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周作人
周作人傳略
周作人(1885—1967),字星杓,后改名奎綬,自號起孟、啟明(或作豈明)、知堂等。重要筆名有獨應(yīng)、仲密、藥堂、周遐壽等。祖籍浙江紹興。
1901年秋考入江南水師學堂。1906年赴日本,先后入東京政法大學、立教大學文科學習。曾與魯迅共同翻譯《域外小說集》一、二集。1911年返回紹興,先后任浙江省教育司視學和紹興教育會會長、浙江第五中學英語教員。1917年到北京大學任文科教授兼國史編譯處纂輯員。
新文學運動發(fā)韌時期,在《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上先后發(fā)表《人的文學》、《平民文學》、《思想革命》等新文學運動理論建設(shè)上的重要文章,產(chǎn)生過廣泛影響。1920年參加新潮社,被推選為該社主任編緝,并負責主持北京大學歌謠研究會。1921年參與發(fā)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并起草宣言。五四前后除繼續(xù)翻譯介紹外國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外,還發(fā)表大量白話詩文,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骨干之一。
1922年7月起兼任燕京大學新文學系主任。1923年第一部散文集《自己的園地》問世。1924年11月發(fā)起組織語絲社,并成為《語絲》的實際主編。這時期小說詩歌文學作品為《雨天的書》、《澤瀉集》、《談虎集》、《談龍集》等。
1928年任北平大學文學院國文系主任及日本文學系主任。1930年與馮文炳等合辦文藝周刊《駱駝草》,同時大力鼓吹文學的無目的性,創(chuàng)作了大量專注于草木蟲魚的文章和讀書筆記,創(chuàng)作風格愈加走向閑適。此時結(jié)集的有《永日集》、《看云集》、《苦茶隨筆》、《夜讀抄》、《瓜豆集》等。
七七事變后,北大南遷,他留在北平。在日本帝國主義統(tǒng)治下,出任南京國民政府委員、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委員兼教育總署督辦,及東亞文化協(xié)會會長等。淪陷時期著作結(jié)集有《藥堂語錄》、《苦口甘口》、《立春以前》等。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因漢奸罪被國民黨政府逮捕,判有期徒刑10年。1949年1月保釋出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定居北京,先后寫有《魯迅的故家》、《魯迅小說里的人物》、《魯迅的青年時代》、《知堂回想錄》,還翻譯了一些日本、希臘文學名著。
1967年因患前列腺腫瘤在京去世。
知堂先生
廢名
林語堂先生來信問我可否寫一篇《知堂先生》刊在《今人志》,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者這個題目于我是親切的,懼則正是陶淵明所云:“懼或乖謬,有虧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若履深薄云爾?!蔽蚁胛覍懥丝梢援斆嫦蛑孟壬埥?,斯又一樂也。這是數(shù)日以前的事,一直未能下筆。前天往古槐書屋看平伯,我們談了好些話,所談差不多都是對于知堂先生的向往,事后我一想,油然一喜,我同平伯的意見完全是一致的,話似乎都說得有意思,我很可惜回來沒有把那些談話都記錄下來,那或者比著意寫一篇文章要來得中意一點也未可知。我們的歸結(jié)是這么的一句,知堂先生是一個唯物論者。知堂先生是一個躬行君子。我們從知堂先生可以學得一些道理,日常生活之間我們卻學不到他的那個藝術(shù)的態(tài)度。平伯以一個思索的神氣說道:“中國歷史上曾有像他這樣氣分的人沒有?”我們兩人都回答不了?!皾u近自然”四個字大約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這里一點神秘沒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書做參考。中國的圣經(jīng)圣傳,自古以及如今,都是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這以外大約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唯女子與小孩的問題,又煩惱了不少的風雅之士。我常常從知堂先生的一聲不響之中,不知不覺的想起了這許多事,簡直有點惶恐。我們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們與野蠻的距離有時很難說,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齊家,真是以自然為懷,雖欲贊嘆之而不可得也。偶然讀到《人間世》所載《苦茶庵小文·題魏慰晨先生家書后》有云:“為父或祖者盡瘁以教養(yǎng)子孫而不責其返報,但冀其歷代益以聰強耳,此自然之道,亦人道之至也。”在這個祖宗罪業(yè)深重的國家,此知者之言,亦仁者之言也。
我們常不免是抒情的,知堂先生總是合禮,這個態(tài)度在以前我尚不懂得。十年以來,他寫給我輩的信札,從未有一句教訓的調(diào)子,未有一句情熱的話,后來將今日偶然所保存者再拿起來一看,字里行間,溫良恭儉,我是一旦豁然貫通之,其樂等于所學也。在事過情遷之后,私人信札有如此耐觀者,此非先生之大德乎。我常記得當初在《新月雜志》讀了他的《志摩紀念》一文,歡喜慨嘆,此文篇末有云:“我只能寫可有可無的文章,而紀念亡友又不是可以用這種文章來敷衍的,而紀念刊的收稿期又迫切了,不得已還只得寫,結(jié)果還只能寫出一篇可有可無的文章,這使我不得不重又嘆息?!睙o意間流露出來的這一句嘆息之聲,其所表現(xiàn)的人生之情與禮,在我直是讀了一篇壽世的文章。他同死者生平的交誼不是抒情的,而生死之前,至情乃為盡禮。知堂先生待人接物,同他平常作文的習慣,一樣的令我感興趣,他作文向來不打稿子,一遍寫起來了,看一看有錯字沒有,便不再看,算是完卷,因為據(jù)他說起稿便不免于重抄,重抄便覺得多無是處,想修改也修改不好,不如一遍寫起倒也算了。他對于自己是這樣的寬容,對于自己外的一切都是這樣的寬容,但這其間的威儀呢,恐怕一點也叫人感覺不到,反而感覺到他的謙虛。然而文章畢竟是天下之事,中國現(xiàn)代的散文,從開始以迄現(xiàn)在,據(jù)好些人的閑談,知堂先生是最能耐讀的了。
那天平伯曾說到“感覺”二字,大約如“冷暖自如”之感覺,因為知堂先生的心情與行事都有一個中庸之妙,這到底從哪里來的呢?平伯乃躊躇著說道:“他大約是感覺?”我想這個意思是的,知堂先生的德行,與其說是倫理的,不如說是生物的;有如鳥類之羽毛,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衛(wèi)生的。然而自然無知,人類則自作聰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識者而能之歟。平伯的話令我記起兩件事來,第一我記起七八年前在《語絲》上讀到知堂先生的《兩個鬼》這一篇文章,當時我尚不甚了然,稍后乃領(lǐng)會其意義,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說: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我躊躇著說鬼,因為他們并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與惡神,善天使與惡天使。他們或者應(yīng)該說是一種神,但這似乎太尊嚴一點了,所以還是委屈他們一點稱之曰鬼。
這兩個是什么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jù)王學的朋友們說人是有什么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只是那兩個鬼,在那里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zhí)政還是意見不甚協(xié)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占了優(yōu)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斗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墒撬⒉蛔哌h,只在弄頭弄尾探望,他看紳士領(lǐng)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于擺臭架子,于是他又趕出來大罵云云……這樣的說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觀念來,實在是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卻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說的感覺,亦是時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記起去年我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系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得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shù),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于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文,人生舞臺上原來都是負擔著道德之意識。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于是我想來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shù),一直未存在。佛家經(jīng)典所提出的“業(yè)”,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shù)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我原是自己一時糊涂的思想,后來同知堂先生閑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的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我聽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事都丟開了,仿佛這一句平易的話說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說話的神氣真是一點也不費力,令人可親了。
二十三年七月
周作人與廢名
1921年左右,廢名特別喜歡胡適、周作人、魯迅的作品,其中周作人的《小河》,廢名稱它是“一首杰作”,于是很沖動地有了請求周作人指教的念頭。廢名與周作人至遲在1921年11月取得聯(lián)系,廢名將自己的詩文稿寄給周作人審閱。在廢名進入北大前,二人已通信多次。
1922—1924年,廢名在北大預(yù)科就讀,成為周作人的學生。廢名在《努力周刊》上的小說引起陳衡哲、胡適、周作人的注意,周作人甚至戲言鼓勵廢名出小說集,答應(yīng)為他作序。1923年9月7日,廢名首次拜會周作人。二人由通信到見面,關(guān)系有所發(fā)展。1925年,廢名第一本小說集《竹林的故事》出版,周作人破例為廢名作序,因為那套書的體例上沒序言??梢?,周作人確實很看重廢名這個學生的。
《語絲》時期,是新文學陣營分裂與重新整合時期?!墩Z絲》前期(1924—1927),周作人與廢名通信、見面的機會更多,直接教導(dǎo)廢名的文學創(chuàng)作。廢名許多著名小說,都在《語絲》發(fā)表,并在《語絲》連載長篇詩化小說《橋》,成為“語絲派”的一個重要小說家。在魯迅、周作人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斗爭中,廢名也勇敢地站到了二位老師的跟前,為之吶喊、呼號,顯出“勇士”的風姿?!墩Z絲》后期(1927年以后),魯迅南下,廢名開始偏向周作人,常常出入苦雨齋,漸漸成為周作人的私淑弟子。三一八事變、張作霖之亂后,新文學陣營徹底瓦解,廢名也很苦悶,以至輟學卜居西山。這一時期,周作人與廢名基本確立了師徒關(guān)系,二人關(guān)系極其密切,廢名還一度住在周作人的家里,“常往來如親眷”。
1930年5月,周作人指導(dǎo)廢名籌辦《駱駝草》周刊。北平的文壇,基本以《駱駝草》為根據(jù)地,周作人為盟主,廢名是其麾下最得意的弟子。此外,還有俞平伯、江紹原、沈啟無,時號周作人門下四大弟子,可謂“周門四學士”。截至1937年為止,周作人與廢名一直保持親密的關(guān)系,在文壇上相互唱和。周作人繼續(xù)在思想上影響廢名,廢名無論文學觀、審美觀以至政治觀、文學史觀都深深刻著“周作人”的烙印。
1937年7月7日,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攻占北平。這時左翼文人紛紛南下,騷亂之后的北平寂寞冷清,一個偶然的因素促使廢名提前南下了——1937年9月,廢名母親還春師太圓寂。根本不打算南下的周作人也挽留不住廢名,于是師徒二人揮淚離別。
1938年3月,周作人第二次回信給廢名,6月又寄信廢名。不久廢名收到卞之琳的信及其與何其芳主編的《工作》,得知周作人附逆。廢名起先固執(zhí)地認為不可能,直到1944年廢名才知道恩師確已附逆,但他仍然說:即使附逆,知堂老人還是愛國的,是他特殊的愛國方式。這期間,周作人很少與廢名通信,因為線路已經(jīng)不通了,在1941年廢名寄周作人《說種子》以后,不見二人通信的記載。這期間有兩個重要史料是學界所不知的,一是:1944年,周作人寄信廢名要他回北平,估計是安排他在偽北大任教,此時周作人已是偽北大校長兼文學院院長。后來又有日本士兵找到廢名,說已經(jīng)和周作人聯(lián)系好了,找你去北大教書,面臨著日寇的威逼利誘廢名堅決不回北大。此事在廢名的家鄉(xiāng)黃梅流傳很廣,被視為廢名先生有著崇高氣節(jié)的一面。二是:1944年的“破門聲明”事件,也曾波及到遠在黃梅的廢名,周作人也給廢名寄去了“破門聲明”的明信片,被廢名的幾個學生收到,他們拿給廢名看??梢?,廢名是知道沈啟無被恩師逐出師門的。此后,周作人還寫信問廢名《談新詩》出版的事。以上基本是周作人與廢名在這一期間的交往。
1946年9月,廢名取道南京返回北大。在葉公超的幫助下,周作人與廢名在獄中見了一面,心中十分懷念廢名的周作人終于見到了愛徒。1949年1月,北平解放后周作人被保釋出獄。廢名開始與周作人取得聯(lián)系,考慮到周作人的艱難生活,他熱心地在老朋友中為周作人募捐,并親自解囊相助2萬元。直到1950年,還有廢名到周家賀年的記載。在那特殊的政治年代,周作人的許多老朋友都避之如鬼神,而廢名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保持與恩師的來往,并大力相助,在生活上有很多照顧,以至在一個寒冷的冬天,為周家拉來一車煤炭。
廢名當時因長期與恩師周作人來往,在政治聲名上已造成“不良影響”了。周作人也不無擔憂地說:“廢名人太真率,只怕因我而受連累,甚至會吃虧的?!北贝笾形南甸_批判會批評廢名,說他立場不堅定。最嚴重的后果是,1952年,廢名被排擠出北大。此后周作人很難與廢名聯(lián)系了,所謂“劃清界限”,但他們在心底,會思念對方嗎?據(jù)《周作人年譜》記載,1957年12月14日周作人外出購買一冊新出版的《廢名小說選》,可見周作人在心里還是想念廢名的,這比抗戰(zhàn)期間“懷廢名”更難熬、更蒼涼吧!十年后,也即1967年,周作人遭受紅衛(wèi)兵毆打,于5月6日死去。這時廢名也已不醒人世,在家被抄以后,喃喃地問道: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9月4日下午1點多,廢名離開人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開創(chuàng)京派的師徒二人就此永遠地離開了。
周作人與梁實秋
周作人與梁實秋是在一次文藝論爭中開始交往的。
五四運動爆發(fā)時,梁實秋正在清華學校讀書。在五四運動的洗禮下,梁實秋和一些激進的同學一樣,思想上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沖動,表現(xiàn)出對社會的參與意識。正是在這種心理沖動的驅(qū)使下,梁實秋選擇了文學批評。他以青年人特有的激情,“喜歡和人辯駁問難”。從1922年到1923年,他先后三次開展論爭。論爭的對手,有同齡的青年才俊,也有年長的權(quán)威人士。在1922年5月27日到29日這段時間里,梁實秋在《晨報·副刊》上連續(xù)發(fā)表多篇文章,針對周作人的詩歌“須以真為主,美即在其中”的文藝觀點而發(fā)難。
周作人怒而反擊。他針對梁實秋提出了“美即是真,真即是善”的文藝觀點,在6月2日《晨報·副刊》上發(fā)表了《“丑的字句”》一文,對梁實秋的觀點進行了反駁。梁實秋旋即在1922年6月22日出版的《晨報·副刊》上發(fā)表《讀仲密先生的〈丑的字句〉》一文,對周作人(號仲密)予以反擊。接著他們互不讓步,又相繼發(fā)表了幾篇文章進行互相答辯。
可是,四個月后,冷靜下來的梁實秋作為清華文學社的學生代表,到八道灣來請周作人給他們講課。周作人并沒有計較剛剛發(fā)生過的那場爭論,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1923年3月3日周作人來到清華園,給文學社的同學們講了《日本的小詩》這個專題。周作人講課聲音不大,幾乎是照本宣科,但是梁實秋和他的同學們并沒有慢待周作人,他們?nèi)匀粦阎磁宓男那檎J真聽課,仔細地做筆記。
后來,梁實秋撰文對五四浪漫主義大張撻伐,周作人則很折服,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鳴,從此也冰釋了前嫌。
梁實秋從美國留學歸來后,文藝觀點有了較大的轉(zhuǎn)變,對于周作人的文藝觀不僅能夠接受,而且?guī)缀跏鞘馔就瑲w了。梁實秋主編《自由評論》時,周作人被邀請為重要撰稿人,先后發(fā)表了《談策論》、《文學的未來》、《談日本文化書(致梁實秋)》等文章。1934年梁實秋到北京大學任教,成為周作人的同事時,彼此的關(guān)系異乎尋常地密切起來。他經(jīng)常到周作人家造訪,相互間也常有書信往來。有一次周作人給他寫信,要他幫助給賣數(shù)十冊英文原版書。梁實秋找到有關(guān)部門給周作人辦成了這件事,解決了周作人的燃眉之急。其實當時周作人作為一位“研究教授”,收入不菲,主要是他的日本婦人花錢大手大腳。以前與大先生魯迅住在一起時,魯迅負擔家庭的開支,后來與大先生反目后,魯迅搬出八道灣,只憑周作人的個人收入就必然陷于經(jīng)濟窘境了??箲?zhàn)爆發(fā)后,梁實秋到《中央日報》主編副刊,離開北京,從此他們就失去了聯(lián)系。
到六十年代,周作人給香港朋友寫信時提到梁實秋和林語堂,說“語堂與梁實秋皆系美材,亦同犯才子之毛病。蓋才子到老輒有倚老賣老之病,亦即是才盡也。”而梁實秋得知周作人逝世的消息后,寫了篇《憶豈明老人》。在文中對周作人的評價也是一分為二的:“他一生淡泊,晚節(jié)不終,實在是至堪痛惜而無可原諒之事。但是除此一點之外,他的學養(yǎng)的風度仍令人懷思而不能自已?!?/p>
周作人作品精選
烏篷船
子榮君:(1)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xiāng)去,叫我給你一點什么指導(dǎo)。老實說,我的故鄉(xiāng),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為在那里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風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另啰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xiāng)平常總坐人力車,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xiāng)那里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nèi)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Symenngoa),小的為腳劃船(劃讀huá)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后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麻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罷?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fā)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yù)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yīng)該是游山的態(tài)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柏,河邊的紅寥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困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著薛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于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只的招呼聲,以及鄉(xiāng)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只船到鄉(xiāng)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chǎn)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yè)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愕轿夷枪枢l(xiāng),恐怕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又因為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閑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xiàn)在偁山下,本來可以給你紹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jīng)離開故鄉(xiāng)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夜,于北京。
喝茶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平民中學講“吃茶”——并不是胡適之先生所說的“吃講茶”——我沒有工夫去聽,又可惜沒有見到他精心結(jié)構(gòu)的講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講日本的“茶道”(英文譯作Teaism),而且一定說的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種代表藝術(shù)。關(guān)于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徹巧妙的解說,不必再來多嘴,我現(xiàn)在所想說的,只是我個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觀罷了。
喝茶以綠茶為正宗,紅茶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味,何況又加糖——與牛奶?葛辛(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隨筆》(原名Private Papersof Henry Ryecroft)卻是很有趣味的書,但冬之卷里說及飲茶,以為英國家庭里下午的紅茶與黃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樂事,東方飲茶已歷千百年,未必能領(lǐng)略此種樂趣與實益的萬分之一,則我殊不以為然。紅茶帶“土斯”未始不可吃,但這只是當飯,在肚饑時食之而已;我的所謂喝茶,卻是在喝清茶,在賞鑒其色與香與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國古昔曾吃過煎茶及抹茶,現(xiàn)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岡倉覺三在《茶之書》(Bookof Bvok up tea,1919)里很巧妙的稱之曰“自然主義的茶”,所以我們所重的即在這自然之妙味。中國人上茶館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剛從沙漠里回來的樣子,頗合于我的喝茶的意思(聽說閩粵有所謂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來太是洋場化,失了本意,其結(jié)果成為飯館子之流,只在鄉(xiāng)村間還保存一點古風,唯是屋宇器具簡陋萬分,或者但可稱為頗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許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當于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喝茶之后,再去繼續(xù)修各人的勝業(yè),無論為名為利,都無不可,但偶然的片刻優(yōu)游乃正亦斷不可少。中國喝茶時多吃瓜子,我覺得不很適宜,喝茶時可吃的東西應(yīng)當是清淡的“茶食”。中國的茶食卻變了“滿漢餑餑”,其性質(zhì)與“阿阿兜”相差無兒,不是喝茶時所吃的東西了。日本的點心雖是豆米的成品,但那優(yōu)雅的形色,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資格,如各色的“羊羹”(據(jù)上田恭輔氏考據(jù),說是出于中國唐時的羊肝餅),尤有特殊的風味。江南茶館中有一種“干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必以供客,其利益為“堂倌”所獨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種“茶干”,今變而為絲,亦頗與茶相宜。在南京時常食此品,據(jù)云有某寺方丈所制為最,雖也曾嘗試,卻已忘記,所記得者乃只是下關(guān)的江天閣而已。學生們的習慣,平?!案山z”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開水重換之后,始行舉箸,最為合式,因為一到即罄,次碗繼至,不遑應(yīng)酬,否則麻油三澆,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歡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鄉(xiāng)昌安門外有一處地方名三腳橋(實在并無三腳,乃是三出,因以一橋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尋常的豆腐干方約寸半,厚可三分,值錢二文,周德和的價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堅實,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腳橋有步行兩小時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擔設(shè)爐鑊,沿街叫賣,其詞曰:
辣醬辣,
麻油炸,
紅醬搽,
辣醬拓,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絲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軟,大約系常品,唯經(jīng)過這樣烹調(diào),雖然不是茶食之一,卻也不失為一種好豆食。——豆腐的確也是極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種種的變化,唯在西洋不會被領(lǐng)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飯,名曰“茶漬”,以腌菜及“澤庵”(即福建的黃土蘿卜,日本澤庵法師始傳此法,蓋從中國傳去)等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風味。中國人未嘗不這樣吃,唯其原因,非由窮因即為節(jié)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飯中尋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為可惜也。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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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榮,是周作人的筆名,始用于1923年8月26日《晨報副刊》發(fā)表的《醫(yī)院的階陛》一文。以后,1923年、1925年均用過此筆名,在本文之后,1927年9、10月所作《詛咒》、《功臣》等文中,也用過“子榮”的筆名。本文收信人與寫信人是同一人,可以看作是作者寂寞的靈魂的內(nèi)心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