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在我出生后半年,我的父母從博登湖畔的凱斯威爾(圖爾高州)移居到萊茵河瀑布邊上的勞芬城堡,住進(jìn)了一所牧師宅邸。那是1875年的事。
我開始記事在兩三歲的時候。我還依稀記得那所教士的住宅、花園、洗衣房、教堂、城堡、萊茵河瀑布、沃爾斯小城堡和牧師莊園。這些記憶仿佛是大海里漂浮的島嶼,孤立浮動著,互不相連。
有一個情景常常浮現(xiàn)在我腦海之中,這或許是我生活中的最早記憶,那是一個迷離而模糊的印象:在一個明亮而溫暖的夏日,我躺在樹蔭下的一輛童車?yán)?,天空藍(lán)藍(lán)的,金色的陽光透過碧綠的樹葉。童車的頂篷打開著,我剛剛睡醒,這美景讓我無比愜意。我的眼中有樹葉和花叢中閃耀著的太陽的倒影。一切都是美妙而神奇的,那么五彩斑斕,那么美好!
另一個記憶的情景是:我坐在位于這棟房子西側(cè)的餐廳里,在餐桌旁很高的兒童椅子里,我正用調(diào)羹舀熱牛奶喝,牛奶里還泡著碎面包塊。牛奶的味道非常好,那特有的香味是我第一次有意識地感受到的香味。應(yīng)該說,我那時就有了嗅覺的意識。這個回憶也同樣十分遙遠(yuǎn)。
我還依稀記得在一個夏日的傍晚,我的姑媽跟我說:“我?guī)闳デ埔粯訓(xùn)|西。”說著便將我領(lǐng)出了家門,走在通向達(dá)克森的大路上。在一棟房子前,我們停下來,看天邊阿爾卑斯山脈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中。那天傍晚,阿爾卑斯山是那么清晰可見?!翱茨莾海惫脣層萌鹗糠窖耘d奮地說著,“山全紅了?!蹦鞘俏沂状慰匆娏税柋八股?。隨后我便聽說,村里上學(xué)的孩子第二天要去郊游,并要爬蘇黎世附近的約特里山,我非常想去。但是他們說,我太小了,不能去,我沒有一點兒辦法,傷心極了。從那時起,那個位于皚皚雪山旁的蘇黎世和約特里山成了我遙不可及的夢幻之地。
后來過了一些時候,我記得母親曾帶我去圖爾高看望她的朋友們。那是在博登湖畔的一座城堡里。我見到那里的湖濱,一下子就迷上了。渡船激起的浪一直沖到岸邊,陽光在水面上閃爍著,船只將水浪激起,又一次次地沖向岸邊,水下的沙子被浪花沖成一道道小坎子。湖面向遠(yuǎn)方無限地伸展開去,那壯麗而寬廣的湖面讓我心曠神怡。就在那時,我的腦子里有了一個想法,我要生活在湖邊。我覺得,沒有水,人根本就生活不下去。
我還記得有一件事:有許多陌生人,亂哄哄的,看上去特別激動。女仆飛快地跑過來,喊著:“漁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具死尸,那是從瀑布上沖下來的,他們要把他抬進(jìn)洗衣房里去?!蔽腋赣H說:“好吧,好吧。”我有點心急,想要去看那死了的孩子。母親一把拉住了我,嚴(yán)厲禁止我往花園里走。等所有的人都走遠(yuǎn)了,我立即悄悄地溜進(jìn)了花園深處的洗衣房,門卻被鎖著。我繞著房子又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房后有一個排水槽,它通到斜坡的下面,槽里流淌著血和水。我覺得這事有意思極了,那年我還不滿四歲。
我的腦海里還有另一幅畫面:我不停地哭鬧著,因為我發(fā)燒了,沒法睡覺。父親把我抱在懷里,在屋里踱來踱去,嘴里哼唱著他學(xué)生時代的那些老歌。我特別清楚地記得我最喜歡的一首,這首歌總會使我安靜下來。它是一首君王之歌,它的歌詞是這樣的:“四處靜悄悄,大家都睡覺……”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父親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他向我輕輕地唱著。
母親后來告訴我,我那會兒得了濕疹。這在當(dāng)時是一種常見病。我還隱約感覺到,父母的婚姻出現(xiàn)了危機。我的那場病一定與父母的短暫分離有關(guān)系。那是1878年的事。母親在巴塞爾的醫(yī)院里待了幾個月,她的病大概起因于婚姻上的麻煩。當(dāng)時,一個姑媽照料著我。這位姑媽比母親大二十歲。母親的離去讓我非常痛苦。從那時起,只要有人講到“愛”這個字,我就會馬上產(chǎn)生一種不信任感。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女人”給我的感覺是十分不可靠的。而“父親”則意味著可信賴的,但是卻軟弱無力。帶著這樣的心理障礙,我開始了我的人生之路。后來,這些早期的印象發(fā)生了改變:我信任男人,但他們卻令我失望;我懷疑女人,可是她們并沒有讓我失望。
母親離開之后,女仆來照料我的起居。我還依稀記得她將我抱起來,把我的腦袋靠在她肩膀上的情景。她有一頭黑發(fā)和一副橄欖色的面孔,和母親截然不同。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她的發(fā)型輪廓、她深顏色的頸部和耳朵。這些在我看來都是那樣新奇,而又格外熟悉。似乎她并不屬于我們家,而是只屬于我一個人。好像她是和一些我還不能理解的神秘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似的。這位姑娘成為我后來提出的阿尼瑪?shù)碾r形。她所傳遞出的那種既生疏又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后來在我心中象征女性本質(zhì)的那個形象的特征。
從父母分居的時候起,我的記憶中還有另一個女性的形象:一個青春而又美麗的、具有藍(lán)色眼睛、棕色頭發(fā)的迷人姑娘,她常常帶著我在藍(lán)色的秋天,在瀑布下面的沃思城堡附近,沿著萊茵河,在金色的楓樹和栗樹下徜徉。婆娑的樹枝被陽光穿透,黃色的葉子飄落在地上。這位姑娘后來成為了我的繼母。她非常仰慕我的父親。直到我二十一歲時,我才再次見到她。
以上說的都是一些留存“深刻”的記憶。以下我要說的是一些對我影響更深刻的事情,雖然其中有些部分我只是朦朧地記得。記得有一次我摔下了樓梯,而且是摔倒在火爐腿的一個角上,我記得那疼痛的滋味,我還流了血,一位醫(yī)生給我縫頭部的傷口,一直到上大學(xué)預(yù)科的最后一年,頭上那塊疤痕還清晰可見。母親曾告訴過我,有一次,我和女仆去諾伊豪森,通過萊茵瀑布橋的時候,我的一條腿已經(jīng)滑出了欄桿,差點兒就掉了下去,幸虧女仆抓了我一把。這些事投射出潛意識中的自殺沖動,或者說是對生在這世界上的一種無奈的反抗。
那期間,每到夜晚來臨時,我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將發(fā)生。我常常會聽到萊茵瀑布流淌時發(fā)出的沉悶的咆哮聲,這讓我覺得周圍布滿危險??傆腥搜退?,尸體從巖石上沖下來。在附近的教堂墓地里,教堂司事總是挖坑,一堆堆棕色的土被挖出來,一群肅穆的男人穿著長長的禮服,戴著非常高的帽子,腳蹬閃閃發(fā)光的黑色靴子,他們總是抬出一個黑色的木盒子。這時,父親也會身著牧師長袍,聲音洪亮地說著話。女人們在不停地哭泣,大概是有親人正被埋進(jìn)這個坑里。有些原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個場合的人,現(xiàn)在卻突然不在了,然后我就聽說他們被埋了,上帝將他們召喚去了。
母親教會我做祈禱,這是每天晚上必須要做的事兒。我很喜歡祈禱,因為它使我在深沉不安的黑夜里有一種踏實而舒心的感覺:
展開您的雙翼,
慈祥的耶穌,我親愛的朋友,
把您的小雞,您的孩子咽下。
如果魔鬼要吞食他,
那只會是白搭。
請讓天使來阻止。
不許傷害這個孩子。
“耶穌先生”總是能給人安慰,他是個善良仁慈的先生,像城堡里的維根斯坦先生一樣,富有、威嚴(yán)、受人愛戴,對夜里的小孩子十分關(guān)切。至于他怎么會像鳥那樣長著翅膀,卻是一個謎,這雖然讓我十分好奇,不過我并沒有過多地去探究這個。我覺得更為有趣、更想弄清楚的是,小孩被比作小雞,而耶穌又是那么不情愿,甚至像吃苦藥一樣地“吃了”他們。這太匪夷所思了。后來我才明白,魔鬼撒旦也喜歡小孩,為了免得小孩被魔鬼吃掉,耶穌才不得不如此。雖然耶穌并不情愿這么做,可他還是把孩子們吃了,這樣,魔鬼撒旦就抓不著他們了。這么一想,我的心中就安寧了許多??墒乾F(xiàn)在我又聽說耶穌還要“吃”別的人,而這次則是,在地上挖一個坑。
這種不吉利的類比導(dǎo)致了十分不幸的后果,我開始懷疑上帝了。他失去了那令人安寧的、慈祥而友善的大鳥特征,正在和那些身穿禮服、頭戴高帽、腳穿閃光的黑色靴子、抬著黑盒子埋葬死人的整日陰沉著臉的黑衣人們聯(lián)系在一起。
這些思索造成了我心理上的首次創(chuàng)傷了。一個炎熱的夏天,我跟平時一樣,坐在屋前的大路上玩沙子。大路從屋子旁邊穿過,通向山岡,消失在山坡上的一片樹林里。所以,如果站在房子旁可以看到伸展出去的、相當(dāng)長的一段路。那天,當(dāng)我抬起頭來時,就看到一個身著黑色長袍,頭戴寬檐帽的人從樹林里走過來,那人看上去像個穿著女人服裝的男人。
他慢慢地走近了,我清楚地看出,這是一個穿著拖到腳的黑色長袍的男人。這種景象讓我覺得害怕極了,一種極度的恐懼迅速傳遍全身,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是一個耶穌會會士?!鼻安痪?,我偷偷地聽到父親和一個來訪的同事聊天,談到了耶穌會會士們的陰險活動。從父親那惱恨與恐懼的語調(diào)中,我猜想,那些“耶穌會會士”是極其危險的人物,危險到連父親也覺得恐懼。事實上,我并不了解耶穌會會士究竟是些什么人,但我對祈禱詞中的“耶穌”那個詞是十分熟悉的。
我想著,從山上下來的這個人一定是化了裝,所以他的衣服才顯得那么不合身?;蛟S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害怕極了,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了屋子,沖上樓梯,躲在閣樓上最黑暗的一根房梁下。我不記得我在那里藏了多長時間,不過肯定時間不短,因為當(dāng)我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偷偷探頭張望的時候,那個黑衣人卻連影兒也沒有了。那以后許多天,我一直被恐懼占據(jù)著,我都不敢走出屋子了。即使后來再去那條路上玩兒,那樹木蔥郁的山坡始終讓我警覺萬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黑衣人只不過是個無害于人的天主教神父罷了。
大約就在同時——我也說不太清楚,或者要更早一些——我有了最早的關(guān)于夢的記憶。這個夢后來一直占據(jù)著我的心,成為我一生研究的對象。做夢的時候我只有三四歲。
我們的住宅孤零零地立在勞芬城堡附近,牧師家的農(nóng)場后面有一大片草地。夢中的我正站在這片草地上。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的石砌的洞,以前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洞。我十分好奇地走了過去,我朝里面瞧,見到有一排石階一直通向底下的深處。我遲疑著,但還是膽戰(zhàn)心驚地走了進(jìn)去。沒多久,就見到一個圓形的拱門,門上掛著一塊又大又沉的綠色帷幕,那幕好像是用針織或織錦材料做成的,顯得非常氣派。我的好奇心驅(qū)使我很想知道幕后邊是什么,于是我便掀開了它。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看到一間大約十米長的長方形屋子,屋頂呈拱形,由加工過的石頭砌成,地板上鋪著大石板,屋子中間鋪著一條紅地毯,從門口一直通向一個低低的平臺,平臺上有一個十分漂亮而華麗的金色寶座。我看不大清楚,座上也許有一塊紅色的墊子,那金燦燦的寶座像極了童話中描寫的國王的寶座。寶座上還立著一個巨型物體,直通屋頂。起初我以為是個很高的樹樁,它的直徑有五十到六十厘米,高達(dá)四五米。組成它的材料也非常有意思,它有皮有肉,頂上有一個圓圓的像人頭那樣的東西,但是沒有臉,也沒有頭發(fā),只有一只一動不動地盯著屋頂?shù)难劬Α?/p>
屋子里很亮,可是沒有窗戶,也沒有其他光源,但頭頂處卻有一點亮光。寶座上的那個東西雖然并沒有動,可我總覺得它隨時可能會像一條蟲那樣向我爬過來。我害怕極了,全身僵硬著站在那里。就在我即將崩潰的時候,母親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了過來:“你看那兒,這就是那吃人的怪物!”母親的喊聲讓我更加害怕,我戰(zhàn)栗不已,嚇出了一身的冷汗,突然就醒了過來。從此之后,好多個夜晚我都無法安眠,就怕這樣的噩夢再次出現(xiàn)。
這個夢一直糾纏了我好些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我看見的那個巨型物體實際上是男性生殖器。幾十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種古老的祭儀中存在的生殖器。我一直沒有弄懂,母親說的是什么意思,是說“這是吃人的怪物”,還是說“這是吃人的怪物呢?”如果是第一層意思,那就是說吃小孩的并不是耶穌或者耶穌會會士,而是那個生殖器;如果是第二層意思,那就是說吃人的怪物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那么,那些陰沉沉的耶穌、耶穌會會士和生殖器就變成同一種東西了。
這個生殖器的抽象意義便是它直挺挺地豎立著,它自尊為王地立在那里。草地上的洞可能代表一座墳?zāi)?,這座墳?zāi)故堑叵碌囊蛔駨R,它那綠色的帷幕象征著草地,或者說象征了覆蓋著綠色植被的大地的神秘。血紅色的地毯和圓形拱頂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已經(jīng)去過了姆諾特,看見過沙夫豪森城堡的主樓了?但這有點不大可能,誰會領(lǐng)一個三歲的孩子去那兒呢?所以它與記憶痕跡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同樣,我并不知道那個解剖學(xué)上十分形象的生殖器是從哪兒來的。把小便排出口解釋為一只眼睛,上面還放光,它指明了“生殖器”(Phallus)這個詞的詞源(希臘原文即為“發(fā)光”“明亮”的意思)。
不管怎樣,這夢里的生殖器對我來講就是地下一個沒有被提及過的神。它一直留在我直到青年時代的記憶里,只要有人特別提到耶穌,它就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我從來都不認(rèn)為耶穌是真實的存在,我也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他,他從來都沒有使我感到親切,因為我總是一次次地想到它在地下的對應(yīng)物。這個可怕的啟示降臨到了我身上,以至于我從來都沒有去尋覓過那世人所推崇的上帝的代表。
那個耶穌會會士的“偽裝”在人們教我的基督教教義上投下了陰影。我覺得它就像一場嚴(yán)肅的假面舞會,某種殯葬儀式。送葬的人臉色陰沉,面容悲傷,而轉(zhuǎn)眼之間他們又會偷笑起來,一點兒也不難過。耶穌在我看來就是一尊死神,只有在驅(qū)散黑夜的恐懼時,他才給我?guī)椭?。但是他自己卻被釘在了十字架上,痛苦不堪、鮮血淋淋的,讓人害怕極了。人們常常贊揚他的慈愛與善良,可我私下里卻表示懷疑,尤其是,那些說著“親愛的耶穌”最起勁的人都穿著黑色的禮服和發(fā)亮的黑色靴子,這不禁讓我想起葬禮的情形。他們是父親和我八個叔叔(全都是牧師)的同事。多年來,他們激起了我的恐懼感,以至于偶爾見到的天主教神父也讓我感覺十分不快,他們總是讓我想起那可怕的耶穌會會士,這些耶穌會會士曾惹惱過父親,讓父親感覺恐懼和不快。后來直到行堅信禮時,我想方設(shè)法迫使自己對基督采取積極的態(tài)度,但是我沒有做到,心中的不信任感總是隱隱傳來。
對“黑衣人”的恐懼會發(fā)生到每個孩子的身上。但那并不是我孩提經(jīng)驗中的最重要的東西;最重要的是這樣一種認(rèn)識:“那就是耶穌?!边@種認(rèn)識深深地滲透在我的腦海中。這非常折磨我。而且在夢中常常會出現(xiàn)那些奇特而象征性的裝扮,還不可思議地將他看成是“吃人的怪物”。這“吃人的怪物”不是嚇唬小孩的幽靈,而是矗立在地下室的一尊金色寶座之中。在我孩童般的意識中,只有國王才能坐在那上面,而只有像上帝和耶穌這樣地位的人才能戴著金冠,穿著白袍坐在比這個寶座更高、更輝煌的寶座之上。而與這位耶穌有關(guān)的是戴著寬大的黑帽子,穿著黑色的女人服裝,從長滿樹木的山坡上走來的“耶穌會會士”的形象。因此,我常常得朝山坡那個方向張望著,以防又有別的危險出現(xiàn)在我身旁。
在夢中,我走進(jìn)地下的一個洞里,我看到寶座上的東西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它是那么異乎尋常,它并不像是人間的,而是陰間的東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上面,以人肉為食。直到五十年后,我讀到了一篇研究彌撒象征的宗教論文,文章中講述了在最初的基督教圣餐中就有象征性的吃人習(xí)俗。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兒時那兩次經(jīng)歷中閃現(xiàn)在我意識里的思想不但不幼稚,而且相當(dāng)成熟,甚至是過分成熟了。當(dāng)時在我的心中究竟是誰在說話?是誰的意識創(chuàng)造了那些景象?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超人的理智在起作用?我知道所有的頭腦簡單的人都會喋喋不休地說“黑衣人”和“吃人的怪物”,也會大談“偶然”和“事后的牽強解釋”,以此來驅(qū)散那些可能污染孩子純真心靈的不好的思想。啊,這是些多么善良的、講求實效的、頭腦健康的人呀!他們總讓我想起那些蝌蚪,它們擠在淺淺的水洼里,在陽光的照射下快樂無比地游來游去,根本想不到第二天早上水洼干涸了,它們就要無處棲身。它們對此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
那么當(dāng)時我的心里說了些什么?又是誰談起過這些我完全不知道的問題呢?又是誰將上蒼和地下結(jié)合在我的心里,造成了我激情澎湃的后半生生活的基石?又是誰對那個純潔善良而又對人生充滿擔(dān)心的少年產(chǎn)生了影響呢?除了那來自上蒼又來自地下的陌生者又會是誰呢?
通過這些兒時的夢境,我開始參與大地的秘密,那是在地下舉行的葬禮,許多年后,我才從中解脫出來。而今我才明白,那是為了將盡可能多的光引入黑暗之中,是進(jìn)入黑暗王國的開始。當(dāng)時,我的精神生活就是以這種潛意識為開端的。
1879年,我們舉家搬至巴塞爾附近的克萊因-許寧根,其實這事我已經(jīng)記不大清楚了,但后來幾年發(fā)生的事卻記得很清楚:某天夜晚,父親將我從床上抱起來,走到我家那個朝西的門廊里,他指著天空給我看,那是黃昏的夜晚,天空中燃燒著一片耀眼的綠光。那正是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爆發(fā)的情景。
還有一次,父親帶我去看東邊地平線上的一顆大彗星。
再后來,當(dāng)?shù)乇l(fā)了一次大水,流過許多村鎮(zhèn)的維塞河泛濫成災(zāi),沖毀了大壩和上游的一座橋梁。有十四個村民被淹死了,混濁的黃水夾裹著尸體進(jìn)了萊茵河。洪水過后,尸體就被留在了泥沙里。聽說了這件事之后,好奇心又驅(qū)使我跑去看。我見到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中年男尸,他肯定是從教堂里出來的。他身體的一半被埋在了沙子里,眼睛被手臂遮擋著。仿佛見到了一頭豬被宰殺,我興奮極了,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具尸體。見此情景,母親嚇壞了,她甚至有些驚恐,但殺豬和死人仍然對我有著無法言喻的吸引力。
我對繪畫藝術(shù)的最早記憶也得從住在克萊因-許寧根的那些年說起。父母親當(dāng)時住的那幢房子是18世紀(jì)建成的一座牧師住宅,其中有一間屋子里面很暗。陳設(shè)的家具質(zhì)地考究,墻上還掛著很多的古畫。我還清晰地記得有一幅畫著大衛(wèi)和葛利亞的意大利油畫。它是從基多·雷尼的畫室里復(fù)制的仿制品,原作保存在法國的盧浮宮。這幅畫究竟是怎么來的,我并不知道。那間屋子還有另外一幅油畫,而今它掛在我兒子的房間里,畫上描繪的是18世紀(jì)早期的巴塞爾風(fēng)景。我那時候常常溜進(jìn)那間昏暗的、與其他房間隔絕的屋子里,在那些畫前一坐就是數(shù)小時,對著優(yōu)美的畫作出神,那是我當(dāng)時唯一覺得美的東西。
還有一回,在我大概只有六歲的光景,一個姑媽領(lǐng)我去巴塞爾,看博物館里那些用稻草填起來的動物標(biāo)本。我們在博物館里待了很長時間,因為我想把每一件展品都仔細(xì)地看個明白。直到下午四點,博物館關(guān)門的鈴聲響了,姨媽不斷地催促我,可我還是站在櫥窗前不想離開。最后展室大門已經(jīng)鎖了,我們才不得不從另一條路走下樓梯,這條路必須穿過古代畫廊才能走出去。突然,我看見了那么美的畫像,簡直令人目不暇接,我睜大了眼睛,久久地盯著它們,簡直美極了。姑媽拽著我的手,一直把我拖到出口,我十分不情愿地離開了。她一邊走一邊嘴里還嚷著:“該死的孩子,閉上眼睛,該死的孩子,閉上眼睛!”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裸體和僅僅遮蓋著幾片葉子的人像畫。以前我從來也沒有注意到裸體之美,這是我首次接觸美妙的藝術(shù)。姑媽怒氣沖沖,那神情就好像被人拖出了妓院一樣。
我六歲的時候,父母領(lǐng)我到阿里斯海姆旅行。那次母親穿的衣服讓我終生難忘,這是我對母親早期唯一深刻的記憶:我清楚地記得她的衣著,那件黑色的料子,上面印滿了綠色的月牙花紋。在我的最初記憶中,母親是個年輕苗條、穿著這種服裝的女子,而在我對她的其他記憶中,她變得衰老、肥胖了。
我們來到一座教堂,母親說:“這是一座天主教堂?!蔽腋杏X既害怕又好奇,于是便悄悄地從母親身邊溜開,來到教堂的大門口,從開著的門往里面窺視,正好看見裝飾一新的祭壇上點著一支大蠟燭(當(dāng)時正好是復(fù)活節(jié)期間)。這時我突然在臺階上絆了一跤,下巴磕到了臺階上的一塊鐵上,父母抱起我時,腿上直流血。我當(dāng)時的心情特別有趣:一方面,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我的尖叫聲吸引了前來祈禱的人們的注意;另一方面,我的心中又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耶穌——綠色的帷幕——吃人怪物的秘密……這就是天主教堂,與那些耶穌會會士密切相關(guān)。我被絆倒,就是因為它,我疼得大喊大叫,完全是他們的錯。
后來許多年,我都不愿意進(jìn)天主教堂,就是怕會摔跤、再度流血,怕見到那些耶穌會會士。摔跤、流血似乎就是天主教堂給我的感覺,但它卻始終吸引著我。倘若一個天主教神父非靠近我不可,那將使我心中忐忑不安。直到三十多年以后,這種壓抑的感覺才最終消失,那是當(dāng)我踏進(jìn)維也納圣斯特凡大教堂時的事。
從我六歲開始,父親便讓我上拉丁文課。我非常愿意去學(xué)校,因為在學(xué)校我感到很愉快,在此之前我就學(xué)會了閱讀,因此,在學(xué)校里總是名列前茅,所以覺得輕松無比。記得有一次我讀不懂一本書,就纏著母親讀給我聽,那是一本有許多插圖的古老的兒童讀物,書里講到不少外國的宗教,特別是印度教,有婆羅門教、毗濕奴、濕婆等插圖,我感到快樂無比。母親后來跟我說,我那時候總是不斷地翻看這些插圖。每當(dāng)我看這些插圖時,心中總是朦朧地覺得,這些插圖和我那“原始的上帝的啟示”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我從未對人講起過它,也永遠(yuǎn)不準(zhǔn)備道破這秘密。母親間接證明了我的感覺,我注意到每當(dāng)母親講起“異教徒”時,她語調(diào)中的鄙夷。我清楚,如果我將我的“啟示”告訴她,她一定會恐懼萬分,大加責(zé)難。我當(dāng)然不會去自找羞辱。
這并非兒童的行為,一方面和我強烈的敏感和易受傷害的內(nèi)心有關(guān)系,另一方面和我早年的孤獨相關(guān)聯(lián)(我妹妹在我九歲以后才出生),在長達(dá)九年的生活中,我只能按自己的方式一個人玩。十分遺憾的是,我已經(jīng)記不大清我玩的究竟是什么了,我只記得一點,就是我玩的時候,不愿被人打擾。我沉浸在自己的游戲世界里,玩得專心且投入,既不愿被人看見,也不愿讓人評價。我七八歲時玩的游戲,倒還記得。我特別喜歡玩磚頭,用磚建塔,然后再用“地震”的方法心醉神迷地摧毀它。在八歲至十一歲之間,我總是不斷地畫戰(zhàn)役、包圍、轟擊和海戰(zhàn)的畫。然后用水彩筆將整個筆記本涂滿了墨跡,而且極有興趣地滿足于對這些圖畫作出離奇的解釋。我之所以愿意上學(xué),還因為我在那兒找到了玩伴,這是我長期以來一直想要的。
在學(xué)校,我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讓我感到很驚奇的事。但在說這些事之前,我想先談?wù)勔估锏氖?。夜的氣氛開始變得濃重了,各種讓人既害怕又無法理解的事總是會在夜里發(fā)生。父母不在一起睡,我睡在父親的房間里。而母親的臥室總是給我恐怖的印象。一到夜里,母親就顯得古怪、神秘。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從她的房間里出來,那影子的頭和脖子是分離的,孤零零地飄浮在身體前方的空氣之中,像極了一個小月亮。突然,另一個頭又出現(xiàn)了,它也是和脖子分離的。這種情形重復(fù)了六七次。我總是做讓人不寒而栗的夢,夢中的事物,時大時小。譬如,我會看見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球滾了過來,那球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一個駭人的、使人窒息的東西。又有一回,我夢見了電線,上面落著許多鳥,接著電線變得越來越粗,我也感覺越來越害怕,直到我被嚇醒為止。
這些夢是我生理變化的序幕,說明某種青春發(fā)育已經(jīng)開始,那時我大概七歲的光景。當(dāng)時我患上了假性哮喘病,還伴有窒息的癥狀。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發(fā)起病來,我蜷縮在床腳,腦袋耷拉在床欄桿上,父親將我抱起來。我見到自己頭上有一個藍(lán)色的光圈,大約同滿月一般大小,光圈里有很多金色的小人來回走動,我想他們就是天使吧。這些幻象不斷出現(xiàn),每次都能平息我對窒息的恐懼。這些情景也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覺得這里面有一種內(nèi)在的心理因素:這些心理因素使房內(nèi)的空氣開始變得無法呼吸了。
我不喜歡去教堂,但圣誕節(jié)除外。聽到圣誕合唱曲《上帝創(chuàng)造了這一天》我便覺得格外開心。當(dāng)然,晚上的圣誕樹就更令人快活了。只有圣誕節(jié)我能夠熱烈地去慶祝,對其余的節(jié)日我卻顯得格外冷漠。除夕也有趣,基督降臨節(jié)也還不錯,它有著某種像圣誕節(jié)的魅力,但畢竟不如圣誕節(jié)。圣誕節(jié)總是和夜、暴風(fēng)雪、風(fēng)、房中的黑暗緊密相關(guān),那時總有聲音微細(xì)的嘀咕和離奇古怪的事發(fā)生。
再來說說和我那些鄉(xiāng)村同學(xué)相關(guān)的事。在我那早年的兒童期,我發(fā)現(xiàn),這些同學(xué)使我的自我發(fā)生了改變。跟他們在一塊兒時,我就和自己在家里時完全不同。我們嬉戲、打鬧,玩各種各樣的惡作劇,有些惡作劇在家里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生。當(dāng)然,我心里清楚,這些惡作劇我獨自一人完全就能想出來。我覺得,我要感謝伙伴們影響了我,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引導(dǎo)著我,強迫我和自身分離。他們使我走進(jìn)了沒有父母但卻包含了別人的更加廣闊的世界,他們是否對我產(chǎn)生影響,我雖然對此并沒有完全的把握,甚至有時候還是帶著完全可疑的,或者隱隱約約敵對的,或者是含混不清的仇視。但我仍然是越來越感受到那個白日世界的美好,那里有“金色的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但同時也預(yù)感到那個影子世界無法逃避,那里到處都有令人戰(zhàn)栗的、無法解答的問題。當(dāng)然,在晚禱時,我會得到暫時的安寧,因為它可以給我儀式上的保護(hù),因為它恰當(dāng)?shù)亟Y(jié)束了白天,適時地引入了夜晚和睡眠,但接踵而至的白天又潛伏著新的危險。我仿佛覺得自身分裂了,這讓我恐懼不安。我的內(nèi)心也感受到了這種令人不安全的威脅。
我還記得在我七至九歲的這段時間里,我特別喜歡玩火。我家花園里有一堵用大石頭砌成的老墻,石縫間有不少小洞,我常在洞里生一小堆火,讓別的孩子幫我四處找尋木頭,不斷地添柴,讓這火不停地燃燒著。我們會齊心協(xié)力一起拾柴火,但這堆火只歸我一個人照管,別的孩子可以在別的洞里生火,可他們的火不圣潔,也跟我毫無關(guān)系。只有我的火燒得最旺,上面有一圈淡淡的圣潔氣味。這個游戲我迷戀了很長時間。
在這堵墻外有一道斜坡,斜坡里埋著一塊凸起的石頭,這是我的石頭。每當(dāng)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坐在上面,與石頭進(jìn)行對話:“我坐在石頭上,石頭在我下面。我在石頭上面?!钡^也能說“我”,它也會想:“我躺在這道斜坡上,他正坐在我上面。”于是問題就出現(xiàn)了:“我是那個坐在石頭上的我呢,還是坐在它上面的石頭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站起來,不自信地看著自己,然后陷入思索之中。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直沒有弄清,一種奇特的、令人向往的黑暗感伴隨著我的疑惑。但有一點是確信無疑的,就是這塊石頭和我有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我可以一連坐在這兒好幾個小時,被它謎一樣的問題吸引著。
三十年后,我又站在了那道斜坡上,這時我已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和自己的房子,有了地位,也有了一個充滿各種思想和計劃的頭腦。但突然我又變成了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那個點一堆意義神秘的火、并且坐在石頭上苦思冥想究竟石頭是我,還是我是石頭的孩子了。我忽然又想到自己在蘇黎世的生活,感覺仿佛一切都是陌生的,如同我是一個從遙遠(yuǎn)的空間和時間而來的人。這使我感到心驚膽戰(zhàn),但這想法又是那么誘人。因為我沉湎于其中的童年世界是永恒的,我已被強拉出這個世界,墜入不斷滾滾向前的時間車輪之中,漸行漸遠(yuǎn)。那個世界的拉力是如此強大,我只能強行將自己拽走,以免失去我的未來。
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卻那一時刻,它像一閃即逝的電光照亮了我童年的永恒性。至于這“永恒”的含義將會在我十歲那年被揭曉。我發(fā)覺,在這世上,我與自身是分裂的,這種分裂性和對世界的把握不定導(dǎo)致我做出了連當(dāng)時的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事情:當(dāng)時我有一個涂著黃漆的、上了鎖的鉛筆盒,那時候的小學(xué)生幾乎人手一個。盒里有一根普通的尺子,在尺子的一頭,我刻了一個小矮人,大約有六厘米那么高,穿著禮服,戴著帽子,腳蹬一雙亮閃閃的黑靴子。我用墨水將他染成黑色,然后將他從尺子上鋸下來,放在鉛筆盒里。我還給他做了一張小床,還用一點羊毛做了件大衣給他。我從萊茵河邊給他找了一塊光滑的長方形的黑石頭,涂上水彩,把它分成上下兩半,裝在褲兜里好久,最后,我把它放進(jìn)了鉛筆盒。那是他的石頭。這一切都做得極為秘密。我悄悄地把鉛筆盒拿到房頂,屋頂上有個常年禁止人上去的閣樓(因為樓板被蛀蟲腐蝕了,十分危險,所以禁止人入內(nèi)),我將鉛筆盒藏在一根大梁上,這時我感到滿足極了,因為誰也別想看到他。任何人都無法發(fā)現(xiàn)和摧毀我這一秘密,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前一段時間由于內(nèi)心矛盾而產(chǎn)生的煩惱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每當(dāng)我做了錯事,或者感情受了傷害,每當(dāng)父親大發(fā)雷霆,或者母親沉重的病痛讓我感到壓抑時,總之,每當(dāng)不順心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被我小心翼翼地包裹著、藏起來的小人,想起那光滑的、染得漂漂亮亮的石頭。每隔幾個星期,我都會躲開人們的注視,偷偷地上到閣樓,爬上大梁,打開鉛筆盒,看一眼我的小人和他的石頭,每回我都會在盒子里放一個小紙卷,上頭有我在學(xué)校寫的、只有我自己明白的密碼。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小紙片被卷起來,交給那個小人兒保管。我記得每一張字條都有著某種嚴(yán)肅的儀式意味,遺憾的是,我想不起我對小人說過些什么。我只覺得,我的這些“信件”是小人的一個圖書館,我猜想,這些信件一定包含著特別令我感動的話。
對于這些行為的意義,或者究竟該怎樣解釋它們,我并不在意。我滿足于重獲的一種安全感,也滿足于占有某種別人不知道而又無法獲得的東西。這是一種我要信守不渝永不背叛的秘密,因為我生命的安全由它掌握。為什么如此?我沒有問過自己。而事情就是如此簡單。
心中藏有著秘密對我當(dāng)時性格的形成影響巨大,我將它看成是我早年兒童期的本質(zhì)特征,對我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我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兒童期的那個關(guān)于生殖器的夢,而關(guān)于耶穌會會士的事也屬于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神秘王國。小木人和他的石頭是我首次塑造的個人秘密,雖然這種嘗試是無意識的、幼稚的。我還是會被它深深吸引,總覺得應(yīng)該探尋它的意義,但我卻不知道我想要表達(dá)的是什么。我總是希望我能夠找到一些什么——也許在大自然中——給我提供一些解釋,使我弄明白那秘密到底是什么,在哪里。那時候,我對植物、動物和石頭的興趣增加了。我經(jīng)常尋找一些充滿神秘的東西。在意識中,我自覺有了某種基督教的意識,盡管我常常否認(rèn)這一點:“事情雖然不那么確定!”或者,“地下的那個東西是什么意思?”當(dāng)我接受人們灌輸給我的宗教教義時,我會聽到這樣的話:“這是美好的,是完美的?!倍宜较吕飬s在想著:“是的,但還是有些別的什么,人們不懂得的、非常秘密的東西。”
雕刻木頭小人的事件是我童年的頂點,也是它的終結(jié)。這事大約持續(xù)了一年時間。后來我就全然忘了,直到三十五歲時才又記起,那段兒時的片段從迷霧中重新浮現(xiàn)了出來,清晰而質(zhì)樸。那時我正撰寫那本《力比多的轉(zhuǎn)變與象征》,我研讀了阿里斯海姆附近窖藏的靈魂石和澳大利亞的神石的相關(guān)資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心中有了這樣一塊確實的石頭形象,雖然我并沒有看見書中相關(guān)的插圖,我認(rèn)為這是一塊光滑的石頭,長方形的、微黑的,它被色彩涂成上下兩半。我對這一形象并不感到陌生,而這一形象又引發(fā)了我對鉛筆盒和小人的形象的記憶。小人是古代世界披著小斗篷的神,就像是有關(guān)埃斯庫拉普古老傳說中的忒勒斯福羅斯在給人讀的羊皮紙的卷軸。
隨著這一次對兒童期的回憶,我首次產(chǎn)生了這樣的信念,遠(yuǎn)古的心理因素在沒有任何直接傳承關(guān)系的情況下也會進(jìn)入到個人的心靈之中。后來,我還查閱了父親的圖書室,發(fā)現(xiàn)沒有一本書有這方面的內(nèi)容。顯然父親對此一無所知。
1920年,我在英國時,曾經(jīng)用木頭雕刻了兩尊人像,和兒時刻畫的那個小人極其相似,但當(dāng)時我并不記得兒時的事兒。后來我還用石頭按照其中一個雕刻了較大的復(fù)制品,現(xiàn)安放在奎斯馬赫特我的花園之中。在我雕刻這一作品時,潛意識給了它一個名字。它叫“阿特馬維克圖”,意為“生命之呼吸”。這是我兒童期夢境中那具陽性器官的進(jìn)一步延展,而今它以“生命之呼吸”被創(chuàng)作出來,是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某種行為。那小人最終成了一件神物,包裹在小禮服里,藏在盒子中,由長方形的黑石給他提供生命之能。但是這樣的關(guān)聯(lián)我是很久之后才搞清楚的。當(dāng)我是個孩子時,我自己經(jīng)常會做類似祭祀儀式的活動,就像非洲居民現(xiàn)在所做的那樣。起初他們做一件事,卻并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為了什么。直到許久之后才終有所悟。
基多·雷尼(1575-1642):意大利通俗畫家,《戴荊冠的基督》是其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