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入保護區(qū)
從孩童起我就不是個淘氣的孩子,如此評價自己,遠非褒義。隔著幾十年的歲月路回望,心中不免升起一絲遺憾:那時候怎么會那么老實?
在學校功課做得好,回到家就幫媽媽干各種活計,聽話得如同白板一張,媽媽可以直接拎起給兩個弟弟做榜樣。正如父母給我起的名字,我自小就很“此稱”(守規(guī)矩)。
我是家中長子,自懂事起,爸爸就認真叮囑我:“有一天,你要當家的!”我們藏族人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女孩子長大后招個上門女婿,男孩子則跑出去四處闖蕩,漂累了再就地成家,所以由女孩子承起家族大業(yè)的也很多。我上面雖然還有一個姐姐,但姐姐從小就顯出“志在山外”的豪情,父母明白:當家的任務,只能交給守規(guī)矩的“此稱”。
有了“未來當家人”的光環(huán)罩體,年少的心中難免升起些輕狂,教訓起兩個弟弟,聲音也會雄壯起來。少年不知當家難,以為“當家”只是勞作方面的體力支出。
事實上,我很小就包攬了家里的許多活計。每天下午放了學,都要背起竹筐去打草,那個時候每家每戶都養(yǎng)牲畜,村子附近的草早被割光,要走到山上才能把竹筐裝滿。有一天,男孩天性里的頑皮溜了出來,我和要好的小伙伴在溪水邊玩得忘乎所以,猛抬眼,太陽竟已西沉,我的眼淚都急出來了:無論怎么趕都來不及割滿一筐草了!想著媽媽會失望難過,我頭一低,帶著小伙伴就鉆進別人家圈地養(yǎng)草而特意留出的草地,做賊一樣割滿竹筐,又狂奔回家,心中忐忑,轉頭一看,草居然只剩了半筐,都怪顛得厲害,趕緊又把草撈出、抖松、慢放……直到不知是草還是空氣充滿了竹筐,我才一臉壞笑地走回家,噓,腳步一定要輕!
現(xiàn)在回想,我家當時經(jīng)濟條件很差,父母都是農民,拉扯四個孩子,家里幾乎頓頓吃雜面。經(jīng)濟條件好的人家,家里有人在糧油銷售站工作,餐桌上就會出現(xiàn)嫩白嫩白的粑粑。那時我時常拍著胸脯發(fā)豪言:等我當家了,要讓大家頓頓吃上白面。
但,很快,“當家”的擔子真的壓下來了!
在我五年級時,姐姐考上了大學。那個年代大學生稀罕如金,別說偏僻的江坡村,在整個德欽縣,姐姐都是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女孩。整個村子的人都來我家祝賀,人群散去,黑夜來臨,我分明感受到父母的忐忑不安。他們不放心一個女孩自己去那么遠的地方,還有更重要的——錢!
姐姐考上的是昆明的云南大學。在那個年代,江坡很多人一輩子連村子都沒有出過,更別說德欽縣城。對于遙遠陌生的未知世界,最有保障的當然是錢。而那個時候,我父母連姐姐的路費和學費都不知道如何籌措。
借!母親一家一家上門求,錢幾毛一塊地湊過來。
那個年代,江坡一個普通家庭可能只有幾塊錢的余錢。這些小心存在枕頭里、佛龕內的錢,一點點移交到母親手里……整整一個夏天,我們全家都在為姐姐上大學而奔走。臨到姐姐出發(fā),母親才喃喃地說,家里實在湊不出第二個人的路費了。姐姐只有一人上路。
那天晚上,媽媽很晚才睡,她把借來的錢全縫到姐姐的衣服里,記憶中是很多舊得爛角的錢,被媽媽用粗糙的手一點點撫平。
記憶深處的那個深夜,昏黃黯淡的燈光下,媽媽一下子老了。還有一種寂寞的聲音,全家人圍坐著,卻沒有什么話,連年紀尚小的兩個弟弟,也在默默感受著親人即將遠離的撕扯,和那貧窮的壓力。
我突然感到身上壓了一副擔子——漸漸老去的父母,正在求學的大姐,兩個年幼的弟弟,這個家是那么的孱弱,如果有一個人可以為這個家做事,這個人只能是我!
“當家”的分量在這個深夜才真正地壓了過來。
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在班里是班長,論努力和天資并不遜于姐姐,可和全家的生活重擔相比,學習又算什么?
姐姐走得腳步沉重,但她是在邁向未來,邁向一片彩色;而我,則留在一片黯淡中。
那年,我十三歲。
初中的學業(yè)總要完成。很快到了初三那年,爸爸在中甸(現(xiàn)香格里拉)做工,媽媽帶上我,到村公所給爸爸打電話。
“包產(chǎn)到戶后社里給咱家分了那么多的地和牲畜,我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了,現(xiàn)在我們家哥哥要報學校了,是不是就別再上了,留在家里幫我……”
當時的電話線路很差,媽媽幾乎是對著電話在喊,一字一字,響如洪鐘,我的命運就這么被宣判了。
爸爸在外面做工是給人家蓋新房,做木工活兒,他人聰明,活兒又細。那次打完工回家,他破天荒地給我?guī)Я艘浑p皮鞋。按照當時藏族人家的習慣,如果是泥水類活計,做工結束時直接結算薪水就可以。但是我爸爸一直是做木工,木工可不得了,是要用木頭架出這一世房子的脊梁筋骨。木工完工的時候,東家一定要送一件價值不菲的禮物以示酬謝,爸爸那次收到的就是一雙皮鞋。
“皮鞋我穿有點小,讓我家哥哥穿吧”,父親就把鞋轉送給了我。第一次擁有如此高級的禮物,我心里暗暗猜想:這是不是父親對我輟學的一點補償,或者安慰?可是,父親從來沒有當著我的面提過停學務農的事,哪怕一個字也沒有。
我人生中的第一雙皮鞋是父親親手送的,完全成人的款式和大小,穿在我的腳上,有點大,有點重……
那個夏天,我初中畢業(yè),從此整日和鋤頭、鐮刀、斧頭為伍,賣力干活,讓自己認命。半年后,德欽縣政府公開招考工作人員的消息傳來,我身邊所有人都想試試,畢竟那時候最好的工作就是進政府單位,收入固定,有保障。
我很想去考,但不敢和媽媽提。種地太辛苦,照顧牲口太操心,這副重擔我怎么忍心再轉給媽媽。但,兒子的心理怎能瞞過媽媽?媽媽勸我,種地的怎么能和“吃皇糧”的比,真的想去,就去試試!
那是我第二次來到德欽縣城,第一次是在縣城工作的同父異母的大姐帶我去看眼科醫(yī)生。直到大姐的媽媽過世,我們兩家一直親如一家。
從江坡到德欽縣城只幾十公里,現(xiàn)在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但在那個年代,則需要兩天的輾轉跋涉。先花上整整半天的時間,從村子步行到瀾滄江邊的214國道,然后再耐心等待過路的有空位的好心車輛可以捎上我們。那個時候車很少,通常等半天眼前都只有空空大路一條,一等就等到夜晚,只好在路邊小賣部隨便縮上一晚。
那次,村子里一起去考試的人有十多個,都是玩心正重的年輕人。那時的德欽縣城只有一條彎曲的小街,幾分鐘就逛完了。幾個小伙伴出了考場就急著回家,打聽了一會兒,得知當天只有公路養(yǎng)護段一輛運糧食的卡車出發(fā),大家就守在出城的路口,終于等到那輛車晃悠著開來,趕緊一擁而上,幾只大拇指湊到人家鼻子底下,可憐兮兮地說:“求求你嘍,求求你嘍……”
那個時候,請求陌生人幫助的手勢通常是高高豎起拇指,表示對他人品德的一種贊揚,或者干脆暗示對方要“心眼好”。不過,那兩個司機或許是看慣了這樣的手勢,打量了幾下我們幾個小鬼頭,大手一揮就徑直開走了。
幾個人拿出身上所有皺巴巴的錢,通通換成饅頭,吃完又灌了一肚子涼水,摸摸肚子,感覺應該能扛一晚,那就走吧!
步行回去最近的路也要翻幾座山,還未走完,天已黑透,還好已經(jīng)走到江邊的公路了。幾個人都是初次趕夜晚的長路,一路上看到的景色和村子慣常的風景完全迥異,興奮早已蓋過疲勞。更何況一路江水聲勢浩大,公路被月亮照得通透,泛著玉色光澤在眼前亮著,踏在上面,心中竟升起異樣的快樂。
一條隧道出現(xiàn)在眼前。在這樣一個夜晚,這個巨大的工業(yè)設施竟仿佛帶了幾絲魔力,在幾個未經(jīng)世面的山村孩子眼里,威嚴地,帶著一種工業(yè)世界的力量和神秘。大家興奮地尖叫著沖了進去,我也跟著跑起來,沖向前方那個微微透光的圓點……
懵懂少年,未知未來。多年之后,記憶中的這個場景仿佛是電影中的一個畫面——幕起。
很快,我收到縣里寄來的錄用通知書。
那一年,我十六歲。
背起行囊穿起那條發(fā)白的牛仔褲
裝作若有其事地告別
告訴媽媽我想我想離家出游幾天
媽媽笑著對我說
別忘了回家的路
站在門口想了好半天
鼓足勇氣走出了家的門
還是回頭望了好幾眼
畢竟是獨自離家出門
噢,那一年我十七歲
……
《那一年我十七歲》是一首早年的臺灣歌曲,流行到德欽時,我早已過了十七歲。歌聲滑過,歌詞如響鐘般將我驚醒,我趕緊回去翻找自己的十七歲:年少歲月,卻雛鳥般忐忑著去尋找獨立。大好年華于我,好像全部都錯過了。
我的青春是缺席的,我從幼年直接邁進成年。
1983年,我十六歲,背著行李,告別父母和兩個年幼的弟弟,走進了白馬雪山自然保護所。我知道,從此我就要成為一名正式的國家工作人員,而我的收入將幫助姐姐讀完大學本科。
當年公開招考的只有兩個單位,一個是德欽林業(yè)局,一個是新成立的白馬雪山自然保護所。所有考進的人隨機分配,我被分到了保護所。
第一次全體集合,分配崗位,介紹領導。那個被稱為局長的人在人堆里掃了一眼,就直奔我而來,大家的目光也全砸到我身上。如果目光也是有聲音的,當時肯定是轟炸聲震耳,我陷落其中,所有自信都垮了,眼淚涌了上來。
我自卑地知道自己有一副明顯營養(yǎng)不良的瘦小身體。
還好,跟我同時考進來的還有一個人,他暗地里拍了拍我。他就是鐘泰,我的初中同學,這本書中將一再提及的重要人物。
我初中所在的德欽縣佛山中學實行中心學校制,所有村寨的中學生都要集中上學。鐘泰是我的同班同學,納西族,寡言少語。我倆初次見面時只有十四歲,但前生有緣,一見如故,做了一輩子兄弟。
學校條件很差。那個時代的艱苦,更多是物質條件對人行為和情感的一種鉗制。鐘泰每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都需要從家里背來各種口糧,飯要自己做,才上初中的男孩子哪有這么多的耐心和精力,他就經(jīng)常只吃糌粑加熱水。我家離學校近,我總拉他到我家吃飯。放長假時,我也會先到他家住幾天,然后才戀戀不舍地回自己家。漫長假期過后,重逢時會像幾百年沒見一樣,兩人狠狠抱在一起,力氣用光,才終于覺得心頭累積的思念被釋放了,好得如同一對熱戀的人。
說回保護區(qū)的工作。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成立于1983年,我們考進去也是1983年,是保護區(qū)第一批正式員工。同批考進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不只我和鐘泰,我們所有人對保護工作都沒有概念,甚至對“自然保護區(qū)”這五個字都很陌生。事實上,當時大部分人對保護區(qū)都沒有什么概念,盡管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成立的時候,已經(jīng)不屬于中國成立自然保護區(qū)的早期。
中國第一個自然保護區(qū)成立于1956年,是廣東肇慶鼎湖山自然保護區(qū),保護對象是南亞熱帶常綠闊葉林。鼎湖山保護區(qū)成立之初,周恩來總理就自豪地說,整個地球的北回歸線上大多是沙漠,只有我們中國的南方有這么一片“回歸線上的綠洲”。自然的富饒讓人燃起愛國熱情。這片北回歸線上的綠洲要感謝喜馬拉雅的隆起改變了水汽的流向,而即便如此,鼎湖山保護區(qū)里也只有近五分之一原生林,其他都是經(jīng)過五百年左右恢復的近似原生林。
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成立時,除了一些已經(jīng)被砍伐的區(qū)域,區(qū)內絕大多數(shù)森林都是原生林。白馬雪山自然保護所就是從德欽林業(yè)局直接分離出來的。
短期入職培訓時,除了學習相關紀律和法規(guī),還特地邀請了一個林業(yè)局副局長來給我們上課,但我們聽了很久,卻只聽到了森林防火……
五天的入職培訓結束后,我們就要去保護站工作了,可我還是一片模糊,心里有點急。我向領導索要《保護區(qū)手冊》之類的指南,可惜,沒有!一本指導書都沒有!領導大概也被我問虛了,故作輕松地拍拍我:“小伙子,保護區(qū)的工作沒那么復雜,你滾幾下就明白了?!?/p>
我們入職培訓時住在一排低矮的小房子里。離開培訓地的那個早上,我和十幾個小伙子打好各自的被褥行李,裝好洗漱用具。我看了看其他人的行李,幾乎都是同樣的物品,連牙膏牌子都一模一樣。是啊,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誰又能比誰富裕多少?
那時我的腦海里全是媽媽。姐姐考上大學離家時,全家人陪著她步行了半天,直把她送到村下面的公路邊。現(xiàn)在輪到我離開,兩個弟弟要上學,爸爸打工不在家,只有媽媽一個人送我。媽媽送到村口,說還要回去照顧耕地和牲畜,就只能送到這里。我趕緊背過身去偷偷擦淚,轉身向媽媽擺擺手。高原特有的強烈光線砸下來,媽媽臉上那幾道深深切下的皺褶,就像高原的高山深壑。那一天,媽媽一直用目光送我遠行,我知道:她的心從此碎成幾瓣,有一瓣會永遠跟著我。
同去的人都是第一次出門離家。所有人忐忑地爬上半路攔下的一輛解放車的后斗,一個擠著一個,安分得如同一窩雛鳥。車開了,風起了,我們被拉走了,從此把自己交給前方的大山。
車向東南駛去,一側是山壁,一側是萬丈深淵和能吞噬一切的金沙江,慢慢爬高,直到漫天遍野的風馬旗把天地染成五彩。每個藏族人都明白:這是附近最高的埡口了。后來才知道,這里海拔4329米,如今是從香格里拉到德欽的214國道必經(jīng)處。當年則是窄窄的砂石路面,每年只有短短七個月是暢通的,其余時間都覆蓋著一人高的積雪。司機也是藏族人,按我們的民族習慣停了車。埡口叫白馬雪山埡口,遠處那座敦實厚重的雪山就是白馬雪山了。
白馬雪山,第一次,我們相遇。
白馬雪山是卡瓦格博的東部守護神。相比緬茨姆峰持著利劍的卓爾不群,嘉瓦仁安峰展開手掌般的獨特山形,白馬雪山則顯得平易又厚重。
藏族文化中,歷來有對山的崇拜。在藏傳佛教遠未傳到藏地之前,古藏地的文化設想中,天與人之間有一道天梯連接,藏族崇拜的很多國王和英雄就是順著天梯降臨人間的。時至今日,藏族人還會在山巖上畫上純白的梯子。天梯不會真實存在,山就是藏族人眼中神秘的“天梯”。山崇拜凝結了藏文化中對天、地、人、神的宏大想象。
神山,德欽藏語通稱為“日達”,意為“地方之主”,在其他藏地也被稱為“由拉”
,意為“地域之神”。在藏地,幾乎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主人”——神山,神山就是一片地域上藏族人的精神坐標。
我這一輩子,就是和這座白馬雪山糾纏不清。恨過他,愛過他,回頭來已為這座山付出了整整三十五年。
雪山見證了這個星球數(shù)億萬年的地層變遷、滄海桑田,相比之下,任何一個人類的生命都如白駒過隙,渺小得不值提及。
有多少次這么獨自凝視?只有肉身面對,才能體悟到雪山的靈性,感知到雪山在輕叩我的心靈。就這么一次次地做了俘虜,直到用整整一輩子完全服役于他。不僅僅是我,我們這些第一次面對白馬雪山的小伙子,第一批加入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初中畢業(yè)生,我們那時還不知道,我們這輩子的悲歡離合都再沒有離開這座山,一直到老。
白馬雪山就是我們的“日達”,我們的神山,我們這些自然守護者這輩子的主人!
白馬雪山,稍微懂點藏語的漢人也許會認為“白馬”是藏語“蓮花”的音譯。蓮花是藏傳佛教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意義豐富,傳播深遠。藏族人認定的將佛法傳到藏地的蓮花生大師有很多藏文稱呼,其中一個即“白馬迥乃”(音譯),意為蓮花中生。有了這層淵源,“白馬”也就成了漢族人熟悉的極少數(shù)藏語詞匯之一,以至于很多人在文章中自以為得其實地寫:白馬雪山就是藏族人心中的蓮花。不過要讓這些自認為懂藏族文化的人失望了——白馬雪山中的“白馬”是直接起的漢語名,并非藏語音譯。據(jù)我推測,白馬雪山的埡口以前名為“達瑪拉卡”
,也許是藏語讀音被層層誤讀,以至于最后干脆被傳為“白馬”的讀音,這當然只是我的猜測。語言隔閡大概是這世界上除心靈鴻溝之外最大的障礙,現(xiàn)代藏族人大多懂漢文,可絕大多數(shù)漢族人對藏文化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
白馬雪山的主峰名“扎拉雀尼”,其實也只是白馬雪山西側藏族人的叫法,轉到白馬雪山的東側,又有了別種叫法——“甲亞蕫子”
,第一峰的意思。
白馬雪山埡口奇冷,風大到可以把人卷走。偶爾有東西揚撒過來,不是塵土,而是碎石。滇藏高原交界處的層疊山脈上,海拔高于4000米的地方多為地質命名的“流石灘”:冰川劇烈作用,寒凍強烈風化,高原日曬風吹,以及早晚的巨大溫差,如同一只無形巨手把巖石捏成碎渣,頑石雖硬,也會如液體般“嘩嘩”流下。
乍看這里只是清冷的碎石荒漠,但當你深深地俯下身去,甚至將臉頰貼到地上,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微小的生命。高山流石灘是植物的“矮人國”,和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相比,流石灘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植物分布稀疏,天生矮小,顏色接近灰色石塊。但到了高原短暫的夏季,這些不起眼的植物會一夜綻放出無比艷麗的花朵。綠絨蒿、紫堇、龍膽……流石灘的植物分配給花朵的能量普遍高于其他生境下植物,而鮮艷的色彩可以保證昆蟲被吸引來,從而順利傳粉。這些花朵不僅艷,還很大,像美麗的綠絨蒿,花朵綻開時會占據(jù)整個花株的一半以上。花朵就是高原植物的欲望。
在高原上,一陣風便可攪動一場流石,流石灘瞬間成為砂石的葬身之所。但這些卑微的高原植物匍匐在大地上,卻可以開出讓心飛揚的花朵,不及人類巴掌大的植物也有令人動容的一面。所以,流石灘的魅力,需要你首先俯下身來。
而第一次到白馬雪山埡口的我,還遠沒有這么多的知識儲備,只是感覺冷得徹骨。我們強打精神,按照藏族的習俗,在白馬雪山埡口高揚“風馬”。
“風馬”,藏文讀音“龍達”。在藏語中,“龍”意為風,“達”意為馬,所以龍達也被稱為“風馬”。龍達有藍、白、紅、黃、綠,代表天、云、日、地、水,是藏文化中認定的天地萬物的基本元素。藏族文化認為,在人的身心氣魂中也有這五種元素;每到山頂或者埡口,藏族人需要用最高亢的聲音念出咒語,把五彩經(jīng)幡掛到最高處,這樣自己體內的五種元素也會相應提升。儀式雖是敬奉天地神靈,但人身心內的能量也會得到治愈和充盈。
一群人高聲念著頌詞,念到最后把氣息提到高處,面對天地、山河高喊“拉索啰……”,這是古藏語,這個咒語從我們祖輩起便口口相傳,意為“神必勝”!我們稚嫩的喊聲迎來了山谷的回音,大山大河也在喊著“神必勝哦”,風馬應聲飄揚,五種鮮艷的顏色立時充滿整個天地……
白馬雪山,從此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大卡車上顛過一天,奔子欄到了。
奔子欄地處香格里拉和德欽之間,小鎮(zhèn)建在金沙江邊,海拔一下子降到2000米,氣溫陡然升高十幾度。金沙江邊到處是赤紅的巖石,稀疏的樹木總也長不高,能找到的綠色絕大多數(shù)是多刺的白刺花。這里是典型的干熱河谷氣候,燥熱的氣流順河谷而行。山腳光禿禿,是最炎熱的區(qū)域。視線順著山往上幾百公里,到海拔3000米以上才能見到高大的喬木,這是燥熱氣流遇到冷空氣,有了降雨,才開始有了萬物生長;到海拔4000米以上,又成了典型的亞高山暗針葉林帶。
回到1983年,當時我還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沒有能力去領會這片神秘動植物王國的獨特魅力。在奔子欄的第一個晚上,我的想法無比實際:今晚吃什么?怎么睡?
奔子欄是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一個管理站。在站里,吃的是大鍋飯,每頓一菜一飯,一周只能吃上一次肉,但條件還是比家鄉(xiāng)好,至少我終于可以經(jīng)常吃到白米和白面了。
四人一間宿舍,年輕人的睡眠質量和呼嚕聲響成正比,如果倒下沒有立刻入睡,就會趕上“呼嚕潮”,于是我練就了倒下速睡的本領,直到現(xiàn)在都受益。
奔子欄站的生活無限美好,工作卻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們工作起始就要下鄉(xiāng)做宣傳。
1983年保護區(qū)成立時,很多村寨被劃到保護區(qū)內。村寨的村民們之前還是靠山吃山,將打獵、砍樹、取柴視為天經(jīng)地義之事,現(xiàn)在一下被蓋上許多“不許”,面對的不只是思想的扭轉,更是生活質量的突然下降。
不僅是普通村民,連我也要面臨說服自己這一關。我家有一個遠方親戚是江坡村有名的神槍手,跟著他去打獵,即使只收獲幾只山雞,也是兒時的美好記憶。上世紀七十年代合作社時期的江坡村有集體的狩獵隊,集體的戰(zhàn)斗力強大,有一次他們竟打了一頭熊回來,全村人興奮地差點兒敲鑼打鼓。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熊肉就意味著厚厚的脂肪。我家分到一塊巴掌大的肉,肥得流油,全家吃得極香。那陣子,村子的狩獵隊員們連走路都昂首挺胸的。
現(xiàn)在,面對完全不認識的村民,我要努力忘記小時候吃熊肉的快樂,還要告訴他們——任何野生動物只要進了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就是受保護的!
不僅是打獵,還有“不準砍樹,限制砍木頭燒火,灌木也不可以……”,我們的宣傳就機械地以“不準”開始,串上許多“不準”,再以“不準”結束。語氣硬邦邦,再配上一副無私鐵面,高舉“國家保護區(qū)”大旗,試圖以此去壓倒所有的質疑。
宣傳效果可想而知。
下鄉(xiāng)宣傳要分組分片,我每次都巴望著和老站長分一組,哪怕走上兩天山路都沒問題。我自己在全村大會上根本不敢張嘴。為了鍛煉我們,老站長有一次特意把我和另一個毛頭小伙子分在一組,要去的還是一個高海拔的村子。
海拔越高的村寨,對保護區(qū)工作的抵觸情緒越強烈。那個年代人們生活貧困,地里和牧場的收益都不大,出售薪柴和用柴制碳是整個家庭維持生存的重要手段,而冬天沒吃沒喝時就要下套捕獵。我內心理解甚至同情他們,但我只知道也只能夠說——不準!
村民大會通常在晚上召開。我嘴笨,一起來的同事也不靈光,兩個人連開場和村民插諢打科都不會,木訥地把所有“不準”一氣念完,馬上察覺村民們的不滿情緒已經(jīng)烏云壓境,隨時就要打雷下雨了。我們不敢抬眼,看看時間,平時至少要開一個小時的村民大會,居然才開了十幾分鐘。我們還在等村民們提出問題,可他們已經(jīng)一個接一個憤然離場。這時我和同事突然想起,還沒安排我們今晚的住宿呢,正想出去找人,燈也像算計好了似的突然熄滅了。我們走出空蕩蕩的會場,村里連松明子都滅了,一片黑暗寂靜,看來他們直接下了逐客令,我們就是過街老鼠。
后來我們找到一個裝草的棚子,兩人直接鉆了進去。草堆散發(fā)著和暖的植物香氣,我們吃完干糧就倒頭睡去。第二天清早,陽光照亮了大地,也照出了我們的尷尬。我倆逃出村子,直跑到一條小河邊。掏出搪瓷漱口缸,燒起酥油茶。正是10月的秋天,各種深黃、淺黃絢爛耀目,我們卻怎么也提不起勁兒:還有下一個村落宣傳點呢……
宣傳做得委屈苦悶,幸好還有體力活兒——只有身體的付出才能平衡心理的失落。
體力活兒干得最多的是植樹造林。
當專家建議成立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時,保護區(qū)內最有價值的原始森林已經(jīng)被砍伐一空。伐木公司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便進駐此地,整整十多年,從書松到白馬雪山埡口這一段近3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只剩下連天的樹根。這段原始林木原來的主要樹種是冷杉,冷杉在純自然環(huán)境下可以長到50米高,砍剩的木樁也大到需要兩到三人合抱。這樣的場景再也無法復現(xiàn)了。
1983年我剛參加工作時,伐木公司尚未從白馬雪山撤離,成立保護區(qū)后,伐木公司轉職做造林,按照當時國家林業(yè)局制定的政策參與植樹造林,直到1984年末。植樹工作一直持續(xù)到1987年,直到我們把公路附近運輸方便的地方全種上小樹,工程浩大。
內地習慣在春季植樹,但在高原植樹就要錯后一個季節(jié),所以在高原,夏天才是植樹天。我負責采買樹苗,每天早上都要坐著轟隆隆的拖拉機到苗圃,找苗、出苗、數(shù)苗,大手一揮,上萬棵樹苗全上了拖拉機跟著我走,頗有霸氣。
挖坑,撥進有營養(yǎng)的腐蝕土層,把苗根發(fā)散式擺好,填土,踩實,再把樹苗輕輕往上一提,一個獨立的生命就此誕生,陽光雨露和土壤就是其存活成長的動力。
一年的種植任務都在這個時段進行,忙不過來時,就請附近村子的小孩子一起參與。種一棵樹一塊錢,干著干著,很多小孩子不免耍起小滑頭,但是有一個小胖子卻干得格外賣力,鐵鍬比他個頭還高,用著不順手,他就干脆跪在土坑前用手刨土。這個小孩名叫斯那此理,十幾年后竟成了我的同事,如今也兩鬢生白,在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工作了快一輩子。
集中造林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了。大自然的滋養(yǎng)讓當年這些小樹苗長得健壯高大,走在這片樹下,我們這些當年的植樹人馬上顯得衰老、矮小,讓人忍不住傷心。拍拍樹干,這就是我們只可追憶的青春了。
宣傳、植樹,一做就是好幾年。保護區(qū)內有一項最應該做,而我們卻從未做過的基礎工作漸漸提上日程——巡山。
任何一個保護區(qū)工作的基石都是巡山。巡山可以最直接有效地反偷獵,以及避免保護區(qū)的動植物被采集??砂遵R雪山保護區(qū)成立整整三年,其間都沒有巡過一次山。
我們內部談論了不少次巡山,可領導一直都說“條件不成熟”。顧忌來自對神秘大自然的畏懼,那片即使老獵人也從未涉足的廣袤原始的土地,到底隱藏著多少未知,而誰又能打包票,我們去巡山可以全身而退、安全榮歸?空談巡山的日子一長,周圍人嘴里的故事就越傳越神奇,說我們這些保護區(qū)工作者要每人配一匹高頭大馬,再斜挎一桿大槍,所到之處,鎮(zhèn)妖伏魔,簡直都能編個新格薩爾王傳了。
現(xiàn)在想想好笑,可當時的交通和經(jīng)濟條件差,對自然的了解少得可憐,越過一個山溝就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也許還有潛意識里覺得保護工作實在無聊,我們就給它抹上些英雄主義……
直到保護站新站長上任,我們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巡山。
可是,去哪里巡呢?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太大了,建區(qū)時有22萬公頃,要全靠腳走下來,純屬天方奇譚。
當?shù)乩习傩蘸屠戏ツ竟じ嬖V我們,在白馬雪山深處,有一個地方名叫“曲宗貢”,意為“兩條溪流交匯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森林,還有跳躍著的野生動物。在人們的描述中,那里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的最佳注解,神仙美景從曲宗貢一直延續(xù)到茨卡通的整條山谷,碧色連天,能把人走醉……我們聽得心馳神往,馬上認定:就是這兒!
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還是很有威力的。巡山從“大家必須全去”,到最終只有三人出行——老站長培布、同事小王,還有我。
我堅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縱馬巡敵,多么英武颯爽!但夢想撞到現(xiàn)實就嘩啦啦碎成一地:根本沒有馬,巡護全靠自己的雙腿,斜挎的長槍也簡化成牧場借來的銅炮槍。臨出行那晚,培布站長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槍桿,我只有一把隨身攜帶的云南戶撒小刀,也跟著一個勁地磨。我倆都很緊張,不過誰都不愿說出來,全副焦慮都用在擦槍和磨刀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戰(zhàn)不是盜獵者,而是一座海拔4600米的埡口——“扎布埡”,藏語意為“非常險峻的埡口”。
和很多人的想象相反,我們藏族人雖然生在高原,但并非天生就是爬山健將。我的家鄉(xiāng)江坡海拔只有2700米,只要條件允許,藏族人也會選擇生活在物候條件俱佳的低海拔處。
一步步挪向4600米,我感覺力氣全被抽走了,轉身看小王,他竟然夸張到臉色轉成了紙白。站長早已被埡口刺骨的寒風逼走,遠遠地成了個黑點。
等到我爬上埡口,內衣早已被汗水浸濕,冷風一掃,又凍成殼。我和小王腿腳發(fā)軟地下山,暗地里發(fā)笑:這是我們巡山,還是山在訓練我們?
后來,走過一個山脊“啥幾尼”,意為“馬鹿喝水的地方”。我們沒有見到馬鹿,卻遇到三個盜獵者!遠遠看到對面走來三個人,這個地方遠離藏民的高原牧場,所以十有八九是來盜獵的。
我們慢慢靠過去,喝住三人。
他們也吃了一驚,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家牛丟了,來找牛?!?/p>
藏族人家的牛有時會自己走進深山,這本來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但一口不標準的藏話出賣了他們。在我們藏區(qū),其他民族或多或少會說些藏語,但口音有分別,他們明顯不是藏族人。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盜獵分子,聽不得他們笨拙的解釋,一把奪過他們背的竹筐,全是鋼絲套!
鋼絲套是動物的死敵。一根鐵絲打一個活扣,再掛到樹上或灌叢中,設置很簡單,但一旦動物的腳、手或頭誤進套中,就再也無法逃脫,動物只會拼命掙脫,但最終越掙越緊而被套死……就算是靈長類的滇金絲猴,在野生動物中智商算高的,它們也不會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生命終結。下好套后,偷獵者只需要沿著自己下套的路徑重走一趟,就可輕而易舉捕獲獵物。
看到滿筐的鋼絲套,我的眼里肯定在噴火,站長和小王更不用說,三個盜獵分子嚇得馬上沖我們跪下。
他們成了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歷史上抓到的頭三個盜獵分子。我們巡山的路還長,老培布站長體諒小王走路不濟,讓他先把這三人押回森林派出所。
我和培布站長繼續(xù)走?!爸榘吐搴印?img alt="" src="https://img.dushu.com/2022/06/04/13005440331550.jpg" />流淌而下,兩面山谷綠灘,再加上遠方隱隱的雪山,無疑為人間美景,可我們沒有心情欣賞,心反而攥得越來越緊——老站長說,憑他的經(jīng)驗,盜獵分子會陸續(xù)出現(xiàn)。
沒想到的是,先出現(xiàn)的不是盜獵分子,而是他們的窩棚。
老站長舉起一個老式望遠鏡,看到珠巴洛河和另一條小河交界處的山谷后正冒著煙,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三處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編成的臨時小窩,其中一間頗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頭鉆進一個簡陋的棚子,抬頭時,除了掛著的蘋果和谷物,滿眼都是掛起的各種動物頭顱——蘇門羚、獐子、熊,一整墻已死去的眼睛直直瞪著你……培布站長趕緊對完全呆住的我解釋:這是傈僳族祭奠山神的擺設,傈僳族認為任何獵物都是山神的賜予。
我只覺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他們到底殺了多少野生動物?臨行前我磨了又磨的小刀終于派上用場,挑了根竹竿,削得極尖,在棚里到處刺,面粉、糌粑的袋子全部被我刺破,鐵鍋也被摔出去,用石頭砸個稀爛。
同樣憤怒的培布站長把怒氣壓了壓,囑咐我躲起來。天色將晚,盜獵分子就要回來了。他自己藏在門后,將槍上了膛。臨時窩棚中擺著睡覺的行李,數(shù)數(shù)有快十副,看來盜獵分子近十個人,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一橫,大不了拼命!
有腳步聲從遠處漸漸傳來,我?guī)缀跖吭诘厣?,從臨時窩棚下方漏開的縫隙去數(shù)人數(shù)。七個,我打手勢給培布站長,他眉頭也緊了。
盜獵分子離得越來越近,我?guī)缀蹙鸵f起來了,此時情況卻急轉直下。
當年人很窮,衣服只要不是稀爛就會一直“服役”,通常早就穿短或者穿爛了。那一刻,我透過臨時窩棚,就看到了這樣一條短到蓋不住腳踝的破褲子,正抖如篩糠,難道他們害怕了?
原來偷獵分子嗅到不對,為首的人在門外窺見了培布站長,培布站長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盜獵分子以為驚動了公安局,就這樣,沒有經(jīng)過殊死搏斗,七個人就老實投降了。
盜獵者今天“收獲”不小。一個人背了一只蘇門羚,蘇門羚很重,不能像圍脖一樣套在脖子上;另一個人背了兩只林麝,手腳拴起來,背挎包一樣套在后背。
該死!如果我們早一天抓到他們!我氣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頓。
他們又交代:還有一個年輕小伙子還沒回來,而沿著珠巴洛河往上的另一個牧場里還有幾個一起來偷獵的。
“還沒到的那個小伙子懂漢字嗎?”培布站長問。
“他上過學?!?/p>
“那你們七個人跟我們上到那個牧場,給那個小伙子留張條,讓他去森林派出所自首。”
“千萬不可以,那個小伙子膽小得很,他會嚇得直接跳河自殺的!”幾個人懇求。
培布站長把我悄悄叫到一邊,說他必須趕去抓剩下幾個盜獵者,不然走漏風聲,他們就逃走了。所以,押送盜獵分子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
加上還沒有到的那個小伙子,一共要押送八個壯年盜獵分子。我當時卻沒有任何猶豫,本能地點了點頭。
站長剛離開,棚內的氣氛馬上變了。我當時不到二十歲,身體又瘦小,一副強裝出來的氣勢,瞞不住盜獵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盜獵者一會兒說沒有糧食肚子餓,要先回家取糧食,一會兒要約著上廁所,商量對策。我一下急了,幾乎吼著命令他們放老實點。幸運的是,我們等的那個年輕人很快回來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著遲遲不愿上路的八個人走了整整幾十里山路,一路吼著、勸著,深夜終于和老站長會合時,我已累得沒有任何力氣。
巡山反偷獵歷來危險,我第一次巡護算是有驚無險,但有的保護者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很多年后,我聽到索南達杰的故事。同是藏族,索南達杰保護的是可可西里那片廣袤無垠的高原無人區(qū)。羌塘高原上成群奔跑的藏羚羊,只因絨毛可以制成與黃金等價的圍巾“沙圖什”,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遭到瘋狂獵殺。漫漫荒原上,藏羚羊橫尸遍野,皮被剝走,換不來錢的尸骨還滴著血……這是中國環(huán)境保護史上最慘烈的偷獵事件,背后是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在驅動。
從1992年開始,索南達杰組建的“西部工委”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反偷獵。1994年1月18日,他們抓獲了一群盜獵者,盜獵者們反撲,索南達杰犧牲,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還保持著臥地射擊的姿勢,他的眼睛一直沒有合上。四年后,重新組建“西部工委”并成立“野牦牛隊”的另一位保護藏羚羊的英雄扎巴多杰也犧牲了。
我第一次巡山得以安全歸來,第一,要感謝當年被盜獵的動物價格不高,還不值得盜獵者拼命;第二,說來諷刺,要感謝當年極不嚴格的盜獵執(zhí)法。自然保護區(qū)在政府職能上只有管理權,沒有執(zhí)法權。盜獵分子的抓獲歸我們管,處理裁決則歸林業(yè)公安管。我和老站長整整走了一天半,最終將一共十九個盜獵分子押回保護區(qū)森林派出所。結果,林業(yè)公安只是做了簡單筆錄,罰了很少的罰款,又要求他們盡快清理已經(jīng)下的鋼絲套,然后,就放了!
是的,竟然就這么放了!
我們走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抓回來的盜獵者,獵殺的野生動物不下三十只,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此外,他們在山里下的套子絕不止一萬個,每個鋼絲套都可能威脅到一個生命,小到一只野兔,大到一頭熊!他們安然回家后,完全可以再偷偷進山,順著放鋼絲套的路再走一遍,滿載而歸。
也許當年很多人對盜獵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氨I獵”和傳統(tǒng)的“捕獵”只是一字之差,對“盜”字,大家的范圍和定義又大不相同:當?shù)厝俗孀孑呡叾忌仙酱颢C,為什么到了這一代,就成了“盜”?
此時反思,我當年也很糊涂,那時我只是簡單認為:保護區(qū)不可以,出了保護區(qū),捕獵就沒有問題。
保護區(qū)剛建立時,我從獵人的言談中知道有一些區(qū)域的野生動物數(shù)量非常多。一個老獵人說,在一個方圓5公里的有灌叢的懸崖峭壁上,一次就套到了十五個麝香。只有公林麝才有麝香,如果盜獵了十五個麝香,那背后實際死亡的麝鹿數(shù)字該有多么驚人!有一天很晚了,當這個老獵人放完鋼絲套返回營地時,不小心碰翻了一塊石頭,石頭翻下懸崖,響聲驚起一群林麝,被套的麝鹿哀鳴聲借著山谷無限放大……它們在絕境中祈求幫助,滿山哀鳴,聽得人渾身顫抖,終生難忘。
當捕獵已經(jīng)遠遠超過當?shù)厝顺源┑男枨螅痪砣虢?jīng)濟誘惑中,成為對野生動物的貪婪掠奪,就是盜獵——這就是盜獵和傳統(tǒng)捕獵的根本區(qū)別。
像巡山般刺激的日子總是少數(shù),那些或激昂或苦悶或憂傷的珍貴時刻,至少讓人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相比較來說,日常工作真如一潭死水!
奔子欄管理所是天堂,畢竟在一個熱鬧的市鎮(zhèn)上??擅磕?月到11月,我們就要住到白馬雪山半山腰的管理站,借住在伐木公司的簡易木板房里。晚上看書,要勾著腦袋,借著煤油燈昏暗的光看。煤油燈是自己做的,把一根棉線用鐵皮包起來做芯。回憶中,那些年看過的書也往往伴隨著煤油味。
住在山里,工作就是保護這些山,閑時發(fā)愣也要對著這些山。
很多年后,當我再回想起,當時管理站周圍有充足的水力,完全可以搞個小型水電設施。但那個時候我們和外界接觸太少,這么簡單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身邊就幾個和我一樣年紀的愣頭小伙子,天黑了沒事做,睡覺又太早,只能燒一堆火,幾個人喝酒聊天。
我們的生活,只有山!除了山,還是山!
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建區(qū)時有22萬公頃,一輩子都走不盡的山,吞噬人的山,我只想把這山撕裂!
我一直跟領導要求出去讀書,到1986年才輪到去云南大學生物系進修。我們需要插班到本科課堂去,一開始還擔心聽不懂,沒想到好學之心讓腦子一下開了竅,一踏進大學校門,身、心、腦馬上都化作春水,活躍起來。
每天泡圖書館,每一科分數(shù)都不比正宗大學生低,我信心滿滿,想著回到單位就報考成人高考,以學生身份重返大學。
短短一年的進修很快就結束了,保護區(qū)領導卻堅決不同意我再脫產(chǎn)學習。按照今天的人的思維,領導不同意干脆就辭職,但在那個年代,身處偏僻的德欽縣,一個人哪能完全把握自己的命運?我的大學夢至此截斷,成為終生遺憾。
生活回到原點,我按照我的名字“此稱”,繼續(xù)做一個“老實人”,在單位埋頭工作,回到家鄉(xiāng)就做個“當家人”。家里因為我的努力情況漸好。每個月拿到工資,我先給姐姐和弟弟寄生活費,再給自己留下最低開銷,剩下的全寄給父母。
為了寫這本書,我重新找出當年的日記,里面夾著幾張發(fā)黃的紙,是家人的舊信。一封封讀來,艱難往事重現(xiàn)眼前。
1985年10月22日,姐姐的信:“弟弟,你寄來的三十元錢已經(jīng)收到,十元交了校服費,二十元買了一雙皮鞋。補助費兩元錢也已用光,無錢寸步難行,請想辦法寄一點,越快越好……”
那個時候,姐姐還沒有讀完大學。兩元錢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多,她一直緊摳細省,兩元錢應付了很久,直拖到不得不向我張口。
大弟弟選擇考取麗江財經(jīng)學校,不繼續(xù)上高中、大學。1987年10月,他寄來的信:“大哥,你是我心中最優(yōu)秀的人,沒有任何事情能難得住你……”
在我工作最苦惱無助的時候,家人的鼓勵和需要是我堅持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只有小弟弟還留在父母身邊讀小學,他的字還很幼稚,不過他已當起家里的勤務員。1984年6月20日的信中,小弟記下,眼看著媽媽每天忙于收割青稞小麥,還得隨時和鄰居借好用的鐮刀,他叮囑我:“哥哥,下次回家一定要帶把好鐮刀……”
現(xiàn)在從我家鄉(xiāng)江坡到奔子欄不過三四個小時的路途,可在八十年代,避開大雪封山的漫長冬季,一路順利的話也需要整整兩天。離家一去便至少半年不會回轉。所有信息傳遞都要靠口信和信件。
每年青稞黃時,媽媽會讓人捎話給我。我干著地里的活兒,媽媽會自豪地跟別人說:“瞧我兒子!能掙工資,回到家里還能和村里的小伙子一樣干活兒,干得還不比別人差?!?/p>
每到過年,家里人想當然地盼我回家:大兒子回家,還會帶年貨回來。
無論路途多么艱難,我都會置辦幾大袋物品,連大米、鹽巴都要采購。年尾帶著沉沉的年貨,和勞累了一年的沉沉的身體,一路搭車回家。先把東西寄放在路邊小賣部,第二天一大早趕上四五匹馬,中午能到214國道,夕陽西下時才能把所有東西都帶回家?;丶揖图敝奥兑皇帧保尭改傅艿車L上“山外人的飯”,一個人掌勺整桌除夕大餐,白菜、包菜、土豆、粉條,一律洗、切、炒、倒醬油……全家人吃得香噴噴,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做飯其實很爛。
家人對我的情感只有自豪和驕傲。父母做了一輩子農民,根本不會懂我在外面的辛勞與寂寞。在他們心中,拿公糧、做公家的差事已是天堂,何來委屈?
我已是二十出頭的男子漢,還是“當家人”。除了擔當,還能求得家人對我有什么樣的理解和回報?我們那代人沒有現(xiàn)在這么豐富的文化生活,無論物質條件還是精神生活,人人都大同小異。在那樣的時代,有多少苦悶和艱辛被默默吞下,自行消化。
我從來不會對家人描述自己回江坡時那一路的艱辛。到了冬季,白馬雪山埡口大雪封山,超過一人高的雪,每年都會凍死幾個急著抄近路回德欽的人。我們保護局的人從奔子欄集體回家,需要從金沙江繞道瀾滄江,再慢慢轉回德欽。保護局當時沒有自己的車,我們需要集體搭車,順利時也要整整七天才能回到德欽。
最怕的就是搭車。我的頭發(fā)從小就是自來卷,大卡車司機路上如果要人幫忙,從后視鏡中一瞥,準保大聲地說:“那個卷毛,下去鋪路!”“卷頭發(fā),去搬開石頭!”或者車一停,直接喊:“卷頭發(fā)那個……”
我就老老實實把凍僵累僵的身體喚醒,去干苦力。記得有一次,路面壓滿了山體抖落的碎石,我被一次次拎下去開路,清理石塊,沒有工具,只能用手來“鏟”。飄雪的寒冬,短短幾公里的路,我們卻走了十多個小時,我的手也開出好幾朵“血花”。
艱苦中的溫馨最難忘懷。我最懷念的時刻是東風大卡車剛剛進入維西山谷,從高原的冰天雪地一下進入溫熱的低海拔峽谷地帶,暖風撩動面頰,久違的綠色化開冰霜,被凍僵的手也漸漸解凍復蘇了。感動之余,我突然升起在此地安家的想法:如果以后可以住在這里,那該多美好!想完自己又笑,不過是個窮小子的癡心妄想。
還有那個名為巨甸的小鎮(zhèn)。當時的巨甸鎮(zhèn)坐落在交通要道之上,在我們“山里人”的眼中,那簡直就是繁華的“小香港”。鎮(zhèn)子禮堂放映電影,連電視都沒得看的幾個年輕人,每人掏出五角錢走進去,演的是《搭錯車》。
電影看得無比投入,電影放完后歌聲響起:“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情緒被煽到極點,黑暗鼓勵著大家,嘶啞的聲音從喉底滾滾而出,被壓抑整整一年的情緒終于有了發(fā)泄的地方。整整一個電影院的人都使勁吼起主題曲,這是什么樣的情景!那個年代,被壓抑的人遠不止我們。
戀戀不舍地走出影院,我們繼續(xù)唱著歌,走回一個搖搖欲倒的木頭旅館。
“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后來才知道,我們如癡如醉地唱出的詞,意思原來是:“酒喝完了,瓶要賣嗎?”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人們情感普遍壓抑。港臺吹來的流行歌曲,黑白電視上晃動的香港電視劇,把一顆顆木然的心紛紛吹活過來。
最愛的歌肯定是鄧麗君的,不僅跟著磁帶唱熟,一群小伙子還試著把歌詞翻譯成藏語來唱:
你說你過兩天來看我,
一等就是一年多,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
你心里根本沒有我,
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前面都還好,翻譯到最后一句全體犯了傻——藏文中根本沒有“愛情”這個詞!
在藏族傳統(tǒng)中,有母子之間的疼愛,有兄妹之間的親密,還有朋友之間的義氣,但男女之愛總是羞于出口,以至于大家搜腸刮肚,還是找不出對等的詞。最后,我們天才地把這句話翻譯為——“把我的風騷還給我”!
正值二十出頭的我,渴望著能大大方方說得出口的“愛”,和跌宕恣意的人生。而當歌曲和電視劇退潮之后,我能面對的卻只有一片大山,和一個全靠我支撐著的家庭。
那個時候難免自怨自艾,還有恨,恨自己為什么會出生在這樣一片山區(qū)??可匠陨?,只能過個護林人的單調人生。
一天,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們保護站,說他從昆明來,要到拉薩去。晚上我們招待他免費住在站里,他回贈我們外界的故事。我們秉燭夜談,小時候在火塘邊聽到的那些馬幫故事復活了。我突然想起,從小我就盼望著遠行啊。我決定放下一切,求他帶我上路!但,第二天醒來,我背在身上的重重責任也一起醒來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燃醒我遠方夢的人叫黃凱。那段時間我寫了很多信,長長短短,皆以“黃凱友”起頭,以“和黃凱友共勉”結尾。但這些信一封也沒有寄出,它們都深藏在我的日記本里,化成一道道不愿示人的傷疤。
對白馬雪山的所有情感還來不及消化時,白馬雪山著火了——1986年,白馬雪山遭遇了建區(qū)以來的第一場大火。
天干地寒,風干物燥,災禍發(fā)生時正是青稞收割季。我剛請好假從奔子欄回到德欽縣城,準備搭車回江坡,卻被拽到領導辦公室。
所長和副所長心急火燎,見面直接先給了我一袋子錢——臨危受命,我需要負責火災撲救中所有的后勤和財務工作。
那個時代,整個德欽縣城除了政府財務人員,估計還沒有人見過五萬塊的現(xiàn)金。從銀行取回來的全是一兩元的票子,五萬塊,在我眼中完全是一座壓過來的金山。我背了一個馬桶包,包里所有的東西都讓位給錢,錢平平放實了,還不放心,又在上面加上漱口缸等等做“掩護”,之后直奔長途汽車站——當時保護局沒有一輛車,我只有坐最早一班長途車,才能保證最快到達火場。臨出發(fā)了,局長和副局長這才囑咐:“路上小心,這可是五萬塊??!”
出門就往長途汽車站跑。整個德欽縣氣氛緊張起來,大喇叭響徹街道:“白馬雪山發(fā)生特大森林火災,所有縣級機關停止工作,一律奔赴火場救火……”仿佛一下切換到戰(zhàn)亂的街頭,人們惶然失措,一輛輛大貨車被攔截,機關干部慌亂地組織人爬上車后斗,還有更多人匆匆回家,換上厚衣服,帶個簡單的小包就準備出發(fā)……
我必須在第一時間趕到火災現(xiàn)場。當攔下第一輛快出發(fā)的車,趕到靠近火場的122道班時,已是夜里了。終于到達火場指揮處,現(xiàn)場指揮的領導一見我劈頭蓋臉就問:“小伙子,是不是你來管錢,我們有六百人,每個人都要馬上吃飯!”
同事白瑪師傅把德欽林業(yè)局唯一的小車開了過來,我們直接趕到離火場最近的書松村,到達時已是夜里十點。我拿著手電筒使勁敲糧店的門,糧店負責人卻回山里老家了,一路折騰,又去請回負責人打開糧店門,大米一麻袋一麻袋地放出,還要背到車上。我當時體重110斤,一個米袋重180斤,壓在身上,腿直抖,就這樣來回背了七八次,才把米袋都裝車。回途再敲開供銷社的門,買了一大麻袋罐頭。終于可以返回了,又忙中出岔,車子因為水溫高,一次次拋錨,我們就得一次次摸黑去水溝提水降溫……
終于回到山上,迎接我們的卻是幾百號人的憤怒。
山上這些人是最早來救火的,幾乎全是當?shù)剞r民。他們離開村子來救火的時候,本想要帶點吃的,召集的人急了,大喊:“這么大的火災,縣里怎么會沒準備吃的,趕緊走吧!”結果,他們撲了十幾個小時的火,卻水米未進。
我當時還小,只顧一個勁兒地給所有人道歉。轉頭看到道班養(yǎng)豬用的一口大鍋,趕緊叫人洗干凈,煮大米稀飯。滅火的三四天里,我挨了這輩子最多的罵,任何人都可以把我揪過來罵一頓:要上山卻沒有吃的,會罵;從山上下來,飯沒備好,還是要罵……
火災中唯一沒有責難我的是東竹林寺的和尚們。德欽縣的喇嘛寺,只有東竹林寺在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內?;馂陌l(fā)生后,第一個沖到火場的是東竹林寺的和尚。當時火浪翻過一座山頭,正向另一坡面滾下,四十來個壯年和尚跑過去,在火舌處一路播撒“恰乃”,一路念經(jīng)?!扒∧恕痹谄渌貐^(qū)也被稱為“乃撒”
,是經(jīng)過念經(jīng)加持的粉末,可以驅邪避災。后面的和尚也跟著用鏟子挖出一個簡單的防火帶,不知是否是宗教的力量,后來熊熊吞噬的火焰真就在這條線上止住了!
當時焦困于后勤和財務工作中的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大的災難,不知道這連天災禍什么時候才能結束?;馃娩佁焐w地,從原始森林又蔓延到海拔低矮的箭竹林。在熊熊烈火的加溫下,箭竹像信號彈一樣砰地躥上空中,又“叭”一聲空襲到遠處。面對這世界末日般的場景,我只剩茫然……
面對災難,每個個體大概都會縮成一個卑微的存在?;饒鲋械奈遥蝗簧隽艘环N宿命感:世界雖然很大,但屬于每個人的只有一小點。工作多年的這片茫茫森林,一場火就能輕易毀滅。我,又算得了什么?
此時,我卻不知道,命運中真正的繆斯正在向我走來,她如此深刻地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是啊,怎么能不說——
滇金絲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