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世寸鐵
文人的生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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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鈞
在這給不景氣的暴風(fēng)雨繼續(xù)地狂吹亂打了好幾年的現(xiàn)社會,除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坐在安樂椅中的特殊階級以外,可以說,大部分的民眾都是正在水深火熱的生活地獄中掙扎著的。
不是特殊階級,而且古往今來就時常以“多窮”著名的文人,自然也決不能夠有什么例外,而可以不去味嘗那生活的苦味之杯。
“三句不離本行”,就讓我來談?wù)勎娜说纳羁喟伞?/p>
我沒有特別到過西洋去吃過牛油面包,也沒有特別到法國、美國去買過博士、碩士的銜頭,因此,關(guān)于歐、美的文人的生活情形,嚴(yán)格地說來是:不懂。我不能夠強(qiáng)不知以為知,所以無從談起。
但,關(guān)于日本的文人生活狀況,我卻稍微曉得一些;雖然我并不是個“日本通”。
據(jù)我所知,在日本,從文壇的老大家們,直到一般新進(jìn)的青年作家,在生活上都很感到不安、貧困……而且,文士生活的不景氣的情況也如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的生活問題一般,漸漸地引起了社會一般的注意。關(guān)于討論文士生活問題的文章,時??梢栽谛侣?、雜志——尤其是文藝雜志——上看到,甚至有些雜志還特辟篇幅,廣泛地征求,披露一般文士對于目前的生活問題的見解。
至于在我們貴國呢?
遠(yuǎn)一點的,則有貧困致死的彭家煌。
近一點的,則有因迫于生活而投江自殺的朱湘(雖然朱湘的死因,據(jù)較跟他接近的人們的意見,都以為決不是那么簡單;但生活的重壓,也毫無疑義地是一個很重要的原由,我想。)
最近,復(fù)有初則貧病交迫,終于死而無以為葬的韓起。
像上述所舉的幾個事實,不過是目前中國文人之生活苦的“特寫”而已;除開這些“特寫”之外,還該有多少慘淡的“畫面”,那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吧。
在十二月號的《現(xiàn)代》的“文藝獨白”欄中,蘇汶先生有一篇《文人在上?!返奈恼?。在那篇文章里頭會有如下的幾句話:“文人在上海,上海社會的支持生活的困難自然不得不影響到文人,于是在上海的文人,也像其他各種人一樣,要錢。再一層,在上海的文人不容易找副業(yè)(也許應(yīng)該說“正業(yè)”),不但教授沒份,甚至再起碼的事情都不容易找,于是在上海的文人更急迫的要錢?!?/p>
是的,上海(應(yīng)該說是中國吧)的文人誠然要錢,而且,我也跟蘇汶先生一樣地,“并不覺得這是可恥的事情”;但,我以為:這里所謂“要錢”,應(yīng)該就是上海(中國)文人的生活苦的表現(xiàn)和說明,這跟一般人說的軍閥、官僚等“要錢”的意思是絕對沒有相同之點的。
文人的生活苦已然達(dá)到了這樣嚴(yán)重的程度,那么,一般文人是怎樣去應(yīng)付、克服這目前的困難的呢?照現(xiàn)在的情形看來,只能走下面的幾條路:
第一,就是死(不管是無意的“貪病致死”,或是有意的“貧困自殺”),如彭家煌、朱湘等等。
第二,再借蘇汶先生的一句話,就是“出賣靈魂”。不過,要稍為加以說明的,就是,蘇汶先生在前舉一文中所用的“出賣靈魂”一語,似乎是僅指“對新書市場所要求的低級趣味妥協(xié)、投降”,或“被卑劣的Journalism所影響”,而不能忠于“自己的職業(yè)”這事情而說的;但我所說的“出賣靈魂”,我以為多見多聞的讀者自然會知道,其含義是要比較更廣泛一點的。
但除開上述的兩條路之外,也還有另外一條路。
記得日本的某文藝雜志所披露的許多文藝家對于生活苦的意見當(dāng)中,曾經(jīng)有一兩個文士(其中一個好像是秋田雨雀)發(fā)表過一些比較特別的見解。大意是說,雖然在不景氣的社會環(huán)境當(dāng)中,在生活上的確受到了不小的影響;但若把自己的目前的生活跟一般正在饑餓線上打滾的勞動者們或是失業(yè)者們的景況比較起來,又覺得還屬優(yōu)裕,并沒有訴苦的資格。
因此,所謂第三條路,我以為,就是指那些不把自己跟一般大眾分離開來;反之,卻無時無刻不使自己成為大眾中間的一員之文人所走的路而言。因為自己是大眾中的一員,所以才能夠明確地認(rèn)清,估定所謂生活苦的真相,才能跟大眾一同去解決問題。
然而,走這條路的,在聰明人看來,實在不免有點傻,而恰巧文人當(dāng)中又大部分都是些聰穎過人的才子,所以,走這條“傻路”的,自然而然也就不多。
雖然走的并不多;但,其為一條路,卻是無疑的。
彷徨于三叉路口的文士們喲,是選定和決定我們所走的路的時辰了。
載《現(xiàn)代》第4卷第4期(1934年2月出版)
從幫忙到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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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幫閑文學(xué)”曾經(jīng)算是一個惡毒的貶辭,——但其實是誤解的。
《詩經(jīng)》是后來的一部經(jīng),但春秋時代,其中的有幾篇就用之于侑酒;屈原是“楚辭”的開山老祖,而他的《離騷》,卻只是不得幫忙的不平。到得宋玉,就現(xiàn)有的作品看起來,他已經(jīng)毫無不平,是一位純粹的清客了。然而《詩經(jīng)》是經(jīng),也是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xué)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中國的開國的雄主,是把“幫忙”和“幫閑”分開來的,前者參與國家大事,作為重臣,后者卻不過叫他獻(xiàn)詩作賦,“俳優(yōu)蓄之”,只在弄臣之例。不滿于后者的待遇的是司馬相如,他常常稱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獻(xiàn)殷勤,卻暗暗的作了關(guān)于封禪的文章,藏在家里,以見他也有計畫大典一幫忙的本領(lǐng),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時候,他已經(jīng)“壽終正寢”了。然而雖然并未實際上參與封禪的大典,司馬相如在文學(xué)史上也還是很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但到文雅的庸主時,“幫忙”和“幫閑”的可就混起來了,所謂國家的柱石,也常是柔媚的詞臣,我們在南朝的幾個末代時,可以找出這實例。然而主雖然“庸”,卻不“陋”,所以那些幫閑者,文采卻究竟還有的,他們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滅。
誰說“幫閑文學(xué)”是一個惡毒的貶辭呢?
就是權(quán)門的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也就是說,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lǐng)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志,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志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
幫閑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只剩了這扯淡。
六月六日
載《雜文》第3號(1935年9月20日出版)
擬今人尺牘(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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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
一
昨夜大有洞房風(fēng)味:嘻笑謔浪,無復(fù)絲毫顧忌,然而今晨醒來,便是一棺獨睡矣。有好夢,應(yīng)即見告,俾代儲存;他日來索,定原璧奉還。足下識之:昏睡若豕者,乃以他人之夢為己夢也。
二
謝謝和尚!昔有一叫花自號長壽仙翁。夫仙翁自能長壽,長壽不必仙翁,可謂不通之極。然叫花之歌絕妙。歌云:“長壽,長壽!賞一杯酒!長壽!長壽,賞一塊肉!有酒有肉不受窮,好個快活的長壽仙翁!”和尚看至此若能一笑,和尚之鹿脯便非白送矣。
三
嗚呼哀哉!大廈將傾,梁木其摧;吳天不吊,哲人其萎。嗟我生民!曷恃曷依?呼天搶地,雨雪霏霏。霏霏雨雪,穆穆天廷。我公有靈,來格來歆!尚饗。
四
送你半副挽聯(lián):“為社會惜英才,為私人惜好友,仰天長嘆,予欲無言?!比欢下?lián)恐非你真死了,不能作出也。你死我只一聲長嘆,似乎還要說“死得好”,而且?guī)侠戏蜃拥目跉?,得勿忤否?/p>
五
唉!我怎么對你說才好呢?你瞧,你有意和我開玩笑!你真不能了解我嗎?我又想見你,又怕見你!說出來我真要羞死,我昨夜又夢見你了!
九
小兒在陜,久無音信,今晨虔占一卦,乃得姤之未濟(jì)。復(fù)以六壬推之,得伏吟,中傳克支,命乘天馬,犯朱雀,末傳又落旬空,俱非佳兆,心中憂疑莫決??倘缬邢?,請來舍共研,或尚有一線生路也。謹(jǐn)備佳茗,借解暑熱。
十二
近來消息頗為緊張,車站已有人滿之患。弟擬南下暫避其鋒。吾兄如有意同行,請以電話通知舍下。弟今日如覓得免票,明日即可成行,否則后日亦買票起程。匆匆。即詢近好。
十三
聽說你病了,來看你,你又不在家!明天有空到我家去,好嗎?從家鄉(xiāng)來了一個舅舅,帶了一些腌魚腌肉來。你若來趕上午飯,便也有得吃。
十四
大作收到。拜讀之余,無任欽佩。只以積稿過多,無法付排,恐失時間性。敬以璧還,至希原諒。此請撰安。
十五
先生:你給我寫了這么多信,我真感激得很!但是我很抱歉,我現(xiàn)在年紀(jì)還輕,不能談到戀愛和結(jié)婚。請先生不要再寫信來了。先生寄來的信,另外寄還先生。
十六
我死了。既不是為了國難當(dāng)頭,也不是為了經(jīng)濟(jì)壓迫,更不是為了失戀。我死了,你們別問我為什么!人死了,大家還要問他為什么死,真是麻煩之至!我再說一句:我死了,不為什么,什么也不為,簡直的就不是為什么。算了吧?還不滿意?還要問?老實告訴你們:我就是被你們這個“為什么”問死的。
十九
久不去信,毫無理由。試想天下大事既非我輩所能談,人間小事又非一時談得盡。無從談起,不談也罷。若板起面孔,硁硁論是非,動輒切齒,此乃人之又一面,非理論之向?qū)?,直是行動之?zhǔn)備耳。吾老矣,雖頗敬之,自己卻辦不到也。然則復(fù)何所談乎?
二十
來信的意見,我非常贊成,我們所需要的正是一種少年的精神。不畏難,不茍安,不自暴自棄,虛心學(xué)習(xí)!勇敢辦事。我們的步驟是:學(xué)——思——行或吸收——消化——營養(yǎng)。我們的口號是知行合一。我們的做人態(tài)度是正直,是誠。愿我們互相砥礪,大家都堂堂正正做個人。這才問得到做什么人的問題。
后記:右信二十通為今日一上午所擬,當(dāng)然不足以盡今人之百態(tài)。但全屬臨時擬出,并非現(xiàn)成鈔來(只詩四首系舊作),其中更無所指。次序則依想到先后而定,亦無意義。合并聲明。一九三五年七月七日。北平。
載《文飯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
閑居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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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葉村
文人一向是善感的,不過善感也得有些條件。第一,當(dāng)然要閑,可是閑卻也不一,如閑蕩之閑、閑散之閑。大抵閑然后有情,有情然后多感,但是多感卻不一定是善感,其間是頗有些出入的。善感的人,不但要有閑,且更要有適;而多感的往往是閑則有之,適卻未必的。同是一樣感觸,善感的可以說來娓娓動聽,不善感的,往往使人作嘔;這可見感亦必須善感。
然而善感與否也不一定是天賦的才能,第一,得有閑適,窮酸的寒士,連自己的衣食都是朝不保暮的,縱有善感的天賦,也似乎很難發(fā)揮他的才能。感是當(dāng)然有的,不過難免是些牢騷。牢騷是感而不應(yīng)的,它萬萬不可吐露了出來。若使說了出來,那是一定要遭博雅君子的竊笑不齒的。以為這是俗物,這是狂徒。大約牢騷之所以被人不齒,似乎是在乎它的粗魯,不會加工;它僅是一種生料(Raw Material),而不是一種制成品(Finished Product)。這當(dāng)然是為博雅君子所不能入眼的,加工不但需要有閑,并且需要有適,閑而不適的加工,依舊是不能典雅的。寒士縱或有閑,卻沒有適,因此他們縱是多感,也很難有善感的。
寒士固然閑而不適,但也有既閑又適而不善感的,這當(dāng)然也是俗物。所謂雅俗之分大抵是在一個英人所謂的Taste字上。既閑又適而不善感者,其唯“豬玀”乎?既無Taste,當(dāng)然是俗物。Taste須要修養(yǎng),因此文人無論有閑無閑,有適無適,在這一點上總要占著便宜;既閑既適了,自然可以收藏些骨董,翻印些古書箋譜或則講講版本,以示風(fēng)雅。然而即使是既閑又適而不善感的,也盡有風(fēng)雅的人物;只要有錢,誰個不可翻印古書,收藏方志,講講金石。然而縱使是雅了,善感卻依舊是未必的。此文人之所以貴為文人,而文人之所以向來善感者也。
閑適大約等于英人的Leizure,這當(dāng)然與他們所謂的Idle,我們所謂的閑蕩、閑散不同。閑適是可貴的,閑蕩、閑散卻未必盡然了。閑蕩、閑散,在我們中國另有一種包括的名稱,叫做“賦閑”,這更與英人的Idle相同了。這里,都包含著“閑著沒有事做”的意義。賦閑家居是我們自己說的好聽話,其實就是失業(yè),英人所謂的Umemployed——這正與英人自己說Idle一樣。我們歷來無業(yè),只有產(chǎn)業(yè),而有業(yè)的卻是庶民。讀書人一向是無業(yè)的,掛冠棄印,便只好說“賦閑”了。然而官卻不是個個讀書人都輪得著做的,“賦閑”卻是常事。
善感的第二個條件,便是病??墒遣∫膊灰?,最好生些無關(guān)緊要的病,如傷風(fēng)、咳嗽之類。當(dāng)然傷風(fēng)咳嗽是不很雅的,于是不妨用個流行名詞,如流行性感冒之類。這是俗語所謂的一種富貴病,貧窮的人即便就是覺著了,也滿不在乎的。而閑適的人便得請教西醫(yī),居院養(yǎng)病了。既有病而求醫(yī),當(dāng)然病中雜感是不見得被認(rèn)為無病呻吟了。于是病是不能不有的,因為病也是一種典雅。然而即使就是病,也有不病的時候。病中可感,不病中也可感。若在不病之中,典雅的文人,就會覺得感是有些牢騷氣的;還不如談?wù)勶L(fēng)月,寫寫兩地的情書。因為若使閑而無情,豈不要被人斥為俗物了呢?
閑適的人像英國的貴族一樣,老有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嚴(yán)肅的作用,便是在表示他的高貴,隱藏他的丑惡。因為閑而既適,在講講骨董之外,終不免“飽暖思淫”的;而淫是非得有一副嚴(yán)肅的外表不可,否則就不免流入俗物,被稱為“淫棍”了。然而即便就是“淫”也不一定是罪惡。那末又何苦自表嚴(yán)肅呢?大約領(lǐng)袖非有幾分道貌岸然,令人肅然起敬之概不可。
然而“閑適”也不一定是所謂“罪惡”,“賦閑”者卻是俗物。此“閑居雜記”之閑,“賦閑”之閑乎,“閑適”之閑乎,我安敢自問?
一九三五年三月
載《文飯小品》第3期(1935年4月出版)
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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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紺弩
《封神》文字拙劣,惟哪吒出世一段最為精彩,因為題材太好,也許正是作者的思想的寄托的所在。
哪吒是陳塘關(guān)總兵李靖的小兒子,因為在河里洗他的兵器——或者說玩具——混天綾、乾坤圈什么的,驚動了龍官,龍王的兒子出來干涉,出言不遜,被他把筋抽出來編了一條帶子。李靖看見他致死了龍子龍孫,嚇得屁滾尿流,一定要把他殺死。他哀求,爸爸發(fā)怒;他逃,爸爸追;他讓步,爸爸下毒手?!案敢油?,子不敢不亡”,他就抽出刀來,把身上的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擲還給爸爸了。后來他的師父太乙真人用蓮花蓮葉替他做了一具身體,讓他的魂魄有所寄托,他才活轉(zhuǎn)來——大意如此。
孝道觀念支配了中國人的生活思想幾千年;如果僅僅是兒女的純真的自發(fā)行為,原也未可厚非,但不是這樣。大而言之,是封建帝王的統(tǒng)治工具;小而言之,是愚父愚母的片面要求,根本要義,不外犧牲他人,完成自己的特殊享受,推至其極,可以造成臥冰、埋兒、割股……等血腥的慘事,是最戕賊人性,離析家人父子感情的東西。
孝的說教者們振振有詞,津津樂道的孝的理由是什么呢?簡單得很,無非“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兮生我,母兮育我……”之類。不用說,父母養(yǎng)育兒女的艱苦,和對于兒女的愛,是不容抹煞的,但那一方面是自然的法則,一方面是他作人的責(zé)任。不能說是什么了不起的恩德,更不能因此苛索兒女的報償。人的發(fā)膚雖是人的必備條件,但人之所以為人,卻并不??可眢w發(fā)膚。我們說某人是大人,并不指他的身體魁偉;說某人是好人,也不是指他身體的康健或形體的完美??梢娙松谑?,必有比身體發(fā)膚更重要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卻不一定都是父母所能給予的。胡適曾說:“此身非我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后來他又深悔把父母的功勞說得太大。那倒頗有些見地的。
孝的說教最不足為訓(xùn)的,不在使兒女孝順父母,而在使父母中了它的毒,對于兒女對于自己的任何侍奉都居之不疑,自己對于兒女的任何苛虐,都毫無內(nèi)疚,因之在新舊思想交替的時會,常有頑固的父母,濫用家庭的權(quán)威,為舊思想保駕,阻礙兒女進(jìn)步,甚至迫害兒女,如傳說中的瞽瞍夫婦之于帝舜。人被逼得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的時候,不免想到:父母何以能如此猖狂?不過曾給我以身體發(fā)膚罷了,安得別有一具身體發(fā)膚可以自用,把父母的還給父母,從此還我自由,飄然遠(yuǎn)舉?《封神》的作者,創(chuàng)造出“蓮花化身”的故事,恐怕就是深有感于孝道的殘酷的。
傳統(tǒng)思想深中人心,孝道觀念尤為歷來的“圣君賢相”所支持,學(xué)士大夫,偶有對于孝道有不敬之處,如孔融、嵇康等人,都因之而罹殺身之禍,無權(quán)無勇的文人,乃不能不托之于荒誕的神話,用心亦可謂苦矣!
十月二十日于重慶
載新二號(1946年11月出版)
“奴才”與“老爺”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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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教育家過了橋,于是群情憤激,輿論噪然了。學(xué)生也提出了要求,某教育家答復(fù)如下:
一、拍電重慶事,因環(huán)境困難應(yīng)毋庸議。
二、余已在《中關(guān)日報》加以否認(rèn),事實上若再有所表示,亦無濟(jì)于事。更恐開罪×方,而將形成不堪設(shè)想之前途。
三、學(xué)生登報啟事,除指定本校長數(shù)人起草外,更須本校長審核后方可披露于報章。
四、敦請校董對外申明立場,此為事實所不許,如對同學(xué)談話,本校長可酌量辦理。
這答復(fù),“老爺”的架子是十足的。但“奴才”的口吻也是十足的,上句曰:“因環(huán)境困難”,是奴才;而下句曰:“應(yīng)毋庸議”,則是老爺。上節(jié)曰:“恐開罪×方”,是奴才;而下節(jié)目:“須本校長審核”“酌量辦理”,是老爺?!芭拧迸c“老爺”就是這一副面孔。
載《魯迅風(fēng)》第19期(1939年9月5日出版)
沒有感想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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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
最近似乎感想隨筆這類文字非常流行,因而素來不會寫這類文字的我,也時常被“強(qiáng)迫”著來寫一些。蟄存為《現(xiàn)代》辟隨筆欄,屢屢征稿于我。他說,隨便寫一些都可以的;他并且教了我一個找材料的好法子,據(jù)說隨便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就有。
我于是就“隨便”地檢起了四月十七日《申報》第二張。
材料一——關(guān)于國外的:
“愛因斯坦表示不愿再履德土。”
然而我無所感。愛氏擔(dān)任法蘭西學(xué)院科學(xué)講席,那是他私人的事情;而所謂“舉世抱自由精神之人士,惘目時艱,亦當(dāng)引以為慰者也”云云,亦不知于意何居。若謂德政府到二十世紀(jì)還會弄出屠殺異族的把戲來,以致科學(xué)界名人如愛氏者,猶不免終身流亡,實為人類歷史上之奇恥大辱,則人吃人的玩意兒,在原始時代已然,我何獨有所感于今日!
材料二——以下是國內(nèi)的:
“閩省自動救國。”
救國而稱自動,可見也有被動者。即如我,就曾經(jīng)被動地救過一次國,認(rèn)過一次航空捐,洋二元。然而至今還有點舍不得,因為不知道將來買到飛機(jī),畢竟是向北飛還是向南飛?,F(xiàn)在閩省救國,居然出于自動,我欣喜之不暇,何言感想!
材料三:
陳獨秀、彭述之等以危害民國罪,經(jīng)江蘇高等法院提起公訴,自本月十四日起開庭以來,報紙上曾經(jīng)有詳細(xì)的記載,居然一切法律手續(xù),色色俱備,實開民國以來處理政治犯的先例。二氏均直認(rèn)反對國民政府,并提出理由,即對外的、對內(nèi)的及民眾的痛苦三點。可惜在那段“詳細(xì)的”記載里,這些理由卻偏偏語焉不詳,不能讓我們作為依據(jù),對這兩個民國叛徒底言論來做一度痛痛快快的駁斥,以表示一番擁護(hù)政府之愚誠。然而翻心一想,當(dāng)局對政治犯“寬大為懷”既置之于法,雅不欲暴露其反動言論,使再蒙輿論界之攻擊,用心良苦,初不為我寫感想,找材料計也。
本來打算把報紙一張四版,完全看過;然而僅僅看了一版,我已經(jīng)開始感到這嘗試是必須要失敗了。
我去找蟄存說:“不成,不成,找了這些個材料還一點感想也感想不出來?!?/p>
蟄存封鎖法可施,只說了一聲——“氣出肚皮外!”
我陡然靈機(jī)觸動,對蟄存說:“原來你早已知道我寫不出感想的道理了?!毕U存瞠目不知所對。
載《現(xiàn)代》第3卷第1期(1933年5月出版)
文人在上海
…
杜衡
照古今中外的通例,文人莫不善于罵人,當(dāng)然也最容易被罵于人;到現(xiàn)在,仿佛記得魯迅先生說過,連個人的極偶然而且往往不由自主的姓名和籍貫,都似乎也可以構(gòu)成罪狀而被人所譏笑、嘲諷。例如我的朋友高明兄,就因為他的父或兄偶一不慎,錫以這樣的嘉名而吃了不少的虧。
推而至于一個人的居留地,因為這多少沒有像姓名籍貫?zāi)菢拥呐既唬彝倪x定也并不是不由自主的,于是便更可以構(gòu)成罪狀,更“應(yīng)該”被譏笑、嘲諷。
例如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便時常被不居留在上海的文人帶著某種惡意的稱為“海派”。
“海派”這兩個字大概最流行于評劇界,評劇界中的海派與正統(tǒng)派之間的糾紛與是非曲直,我因為沒有明確的研究,不敢輕議。不過近來北方的戲也在漸漸講究起布景和做工來了,卻是一件事實。雖然這樣,“海派戲”卻始終是一個惡意的名詞。
新文學(xué)界的“海派文人”這個名詞,其惡意的程度,大概也不下于在評劇界中所流行的。它的涵義方面極多,大概的講,是有著愛錢、商業(yè)化,以至于作品的低劣、人格的卑下這種種意味。
文人在上海,上海社會的支持生活的困難自然不得不影響到文人,于是在上海的文人,也像其他各種人一樣,要錢。再一層,在上海的文人不容易找副業(yè),(也許應(yīng)該說“正業(yè)”。)不但教授沒份,甚至再起碼的事情都不容易找,于是在上海的文人更急迫的要錢。這結(jié)果自然是多產(chǎn),迅速的著書,一完稿便急于送出,沒有間暇擱在抽斗里橫一遍豎一遍的修改。這種不幸的情形誠然是有,但我不覺得這是可恥的事情。
可是在上海的文人卻因為這種不幸而被不在上海的同行,特別是北方的同行所嘲笑。
甚至于有些人確然是居留在上海,在生活的壓榨下,卻還是很鄭重的努力寫著一些不想騙人的東西,都還因為居留的地點不對勁而吃人輕描淡寫的說一句“不脫上海氣”,這真是叫我無話可說。
固然,話應(yīng)當(dāng)分兩方面說,生活的重壓自然是不能作為出賣靈魂的借口的。無論在怎樣的情況下,我們還是不能對新書市場所要求的低級趣味妥協(xié)、投降,我們還是不能被卑劣的Journalism所影響,即使寫文章不能算是事業(yè)而僅是職業(yè),但忠于自己的職業(yè)還是必要的。但在另一方面,不問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這名詞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筆抹殺,據(jù)我想,也并不是比嘲笑別人的姓名或是籍貫更應(yīng)該一點。
以上是我們所見到的關(guān)于“上海氣”這些字眼的涵義及我對于這些涵義的見解。也許有人以為所謂“上海氣”也者,僅僅是“都市氣”的別稱,那么我相信,機(jī)械文化的迅速的傳布,是不久就會把這種氣息帶到最討厭它的人們所居留著的地方去的,正像“海派”的評劇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著正統(tǒng)的評劇一樣。
載《現(xiàn)代》第4卷第2期(1933年6月出版)
馬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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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吹
據(jù)說浪漫主義跟著古典主義也成為過去,所以英雄一類的東西已不被大家重視;英雄在二十世紀(jì)真有“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對于敵人還是不抵抗的好。尤其在現(xiàn)代文化表現(xiàn)到了尖端的都市里頭,建筑是立體的,音樂是爵士的,圖書是野獸的,電影是肉感的,跳舞是裸體的,雕刻是模特兒的,摩登小姐是摩登少爺?shù)?,絕世的美人無須再像從前那樣的虛左以待英雄了??蓱z哉英雄!
英雄,英雄,何不幸而生于今日的世紀(jì)?所以卻利·卓別林也只有自得其樂的歪戴了帽,穿上了破靴,拖著一條軟杖,獨自做做他的馬路英雄而已。
然而,話雖然是這樣說,英雄究竟是英雄,所以英雄盡管不值半文錢,卻還到處可以遇見一些英雄在做著仗義行俠的事,縱然在一個現(xiàn)代都市里。
某日清晨,馬路上行人不多也不少,所以馬路上不熱鬧也不冷靜,我們的英雄恰好于此時此地出現(xiàn),而且竟“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地很容易的創(chuàng)立了他的偉業(yè)。
一輛黃包車給車夫在緩緩地拖過,英雄正跨著一輛搖搖欲墜的自由車駿馬般的馳騁著,追逐那黃包車猶如追逐那仇敵一樣。自然,黃包車夫本來不是英雄,不夠窮追的,非但一下子追及了,而且因追勢過猛把自己掀翻了,做著猛虎墮地的姿勢。于是我們的英雄不勝悲憤了,他疾言厲色的說道:
“你這笨賊,不讓開一點的?!?/p>
但是車夫真是笨賊,有眼不識英雄,絕不謙遜地回答,并且揖也不作一個。
“我在前面,背上并不生眼睛,你才應(yīng)該讓開。”
“我應(yīng)當(dāng)讓開?哼!”
英雄一邊說,一邊迅捷地一拳揮去,表示他倒并不是像一般英雄的不抵抗的??蓱z車夫?qū)嵲诮o英雄一語斷定的是“笨賊”,他不曉得自己的老實話已經(jīng)冒犯了英雄,還以為沒有吃拳頭的道理。突然一拳飛來,立腳不穩(wěn),連人帶車翻倒,半晌站不起身。
像這樣有聲有色的精彩百出的一擊,在旁的英雄列傳里固然不易找出;即是英雄生平亦是不易多得的不朽之杰作。所以無怪隨從的人們,(當(dāng)然他們希望主人得勝了好封個總督做做,這點聰明是不會沒有的。)首先是鼓掌,次則是喝彩:
“打得好!該死的黃包車夫!”
在這樣只差沒有喊出“萬歲”的隆崇的禮贊之下,英雄立地成就了英雄,得意洋洋地翻身上馬,(不要說上車,又得侮辱英雄了。)連身上的灰塵也無暇拍去的急于趕著路程到別處去仗義行俠了。
英雄畢竟是人人喜歡做的,所以黃包車夫到處該死,雖然“勞工神圣”喊得整天價響。而且該死的便是該死的終于該死不完,這不免常常偏勞了一些馬路英雄。至于做了總督之后,可以封妻蔭子,當(dāng)然也是人人愿意干的,所以在“大英雄怒打小車夫”之后,總不缺少有人大聲地喊“打得好”的。
載《現(xiàn)代》第3卷第1期(1933年5月出版)
黃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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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奇
大家都看過以前卓別林主演的《淘金記》罷。在那里面,傻老(法國人對卻利·卓別林的愛稱,叫做Charlot,國人或譯作夏洛,我今姑用此譯,取其音義可以兼顧也)那副尷尬面孔和滑稽舉動,使人會笑得雙眼落淚。其實,劇中任何人物的行動,都有點異常,平心靜氣地看去,簡直沒有一個人物,沒有一樁事體,不是不惹人笑的。這劇描寫美國以前開發(fā)加里福尼亞金山時代的悲歡情況,可謂淋漓盡致。劇名《Gold Rush》,日本譯名《黃金潮》,這Rush,這“潮”字,不僅恰合劇旨,而且把當(dāng)時“一掘萬金”的夢想者的狂態(tài),也完全形容出來了。
而現(xiàn)在,又一個新的“黃金潮”又在動蕩全世界了,從前的“黃金潮”不過泛濫于美國一個地方,現(xiàn)在的“黃金潮”,卻連歐洲、澳洲,甚至太平洋上的三島都激動起來。畢竟是“二十世紀(jì),文明進(jìn)步”。
在外國的大新聞的記載和通訊社的電報上,金潮時時發(fā)揮它的威權(quán)。瞧,這里就有一條消息,使做黃金夢的人們,大大地躊躇滿志:
世界藏金
(美聯(lián)社)
紐約——紐約大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教授對于金藏之統(tǒng)計如下:
(一)世界各地自一四九二年后共產(chǎn)黃金一千兆英兩,值美金二萬三千兆元,此金塊能砌成高長三十九吸十一吋之立方體。
(二)現(xiàn)在世界鑄成錢幣及錠塊之金,總數(shù)為五百八十兆英兩,值美金一萬二千兆元,能砌成高長三十二呎四吋之立方體。
(三)美國之金四千零四十五兆元,能砌成二十二呎之立方體。
(四)在東亞及印度藏有金一百五十兆英兩,值美金三千兆元,能砌成二十呎三吋高之立方體。
(《大美晚報》——四月十七日)
這樣看來,這地球上的黃金可不少呀!而且藏在東亞及印度的還有那樣多。帝國主義者喲!加緊向亞洲的殖民地進(jìn)攻罷。
所以日本強(qiáng)奪了滿洲,就大大地發(fā)表“滿洲國”的藏金量及其開采的計劃。這又是一個可驚的數(shù)目,使其他各帝國主義看紅了眼。其實,豈止亞洲、澳洲的產(chǎn)金,不是也逐年大大增加嗎?今年的產(chǎn)額據(jù)說必更可增加呢。(見四月二十五日《大美晚報》所登路透電。)英美資本家借此大可開心了。然而,上帝幫助他們資本家還不止此。非洲又發(fā)現(xiàn)了新金礦了,英國資本家喜得發(fā)狂,所謂紳士條約也顧慮不到,土人所僅有的土地權(quán)也被采金業(yè)者破壞,這里也正在扮演著新的“黃金潮”。
但是,上帝的慈悲是普遍的?!包S金潮”到處可以涌起來。這里,又有這樣一個快意的消息:
孩童掘金
(路透社)
雪黎——有三孩童因掘洞游戲于樹陰下,偶而發(fā)現(xiàn)為藏金地。據(jù)專家云,該地為搿蘭番爾之最富地段。經(jīng)該三兒發(fā)現(xiàn)金窟之后,附近十里之居民,立界牌以分地段,該三兒已決定利用渠等之空暇時間,從事掘金。(中略)因該三孩之年齡尚輕,不能得開礦之權(quán)利,其父母向當(dāng)局請求將開礦之權(quán)利屬之于父母,而以孩童為股東。
該段記事,頗似富有幽默性。(怨我不懂幽默,只得加上一個性字來含混。)然而,因此也可見上帝好生之德了。(上帝這樣好,怪不得羅斯福大總統(tǒng)一登臺就要幫他做工作。)
上帝誠然很好。黃金可以不斷地發(fā)見。但是資本主義的危機(jī)就能因此克服嗎?
不錯,卓別林所扮演的加里福尼亞的“黃金潮”,事實上,固然曾經(jīng)克服了那時代的經(jīng)濟(jì)危機(jī)。馬克思——恩格斯的革命預(yù)言據(jù)說,就因此受了挫折。可是,現(xiàn)在卻大不相同了。資本主義的危機(jī)已經(jīng)達(dá)到送資本社會人墳?zāi)沟某潭?。這樣的痼疾決不是黃金所能治好的。有良心的資產(chǎn)階級學(xué)者也不能不承認(rèn)危機(jī)是由于黃金偏在所招致。資本集中到現(xiàn)在的程度,黃金越多,階級的對立越加尖銳,資本主義的壽命越感到脅威。黃金,固然是好東西,但,為瀕死的資本主義究竟有什么用處呢?
然而“黃金潮”依然是橫流著,而且還要相當(dāng)?shù)乩^續(xù)下去。結(jié)局,不過和卓別林的戲一樣,是騙人的一幕滑稽劇罷了。
載《現(xiàn)代》3卷2期(1933年6月出版)
- 本文發(fā)表時署名“森堡”。
- 注:此系致死人者
- 注:此系印成
- 注:此系代筆
- 本文發(fā)表時署名紺弩。
- 原文無署名。
- 本文發(fā)表時署名“蘇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