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為何緘默了?
多年前,我有一位無所不談的好友。我們可以談?wù)摃?、人物趣事、地域風(fēng)情、事件影響與思想深度等方面的話題。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他改變了許多。他受到了一些影響——具體的影響,我不便明說。我逐漸意識到,再次遇見他的時候,再也很難與他進(jìn)行坦率的交流了。我想,他可能是對很多事情抱有一定的成見吧。要是談到某件事情,他會說自己不喜歡八卦;若是某人的名字被提及,他會說此人是他的朋友,所以不想進(jìn)行評論;若是某個想法被提出來,他會說,顯然這個想法在他眼中是神圣的,不容他對此進(jìn)行任何討論。他這樣說的時候并沒有顯得語氣唐突,而是相當(dāng)?shù)闹t和。因此,我們的交流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坦誠。但對我來說,談話的樂趣卻完全在于此??赡芩忻篮玫氖挛?,都是會慢慢逝去的吧。我覺得,我們對彼此的尊敬沒有任何改變,我毫無保留地信任他。若是需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向他提供幫助,一定會盡力地給予滿足。我想,遇到相同的情形,他也會這樣做的。
但是,談話、討論與發(fā)言的自由隨和的感覺早已不見蹤影,因為害怕觸碰到他的情感與敏感的神經(jīng)。
我說這些,并不是為了說明自己仍保持著一顆開明的心境。我甚至愿意準(zhǔn)備相信,在此事上,他是處于正確的一方,而我則是錯誤的。我并不質(zhì)疑任何人有那樣做的權(quán)利,所以,真正的問題不在于我們該在哪個層面上將事物神圣化,而是在于我們在何種程度上有權(quán)利要求別人對此保持沉默,讓別人同樣覺得這是神圣的。問題關(guān)鍵在于,人們是否在這個過程有所得失,抑或牢牢地抱住自己的一個觀點,始終無法去認(rèn)同別人,或因任何反對的聲音而倍感痛苦。
當(dāng)然,這純粹是如何對事物進(jìn)行界定的問題。誰也不敢說自己所抱有的信念、感想或是觀點都是十分神圣的,不允許他人對此有所質(zhì)疑或是進(jìn)行討論。我所疑惑的是,將自身所持的觀點看得那么神圣,然后要求其他人都不準(zhǔn)對此反駁或質(zhì)疑,這種做法是否明智呢?這個世上,很多事情都只是我們主觀上的一己之見罷了。世上一些最為美好的東西,諸如宗教、美感與情感都屬于這一類性質(zhì)的。一些人可能對某些觀點抱著深沉且不可動搖的信念,可能真心希望別人能分享他們心中的這些信念。但是,畢竟這些信念只是個人從人生閱歷演繹出來的想法而已,他人可能會有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就會有不一樣的人生觀感。在我看來,倘若所有人都認(rèn)為自己是絕對正確的,那么進(jìn)步就無從談起了。討論某個觀點的時候,我更傾向于給任何反對聲音一種支持,想聽到任何合理的反對意見。這種反對的意見可能讓我信服,改變我之前觀念,但我絕不贊同交流中任何的支配與操縱。我想,無論在任何話題上,在人生早年就將自身所有的觀點打包封存起來,不愿再作任何改變與增添,這算不上是一件讓人歡喜的事情。真正的堅持,并非去固守一個觀點,而是在看到道理擺在眼前,隨時準(zhǔn)備去作出改變。
過去,那位朋友跟我說的很多話都是極為真實且富有意義的。我能明白他的觀點,也知道他那樣說是有道理的。但是,倘若人們不愿意作出妥協(xié),是很難真正獲得全面的視野。我記得曾與一位朋友發(fā)生過爭論,當(dāng)時彼此的立場都很堅定。我對他說:“我并不贊同你的觀點。要是你能深入解釋的話,也許,我會另有一番看法?!薄安?,”他說?!拔覠o法去加以解釋。在我看來,這些觀點都是無可置疑的。它們是如此之神圣,我甚至都不想向那些沒有與我分享這一信念的人訴說。在這個話題上發(fā)表自己的想法,我覺得是一種褻瀆的行為?!?/p>
在我看來,他這樣說就故意將談話中的坦誠都抹殺了。他似乎深信,人與人之間是無法進(jìn)行經(jīng)驗的交流。我們必須要承認(rèn)一點,人生尚有許多深沉宏大的莫測與神秘有待挖掘。每個人的閱歷都是有限的。要想獲得真正的內(nèi)涵,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以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世間萬物,而要看到別人到底是如何做出他們衡量的標(biāo)準(zhǔn)。讓我獲益匪淺的人,基本都是那些心智清明,愿意傾聽別人的觀點,坦誠地說出心中所想的人。急躁、鄙視甚至嘲諷都是阻礙彼此進(jìn)行友好談話的障礙。對交流真正有所幫助的,是雙方真摯的憐憫之心,認(rèn)可對方有不同意自己觀點的權(quán)利。
當(dāng)然,肯定有人會說:“喔,要是某人對一個信念的感受十分強烈,那么他就應(yīng)該語氣強硬地表達(dá)出來,這是贏得道德制高點的做法?!蔽覍Υ瞬桓移埻?。也許,一顆軟弱的心在某時沿著堅強意志的道路前行,能夠有所獲益。但是人生與進(jìn)步的真諦在于,我們可能在某個時刻獲得屬于自身真正的觀點,而不是全盤地接受別人的觀點。
所以,我覺得,要是某人發(fā)現(xiàn)自己對反對的聲音越來越不耐煩,每當(dāng)遇到的時候就想將持不同意見者斥之為愚蠢或不敬,覺得自己越來越容易感到震驚,那么,他不應(yīng)該覺得這是一種堅守原則的信號,相反,這可能是他失去與人友愛與基督教徒憐憫之心的前兆。教條主義帶來的危害是巨大的,讓彼此慢慢疏遠(yuǎn),讓人退守到個人的思想堡壘之中。這樣做給人帶來極大的災(zāi)難,眼前所得的一時利益并不能失去的東西相提并論。
但是,有人又會說,努力讓自己擁有更為寬廣的憐憫之心,難道不會弱化果敢與決心嗎?答案是:絕對不會!無論何時,表現(xiàn)出騎士般的風(fēng)度,這才是個人力量最為優(yōu)雅的體現(xiàn)。對自身力量毫無感覺的時候,就是其力量最為強大的時刻。一旦我們意識到到可以讓別人順從自己的意愿,讓他們閉口緘默,讓他人服服帖帖,此時,我們正深陷可怕的誘惑之中。這個誘惑的微妙之處,在于讓我們意識到自身純潔、高尚的動機(jī)。我們可能會采取果斷堅決的行動去抵制這種誘惑。若是我們強迫別人服從,最好還是要給出自己的理由。有時,若不得不要求別人去順從自己,最好也要認(rèn)識到,我們真正需要的是別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服從,而不是嘴上的唯唯諾諾。
還有,要是這種“自我禁閉”的思想盛行,這將給彼此間真摯的關(guān)系帶來莫大的傷害!在此,我并不是指那些“熟人”——與他們相處的時候,我們必然要有所謹(jǐn)慎。但即便對“熟人”而言,這種思想帶來的傷害也是無法估量的。我想,彼此間越來越親密的時候,就該敞開心扉,坦誠相待,這有益于所有人。遇到一位可以讓自己拋開所有姿態(tài)與做作的朋友,不理會這些成人社會禮節(jié),無話不談,把酒言歡,言及心中所想,談及心中所憂,這是怎樣的一種快慰呵!讓人毫無拘束、放開心胸的人具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能將他人最好的一面激發(fā)出來。誰也不愿意生活在一個虛偽的世界里。我們展現(xiàn)的謹(jǐn)慎與羞怯,只是遠(yuǎn)古那個充滿戰(zhàn)爭與敵意時代的殘存而已。那時的人們出于原始的恐懼感,不敢說出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對年輕人來說,某種程度的緘默是必需的。因為年輕人有時要比老年人更容易“口不留情”,喜歡挖苦別人,舉止還不夠成熟。當(dāng)人的年齡越來越大的時候,最好試著慢慢地褪去偽裝的羞怯與自私的謹(jǐn)慎,卸下對別人的提防,活得就會更加開心舒暢。
某個晚上,我與一位名人坐在一起。他很有禮貌,顯得很友善,但卻不愿意說些真誠的話語。也許,他覺得我將話題轉(zhuǎn)移到個人信仰或是觀念問題的做法,是十分魯莽且唐突的。但這些都只是自己的猜想!他從不談及個人的喜好,也不說一些坦率的話。所以,我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一尊精美的雕像旁,雕像是由堅實的大理石做成的。晚餐后,我遇到另一位名人。好運最終還是降臨到我頭上。我與他就如何平衡社交與獨處這一問題進(jìn)行了有趣的交談。期間,我們言談甚歡。他說了很多讓我耳目一新、極富魅力的話,讓我獲益匪淺,這些都是我希望去銘記的。他并沒有讓我感覺自己人微言輕,或是他與我交談似乎是給我榮耀的印象。他只是讓我覺得很和藹,能夠用極富魅力的語言坦誠地分享自己的信念與經(jīng)歷。我覺得他與我同道中人,彼此都走在朝圣的旅途之上。他也深知,這是一段極為有趣、奇妙、充滿歡樂與神秘的旅程,希望以驚奇的閱歷、無盡的希望以及強烈的欲望來掩埋路途的冗長乏味。遇人則滿懷歡欣,坦率,不留猜忌,也不急于張揚自己的個性,這才是獲得真正影響力的秘密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