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生坎坷顧太清:不作人間可憐紅
昏昏不似少年身
顧太清本名西林春,滿州鑲藍旗人。她本姓西林覺羅氏,名春,字子春,一字梅仙,道號太清,晚年又號云槎外史。后嫁為貝勒奕繪側福晉時,為避忌和袓父鄂昌的關系,謊報為榮王府護衛(wèi)顧文星之女,故以顧太清名世。
西林春才色雙絕,以詞名重于士林。時人推其為易安居士之次,足見其文采風流。然而這樣一位大才女,早年的經歷卻十分坎坷。
西林春本出身名門,祖父鄂昌是雍正、乾隆時期權臣鄂爾泰的侄子,曾任甘肅巡撫。鄂爾泰是雍正朝內閣首輔,深得雍正信任,門生故舊遍天下。乾隆繼位后,對鄂爾泰明里大為重用,內里卻頗為戒惕。乾隆十年,鄂爾泰病逝,皇帝賜以哀榮,親臨致祭,封謚號,入祀京師賢良祠,但轉過年就開始著手對鄂爾泰一黨的控制和打擊。作為鄂爾泰的侄子,鄂昌因此被誣陷入獄,自殺身亡。
鄂昌之子鄂實峰在京中無地容身,便移家到香山健銳營。三十多歲才娶香山富察氏女,生五個子女,長大成人的只有一子(鄂少峰)和二女(西林春與西林霞仙)。在清代,如果祖上有罪,后代最難翻身。因為祖父的關系,西林春一出世就成了“罪人之后”,一直過著窮困的生活。
家雖敗落,但家學未丟。當時的滿洲貴族們大都善于騎射,但也不乏滿腹才學。他們積極漢化,用漢文寫詩作詞,這也是康熙、乾隆時期的一種風氣。雖然鄂昌被抄沒了家產,致使家道中落,但是家學卻未中斷。西林春三四歲時即由祖母教字,六七歲時又專請老師教她文化。因西林春是女流,學習不為科考赴試,故專攻詩詞歌賦。她極有天賦,填得一手好詞。
但是家產被抄沒,總得想辦法生活,詩詞解不了饑渴。鄂實峰難以在京城謀生,遂到處漂泊,以游幕為業(yè)。從西林春后來的詩詞內容推斷,她幼年生活在北京,稍長后曾跟著父親到過福建、廣東、吳中、杭州,自云是“半生嘗盡苦酸辛”。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嘗盡苦酸辛。
望斷雁行無定處,日暮,鹡鸰原上淚沾巾。
欲寫愁懷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
惡夢醒來心更怕,窗下,花飛葉落總驚人。
—《定風波·惡夢》
西林春身為罪臣之后,有苦處自是不敢明言,僅一句“事事思量竟有因”便揭過了。罪臣之家低人一等的酸楚生活,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永久的陰影,以至于成人后還揮之不去,不經意間就折射進夢里。噩夢醒來,抱緊雙臂,似乎舊年的恐懼尚未走遠,她還是那個敏感膽小的小女孩,窗下花飛葉落,一點小小的動靜都讓她心驚?!抖Y記》云:“兄之齒,雁行。”因大雁飛行有序,如兄弟序齒排列,故把兄弟比作“雁行”或“雁序”?!对娊洝酚芯湓唬骸胞n鸰在原,兄弟有難?!笨芍胞n鸰原”也是用典。西林春有兄名鄂少峰,此詞借典故暗指“望斷雁行無定處”,其兄大約也是流離失所,日暮途窮之處,潸然淚下之時,是以“鹡鸰原上淚沾巾”。
西林春的父親鄂實峰能在香山健銳營安家,實賴榮王府的救助。
榮親王永琪乾乃隆第五子,他的嫡福晉也是西林覺羅氏,為鄂爾泰的孫女、鄂昌的侄女,故而兩家是親戚關系頗為親近。
因此,西林春少年在香山居住的時候,得以榮王府太福晉內侄女的身份到府中走動。恰巧當時榮王府的格格們欲請一位家庭教師,輔導學習文學并教作詩文。條件是這位教師必須是女性,必須有學問。西林春于是成了榮王府格格們的家庭教師。
這個教職對西林春來說是非常輕松的,因為榮王府的格格們都學有根底,只是由西林春輔導讀古文和作詩的格律等,另外還有婢女伴讀。雖然工作輕松,但離家較遠,于是西林春便經常住在榮王府中。
在這里,她結識了奕繪。
奕繪為榮親王永琪之孫,六歲啟蒙,師從名士。自幼喜愛文學,受業(yè)于浙江名士許秋濤。十二歲能詩,誦六經如同連珠,通滿漢文及算學,好《易經》,十五歲著《讀易心解》一卷,成人后擁有豐富的經學修養(yǎng)及西方科學知識,是清朝宗室中出名的詩人、學者。
奕繪與西林春同年出生,在《清史稿》和《滿族文學史》上都有記載:“奕繪,清高宗曾孫,自號太素道人,又號幻園居士。嘉慶中襲爵貝勒,累官正白旗漢軍都統(tǒng),篤好風雅……”
按照清朝襲爵制度,除鐵帽子王世襲罔替以外,其他都是每世遞降一等,奕繪的父親綿億降襲郡王,奕繪則降襲多羅貝勒。
三生石上種情根
奕繪青年時經常在府邸的花園中與姊妹們共同起詩社,以吟詩為樂。西林春在以姻親兼家庭教師的身份來到榮王府居住以后,便也加入了他們的詞壇、詩社。西林春每有奇思妙想,便落筆成篇,可堪妙句偶得,佳篇天成。
才女自是多情,正如才女愁也易多且善感一樣。這一天,農歷二月十二日,乃是花神節(jié),舊俗有慶花朝的興頭。大家閨秀雅集在一處,賞花觀景,吟詠賦詩。西林春與幾位格格聚在園子里,慶賀花朝。園子里假山重疊,修竹掩映,花朵競放,燕雀呢喃,正是賞心悅目的好時節(jié)。西林春與眾格格放懷春風,錦心繡口,不時有佳作流出。
也許是一派旖旎春光,照映出無可形容的一園春色,她忽生一種惜春憐花的感覺,這么好的春色春光,這么艷麗的季節(jié),可惜太短暫了,要是能夠挽留春去的步伐,當是一件幸事。因為不能,所以無限愁懷。別人都在賞春、贊春,西林春卻有了一篇惜春、嘆春、悲花的文字:
花開花落一年中,惜殘紅,怨東風。惱煞紛紛,如雪撲簾櫳。坐對飛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與誰同!曉妝慵,特愁儂。燕子來時,紅雨畫樓東。
盡有春愁銜不去,無才思,是游蜂。
—《江城子·落花》
別人面對無限春光,喜悅多于煩惱,而西林春卻煩惱多于喜悅。這惱人的春色,撩撥人的心思,讓人生出莫大的喜悅,卻又匆匆而去,無影無蹤,只將無限的憐惜與悔恨擲下,讓人無力消受。詞作一則立意新奇,二則語句如珠,三則感情真摯,讓人品讀之余,心有戚戚,忽生落寞寂寥之感。結果自然是西林春的這首《江城子·落花》拔得頭籌。丹青更有生花筆,為花寫出好精神。問茫茫宇宙,屈指幾豪雄。好個寫惜春詞的西林春!
奕繪讀到此詞,不由得擊案叫好。時而久之,便對西林春這位蘭心蕙質且才情不凡的女子產生了愛慕之心。同樣,西林春也對奕繪情意無限,傾慕無限。
他們的心在靠近,背人處牽手傾訴衷腸,正如萍靜靜地貼著水,水柔柔地擁著萍。天地間的一切,在這一刻仿佛已停止了運動,只有萍與水的心跳顯得那樣清晰可感。萍知道,水知道,這一刻,是彼此心頭一輩子的風景。
然而,美好的愛情若沒有磨難,哪會顯得如此珍貴!
他是皇室貝勒,她是罪臣之后。
起初,他們之間的最大阻力就是奕繪之母。她反對這樁姻緣,反對的理由主要是:其一,輩分有問題,西林春比奕繪高一輩;其二,西林春乃罪人之裔,這是大忌;其三,宗室王公納側室,依祖制只能在本府所屬府員包衣家遴選,如同宮掖選秀只能選八旗人家之女一樣。西林覺羅氏是滿洲大族顯宦,并非榮王府包衣,收為側室于禮不合。
母親的反對并未能讓奕繪的癡情減少半分,相反,他倒因此相思成疾,臥床不起。此時奕繪的父親綿億郡王已逝近十年,母親本就心肝肉似的疼愛奕繪,結果也只好同意了。
母親同意了,并未萬事大吉。奕繪貴為襲爵貝勒,貝勒娶親,正室要有皇帝誥封,側室則要上報宗人府。而西林春是滿洲大族西林覺羅氏的族人,又是曾經傳諭八旗知曉的罪人后裔。罪人后代加不合祖制,雙重犯忌,有割爵、獲罪的危險,如何能瞞天過海?
權衡再三,奕繪求助于王府二等護衛(wèi)顧文星,想讓西林春冒充顧家女兒,以包衣之女的名義呈報。顧文星是榮郡王在世時最倚重的老府員,能詩善畫,辦事饒有閱歷,且有識見,聽到少主人這個不顧典制的要求,他固知不可,便極力婉言勸阻。因為奕繪這時已襲貝勒,賞戴三眼花翎,并奉派管理正紅旗事務,需要在朝廷中為人表率,豈能納罪人之后為側夫人?而且還是假冒為府中包衣之女,如果這樣辦,就是公然違犯朝廷定制,其后果難以設想,有可能斷送了奕繪做官的前程,說不定還可能獲罪。
顧文星的婉言勸阻,實質上是嚴加拒絕。家中親友知道后也一致規(guī)勸、阻攔,使奕繪一度陷入絕望。
西林春也只得含淚告別奕繪,承受離別的痛苦和思念的煎熬。
事情在顧文星因病去世后迎來了轉機。顧文星的兒子二等護衛(wèi)顧椿齡不敢與奕繪公然對抗,便答應了父親沒答應的要求。西林春遂以顧文星之女呈報宗人府,請求成為奕繪的側室。接下來,宗人府請封,朝廷冊封,載入皇家玉牒,西林春正式成為貝勒側室,入住天游閣,有情人終結鸞儔。
在得知請婚奏折獲批后,奕繪迫不急待地寫信給西林春,思念的苦楚與即將重逢的喜悅一吐為快:“人間路杳,天邊期近。望斷燕趙南北,癡牛怨女盼終年,只一日相逢難得?!?/p>
此時,西林春已經二十六歲了。從十六歲結識到二十六歲成親,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就這樣隨風消逝了。
因為是以“二等護衛(wèi)顧文星之女呈報宗人府”,故《玉牒》第五冊榮親王一系下記西林春為顧氏,并因此以“顧太清”之名問世。西林春改姓為“顧”,又比照奕繪的字與號,取字子春,號太清,這就是“顧太清”一名的由來。但是這樣一來,那個原來的她就以文字的形式死去了。當然為了愛情,她從未后悔過。
在西林春一生的作品署名中多用“顧春”“太清春”“顧太清”,晚年才署名“西林春”“西林太清”,因為在道光以后,一則時間已遠,二則文綱漸弛,對過去只是文字之案的罪人后裔已不嚴格要求了。
后來,奕繪回憶這一段經歷,曾在題太清居室天游閣的《浣溪沙》中說:“此日天游閣里人,當年嘗遍苦酸辛,定交猶記甲申春。”甲申是道光四年(公元1824年),指的是二人結為夫婦之年。這一年,奕繪、西林春都已二十六歲,從相慕、相愛,時間已很長,而這期間西林春的景況是“嘗遍苦酸辛”。
溫婉的側福晉
西林春入府為奕繪側福晉之后,家中的情形有所改善,但主要是經濟上的改善,政治地位仍未恢復。后來西林春之妹西林霞仙得嫁香山健銳營翼長為妻,其兄鄂少峰雖仍以游幕為生,卻能與縣令等交游,這是在政治地位上有了些微提高。但鄂少峰始終未能做官,甚至他的兒子德心斎也仍是游幕,晚年索性在榮王府后裔的家中住閑養(yǎng)老。鄂昌后人始終沒能恢復家業(yè)。
西林春嫁給奕繪,除了在名分上是妾(側福晉)之外,婚姻是十分美滿的。
每日錦衣玉食,再無生計之苦;與奕繪流連花前月下,詩詞酬唱,深深陶醉;與奕繪嫡福晉妙華夫人情同姊妹,和睦相處。
但這段時期,還不是西林春人生最幸福的時候。在西林春婚姻里最初的四年間,她與奕繪共同出游的機會不多,詩詞唱和也很少見,想來作為王府大宅門的側室福晉,西林春是低調的、克制的、勤謹?shù)?,既不敢與奕繪太過恩愛而招致其他人的敏感反應,又要盡心侍奉太夫人以消弭曾經的齟齬不滿。那情景,烹茶剝果必親手進奉,飲食進餐必拱立侍坐,對上無一言枘鑿,御下則慈讓有加。于是,闔府上下,莫不感其賢惠,西林春獲得了很好的口碑。依照封建倫理道德固然是賢良淑德,但今人總會感覺這樣的女人未免活得太累,可嘆,甚至可悲。
奕繪授散秩大臣,奕繪管理兩翼宗學事務,奕繪授鑲紅旗總族長……奕繪職務累遷似乎對西林春沒什么影響,她如一滴水隱入太平湖,連一首記錄生活的詩詞也沒出現(xiàn),唯一引起點波紋的大概就是家族史上那一筆了:西林春先后產下一子一女。
直到道光九年(公元1829年),奕繪被欽派為東陵守護大臣,唯西林春攜幼子載釗陪同赴任,自此屬于他們游樂唱和的二人世界才徐徐打開。
清東陵位于河北遵化境內,北有昌瑞山做屏,南有金星山來朝,中立影壁山,東西兩河環(huán)繞,美景天成,遠離塵囂,正可做神仙眷侶優(yōu)游之地。西林春與奕繪兩人在官邸內筑草堂、建山樓,堂曰“東山”,寓隱居之意,并致敬謝安石;樓名“信述”,大約出自《論語》“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大有高古之氣。
奕繪自得自樂:“一松終日共徘徊,信述山樓手自開。”
西林春相和相隨:“款段相隨上小岑,斜陽坐話古松陰?!?/p>
名雖為信述山樓,其實是青山之下,古松之傍,茅屋一間而已,如奕繪自言“一間茅屋強名樓”。他們引水開渠,鑿池蓄水,一碧清流繞樓而行,夫妻倆歡喜對坐,曲水流觴,臨風采荇,吟詩聯(lián)句,那一番和合之喜,美好詩意,連他們自己也不禁滿足而嘆息:“至道無為嘆河伯”(西林春),“寓言得意忘漁筌”(奕繪)。
時人都道他們過著神仙般的日子,艷羨得緊。
在平淡的生活中,他們能自尋樂趣,不虛度人生。夫妻之間詩詞唱和,往來不絕,為波瀾不驚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
奕繪先寫了一首詞:
山樓四面敞清風,俯深林,戶牖玲瓏。雨后憑欄,直望盡海云東。欄干外、影接垂虹。夕陽轉,滿壑松濤浩浩,花露蒙蒙,擁鄴侯書架,老我此樓中。
從容。啟云窗高朗,微涼夜、秋緯橫空。襟袖拂星河,雞三唱、曉日通紅。同志者二三良友,侍立青童。問茫茫宇宙,屈指幾豪雄。
西林春據(jù)丈夫的韻調和詞道:
群山萬壑引長風,透林皋、曉日玲瓏。樓外綠陰深,憑欄指點偏東。渾河水、一線如虹。清涼極,滿谷幽禽啼嘯,冷霧溟蒙。任海天寥闊,飛躍此身中。
云容??窗自粕n狗,無心者、變化虛空。細草絡危巖,巖花秀媚日承紅。清風閣,高凌霄漢,列岫如童。待何年歸去,談笑各爭雄。
神仙眷侶,不外如是。
三十六雙花樣好
據(jù)說夫妻二人常常并馬而行,游覽西山故地。
顧太清有《鷓鴣天·上巳同夫子游豐臺》一首專門描寫夫妻同游之樂:
南郭同游上巳天,小橋流水碧灣環(huán)。
海棠婀娜低紅袖,楊柳輕盈蕩綠煙。
花艷艷,柳翩翩,斷魂花柳又春殘,
夕陽影里雙飛蝶,相逐東風下菜田。
是的,只有懂得生活的人,才能看到生活的美。那種美,不是富麗堂皇的美,不是肥馬輕裘的美,不是趾高氣揚的美,不是忘乎所以的美,而是平靜的美、自然的美、沉靜的美,又是鄉(xiāng)野的美、粗樸的美、質感的美。就如詩中所說,“夕陽影里雙飛蝶,相逐東風下菜田”,正應了莊子那句話,這個時候,真不知道那夕陽下的彩蝶是他們夫妻的化身,還是雙雙彩蝶化身為他們夫妻?無論如何,那種“相逐東風下菜田”的恬淡與動態(tài)美,都于自得中見證了那份彌足珍貴的愛戀。
如此神仙眷屬的日子使西林春直忘卻愁為何物,只是正如她日后悟出的“世人莫戀花香好,花到香濃是謝時”。此時的西林春完全無法料想巨大的苦痛在不遠的將來等著她,此一生,歷經多少不堪,才終了這短暫的歡愉。而此時,太過甜蜜的生活如深巷酒香,不由地流瀉出來,飄灑人間。西林春創(chuàng)作了一組艷體詩,寫神仙眷屬男女愛情,冠以“戲擬”二字,但讀來宛然在目,用以自況,比如:“玉笛閑吹翻舊譜,紅牙低拍唱新詞。娉婷合是神仙侶,小謫人間歸去遲?!鞭壤L也戲擬艷體詩以唱和,浪漫與甜蜜溢于言表。詩句傳到京城后,京城名士還贈詩以表艷羨:“玉臺仙眷屬,韻事共風流?!睆倪@贊揚中,可以看出他們非同一般的幸福。
兩人出游,聯(lián)袂并轡,大好河山,放懷策馬,西林春的文字都要飛揚起來了:
花木自成蹊,春與人宜。清流荇藻蕩參差。小鳥避人棲不定,撲亂楊枝。
歸騎踏香泥,山影沉西。鴛鴦沖破碧煙飛。三十六雙花樣好,同浴清溪。
—《浪淘沙·春日同夫子慈溪紀游》
西林春的眼前春光如畫,耳邊鳥鳴如歌,清流間水草搖曳,山徑上落花鋪地,夕日移山影,馬蹄踏香泥,那三十六雙燦若云霞的鴛鴦不像是西山慈溪所有,倒像是從馬上快樂無比“巧思惠想”的人兒心底飛出。寫得太美了,以至于后來的記錄者對此詞頗多形容,不吝夸贊,《清詩玉屑》說西林春“于馬上抱鐵琵琶,宛然王嬙圖畫”,《棲霞閣野乘》則說是“作內家裝,于馬上撥鐵琵琶,手白如玉,見者咸謂王嬙重生”,視之為滿族王昭君了。
西林春作詩詞全憑才氣,不擺“唐模宋軌”的架子。倒也瀟灑自如,平添一種風流態(tài)度。
西林春春游南谷,山溪野渡,杏花東風,讓她歸來后一直難忘,到秋日繪成一巨幅圖畫,并作詞一闋邀奕繪題畫:
得意東風快馬蹄,細草沙堤。幾枝豐艷照清溪,垂楊外,小橋西。
寫來還恐神難似,肥和瘦,要相宜。明窗下倩君題,聊記取,舊游時。
—《燕歸梁·自題畫杏》
奕繪為此作長歌一首:《畫杏歌·題太清所作巨幅》,說西林春半載苦思,一日圖成,喜不自禁地對她說:“今日真不為空度也?!辈劥水嬍牵骸斑h勝夭桃韻更秾,比到梅花勢尤怒。”
春登香山,游昆明湖,奕繪作《念奴嬌》,西林春作《浪淘沙》,“最是一年春好處,柳煙空曚”。秋游潭柘寺,“紅葉寒煙,飛鳥自來去”;夜宿禪寺,“吟詩對酒缸,松濤深入夢”。游黑龍?zhí)?,“指點黑龍?zhí)秾γ妫缓畚⒕G畫眉山”。過靈光寺,“滿院蒼煙濃蔽日,長藤老檜互交柯”。夜行翠微山麓,“籃輿一徑入云深,兩兩明燈過樹林”。騎馬上石景山,兩人“登高同策馬,陟彼尋蘭若。競渡俯長橋,霜華曉未消”。
寒冬未消,西林春與丈夫到天寧寺看唐花。唐花即溫室花卉,亦稱“堂花”,天寧寺的和尚最善于此,來路是“風前野草剛吹綠,雪后殘云半作陰”,唐花室內卻是“花香染客裾”。待到鮮花應時盛開的季節(jié),西林春與奕繪更有得花賞了,法源寺賞海棠,崇效寺賞牡丹,尺五莊賞荷花,三官廟賞桂花……四季輪回,所有的花兒都仿佛為見證人間的美好眷屬而來。
不出行的日子,他們便披圖賞畫,“明窗共展高人畫,百四十年一嘆欷”,為之題詩作詞。清代惲格的純沒骨體花鳥畫,清新明麗,天機靈動,西林春嘆為“畫師心共游魚樂,片紙能教止念觀”。宋代李晞古的《秋涉圖》,筆意不凡,西林春題詩曰:“亂石枯藤積水邊,疏林葉凈晚秋天。寒灘欲濟無舟楫,如此風波不可前?!卞X選,唐寅,文徵明,黃慎山,王叔明,等等,他們的畫都是西林春與奕繪共同題詠的對象。
九闋《鼓盆歌》
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七月,奕繪發(fā)妻妙華夫人去世,奕繪與西林春返京奔喪,結束了東陵生活。
史料記載里沒有透露妙華夫人去世的原因,想來三十三歲早亡也只能是病逝,也許其中還有愛情委頓的緣故?一夫多妻制總是伴著東風西風之爭,即使西林春與妙華并無紛爭,但一方愛得如火如荼,另一方自然會失落苦悶,何況妙華與奕繪本是少年夫妻,十八年的舉案齊眉。“結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那是“兩”,若是“三”呢?嘆三生石上,哪里種得下世間男女這許多癡愿!
奕繪為之痛惜,作九闋《鼓盆歌》,表達“一載生離成死別”的真實哀傷。鼓盆用的是莊子典故,而且只能表達喪妻之情。
奕繪再也沒有續(xù)娶正室妻子,因為西林春以顧太清之名是沒有資格被扶正的;而且奕繪也沒有納妾置姬,身邊只有西林春一人,朝夕相守,兩情一心。也就是說,這兩個人實質上成了一夫一妻的格局—依照清制,奕繪的這個堅持是極為難得的,當時王公府邸世家之間的社交,尤其是正式慶吊場合,不允許側室出面,故而凡正室病故,一般都會續(xù)娶,常常是正室、側室及侍妾齊備。
西林春遂從此而得專寵,創(chuàng)作盛期亦在此時。比如她的巨著《子春集》,包括詩集《天游閣集》和詞集《東海漁歌》兩部分,共約千首詩詞,都完成于此時。這兩部詩詞集是和奕繪的《明善堂集》《南谷樵唱》對稱命名的,乃至“太清”之號都是與奕繪的“太素”之號偕偶對稱??梢妰扇饲楹V才高,唱和甚得。
與前代著名才女薛濤、李清照、朱淑真等相比,西林春的人生格局(包括愛情婚姻)是相當完美的,夫妻恩愛,兒女雙全,性格、志趣、才華等均得到了自由發(fā)展。
西林春與奕繪共育有子女五人,兩人屬于慈父慈母型,詩詞間屢屢提及兒女,滿足與驕傲之情溢于言表,親情因之成為這對夫妻詩詞人的一大創(chuàng)作主題,同時也因為他們雅好天然的美學追求,而使親情呈現(xiàn)出自然、健康、順應人性的動人特質。
東風近日來多少?早又見、蜂兒了。紙鳶幾朵浮天杪,點染出、晴如掃。
暖處有、星星細草??慈簝?、緣階尋繞。采采茵陳芣苢,提個籃兒小。
—《迎春樂·乙未新正四日,看釗兒等采茵陳》
“新正”是新年正月,天地日新、東風日暖的時節(jié)。高空晴朗如掃,浮綴幾朵紙鳶,想想那情景真是筆墨如畫,而形容又是如此精巧。地上有星星細草,階邊有群兒環(huán)繞—是群兒,自不用說那歡呼雀躍、活潑潑的熱鬧了,單是看著一個個采茵陳、采芣苢,嬌憨可愛地在晴空下奔跑的身影,身為人母者心里的愛就要滿滿地溢出來了,所以自然生發(fā)出一句“提個籃兒小”,童謠般純凈、天然,不事雕琢,唇齒間卻似有無盡綿延的音樂美。
生命力是勃興互發(fā)的,自然與人,不同種群的生命與生命之間,一一如是。西林春彼時的詩詞里,這種勃興隨處可見,即使短短一闋小令,從天時節(jié)候到飛蟲走獸,再到草木植物,也都和諧并生于一派蓬勃氣象里。比如:
好風光,恁天長。正月游蜂出蜜房,為人忙。
探春最是沿河好,煙絲裊。誰把柔條染嫩黃,大文章。
—《風光好·春日》
人生一世,歲月不居,能尋找到生之快樂并歌之悅之,誰能說這不是“大文章”?天下又有誰不愛這“大文章”呢?身在其中的奕繪當然感受最深。騎馬出游,身后有妻兒隨行,他滿心快樂,自得又自足,放言說東晉蘭亭集會也好,唐朝長安曲水也罷,他們都比不上今日奕繪游山“詩卷共嬌兒一車”,筆行至此,恐怕他還要大笑三聲以示快意吧!別人極為看重的權位金錢,他卻棄之如敝屣。
這對夫婦三十六歲這一年三月初三,他們攜子游南峪天臺寺,深愛南峪高山流水幽谷鳴禽,說“笑指他年從葬處,白云堆里是吾鄉(xiāng)”。這年夏天,奕繪從戶部預支俸祿十年,銀兩萬七千兩,開始營建大南峪園寢。他親手繪制藍圖,派專人監(jiān)督營造,第二年夏天又自請解職,想要從此消閑歲月于泉石林木之間。不過,圣恩優(yōu)渥,后來又特別賞他領用半俸。
以后的日子里,他們多是在南谷游樂,創(chuàng)作詩詞。奕繪出詩集《明善堂集》,西林春詩集便名之“天游閣集”;奕繪出詞集《南谷樵唱》,西林春便有詞集叫“東海漁歌”。樂在其中的夫唱婦隨,并不卑微的亦步亦趨,彼此引對方為知己,生命的曠野上叫一聲即刻有了回音,也有了溫暖、慰藉和應對凡俗事故的勇氣,生命也就愈發(fā)豐沛了。
奕繪與西林春皆非塵世俗人,憑著貝勒王爵的優(yōu)越條件,他們無需為生計而奔波,又能看穿名利之累,寄情山水詩詞間是他們生活的主旋律。在這種甜蜜生活的滋養(yǎng)下,西林春的詞作像雨后的春筍般源源不斷地涌出,而且每出一詞,都成為京都文人爭相傳抄的佳作。她的詞如行云,如流水,揮灑激蕩,頗有大家手筆,試著其中兩闋:
溪谷生涼意,肩輿緩緩游,連林梨棗綴枝頭,幾處背蔭蘺落掛牽牛。
遠岫云初歇,斜陽雨乍收,牧蹤樵徑細尋求,昨夜驟添溪水繞屯流。
—《南柯子》
碧瓦指離宮,樓閣玲成,遙看草色有無中,最是一年春好處,煙柳空蒙。
湖水自流東,橋影垂虹,三山秀氣為誰鐘?武帝旌旗都不見,郁郁蟠龍。
—《浪淘沙》
煙花易碎人易分
當然,這段生活也有不如意處。三十六歲這一年,西林春于正月初五生第三子,因其出生日與母親相同,而且當初綿億郡王也是三十六歲時得子奕繪,故而奕繪為之取名載同,并作詩曰:“生日同伊母,生年同我期。祝兒同父母,名同字同之。”然而到年底,載同卻患痘癥而亡,尚未滿周歲,西林春夫婦為之傷悼不已。
更大、更殘酷的打擊出現(xiàn)在四年后,即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
這一年年初,西林春和奕繪同度四十大壽,祝壽詩里還喜道“八十平分好賦春”,不料幾個月后,奕繪突感身體不適,一病不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連飲食也不能進了,又挨過一兩天光景,到七月初七,便溘然長逝了。
情深緣淺。盡管西林春衣不解帶地照料陪伴,甚至求神祈愿,最終卻沒能留住奕繪的生命。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使西林春從幸福的云端直墜萬丈深淵。她每天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隨之而來的甜蜜、痛苦、凄楚、憂傷,如海潮一般陣陣襲來,讓她無從招架。她已經習慣了丈夫的關懷和疼愛,如今一切化為烏有,讓她如何承受!
煙花最美,卻那么易碎。人世易分,說來就來。
曾經滄海,卻再難為水。曾經深情,卻相見無期。這是多么的殘酷!
然而,更殘酷的還在后面。奕繪死后,其長子——妙華夫人所生的載鈞襲爵為固山貝子。他橫暴不仁,連父親的陵園都不經意,對西林春這個“庶母”及她所生的子女就更不放在眼中了。他出身高貴,看不起罪臣出身的西林春及其子女,竭力排擠,迫使西林春攜子女離開太平湖府邸,到養(yǎng)馬營賃屋居住。養(yǎng)馬營今稱西養(yǎng)馬營,在辟才胡同以西的舊城墻附近,所賃之屋當為民房,今日恐已不存。
關于西林春被逐出家門,還有一種說法是她有了緋聞,敗壞了家風。
奕繪活著的時候,夫妻兩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交友。奕繪是好風雅、擅風采之人,再加上管理的是御書處、武英殿修書處的緣故,結交的都是名流,如一代名人潘芝軒、阮元、龔自珍等都是座上客,這些人經常在王府里圍爐品茗,談詩論文。西林春能夠親聆這種慷慨之談,當然獲益匪淺。而身為女性,同時代的閨秀詩人梁德繩、許云林、許云姜、沈善寶、李紉蘭等則成了西林春周圍的名媛才女圈子成員。奕繪有《玉樓春·十姊妹》詞,其下闕云:“輕羅乍試熏風信,濃淡梳裝較分寸。誰家姊妹倚闌干,畫棟珠簾人遠近?!弊阋娢髁执号阎?,游宴活動之頻繁,她們的活動也以唱和應對為主要內容。
一代文豪龔自珍,文采飛揚,與奕繪、西林春最是相善,尤其是對才華橫溢的西林春更是另眼相看。
兩人相交本是詩壇佳話,沒曾想落在小人眼里,反倒成了風流韻事。這個小人就是杭州文人陳文述。
西林春守寡的第二年,她遇到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當時杭州有位風流文人名陳文述,最好吟風弄月,繼袁枚之后大倡閨秀文學,專收閨中女兒或青樓藝妓為弟子,教授些吟詩填詞的技藝。這一年,他突發(fā)雅興,出資為埋骨西子湖畔的前代名女小青、菊香、云友等史上紅顏佳人重新修葺了墓園,在當?shù)匾鹨魂囆⌒〉霓Z動,為此他的那幫女弟子爭相題詩贊詠。陳文述準備把這些詩編成集,刊刻成冊,取名《蘭因集》。
那個時候,西林春已經詞名卓著,與納蘭性德并列,要是能有她的作品收入集中,自然大為增色。于是,為了抬高《蘭因集》的聲望,陳文述讓自己的兒媳周云林去央托表姐汪允莊,向西林春求一首詩。汪允莊是西林春未出嫁時的閨中密友,她特地從蘇州趕到京城,奉托請西林春賜詩,誰料西林春對這類故作風雅的事情根本不屑一顧,不愿自己的作品與藝妓之作同載一集,因此,斷然拒絕。
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陳文述竟在西林春不允許的情況下,在《蘭因集》中載錄了西林春的詩《春明新詠》。
《蘭因集》刊行后,陳文述特意托人送了兩本給西林春。西林春十分惱火,一怒之下,寫詩回贈了陳文述,好一番譏誚:
含沙小技大冷成,野騖安知澡雪鴻。
綺語永沉黑暗獄,庸夫空望上清宮。
碧城行列休添我,人海從來鄙此公。
任爾亂言成一笑,浮云不礙日頭紅。
詩中將陳文述庸俗鄙劣的神態(tài)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陳文述看到這首極盡咒罵嘲諷之能事的詩后,氣得差點翹了辮子,因此銜恨在心。
這一年,他來到京城,聽聞西林春喪夫不深居簡出,反而恢復了與京中文人雅士的詩詞交往,在家中與眾文人以詩詞唱和為樂,就覺得報仇的機會到了。他仔細查看與西林春交往的眾多文人詩詞,當讀到龔自珍的《己亥雜詩》時,一拍大腿說就是它了!
這首詩是這樣的:
空山徒倚倦游身,夢見城西閬苑春。
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
在詩后還有一句小注:“憶宣武門內太平湖之丁香花”。
陳文述得出結論:詩中的“縞衣人”指的就是顧太清,也就是西林春,“朱邸”是貝勒府,而且閬苑春的“春”字正是西林春的名字,夢見城西閬苑春,不正吐露出龔自珍與西林春之間的一段隱秘戀情嗎?于是,陳文述僅憑一首詩就拼制成了西林春偷情的“鐵證”。
陳文述添油加醋地把研究結果公布出去,再加上無恥文人的添油加醋,遂成了一樁非常抓人眼球的緋聞公案。
很快,京城里流傳開了有關西林春與龔自珍的緋聞,人們對這一類消息本就十分熱心,再加上一些無聊文人的煽風點火,很快就將事情編造得有滋有味,有憑有據(jù)。就算龔自珍、西林春能妙筆生花,就算有一萬張嘴,這種事情總是說不清。于是流言飛語、指責叱問向他們襲來,讓他們毫無招架之力。最后,龔自珍被逼得無安身之處,只好帶著一車書,郁郁地離開了京城。
龔自珍一走,似乎傳聞更成了事實,西林春有口難辯。載鈞正恨她奪走了父親與母親的愛情,便趁勢將她和她的兒女們趕出了家門。
被逐出王府以后,西林春無處可去,所有的錢只夠租幾間破屋。于是,她在西城養(yǎng)馬營租了幾間破舊的屋子,安置自己和可憐的兒女。
從富麗堂皇的王府一下子淪落到風雨難蔽的舊屋,還有那躲不開的鄙夷和譏諷。孤兒寡母的困苦,加上世態(tài)的炎涼,使西林春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甚至喪失了生活的信心。一死追夫而去是何等輕松痛快,可看著尚未成人的兒女,西林春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能辜負丈夫,必須堅持下去。
九回腸斷寸心哀
對于被趕出府邸這段屈辱的生活,西林春曾“賦詩以紀之”。
自先夫子薨逝后,意不為詩,冬窗檢點遺稿,卷中詩多唱和,觸目感懷,積習難忘,遂賦數(shù)字,非敢有所怨,聊記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釗初兩兒:
昏昏天欲雪,圍爐坐南榮。開卷讀遺編,痛極不成聲。
況此衰病身,淚多眼不明。仙人自登仙,飄然歸玉京。
有兒性癡頑,有女年尚嬰。斗粟與尺布,有所不能行。
陋巷數(shù)椽屋,何異空谷情。嗚嗚兒女啼,哀哀搖心旌。
幾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輕。賤妾豈自惜,為君教兒成。
—《自先夫子薨逝后》
在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中,西林春嘗盡了人間辛酸。從詩中,就能感受到西林春與從前完全不一樣的心態(tài)變化,尤其是最后一句,闡明了自己對生活毫無眷戀,只為了她和他的兒女,她才會茍活于人世。
詩下有注,斯時母子幾人無處可去,在西城養(yǎng)馬營租賃了幾間屋子,暫時安置下來,這就是“陋巷數(shù)椽屋”。兒性癡頑,女尚年幼,陋巷舊屋里只有哀哀啼哭之聲,這雪上加霜的悲慟幾乎要壓倒西林春,使她幾次動了尋死之念,然終究不敢自棄,靠著對已故奕繪的追念和對兒女的責任感,以“為君教兒成”的意志,西林春勉力支撐下來。
“斗粟與尺布”,典出《史記》中淮南厲王劉長的故事。劉長是漢文帝之弟,因謀反事敗,被徙蜀郡,在路上絕食而死。民間為之作歌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薄岸匪诔卟肌彼斐梢坏?,指兄弟間因利害沖突而不能相容。西林春在詩中用此典故,明里似乎是說生計艱難,實則暗指貝子載鈞容不下自己的異母兄弟。
她如此困窘,連斗米尺布的生活都難以維持,流言蜚語卻依然窮追不舍。她想過死,但又舍不下他的骨肉。這是一份多么強烈的愛,多么真誠的情??!
雪意沉沉,北風冷觸庭前竹。胭脂淚,儂心碎,夢纏綿,情悠遠。秋風起,樹影暗,晚霜天,月光寒,紅葉亂紛紛。算盡天下難說是非,楓露香茶浸染心扉,淡看世間事,萬物相依偎,獨留筆墨相隨,紅塵斷,西林春渡盡世事何堪?幽篁深處,風輕云淡,低眉撫琴,彈遍瑤池舊曲。琴聲悠悠,韻泠泠,訴說著如蓮的心事,低吟淺唱著紅塵里不老的傳說。人間天上,四十年來,傷心慘目。
七月七日先夫子棄世,十月二十八日奉堂上命,攜釗、初兩兒,叔文、以文兩女,移居邸外,無所棲遲,賣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qū),賦詩以紀之:
仙人已化云間鶴,華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含冤誰代雪?牽蘿補屋自應該。
已看鳳翅凌風去,剩有花光照眼來。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腸斷寸心哀。
西林春在詩題中,以“十月二十八”點明時間,“奉堂上命”點明下驅逐令者是她的婆婆。當然,嫡子和庶母關系再惡,有老太君在,老太君依照規(guī)矩還是最妥當?shù)陌l(fā)布者。西林春攜子女狼狽出府,倉惶之態(tài)可想而知,在一段居無定所的生活后,她忍痛賣掉了奕繪送給她的金鳳釵。先是臨時租賃,后是賣首飾購屋。以今人今時眼光去看,“賣金鳳釵購得住宅一區(qū)”,要么是當時北京房價低廉無泡沫,要么是那金鳳釵價值極高,但就當日西林春母子的處境而言,王室宗族的遺孀與后裔淪落至此,也的確是夠凄涼的。
“亡肉含冤”也是借典言事,指向的卻是西林春的婆婆?!稘h書·蒯通傳》里說,有一家人夜里丟了肉,婆婆以為是兒媳所盜,怒而逐之。兒媳早晨離開時,向鄰家母告別,鄰母得知原委后說:“安心去吧,我今天必令你家人去追你回來?!彪S即拿著舊絮纏成的火把到丟肉那家去借火,嘴里道:“昨晚有狗得肉,兩狗爭搶,特來借火烹制?!比绱艘粊?,那個兒媳便冤情得雪了。西林春沒有這樣一個智慧的鄰母,只能空問“亡肉含冤誰代雪”,并挪東補西以勉強度日,如杜甫《佳人》詩里那種境地:“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p>
一場無中生有的緋聞,無端地把西林春拋到了生命的底層。一次失夫,一次受冤,她已萬念俱灰,只把希望寄托在兒女身上,勉力完成“化作春泥更護花”的使命。漸漸地,西林春的心在清貧的生活中得到了超脫,能夠安詳?shù)貙Υ磺锌嚯y,無大喜無大悲,只要心定氣閑,繁華和清貧也就沒有了多大的區(qū)別。這種心境全在她的一首詩里:
一番磨煉一重關,悟到無生心自閑。
探得真源何所論,繁枝亂葉盡須刪。
這首詩表現(xiàn)了西林春當時的悲慘境遇。隨著歲月的流逝,丁香花敗了又開,她的心漸漸在慘痛和清貧中超脫了出來。
庭院清冷,盡失昨日的風采,籬前,菊花開,菊花殘,悠然地舒展著寂寞。幽靜、悠遠的蕭音,似遠古吹來的風,襲來絲絲寒意,給靜謐的夜帶來如怨如訴的思緒,曲調柔腸,脈脈相思。西林春恍惚間又看到他立于黃昏中,似乎從未離去。許久,西林春回過神來,迷離的眼神,黯然地望著雨窗,惆悵、感傷、落寞緊緊地包裹著她,兩行清淚悄然而下。
或許,相識只是天意,相戀情緣淺,相愛只十載,便天人兩隔,從此遙不可及,成不了一生一世永遠的形影不離。西林春只能把點點相思沉淀,用青絲繞琴弦輕吟淺唱,用血淚調墨,寫下這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無怨無悔的字跡!
彩輿緩緩將迎婦
隨著兒子長大成人,承襲了爵位,被逐的西林春終于回到了王府家中。西林春重回紅雨軒,可謂波折。世事反復,她對此早已坦然自若。
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歲末,西林春第一子載釗大婚,她喜而有感,作詩以賀,“代君善后司婚嫁”是在告慰奕繪,“惟愿九泉加護佑”則是祈愿奕繪的護佑。
“國朝定制:王公子弟十八歲行冠禮。釗兒生于乙酉,本年元日受二品頂戴?!庇谑?,十幾天后,也就是道光二十二年正月初一,載釗按定制受二品頂戴。正月初五是西林春的生日,這一日,載釗穿戴齊楚,珊瑚頂戴,繡金公服,新婦也身著斑彩衣,一同舉杯,向母親西林春獻壽。
西林春喜而記之,“心香一瓣虔心禱”,唯愿早日含飴弄孫。到五年后,西林春的第二個兒子載初結婚的時候,西林春已有孫男孫女,是日再得一孫兒,可巧載初娶婦與載釗得子同在子時,西林春又喜而記之,“彩輿緩緩將迎婦,深院呱呱又抱孫”,“從來萬事難逢巧,預兆綿綿瓜瓞蕃”。
載釗受封后的七月間,西林春返回太平湖府邸,重到天游閣。
此處蓬蒿亂掩,芍藥凋敗,唯幾枝海棠寂寞地綻著紅萼。昔日婢子能誦詩,僚屬通音律,奕繪喜作“天游閣回環(huán)吟”,執(zhí)手笑語“讀書深喜同吾好”。那言笑晏晏的情景如閣中案上層層堆疊的塵土,俯拾不起,拂拭不去。何為天游?老莊之道,齊物我,一生死,超利害,“胞有重閬,心有天游”,“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心室虛空,則自然之道游其中。奕繪與西林春同讀同修,向往閑云野鶴與道冥同的境界,“道在一心清凈得,學從萬卷會通來”,還留下了“全真裝束古衣冠”的道裝小像。如今室楣上“天游”二字仍可見,那同年同月來到塵世相知相愛的人卻已不見,同來何事不同歸?。颗f蹤宛然,一夢經年。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西林春四十六歲時,貝子載鈞去世,載釗襲爵一等輔國將軍,并授三等侍衛(wèi)。
貝子載鈞無子,只能以載釗的長子為嗣,在載鈞亡故后一直到清帝遜位、清朝終結,奕繪一支的爵位悉數(shù)由西林春的子孫承繼。
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西林春五十二歲,她再次離開太平湖府邸,這一次是徹底的離開。
這座府邸的變遷頗有歷史。當年榮親王永琪倍受乾隆寵愛,二十六歲即受封親王爵位,是諸皇子中第一人,據(jù)代善六世孫愛新覺羅·昭梿的《嘯亭雜錄》記,永琪的榮親王府“此園俱佳,園林亦佳”,也堪稱諸王府中第一位。道光三十年,咸豐繼位,一紙圣旨頒下,太平湖榮親王府被賜予咸豐之弟醇親王奕,西林春等由此搬離。王府隨即改名醇親王府。
醇親王府在北京曾占據(jù)過三處地方,太平湖這座便是第一處。奕即光緒皇帝生父,因光緒在這座府邸出生,這里便成了所謂的“潛龍邸”,只能或升為宮殿空閑出來,或如雍正的雍王府升為雍和宮,改成廟宇供奉菩薩。故而慈禧太后另賜后海北沿一座府邸,是為第二處醇親王府,并將太平湖府邸稱為南府,后海府邸稱為北府,以示區(qū)別。不料這北府又出皇帝,即宣統(tǒng),因再度“潛龍”,且宣統(tǒng)生父第二代醇親王載灃已是監(jiān)國攝政王,于是隆裕太后降旨建造一座全新的府邸。在大興土木之際,辛亥革命爆發(fā),用溥儀的話說,“醇親王府的三修府邸、兩度‘潛龍’、一朝攝政的家世,就隨著清朝的歷史一起告終了”。據(jù)說榮親王府(醇親王南府)的風水極佳。據(jù)溥儀《我的前半生》所說,慈禧后期對醇親王府頗為猜疑,因老醇親王園寢上有棵異常高大的白果樹,有人進言說“白”和“王”合起來就是個“皇”字,故而慈禧特意令人把白果樹砍掉了。
醇親王南府位于今北京西城區(qū)太平湖東里鮑家街,現(xiàn)為中央音樂學院,搖滾樂歌手汪峰曾組建過一個樂隊叫“鮑家街43號”,即是以中央音樂學院的門牌號命名的。然則府內部分建筑已毀,時光變遷,無物常住,想要尋索西林春的遺蹤亦不可得。
百年同作土饅頭
咸豐七年(公元1857年),載鈞卒,載釗長子溥楣為嗣子,襲鎮(zhèn)國公。
“青春促促撩眼過,白發(fā)星星點鬢來?!蔽髁执阂咽橇臍q的白發(fā)老嫗,已然是鎮(zhèn)國公府邸里的老太君了。
兩年后,有曾孫毓乾出生。至此,西林春也是子孫成行,四世同堂,作為一個女人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但死亡與出生毗鄰而居,一代人的出生總伴隨著另一代人的死亡。就在同一年八月,西林春的第一個女兒和兒媳病故,兩人相隔僅四天時間。相對于新生命所帶來的喜悅,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更為強烈。西林春幾乎難以承受,苦挨到次年正月才勉強忍痛提筆,吟詩曰:“將就浮生近七旬,傷心忍淚度新春?!?/p>
《莊子·外物·天地》云:“壽則多辱?!敝茏魅送砟瓿Uf這句話,甚至還為此刻了一枚閑章。巴金也說過:“長壽是一種懲罰?!边@里的“辱”未必是侮辱,當是困辱,高壽之人因為生命歷程之長必得承受造物主加之于人的更多困擾與痛苦。西林春的后半生,從奕繪之亡開始,就在不斷地面對一次又一次殘酷的死亡,包括故友、兒孫乃至曾孫的死亡,其“辱”老來尤甚。
西林春七十二歲這年,兩個曾孫患痘癥,半月間相繼而歿。西林春悲傷至極:“七十二歲老人,情何以堪,心何以忍,能不痛哉!”
西林春七十四歲時,清明過杏樹溝,看到八孫溥芬墳墓為秋雨所陷,西林春自云“最是傷心”。并為曾孫二周年忌日作詩:“老淚何曾有盡,日遠竟不能忘。一日思兒數(shù)遍,愿兒享我杯漿?!?/p>
這是一個逐漸失去的過程,失去愛人,失去友朋,失去至親骨肉,然后失去齒發(fā),失去睡眠,失去眼睛耳朵,直到失去陽光空氣、進入一片暗黑再無可失去的時候,自己遂成了別人的失去。
西林春的人生走到第七十七個年頭,面臨的狀況是雙目失明,加之咳嗽,常常夜不能寐。飽嘗了人情冷暖的艱辛,在她的眼里,富貴榮華已如浮云。
西林春七十八歲時,她口授一闋詞,記敘午睡短夢,流露出對生之依戀。此乃絕筆之作:
尋得夕陽小寺,梅花初放崖阿。一灣流水繞陂陀,細路斜通略彴。
好夢留連怕醒,偏教時刻無多。登山臨水樂如何,好夢焉能長作。
—《西江月·光緒二年午日夢游夕陽寺》
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十一月初三,七十九歲的西林春對孩子們說:“生同衾,死亦同穴?!比缓?,她合上疲憊的雙眼,安靜地睡去了。
西林春逝世后,得以與奕繪合葬于大南峪,總算能夠長相廝守。兩人果如當年南谷修道時,西林春的詞中所說:“百年同作土饅頭”。 那墳頭的小花,翩然而舞的彩蝶,一頁頁泛黃的舊紙,都載滿了一代才女絢爛坎坷的人生故事。但是,她不會知道,她的詩詞將會在后世流芳,她的經歷也被演繹成無數(shù)種版本。
她的故事?lián)渌访噪x,并不僅僅是風花雪月。當年他們還曾經相約填詞,吟詠奕繪購得的一支古玉笛,西林春作的是首小令《蒼梧謠》:聽,黃鶴樓中三兩聲。仙人去,天地有余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