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默森的生平和著作
一
愛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在一八〇三年生于波士頓,早年是個嚴肅的青年。他的青春和他的天才一樣,都是晚熟的。他的姑母瑪麗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對他有著極深的影響。他日后的成功,一部份可以說歸功于她的薰陶。
他自從在哈佛大學讀書的時候起,就開始寫他那部著名的日記,五十年如一日,記載的大都偏于理論方面。他在一八二九年第一次結婚,只記了短短的一行。兩年后他的元配病逝。一八三五年他第二次結婚,也只記了一行。
他大學畢業(yè)后,曾經先后從事各種教育和傳道方面的工作。三十歲那年,他辭去了波士頓第二教堂的牧師職位。隨即到歐洲去旅行,并且會見了卡萊爾(Carlyle)。他發(fā)現了卡萊爾的天才,同時卡萊爾也發(fā)現了他的天才。這兩個人個性完全相反,然而建立了悠久的友誼,在四十年間繼續(xù)不斷地通著信,成為文壇的一段佳話?;貒笏诟鞯匮不匮葜v。這種生活很艱苦,因為當時的旅行設備相當簡陋,而且他也舍不得離開他的家庭。但是他相信這職業(yè)是有意義的,所以總算能夠持之以恒地繼續(xù)下去。
他的第一部書《大自然》(Nature)在一八三六年出版,此后陸續(xù)有著作發(fā)表。一八四七年他再度赴歐時,他的散文集已經馳名于大西洋的東西兩岸。
二
愛默森的寫作生活很長。但是在晚年他嘗到美國內戰(zhàn)時期的痛苦,內戰(zhàn)結束后不久,他就漸漸喪失了記憶力,思想也難于集中了。他在一八八二年逝世,有許多重要的遺作,經過整理后陸續(xù)出版。
英國名作家安諾德(Matthew Arnold)曾經說過:“在十九世紀,沒有任何散文比愛默森的影響更大?!笔聦嵣蠍勰淖髌芳词乖诮袢湛磥?,也仍舊沒有失去時效,這一點最使我們感到驚異。他有許多見解都適用于當前的政局,或是對我們個人有切身之感。他不是單純的急進派,更不是單純的保守主義者;而同時他決不是一個沖淡、中庸、妥協(xié)性的人。他有強烈的愛憎,對于現社會的罪惡感到極度憤怒,但是他相信過去是未來的母親,是未來的基礎;要改造必須先了解,而他相信改造應當從個人著手。
他并不希望擁有信徒,因為他的目的并非領導人們走向他,而是領導人們走向他們自己,發(fā)現他們自己。他認為每一個人都是偉大的,每一個人都應當自己思想。他不信任團體,因為在團體中,思想是一致的。如果他抱有任何主義的話,那是一種健康的個人主義,以此為基礎,更進一層向上發(fā)展。
他是一個樂觀的人,然而絕對不是一個專事空想的理想主義者。他愛事實——但是必須是“純粹的事實”。他對于法國名作家蒙田(Montaigne)的喜愛,也是因為那偉大的懷疑者代表他的個性的另一面。
他的警句極多,大都是他的日記中幾十年積聚下來的,也有是從他的演講辭中摘出來的。他的書像珊瑚一樣,在海底緩慢地形成。他自己的進展也非常遲緩,經過許多年的暗中摸索。他出身清教徒氣息極濃的家庭,先代累世都是牧師,他早年也是講道的牧師,三十歲后方才改業(yè),成為一個職業(yè)演說家,兼事寫作。那時候的美國正在成長中,所以他的國家觀念非常強烈。然而他并不是一個狹隘的“知識孤立主義者”,他主張充分吸收歐洲文化,然后忘記它;古希臘與印度文化也給予他很大的影響。他的作品不但在他的本土傳誦一時,成為美國的自由傳統(tǒng)的一部份,而且已經成為世界性的文化遺產,溶入我們不自覺的思想背景中。
三
愛默森的詩名一向為文名所掩,但是他的詩也獨創(chuàng)一格,造詣極高。大多數的詩人的作品都需要經過選擇,方才顯得出它們的長處;愛默森的詩也不例外。但是已經經過甄別了,而且選擇起來也毫無困難。愛默森最好的詩,一開始就發(fā)出朗澈的歌聲:
“我喜歡教堂;我喜歡僧衣;
我喜歡靈魂的先知;
我心里覺得僧寺中的通道
就像悅耳的音樂,或是沉思的微笑;
然而不論他的信仰能給他多大的啟迪,
我不愿意做那黑衣的僧侶?!?/p>
充滿了個性,發(fā)出這樣清脆的音樂——從這里起,再也沒有疑問了。有時候那音樂又回來了,有時候它不再回來了。愛默森仿佛自己不一定知道他是否真的發(fā)出音樂。但是讀者知道,他常常聽到詩歌中獨創(chuàng)一格的一種調子,使他感到喜悅。
愛默森的詩中感人最深的一首是他追悼幼子的長詩《悲歌》,那是他在一八四二年失去一個五歲的兒子后揮淚完成的。這一類的詩沒有一首勝得過它,尤其是最初的兩節(jié)。他對那夭折的孩子的感情,是超過了尋常的親子之愛,由于他對于一切青年的關懷,他對于未來的信念,與無限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明白了這一層,我們可以更深地體驗到他的悲慟。
愛默森的種種觀念時常在他的詩里重新出現——除非他的詩是那些觀念的發(fā)源地,那就不應當說“重新出現”——但是那些詩不僅只是觀念。例如“為愛犧牲一切”,它表現的題材,采取的一條路線不知比愛默森老多少,與柏拉圖一樣古老;但是這里的詩句的一種奇異的力量是由于愛默森有一種能力,不但能想到它,也能感到它,而且能將韻節(jié)敲到它里面去——
“朋友,親戚,時日,
名譽,財產,
計劃,信用與靈敏——”
句子里帶有他自己的一種迫切的感覺,他自己的絕對的信心。我們能記得那觀念,是因為那音調。
*收入一九六一年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美國詩選》(林以亮編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