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與滇金絲猴結緣
寫本書真不容易,很多時候我都想放棄,之所以堅持了下來,是因為我常常告訴自己,是滇金絲猴讓我寫這本書的。
每一種相遇,每一個緣分,無論善惡,無論是喜是憂,都是來度化你的。這句藏傳佛教的名言想必絕大多數(shù)人都聽過,卻不一定信。我百分百地相信這句話,但經(jīng)常忘到腦后,所以身邊人對我的評價多是脾氣暴躁,而不是心藏智慧。
當一個人的命運被美好的緣分改變之時,即便來路辛苦,回首時也會升起一絲難以言傳的美妙感。佛教認為萬事生發(fā)皆是一個連續(xù)不斷的因果連接,種下了一個因,必會有一個果。我所感激的滇金絲猴的緣分,也是承了多少位前人接連種下的那份善緣。
人類并不知道滇金絲猴這個物種從何時開始,在滇西北這片廣袤的森林中生存繁衍下來?,F(xiàn)在,能夠講這個故事的也許只有山巔云彩托起的巖崖,或許還有屹立了幾萬年的原始冷杉林。
人類能說清的只是滇金絲猴被發(fā)現(xiàn)之后的故事,不過即使這個故事在歷史長河中也顯得面目模糊。滇西北密林叢生,人跡罕至,滇金絲猴一直遠離人類視野,在當?shù)夭刈?、傈僳族的傳統(tǒng)文化和口耳相傳的故事中并沒有留下多少它的蹤影。藏族稱它為“支該”,意思是白猴子,以此來與生活在較低海拔的藏獼猴區(qū)分;傈僳族則叫它“扎密普扎”,意為白色的猴子。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么會是白色,難道過去大家見到的都只是幼猴?
僅僅二十年前,在白馬雪山見過滇金絲猴的幾乎只有當?shù)孬C人。這種猴子沒有什么經(jīng)濟價值,骨頭不能入藥,肉據(jù)說也不好吃,還要耗費極大體力才能獵到。如果沒有下文那一系列故事,很難想象滇金絲猴會和人類發(fā)生什么深刻的交集。
一聲槍響打破了滇西北的沉寂。1905年,維西教案發(fā)生。在當時的排外大潮下,僅1864年到1940年間,就有八個傳教士在滇藏邊界被殺。每個在滇西北的傳教士似乎都背負著神圣的使命,其中一個讓他們不顧安危的使命便是尋找新的動植物物種。在法國傳教士畢天榮(Félix Biet)的幫助下,法國人R.P.蘇利耶(R.P.Soulié)走進了滇西北的高山密林:
幾只新發(fā)現(xiàn)的栗色烏鶇集合成群,走了很長的小路,發(fā)現(xiàn)大體型猴子和豹子的腳印摻和在雪中,獵人們在陡峭的石崖上發(fā)現(xiàn)了一種長尾猴……
接下來的敘述峰回路轉(zhuǎn):
一聲槍響,尸體橫躺在我們腳下。第一眼看到這只仍在喘氣的動物,引起我一陣恐懼,它太像人類了:這是一只年紀很老的個體(牙齒磨得厲害);它的臉頰是肉色的,不均勻地分布著紅色斑塊。眼睛是栗色的,而且很小。這只猴子生活在這么寒冷的山中,高大的樹木茂密繁盛,一些松樹和很多巨人般的針葉樹,這些樹不少已經(jīng)伏地腐爛或者壘在激流之上……
這是法國著名傳教士譚衛(wèi)道(Armand David)的傳記《云與窗:譚衛(wèi)道的一生》(Le nuage et la vitrine:une vie de Monsieur David)中記載的親歷者敘述,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滇金絲猴最早的文字描述。
1871年,譚衛(wèi)道提到的這只滇金絲猴的標本,連同另外六只被獵殺的滇金絲猴的皮毛,經(jīng)畢天榮之手,最終到達當時在四川的譚衛(wèi)道處。中國植物學與動物學的進程被很多歐美的“植物獵人”“動物獵人”所改變,如果列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那肯定是譚衛(wèi)道。
譚衛(wèi)道并非研究者,而是最好的收集者。這些滇金絲猴的標本后來被運到巴黎的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和大熊貓、綠尾虹雉等珍稀動物的皮毛放在一起,等待著被命名。
掌握一個新物種,便是進一步證明了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世上的物種越美麗、越奇特,越能證明造物主的神奇,這就是傳教士歷盡滄桑、九死一生甚至客死他鄉(xiāng)卻依然堅持探尋的精神動力。而對于科學家來說,前所未有的物種極大地刺激了他們的科學想象,舊的知識不斷被顛覆、更新,一個全新的世界帶著致命的神秘魅力出現(xiàn),這是科學家為科學甘冒風險的精神源泉。殖民主義者也為這樣的探險不斷輸出人力物力,以期掌握更多資源。在那個注定物種大發(fā)現(xiàn)的偉大時代,正如1831年,二十二歲的達爾文乘著“小獵犬”號從普利茅斯港出發(fā)時,耳邊響起的那聲時代的最強音——“到遠方去”!
滇金絲猴標本運到巴黎后,遇到了阿爾芬斯·米奈-愛德華(Alphonse Milne-Edwards)。米奈-愛德華是一位致力于探索物種分類的生物學家,祖輩幾代都是動植物學家,他后來掌管了巴黎的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1897年,滇金絲猴被正式命名“Rhinopithecus bieti”,以發(fā)現(xiàn)者傳教士畢天榮的名字Biet命名(法文中的姓氏Biet,在拉丁文中變成了bieti)?!癛hinopithecus bieti”是滇金絲猴的拉丁名,“rhinopithecus”按拉丁文的文字意思可進一步分為“rhino”+“pithecus”。有“rhino”前綴的動物都有一個極具特點的鼻子,比如“Rhinociroce”,犀牛?!癛hinopithecus”也被譯為“仰鼻猴屬”,仰鼻猴屬的猴子,鼻子都很短,短得幾乎看不到鼻梁,鼻孔上仰,直直沖外。除了拉丁名外,一個物種通常還有俗稱(Common Name)。滇金絲猴的俗稱是“black-and-white snub-nosed monkey”,即黑白仰鼻猴。
19世紀,生活艱苦,交通不便。那些今天被尊稱為“植物獵人”“動物獵人”的人,當年的每一次采集都冒著生命危險——海盜,瘧疾,無法溝通的語言、民俗。如今,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已被歷史塵埃所掩埋。即使是對中國物種發(fā)現(xiàn)極為重要的譚衛(wèi)道,在他自己的家鄉(xiāng)也被淡忘了。說來有趣,譚衛(wèi)道的法國家鄉(xiāng)巴斯克地區(qū)也喜食辣椒。到了秋季,傳統(tǒng)的家庭門口會晾曬十幾串辣椒,這個場景讓人無法不聯(lián)想到譚衛(wèi)道戀戀不舍的中國四川。四川就是譚衛(wèi)道的幸運之地。當年譚衛(wèi)道抵達中國后,先被派去如今的內(nèi)蒙古地區(qū)考察了一整年,所發(fā)現(xiàn)的物種十分匱乏,他為此深感沮喪,但第二年的四川之行卻為他打開了一片物種的天堂,四川成為他的終身福地。
整個滇西北的面紗自此也被揭開。初始記載中的關鍵詞“落后”“偏遠”,被置換為“神秘”“偉大”與“奇特”。動植物學的發(fā)展,就是這么悄無聲息卻又力重千金地改變了我生活的這塊土地——滇西北。
之后近百年的時間里,滇金絲猴再次從人類的視線中消失了。光明開啟又重回黯淡,此后再沒有任何關于滇金絲猴的記載??茖W界甚至認定這個稀有物種已經(jīng)滅絕,直到新中國成立,才有了續(xù)篇。
故事還是伴隨著槍響。
1962年,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的獸類學家彭鴻綬在德欽做調(diào)研。他偶然發(fā)現(xiàn)了八張滇金絲猴的皮毛,這一發(fā)現(xiàn)震驚了中國動物學界——原來這種動物還存活著,但不知道皮毛是否新鮮,活體也一直沒有人見到。
1979年,中國科學院組織橫斷山綜合科學考察,昆明動物所的李致祥、馬世來等參加了其中的獸類考察工作。有一天,天黑了,最年輕的馬世來還沒回營地。直到深夜,他才一臉興奮地進了門,進來就把一個大布口袋一放,袋口竟然露出三個毛茸茸的腦袋——滇金絲猴!
近百年的疑惑有了定論——滇金絲猴種群還活躍在白馬雪山的層林之中!
此次科學考察直接促成了云南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的建立。這時距離中國建立第一個自然保護區(qū)已有二十九年,當時每個保護區(qū)的成立,幾乎都是針對一個獨特物種或生態(tài)系統(tǒng)而進行的搶救式保護。
1983年,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正式成立。年末,我們這群初中畢業(yè)生通過正式招考被錄取,一群娃娃成了這里的第一批保護者。
進入保護區(qū)后整整八年,我沒有見過一次滇金絲猴!
當時保護區(qū)有四十多個工作人員,沒有見過滇金絲猴的占絕大多數(shù)。如果有一個人興奮地回來告訴大家:我見到猴子啦!大家肯定會圍上去,可惜看到的往往是“遠遠的小黑點”。雖然見過滇金絲猴的沒幾個,不過猴糞倒是都見過不少。有時我們巡護到原始密林的深處,看到地上一層猴糞,就知道滇金絲猴群最近在這里夜宿過,也許就是昨天。
只能聞著保護對象的糞便,在山里一溜達就快十年,提起這個,我們這群血氣方剛的小伙子都很不服氣,“要不然找神仙給它們托個話,我們是來保護你們的,可憐可憐,給我們露個臉!”
1987年,我的朋友鐘泰是保護區(qū)工作人員中最早見過滇金絲猴的人,在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南部,而且是近距離!
剛進保護區(qū)做工作培訓時,培訓老師拿著一張照片告訴我們,上面就是我們的主要保護對象滇金絲猴。大家死死盯過去:一只猴子,皮毛是燦燦的金色。照這張圖去找滇金絲猴,無疑永遠也找不到——多年之后我們才醒悟,滇金絲猴的皮毛顏色是黑和白,而我們當年看到的“樣板照”是川金絲猴。
全世界的金絲猴共有五種,其中,越南金絲猴棲息在越南北部(研究者基本可以肯定中國境內(nèi)也有,但因中越邊境情況復雜,一直未能得到數(shù)據(jù)證實);緬甸金絲猴(也稱怒江金絲猴)分布于緬甸北部以及與中國交界的怒江地帶;川金絲猴、黔金絲猴、滇金絲猴這三種都屬中國獨特物種。而五種金絲猴中,只有川金絲猴才有徹底的金色皮毛。
五種金絲猴中,川金絲猴和黔金絲猴已有科研單位計劃做研究;緬甸金絲猴尚未被發(fā)現(xiàn);越南金絲猴在中國的棲息地位于中越邊界,“地雷”不少;只有滇金絲猴是待開墾的處女地。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李致祥、馬世來等研究人員最早進入保護區(qū)短期考察,他們在《動物學研究》上發(fā)表了一篇關于滇金絲猴習性的文章,以報道見聞為主。稍晚,白壽昌等在較大范圍內(nèi)做了滇金絲猴的分布調(diào)查,而更晚的吳寶琦則關心它們的食性。
1987年冬末,昆明動物研究所加大了對滇金絲猴的關注度。已在峨眉山考察藏獼猴兩年并小有成績的趙其昆,受命到白馬雪山“看看”。但他在大山中轉(zhuǎn)了四十天,還是沒有見到滇金絲猴,他轉(zhuǎn)而留心猴子的活動痕跡,對猴子的糞便分布做了比較規(guī)范的取樣。數(shù)據(jù)分析顯示,猴群冬季仍然活動在4000米海拔帶,而這一趨勢在植被很差的坡面也存在。前者說明該物種是分布海拔最高的靈長類動物,后者則反映出它有一定的地棲性,對生境變化有一定的耐受性。第二年,趙其昆將這項考察結果以簡報的形式發(fā)表在《美國靈長類學報》(American Journal of Primatology)上。
這則零散的信息引起了國際靈長類學會主席R.米特邁爾(R.Mittermeier)博士的注意。由他出面牽線,昆明動物所安排所里的科研人員龍勇誠到美國加州大學進修一年,之后,美國人柯瑞戈(Craig Kirkpatrick)再跟著龍勇誠來云南做博士論文研究,主要考察滇金絲猴,時間是1992年5月到1994年7月。白馬雪山保護局的董德福局長將此視為難得的機會,派我和鐘泰做柯瑞戈的野外助手,接受相關的科研訓練。就這樣,滇金絲猴的生態(tài)和行為研究算是正式開始了。
那個時候,我和鐘泰從未想到,我們的命運從此被滇金絲猴改寫了。
鐘泰已有調(diào)查經(jīng)驗,出發(fā)前反復叮囑我把包袱重量減到最輕,除了牙刷之類,其他能共用的像肥皂、牙膏這些,絕不帶兩份,“你看著吧,到了山里你就知道,包袱第一要輕,第二還是要輕!”
包袱一減再減,最后每個人還是要背50斤。這次調(diào)查我們要走整整兩個月,每次進林子至少也要五六天才能出來整頓補給,行軍帳篷、睡袋、洗漱用品,還有大米、油……都要帶著。
帶的只是僅夠生存的幾樣物品,可在高海拔地區(qū)爬上一段后,身上的背包就如同被施了魔法,變成了巨石。我和鐘泰苦中作樂:還以為科研考察多崇高呢,原來是挑大包,苦力活兒!
1991年的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區(qū)內(nèi)的自然村有上百個,絕大多數(shù)村子都隱藏在大山的褶皺里,公路從江邊穿過,剩下的路程全靠自己的雙腳。我們要在兩個月內(nèi)用腳走完上千公里,這還只是地圖上測出的直線距離,多出的那些上上下下、溝溝坎坎、懸崖峭壁……都沒算在內(nèi)。
首先要從海拔兩千多的干熱河谷走上海拔三千米的地方,從這里開始才有高大的云冷杉林。云冷杉和針闊混交林是滇金絲猴的主要生境,野生猴子可以上到海拔五千米以上,也可以下到海拔兩千多米。
走進冷杉林中,人一下子安靜下來。腳下剛剛還是飛揚干燥的塵土,現(xiàn)在已踩在厚厚的苔蘚上。吸進來的是長期腐蝕的樹干的味道。冷杉林樹干筆直、粗壯,樹枝到十幾米的高度才撐開,密得穿不進陽光。山林浩瀚,我和鐘泰鉆了進去,成了毫不起眼的樹葉。
這樣的環(huán)境也帶來微微的期盼——滇金絲猴。
突然,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猴糞!幾塊猴糞飽含水分,似乎剛被“制造”出來。我趕緊趴倒,也許滇金絲猴就在附近……結果原地趴了快半個小時,連猴毛都沒見到。我和鐘泰悻悻地直起身子,這時他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原來一條螞蟥鉆進了他的褲管,正往肉里鉆呢!
我最怕螞蟥這樣的軟體動物,不敢上手捉,就撿了兩根樹枝,當筷子一樣去夾,還用打火機燒,一陣手忙腳亂,最后鐘泰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螞蟥才被折騰出來。我和鐘泰相對苦笑:咱倆可真笨。
鉆了半天林子,我們到了第一站:施壩林區(qū)里的傈僳族聚集點,一個叫吉義獨的寨子。
繞過隨地散步的黑豬和雞群,我們找到學校。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里能找到會說藏語或者漢語的人。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老師,她客氣地把我們請進屋,找杯子倒茶,半天才翻出兩個小小的杯子,兩個還不相同。也許這里窮得根本找不出成套的杯子吧,我暗想。
晚上借住的人家更窮,屋子一角住人,另一角住牲畜。好在沒有牛馬之類的大型牲畜,不然屋子就要炸了。這個家里最值錢的可能就是一個紅星牌半導體收音機,被主人鄭重地掛在中柱上。
我們考察時經(jīng)常會路過傈僳族村寨,除了房屋式樣不同,傈僳族人的生活方式往往也和藏族人差別很大。他們雖也蓄養(yǎng)牲畜,但不會像藏族人一樣去高山牧場,而更喜歡去原始森林放牧。
如果簡單直接地解釋滇藏高原民族居住與海拔的關系,可以畫一座山,山腳即干熱河谷地帶,氣候溫和,居住人群以務農(nóng)為主,種植水果、蔬菜,交通相對便利,這是高原人最理想的居住之所。海拔越往上,條件越差,農(nóng)產(chǎn)品種類越貧乏,而傈僳族經(jīng)常居住在深山里,人畜混居,半農(nóng)半牧,生活艱苦。每個民族的傳統(tǒng)地理觀念,某種程度上也決定了各自的生活方式。
我和鐘泰這次考察資金很少,我倆又是實心腸,背夫、向?qū)ㄍú徽?,一切全靠自己。但在不熟悉的原始密林中穿行很危險,所以出發(fā)伊始,我們就向路上偶遇的當?shù)乩习傩諉杺€不停,一是問路,避免在大山里迷路;二是打聽滇金絲猴的情況。
但是吉義獨這個傈僳村寨顯然和外界接觸甚少,村民的藏語和漢語都不太靈光。他們一連說了幾遍“很大的水”,連比帶劃半天才明白,說的原來是“湖”。但當提到“灰白的猴子”時,村里人馬上很肯定地說:“有!”
我們暗自笑開了花,趕緊在考察地圖上做標記。那時候,我們關于滇金絲猴的知識完全空白,考察中得到的每個細節(jié)都要隨時標注。
遺憾的是,大家對“灰白猴子”的認識都極為有限。我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失望,他們馬上表現(xiàn)出歉意,讓客人十足滿意仿佛是他們的義務。主人往我的碗里倒?jié)M牛奶,我知道這里的牛奶珍貴,馬上一飲而盡。第二天離開時,等待我的是一大桶特意準備的新鮮熱奶。
接下來幾天都是野外露營,白天負重行進,晚上生火做飯。我們能背的重量有限,幾天下來,米吃光了,必須回到最近的村里補充給養(yǎng)。按照地圖和之前向老百姓了解的情況,我們小心翼翼地選擇方向,但還是走了很多冤枉路,最終爬到一個山頂,當時暮色已起。剛翻過坡,我和鐘泰就傻眼了:腳下一整面坡的箭竹林,竹子低矮,走在竹林中就要承受竹葉的抽打。偏偏又下起雨,我們只有低著頭鉆,雨水沿著脖子集成一條條小溪。
后來我們才明白,遇到茂密的竹林,應該先去找有溝壑的地方,順溝而行最省力,而當時我們只懂得生沖硬撞。彎身走實在太累,我們干脆縮起身子,抓著一根箭竹,再抓住另外一根,借著慣力往下滑。箭竹下面是厚厚的腐蝕層,竹葉在上面鋪開,到了雨天就成了天然溜冰場?;蔑w快、過癮,我高興地快要“吼吼吼”大喊出來……突然,我和鐘泰同時失控,從幾乎四五層樓的高度斜斜地被山坡扔了出去,又“叭”的一聲重重拍下。腦子被摔蒙了,清醒后才看到眼前到處都是戳起的竹棍,簡直就是一把把豎起的刀子。我看得一身冷汗,轉(zhuǎn)身看鐘泰,他的褲子已經(jīng)從大腿裂到屁股根兒。后來,膠布就成了我們野外工作必不可少的寶貝之一:只要衣服開花,膠布就上場。
即使摔蒙,也得繼續(xù)前進,總不能直接撲倒睡覺吧。再說,就算野生動物也不會在大野地里隨便睡覺,它們對夜宿地的要求多得很。深夜,我們終于摸到一個閃著細微燈火的地方,是采伐基地臨時搭建的棚子。我們強打精神,燒火,把衣服烤暖,再洗米做飯……
生命退化到一食、一覺、一行,腿走得酸痛,上下頜都沒有力氣,要使勁咀嚼才能吞下等不及煮爛的食物……回到野外,身體的各種感覺也會結結實實回到肉身。
如果身邊的人不是鐘泰,也許我早就累垮了。我們都會搶著干最苦最累的活兒,換作別人,可能早就打起了小算盤:“昨天我背的東西有點重,今天我可要背得輕點?!倍覀z卻相反,他覺得我很累,我覺得他很苦,剛開始都搶著背最沉的米,等做完飯,米輕了兩斤,兩個人又都盯著最重的鍋。
“我來背!”
“我來背!”
鐘泰的體格比我強壯,他總是搶到最重的包袱。
身體疲倦,但精神上總是興沖沖,只因為身邊最親密的人永遠會為自己著想,從來不會摻雜一絲自私。晚上我們終于找到宿營地,身上濕漉漉的,但只要停下來,就搶著生火、做飯。早上,只要他一起床,我就會“唰”地起身,從來不會有半點貪床的念頭。
以后三十多年的野外考察中,我經(jīng)常回想起年輕時的這段經(jīng)歷,明白了那是一筆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連續(xù)幾個月的野外考察,體力和精力的消耗都極大,但和鐘泰的感情成了最好的精神動力和解乏劑。我多么幸運,有鐘泰這樣的同伴,讓我順利渡過最初期的艱苦,并明白了精神之于人的作用:很多時候,身體壓不垮人,但是精神卻可以;反之亦然。
野外往往把人的需要簡化到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人活一輩子,得到榮耀、金錢的機會很多,但獲得一個人徹頭徹尾的真心實意卻十分難得。一個絲毫沒有想要占人便宜的同伴,比黃金更加寶貴。
行筆至此,我的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
今晚臨時住宿的這個采伐基地肯定沒有滇金絲猴。這是一個傈僳族寨子,名為“各么茸”,傈僳語意思就是“里面的里面”,偏得不能再偏的地方。村子在一片原始森林中,砍伐公司進來,一片山被削得光禿禿,猴子肯定走光了。不過,因為砍伐,這個村子比周圍的村子有錢,最富有的一家人竟擁有兩輛東風車,在那個年代是人人仰視的富豪了。但這些賣木頭的錢都沒有留下來,原因是失去了周圍的森林,這個村子來自林下產(chǎn)品的收入越來越少,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第二天一早,采伐基地要運送一批木頭出去,有順風車,我們也樂得少走點路。東風車的后斗裝滿了木頭,坐在上面像在三層高的觀景小樓上?!皹恰被斡浦下?,我們使勁拉著栓木頭的鋼絲繩,在臨時開辟出的山路上被甩得東倒西歪。
“樓”也有靜止的時候,東風車一停,司機就拿出酒來熱情地分享。等回到公路,“樓”要順著公路走了,我們下車,帶著滿肚子酒精和抓鋼絲繩抓到麻木的手繼續(xù)走山路??疾熘愤€很長。
兩個月后,我們提前完成了兩個區(qū)域的調(diào)查計劃。考察地圖上密密麻麻地標了滇金絲猴出現(xiàn)過的區(qū)域,這些都是靠向老百姓詢問而得出的。滇金絲猴的棲息地附近稀疏分布著傈僳族和藏族村落。和不同村子的藏族人聊,都印證了滇金絲猴是警覺性極強的動物。藏族人祖祖輩輩生活在大山里,很多人都見過黑熊、白腹錦雞之類的珍稀野生動物,但是一說到滇金絲猴,就連當?shù)孬C戶都會搖頭:沒見過,但是聽老人們說過。
我和鐘泰提前兩個月完成白馬雪山南部的考察任務,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老龍——龍勇誠——希望我們能繼續(xù)完成西藏鴻拉雪山滇金絲猴種群數(shù)量的考察任務。
當時,保護區(qū)只有我和鐘泰兩個人在做種群數(shù)量調(diào)查,雖然我們?nèi)狈ψ隹茖W研究的基礎知識,但工作的熱情大得能把自己點燃。我們的目光跨過云南省,來到了西藏自治區(qū)的鴻拉雪山,鴻拉雪山在芒康,毗鄰白馬雪山,地跨兩省。得知這個區(qū)域有滇金絲猴,我和鐘泰決定跨省尋猴。
當時我們只能借到一輛摩托車,那是一輛從捷克進口的佳娃(Jawa)350,笨實、沉重。兩個大男人擠上去,再擠上一包又一包的行李,這個龐然大物加上兩個實心實肺的小伙子,厚墩墩的背囊,實打?qū)嵉腻佂?,一路轟響,霸氣橫溢。
到了芒康縣一個名為徐中的區(qū),我們向區(qū)長匯報工作,又拿出昆明動物研究所的調(diào)查介紹信。區(qū)長喃喃地說:“噢,是漢字。我們整個區(qū)只有一個人懂漢字,但他今天回家了?!蔽亿s緊跟他解釋來意,把他從未聽說過的滇金絲猴說得天大,半小時后,區(qū)長同意我們上山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鐘泰剛采購完,一個中年藏族人氣呼呼地找來了,“聽說你們要上山找猴子,誰讓你上山的?”
“區(qū)長同意啦!”
“國家把保護這座山的權利交給我了,區(qū)長說的話能管用嗎?這個山,我說了算!”
我們那時只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哪能入得了人家的眼睛。我們連連道歉,又拿出介紹信,對方還是干脆地回絕:“我看不懂漢字,你們兩個必須去芒康縣林業(yè)局辦手續(xù)!”
一句話就把我們支到一百公里開外,我們悻悻地跨上摩托車準備再次上路,卻轉(zhuǎn)念一想,還用去嗎?真去了,誰又把我們兩個毛頭小伙子當回事兒!我們決定,干脆繞道鹽井,從鹽井再翻到鴻拉雪山的背后。
這樣一繞,摩托車又轟然行了一整天。如今想來,自己都覺得好笑,不讓我們上山,就繞四五天的路,從山的背后還是要上山,放到今天,只有兩字奉送——傻瓜。
兩個傻瓜到了鹽井,本著能省則省的原則,直接住到鐘泰的親戚家,省了住宿費,還省了雇騾馬上山馱行李和給養(yǎng)的錢,鐘泰的親戚會趕騾馬送我們上山。
鐘泰雖然和我們在一起時只說藏語,不過仔細聽他說話,還是會發(fā)現(xiàn)他的藏語有些微小的口音。鐘泰是納西族,家在滇藏交界處,和麗江、香格里拉的納西族相比,他們這支納西族無論穿著還是習俗都有很大不同。據(jù)說,滇藏交界處的這支納西族歷史上是因征戰(zhàn)留下來的,從地理位置來說是被藏族所包裹,所以,這支納西族的藏話說得比納西話好,生活習俗也基本藏化了。
走進鐘泰的親戚家,內(nèi)部裝飾和藏族人家一模一樣,感覺不到絲毫納西色彩。更傳奇的是,這個村子不僅被藏化,村民更被教化成了天主教徒。這里的人不僅每個周日要去禮拜,還起了西方名字,鐘泰的奶奶就叫瑪麗亞。不過,到了鐘泰這一代,歷史大河又改變了他們的信仰習俗。但當時我對這些歷史民俗沒有任何興趣,滿腦子都是“明天要上山找猴子”。和主人商量好,可以找兩頭騾子送我們到山腰后,我就催著鐘泰早早睡下。
第二天一早,男主人趕著騾子帶我們上山。腳下瀾滄江蜿蜒而行,視野中可見片片小方格田,或綠或黃,排列出一種錯落的美感。男主人指著一片小方格說這就是他家的鹽田,送完我們,他還要趕回去收鹽。
鹽井的鹽,也是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每年都會有來自鹽井的人馱著鹽巴來到江坡村,他們眼巴巴地用鹽巴換回青稞,以此養(yǎng)活全家。鹽井的鹽是白色的,好換糧食;而鹽井對面的加答村,鹽是紅色的,大家都嫌棄里面摻的土太多。加答的人來了,都要先找到自己的親戚帶著,然后背著鹽巴袋子一家一戶地串門,央求著:“這是我的親戚,這么遠背鹽巴過來也不容易?!本退氵@樣,他們馱來的鹽巴也還是換不完,只能放到親戚家,每隔一段時間,親戚就會苦著臉央求大家再換點……
這就是自小鹽田留給我的印象。但當時到了鹽田邊,兒時回憶卻并沒有勾起我一絲去看的欲望。直到足足二十多年后,這里成了全國聞名的旅游地,我自己也多次過來攝影采風。經(jīng)過鏡頭的過濾,鹽田在安靜中穿透出遠古般的原始力量,具有粗糲的審美魅力。
這和一個人的成長有關,當閱歷增長,學識增加,眼中所見并非只是簡單的山和水。但當年的我,眼光短淺,全心惦記的只是快點找到滇金絲猴。
上山途中,我們還看到一個傲立嶺上的奇怪建筑,藏式風格,卻頂了個巨大的“十”字。送我們的人說,這是他們的“拉康”,藏文直譯為“神的房子”?!袄怠痹诓貐^(qū)遍地都是,只要是供養(yǎng)佛的房子都有這個稱呼。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此“拉康”非彼“拉康”,鹽井的這個,是西藏自治區(qū)唯一保持至今的天主教堂。
后來,我每到鹽井,必會到這個教堂,讓自己安靜地坐上一會兒。我沒有改信基督,而是任思緒飄到一個遙遠的時代——那個滇金絲猴被發(fā)現(xiàn)的年代。
這座西藏至今唯一矗立著的天主教堂,它的建造者之一正是滇金絲猴的發(fā)現(xiàn)者畢天榮。而這座教堂建造的同一時期,滇金絲猴也在這片地區(qū)被發(fā)現(xiàn)了。滇金絲猴的模式標本,一個來自我和鐘泰的家鄉(xiāng),還有一個就來自這里,它們至今被珍藏在巴黎的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地庫中。
我深知這個地方的偏僻,還有藏族人對自己的藏傳佛教的執(zhí)著,那究竟是什么使得畢天榮以傳教士身份遠渡重洋,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地來到這里,并和滇金絲猴這個物種結下不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