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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女兒們回來幫他打掃屋子。尼麗也來了,不是因為有人請她來,而是因為她自己堅持要來,他的女兒們也反對不了。
“怎么跟尼麗說她不用來了?”女兒們交談著,“她認為她有權利來這兒,如果你問她原因,她就會說她在咱家待的時間比你我都長,以前媽媽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都會鼎力相助。”
“尼麗會對我們指手畫腳的,這是肯定的?!?/p>
“我想她會的,她經(jīng)常這樣?!?/p>
“尼麗的到來似乎會讓爸爸好受一些,那就讓她待在這兒吧!”
“也許她覺得我們會沒經(jīng)過她允許就把東西拿走。”
他沒有和女兒們待在一塊兒,也沒有和尼麗在一塊兒。他把車開到田邊,開始修整核桃樹下那一小塊兒苗圃。他費力地拄著拐杖,一棵挨一棵地除去樹下的雜草。他把自己想象成遠古的海龜,拖著堅硬的外殼,緩慢而沉重地行走著。他休息了一會兒,又接著干,干完了再休息。他沒想快些干完,只要能一直干就行。在這小小的苗圃之間,他找到了心靈的和諧與安寧。
以前,他種了好幾畝樹,這些樹可以拿去賣錢。而如今,田里只剩下幾株樹苗兒孤零零地立著。她一直不喜歡他種樹,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罢娴臎]有必要啊,”她曾這樣說,“你現(xiàn)在拄著拐杖,照顧不了這些樹,沒必要再種了!”然后,他就會和她爭辯:“我會悠著點的,就種幾棵而已,當顧客上門時,我能有貨拿得出手就行。”然而,他明白,早在他種下樹苗兒的時候,他就知道那些樹是用來自娛自樂的,并非為了賣錢。他喜歡看著那些小樹成長,喜歡看種子發(fā)芽的過程,喜歡聞木頭散發(fā)的獨特香味,喜歡做園藝修剪樹枝?!斑@是最后一次了。”他向她保證,她卻因為他的固執(zhí)己見憂心忡忡。她曾這樣對他說:“你這是在傷害自己,你看我會不會去幫你拿藥。你這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你種的樹已經(jīng)遍及整個縣了,沒有必要再種了!”
他用拐杖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沿著成排的樹木緩緩而行,每走一步都可以感覺到拐杖陷進泥土之中。他拔掉已經(jīng)枯死的冬日雜草和鮮活的春日雜草,抖掉新雜草根部的泥土,再將其根部朝上丟在樹苗的中間,任其在陽光下枯萎。
他回望那些成排的小樹苗兒,還有他剛才留下的歪歪曲曲的腳印。他看著這些樹木細長的莖,瞧著樹林中間剛被拔去的草。他覺得自己就像只老烏龜,兩小時還挪不了50英尺,去哪兒都是慢吞吞的。陽光從頭頂罩下,四下里一片溫暖。
通常,他會在午餐后吃藥,然后再午睡一會兒,但是現(xiàn)在他不想待在房子里,不想和女兒們以及尼麗待在一起。在他看來,她們翻箱倒柜的樣子像極了“梁上君子”。她們將她的東西放進汽車后備廂帶走,仿佛把她的氣息也帶走了。一個珠寶盒子、一件放在壁櫥里的長袍、一頂在星期天才會戴的帽子、一雙拖鞋以及一個用來裝信件的箱子。這些東西都可以讓他找到她的影子,就像神秘人留下的線索一樣。然而,并沒有什么神秘人存在。她已經(jīng)走了,女兒和尼麗正在搬走她的東西,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搬。他想,她們的動作應該會很快吧,她們以為對他來說,最好的安排就是別讓他看到她們的所為,以免他傷心。其實他并不反對女兒們和尼麗的做法,這只是一種儀式罷了,是女兒們的儀式,也是尼麗的儀式。尼麗有資格來這,她比其他任何人都了解這所房子。
他站直身體,舒展了一下背筋,隨后掏出手帕擦了擦前額的汗,又擦了擦眼睛和帽檐,接著脫下帽子對著臉扇了扇風。
只有一處,他沒有讓女兒們和尼麗清掃,那便是他的書桌。因為那里面存放著很多他的私人物件。兒女們從沒碰過那張書桌,也從沒問過書桌里面放了什么東西。她很早以前就告誡過子女:“不許碰這張書桌,那是你們父親的,你們誰也不準動?!眱号畟円怖斡浽谛?,并將其傳給了下一代,以至于他的孫兒們也知道這張桌子是不能碰的。
桌子里其實存放著他做的各種記錄、往來的信件和他寫的日記,里面滿是他和她的過往以及孩子們的童年趣事。流年似水,各種生活細節(jié)都被他簡單地記在了里面,無一例外。每個孩子的出生日期、姓名、體重,他們得麻疹、出水痘的年齡,得腮腺炎、摔斷腿,以及最后病愈的時間,都記在里面,年復一年。還有莊稼播種的日子,年復一年。豐收的時節(jié),莊稼的產(chǎn)量、價格、凈重;母牛的名字,喂養(yǎng)的過程;小牛出生的時間,小牛的名字;小樹的播種時間,發(fā)芽的時間,出售的時間;干旱、冰雹發(fā)生的時間;家庭的盈利和虧損的金額,等等,年復一年。他的信件、日記以及各種記錄就像相冊一樣井然有序地擺放著,上面都標有不同的標注,千奇百怪。然而,從沒有一個人打開過他的抽屜,問問里面到底放著什么。
他聽到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于是擰了擰身子,調整了一下拐杖,用那條正常的腿支撐了一會兒,朝房子望去。尼麗正大步流星地穿過院子,她的雙臂夸張地擺動著,仿佛一個得意洋洋的游泳健將在展示專業(yè)動作。他想,尼麗已經(jīng)讓女兒們按照她的意愿干完了活。確切地說,尼麗在對她們發(fā)號施令。從她走路的姿態(tài)、高挑筆直的身軀以及臉上充滿光澤的黑色肌膚,可以看出她非常滿意。尼麗負責打掃衛(wèi)生,他的女兒們根本沒法阻止她。
尼麗穿過馬路,沿著田地旁核桃林里的小徑走過來,在核桃林的邊緣停住了。她把大半生精力花在了田里,在她60歲生日的時候,尼麗曾對天發(fā)誓永不踏入田地。
“就算是上帝讓我去,我也不干!”尼麗曾經(jīng)如此堅決地表態(tài)。
“進屋吃點東西吧!”尼麗用她那尖銳高亢的聲音喊道。他朝她揮了揮手,點了點頭。
“以后不要去除那些雜草了!”尼麗用一種命令的語氣對他說,“對像您和我這樣的老人來說,外面實在是太熱了。您最好待在家里,哪兒也不要去,免得出什么事。上帝??!您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話,尼麗可抬不動您!”
他揮了揮手,拄著拐杖小心地轉過身,沿著樹木往回走,走過剛拔下來的枯萎的雜草。尼麗雙臂交叉站在那兒,注視著他的動作。她語速飛快地說著什么(他猜應該是在責怪他),但他聽不清。他也知道和尼麗爭辯毫無意義。她會憑借她那一口高亢的嗓音不斷地煩著他,直到他投降為止。天氣太熱了,他也疲憊不堪。尼麗看著他,直到他走過成排的樹木,走到了卡車旁。“需要幫忙嗎?”她高聲問他。
“不用。”他答道。
“我的老天爺,我發(fā)誓您肯定會因那輛卡車而出事的?!蹦猁惵裨沟?,她厭惡地搖搖頭,大步返回屋里。
他拿起拐杖,放到座位底下,然后拉開門把手,小心地坐到駕駛座上。沒人認為這輛車能跑,也沒人相信他的車技,他也沒有駕照,不過他不在乎。對他來說,這輛卡車是一份巨大的財產(chǎn)——即使它很老舊,因為掉漆而露出了里面的金屬,金屬片上銹跡斑斑,發(fā)動機還總是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零件相互碰撞著,車擋也松了。
“爸爸,您用的幾擋???”兒女們經(jīng)常忍不住問。
“我也不知道,車子能動就行。”他永遠都是這樣回答。
這輛卡車發(fā)動的時候就像一只動物在不斷地痙攣一樣,抖個不停。但是,這畢竟是屬于他的卡車,他的。他可以不用走路去地里,而是開車過去,如同兩個無精打采的老家伙彼此惺惺相惜。讓那些人去竊笑吧,讓他們帶著同情搖頭吧!這是他的車,他也非常喜歡這輛車。當然,他的那些孫兒們也很喜歡這輛卡車,經(jīng)常吵著讓他用車載他們去玩。
他沒察看屋子也沒問女兒們堆放在走廊旁邊的那些盒子到哪兒去了。他進了廚房,坐在餐桌旁邊。尼麗、勞絲和凱莉正在那兒擦洗銀器,愛瑪和凱特在清掃櫥柜,把盆盆罐罐放到臺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