮(zhèn)度過的。
從高地沿著山坡往下走有一條河,兩側(cè)都是綿延的農(nóng)田,凈是一派舊式農(nóng)村風景。神武東征時期,從九州而來迎擊天皇的“長髄彥”傳說,就是母親眺望著河畔風景時講給我聽的。我們居住在憑空從丘陵地區(qū)出現(xiàn)、毫無歷史淵源的住宅區(qū),但身旁就有與《古事記》傳說相關(guān)聯(lián)的奈良風光。
新興住宅區(qū)與舊城鎮(zhèn)的交界處有著神社與寺廟。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新興住宅區(qū)就是將昔日背負著神社佛閣的丘陵林地開辟出來建造的。新鎮(zhèn)區(qū)與老鎮(zhèn)區(qū)的交界處有著錯綜復(fù)雜的陡坡與小道,往往通向意想不到的地方。
·高地上是新興住宅區(qū)。
·平地上是歷史悠久的鎮(zhèn)區(qū)。
·中間是神社佛閣。
這就是我在當時用身體記住的簡單法則。
“我們走錯到下面一條路了?!?/p>
千尋的父親在影片開頭處說的這句話就暗示了那種位置關(guān)系。來自平地區(qū)的他們在前往高地住宅區(qū)的過程中,在岔路口過早地轉(zhuǎn)彎了。那里并非高地也并非平地,那里是神社佛閣所處的區(qū)域。森林深處有個通往奇異世界的入口,是再自然不過了。
“通往奇異世界的入口就在我們身邊。”
這是年幼時主導(dǎo)著我的感受。
這種感受日后在我心中不斷膨脹,以至令我拒絕接受真正的現(xiàn)實,最終讓我變成了小說家。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父親。
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起出門“冒險”。我們會在附近一帶漫步,或是開著車兜風。有時還會翻過圍欄進入森林深處,或者把車開進迷宮般的窄路,結(jié)果進退兩難。每當進行這種小冒險的時候,我就會想“如果這條路通往奇異世界的話會怎么樣”,朝著空想家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從那時起又經(jīng)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現(xiàn)在的家父總因為培養(yǎng)出我這個整天寫小說的空想家而唉聲嘆氣,卻沒想到是他自己撒下了讓空想家成長的種子。為人父母總是不知在何時就把孩子“教育”出來了。
父親是個路癡,而我是個空想家。兩個人都是迷糊鬼,沿著森林中的陌生道路行走時,會漸漸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萩原朔太郎的《貓町》中所描寫的方向感喪失會時常發(fā)生。我喜歡極了那種茫然的不安與正在靠近異世界的昂揚感。雖然有點害怕,但是父親也在一起,應(yīng)該沒事吧?有點想回去又不太想回去……懷著這種心情四處徘徊了一陣子,往往會來到自己很熟悉的地方。還以為已經(jīng)來到了很遠的地方,沒想到其實近得很。既覺得驚喜,又覺得有點掃興。
在電影中,千尋一家穿過晦暗的隧道之后,來到了窗口有淡淡光芒照入的一個候車室似的房間。千尋一家聽到了列車的聲音,就放心地認為“車站也許就在附近”。
影片給人一種并沒有誤入異世界,而是回到日常生活中的感覺,就是“搞什么嘛”的那種感覺。我和父親完成一次小冒險時放下心來的感覺與此十分相似。然而我和父親平安回到了家中,而千尋一家人則去了隧道的另一邊。因此,在這個場景中聽到的列車聲就具有截然相反的雙重含義。一方面是喚起日常感受的信號,另一方面是進入異世界的預(yù)兆。
小時候與父親一同冒險確實很愉快,可因為我是個膽小的孩子,基本上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尤其是翻越圍欄的時候更是如履薄冰。我最難忘的就是自己膽怯地說“隨便進去會被人罵的”,而父親卻說“被罵也沒事,道歉就行了”。父親的說辭實在是強詞奪理。我害怕的是“被罵”這件事本身。可父親根本沒理解問題關(guān)鍵所在。我真想爭辯一句:“不是這個意思!”
意外闖入隧道另一邊的奇異城市后,千尋的父母就在無人的飲食店里自作主張吭哧吭哧地吃了起來。千尋說著“店里的人會生氣的”一口都沒吃,而她的父親則說“沒關(guān)系,有爸爸在”。這個場景總讓我回想起父親說的那句“被罵也沒事,道歉就行了”。
看到千尋父母擅自開吃的場景,一定有很多人會想:“這父母也太蠢了吧?”而我認為,不論是多么優(yōu)秀的父母,在孩子眼中總會有如此愚蠢又貪得無厭的瞬間?!斑@是灰漿造的吧?!薄笆侵黝}公園的殘骸吧?!贝笕藗儠唤?jīng)心地對神秘事物下定義,根本不去理解孩子為何慌張。也許說出“被罵也沒事,道歉就行了”這句話的父親也跟他們一樣。如此理解的話,我父親要是誤闖入異世界,或許也免不了變成一頭豬吧。其實,那不過是大人展現(xiàn)給孩子的眾多表情之一。它無法概括大人的全部。大人與小孩之間的界線也從來不是那么清晰的。
那么,我寫了這么多字,到底在寫些什么呢?
我寫的就是這部電影的開頭究竟是多么出類拔萃。
這個完美的開篇,栩栩如生地描寫了位于新興住宅區(qū)與歷史悠久小鎮(zhèn)的夾縫中所存在的異世界入口。隨著靠近異世界,那種揪心又興奮的感受如同能親手觸摸到一樣具體細膩,而這一切都是在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極短時間內(nèi)描繪出來的,電影也就此開始。
我第一次迷上宮崎駿的電影,是剛好搬遷到奈良那陣子。我看了電視上放的《天空之城》,覺得從未看過這么有趣的作品。之后就依次把《風之谷》為首的其他宮崎駿作品都看了一遍。
宮崎駿作品常被稱作“幻想”電影。
可是我從小時候起就對幻想有一種頑固的個人定義,我不覺得宮崎駿作品是幻想。對我來說,“幻想”就是自家附近有個異世界入口的這種感覺,就是自己因為某種機緣會意外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感覺。也就是說,只有當重現(xiàn)自己即將遭遇“神隱”的那種感覺,才算是我心目中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