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旅途中的旅途

赭城:安達露西亞的文學之旅 作者:田曉菲 著


三 旅途中的旅途

12月15日早晨,火車準時啟動。坐在整潔的車廂里,眺望著窗外美麗的西班牙原野,馬德里的奇遇漸漸淡遠了。土壤變得越來越紅,遠近山丘嶙峋多骨,有許多森森裸露的白巖。不時看見蒼翠的橄欖園。還有古城堡的廢墟,孤零零地兀立在起伏的山坡上,令人記起這是堂吉訶德的國度。

很少見到人。偶有瘦羊只,在巖石間低頭啃青草,對呼嘯而過的火車不贊一詞。小湖清平如鏡,嵌在山中。

雖然我們到西班牙之后的第一站是馬德里,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安達露西亞詩人加西亞·洛爾伽(Federico García Lorca,1898—1936)在他的一首詩里描寫的三座城市,無意中勾勒出了我們的路線圖:

樹,樹,

干又綠。

臉龐美麗的姑娘

去采摘橄欖。

風,塔樓上的蕩子,

把她攔腰抱住。

四個騎手經(jīng)過,

騎著安達露西亞的小馬,

穿著天青和碧綠的外套,

披著長長的黑大衣。

“到柯爾多巴來吧,姑娘?!?/p>

姑娘置之不理。

三個年輕的斗牛士經(jīng)過,

他們腰肢纖細,

穿著橘紅色外套,

佩帶著古銀劍器。

“到塞維拉來吧,姑娘。”

姑娘置之不理。

夜色漸漸發(fā)紫,

光線漸漸分散,

一個年輕人經(jīng)過,

手拿玫瑰長春藤。

“到格拉納達來吧,姑娘?!?/p>

姑娘置之不理。

美麗臉龐的姑娘

繼續(xù)采摘橄欖,

風的灰色手臂

圍抱住她的腰肢。

樹,樹,

干又綠。

橄欖園

“樹,樹,干又綠?!?/p>

柯爾多巴,塞維拉,格拉納達,這三座城市,是安達露西亞的珠寶。一個采摘橄欖的姑娘,好像流光閃爍的銀線,把這三顆珍珠串在一起,卻又把它們一一推拒開來。這種吸引和推拒之間的張力,構成了歌謠的魅力。

在西班牙文化中,存在著兩種相反而又相成的因素:一方面,是極端的感性美和官能的享受,一方面是宗教性的嚴厲。它們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并非簡單的相互排斥。如果沒有后者,前者會失去形狀,不能成就任何像樣子的東西;如果沒有前者,后者會變得干涸與荒蕪。強有力的激情,需要一雙強有力的手的節(jié)制,才能成為藝術。

灰色的風,干綠的橄欖樹,是安達露西亞平原的典型景致,和色彩鮮艷的騎手、穿著橘紅色外套的斗牛士形成對比,也和年輕人手中的玫瑰與長春藤形成對比。姑娘不為過路的誘惑者所動,卻屈服于大自然的力量。就像許多洛爾伽的詩一樣,這首詩暗示了某種悲劇,也具有強烈的宿命意味。

洛爾伽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西班牙詩人。他的詩歌簡單而神秘,結合了西班牙文學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人的情感體驗。他出生在格拉納達西面的一個小村莊,母親是一位教師,父親擁有地產(chǎn),因制糖業(yè)而發(fā)達。洛爾伽十一歲的時候,全家人遷到格拉納達城中定居,不過每到夏天,他們還是會回到鄉(xiāng)下的家里避暑。安達露西亞的土地,按照洛爾伽自己的說法,“在我生命中成就了偉大的東西?!?sup>[1]終其短暫的一生,他在作品中所極力表現(xiàn)的,是“安達露西亞的靈魂”。1936年,洛爾伽神秘地失蹤了。最流行的說法是他被西班牙佛朗哥政府的納粹分子秘密槍決,尸體丟棄在某處亂墳。但也存在另外的說法:他是同性戀者,在婚禮前夕解除了和未婚妻的婚約,這在西班牙風俗中被視為對未婚妻的莫大羞辱,為了捍衛(wèi)家庭榮譽,他的未婚妻的兄弟殺死了洛爾伽。

洛爾伽的詩,明顯受到了西班牙歌謠的影響。西班牙歌謠傳統(tǒng)豐富多彩,是歐洲歌謠最發(fā)達的傳統(tǒng)之一。它們詠唱愛情與戰(zhàn)爭,騎士的冒險,古老的傳說,以及基督徒與摩爾人的邊塞沖突。西班牙歌謠至少在十四世紀就已經(jīng)流行,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不過,我們現(xiàn)有的歌謠是從十六世紀傳下來的印刷文本。從十五世紀開始,加斯底語(castilian)成為西班牙的官方書寫語言,在加斯底語里,這些歌謠被稱為“羅曼斯”(romance,傳奇)。它們長短不限,一般來說每行有八個音步。就像在口頭文學傳統(tǒng)里常見的那樣,這些歌謠的詞句隨著每一個歌者和每一次歌唱而發(fā)生變化,因此,一首謠曲,往往有數(shù)種不同版本,沒有哪個版本是“原本”或“真本”。它們善于用樸素的語言,講述情節(jié)單純、甚至支離破碎的故事,或者只是呈現(xiàn)一種情境,描述一個瞬間。它們優(yōu)美而富于感染力,我稱之為“敘事性抒情詩”。

在洛爾伽的詩里,采橄欖的姑娘受到過路男子的挑逗,但她抵御了他們的引誘。從馬德里到柯爾多巴的旅途是漫長的,在漫長的旅途中,也許我們可以一起聆聽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誘惑的另一面。

伽拉達[2]

在窗子旁邊的靠椅上,

伽拉達一人獨坐,

她看到一位英俊騎士,

正從大街上走過。

“來吧,上來,我請求你,

到我這里來吧,我的騎士。”

“我一定來,美麗的小娘子,

哪怕丟掉性命,也萬死不辭?!?/p>

當他打開房門,

不由大為驚慌:

一百顆頭顱

懸掛在房梁。

其中一顆首級不是別人。

正是騎士他自己的父親。

“伽拉達,伽拉達,這些

是什么東西,懸掛在這里?”

“是我花園里的惡梟,

我割下了它們的頭。”

“孕育出這些惡梟的園林

真應該遭受詛咒!”

“你要是懂事,你就要當心,

舉止有禮貌,不要出聲音。

不然到了今晚。

你的頭就會和它們作伴?!?/p>

伽拉達端出食物,

騎士沒有胃口;

伽拉達捧出美酒,

騎士拒不沾唇。

到了午夜,午夜鐘敲,

伽拉達四下尋找。

“伽拉達,你怎么了?

你在找什么東西?”

“我的金柄解手刀,

剛剛還在這里。”

“你的金柄解手刀,

它的價格很高昂?!?/p>

他一邊說,一邊把它

插進了她的心臟。

“仆人,開門,

快把大門打開?!?/p>

“不成,先生,我不能開門,

我就是愿意,也還是不行。

要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

伽拉達會要我的命?!?/p>

“不用擔心,不用害怕,

我已經(jīng)殺了你的伽拉達?!?/p>

“啊呀,先生,上天保佑你,

也保佑你的父母雙親!

這里進來了那么多騎士,

一個也沒能再邁出大門!

現(xiàn)在你必須帶我一起走,

我要一輩子做你的傭人。”

伽拉達的仆人很會講漂亮話。也許就是因此他才能夠以男子之身服侍伽拉達那么久而未遭砍頭之禍。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凡是被伽拉達殺死的,明顯都是和她屬于同一社會階層并受到她的美色誘惑的男子,包括本詩中騎士的父親。仆人的善禱善頌——“上天保佑你,也保佑你的父母雙親”——落了空。不過騎士也算是得到了懲罰:在他答應伽拉達的請求時,他曾慷慨許諾:“哪怕丟掉性命,也萬死不辭。”可是歌手隨即告訴我們:騎士一進房門,便大為驚慌。他的許諾,就和所有的海誓山盟一樣,使用了夸張的語言,但他又哪里會想到,“美麗的小娘子”竟然把他的諾言當真了呢。

謠曲表面的單純,掩蓋了內(nèi)在的復雜:既然伽拉達已經(jīng)殺死了那么多騎士,而且把他們的頭懸掛在房梁上,為什么以前的那些騎士都沒有像我們的男主人公那樣受到震動呢?還是說他們力不從心,不能隨機應變?還是說他們允許自己沉溺于酒色與飲食,忘記了近在眼前的危險?還是說他們?nèi)鄙傥覀兊哪兄魅斯菢拥某林潇o,沒有及時藏起伽拉達的金柄解手刀?

或者,不是那一百顆頭顱讓我們的男主人公大為震動,而是他父親的首級。以前來到這里的騎士們雖然也看到人頭,但他們也許都相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可以改變伽拉達的心,避免重蹈前人的命運。因為這樣的自信,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他們的個性還沒來得及存在就被抹殺,成為房梁上懸掛的眾多人頭之一。

另一個問題是:午夜時分,在伽拉達開始尋找她的金柄解手刀之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他們都還沒有睡下?是否他們剛剛滿足了對彼此的欲望,而死亡的陰影永遠籠罩著性的高潮?

當然,最好是從一開始就抵御誘惑。在下面的歌謠中,我們看到的不是常見的“貴族老爺引誘牧羊女”的故事:就像上一首謠曲那樣,性別角色被倒置過來。

貴夫人和牧羊人[3]

年輕的貴夫人

漫步在花園,

腳上沒穿鞋子,

看起來好像天仙。

她揚聲從遠處召喚,

可我不愿意回答,

我滿懷不悅地問她:

“到底你想要干嗎?”

她對我好言好語,

聲音里全是愛意:

“到我這兒來吧,牧羊人,

要是你想得到樂趣。

現(xiàn)在是正午時分,

應該吃喝,應該休息,

要是你到我這兒來,

好處不勝枚舉?!?/p>

“我沒有時間休息,

也沒有時間吃喝。

我有老婆孩子,

一家大小養(yǎng)活。

我得趕去山里,

圈起散漫的羊子,

那些看羊的牧人,

沒得吃也沒得喝?!?/p>

“上帝保佑你,牧羊人,

不過你不懂什么東西最好,

我的身子是寶貝,

還有別的給你瞧:

我的腰肢纖細,

我的皮膚潔白;

我的臉色紅潤,

好似玫瑰初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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