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凡長沙本市及湖南中路各縣考生，具高小畢業(yè)及同等學力者，均可報名……報名之次日，將入學考試作文送交本校教務(wù)室……錄取結(jié)果將于五日后張榜公布……”

當蔡和森從溁灣鎮(zhèn)坐船過了湘江，趕到一師時，一師操場的公示欄前，已經(jīng)密不透風地圍了一大群年輕人，都伸長了脖子在看《招生報名須知》，有的還邊看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蔡和森站在后面干著急，想擠擠不進去，踮起腳來也看不全公示欄上的內(nèi)容，正沒辦法，看到前面站了個特別高的大個子，便拍了拍那人說：“這位老兄，老兄！”

身穿半舊長衫的大個子回過頭來問：“什么事？”

“你能不能幫我看看考題是什么？”

大個子看了看蔡和森，說：“‘論小學教育’，以此為內(nèi)容，題目自擬，篇幅不限。哎，你也是來報名的？”

蔡和森點點頭，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腦袋，嘆息道：“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啊。”

大個子朗聲笑了：“就是。才招80個，來報名的倒有好幾百！”

蔡和森正想接著問，卻見大個子伸手拍拍他前面的一個清瘦小伙子，說：“哎，蕭菩薩，想不想對個對子？上聯(lián)是——叫花子開粥廠?！蹦俏弧笆捚兴_”才回過頭，還沒來得及答話，大個子卻自行接了下去：“眼前就是絕妙的下聯(lián)——窮師范招學生。”

“蕭菩薩”似乎和大個子很熟，習慣了他這樣說話，很默契地問：“橫批？”大個子一字一頓地說：“擠、破、腦、殼?！?/p>

周圍的人都大笑起來，蔡和森也被逗樂了，他不禁仔細地多看了這個樂天達觀的大個子幾眼。只有緊挨在前面的劉俊卿皺起了眉頭：競爭者之多已經(jīng)令他不安，偏偏還有人拿這個開玩笑……他移開了幾步，躲開了這笑聲。

這時候，在不遠處的操場大門前，一字排開的幾張方案上，立著“報名處”的牌子，旁邊還擺好了筆墨、報名表格等。黎錦熙站上臺階大聲說：“請各位考生注意了，凡愿意報名者，到報名處來領(lǐng)取報名表，操場上擺了桌子供大家填寫。填寫后，交到這邊來，換取考號?！?/p>

蔡和森隨著人流呼啦一下都圍了過去，搶到一張表格，他左右張望著，想找個位子坐下來填寫表格，卻看到那位“蕭菩薩”在和一個同學打招呼，“哎，易禮容？”易禮容看時，驚叫道：“子升兄？你這湘鄉(xiāng)第一才子也來考？你看看你看看，你這一跑來，我們還有什么指望??？干脆直接回家得了?！?/p>

眾人都回過頭了，想看看這位名叫蕭子升的湘鄉(xiāng)第一才子長得是什么模樣。蔡和森這時卻瞅到了一個空位子，忙坐下提起毛筆填寫。等他再去蘸墨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邊坐的人也正好伸過筆來，順著一雙大手看上去，呵，這不正是剛才幫自己的那位大個子嗎？大個子顯然也認出了他，率先對他說：“你好！”

蔡和森回應(yīng)著，把面前的硯臺給他推近了些。大個子說著“謝謝”，無意間，卻正好看見蔡和森表格上填好的姓名，一下子驚叫起來：“蔡和森！你就是蔡和森？鐵路學堂那個蔡和森？”

蔡和森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呀？”大個子依然大著嗓門說：“嗨，長沙的學生，哪個不曉得有個蔡和森，去年考鐵路學堂，作文考了105分。滿分不夠，還另加5分，天下奇聞啊！原來就是你呀。哎，你不是在讀鐵路學堂嗎？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

蔡和森很坦率地回答：“那邊！學費太貴，實在讀不起，我已經(jīng)退學了。”“哦！彼此彼此。窮師范招學生，還是咱們窮兄弟多?！贝髠€子說道。

二人一面填表，一面聊著。蔡和森問道：“對了，還沒請教老兄貴姓??？”“貴什么貴？”大個子把報名表遞了過來，“我姓毛，毛澤東。”蔡和森的目光停留在表格的履歷一欄上，那上面除了“工”一項外，農(nóng)兵學商都打上了勾，他頗為驚奇：“嘿，毛兄干過那么多行當？農(nóng)兵學商都全了！”

毛澤東得意地說：“我呀，是家在農(nóng)村種過地，老爹販米幫過忙，出了私塾進學堂，辛亥革命又扛槍。五花八門，反正都試了一下?！?/p>

“毛兄不過比我大一兩歲，閱歷卻如此豐富，令人佩服?！辈毯蜕f道?！拔覀兙筒灰闩宸遥遗宸懔??！泵珴蓶|向蔡和森伸出手，爽快地說，“來，交個朋友?！?/p>

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毛澤東說：“以后，你我可就是同學了?！辈毯蜕Φ溃骸斑€不知道考不考得上呢?！泵珴蓶|手一揮：“怎么會考不上？肯定考得上！”

“……李維漢，255號；周世釗，256號；鄒彝鼎，257號；羅學瓚，258號……”黎錦熙依次收著考生交來的報名表，一面讀出考生姓名，一面往表上編定考號：“……蕭子升，401號；劉俊卿，402號；這，這是怎么填的嘛？亂七八糟的，向——勝男，403號?！?/p>

這個“向勝男”年齡也不小了，來考師范，想必應(yīng)該是讀過書的，但卻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斜斜，像是才提筆寫字的學童一樣。不僅寫字，走路的樣子也很奇怪，像是跑堂的小二進了文廟，埋著頭彎著腰，全身緊張。更可笑的是，他領(lǐng)了考號，竟像是做賊一樣，飛快地跑了出去，看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排著長隊的學生里有人起哄道：“哈哈，這樣的人還想勝男？”

這時又一張表格遞了過來，收表格的同學抬起頭一看，當即愣住了——面前是一個矮矮壯壯、留著粗粗的八字胡、戴著眼鏡的中年人，那張臉上都已經(jīng)有了皺紋，忙道：“這位老伯，對不起，學校規(guī)定要由考生本人報名，不能由家長代報?！?/p>

中年人笑著說：“我就是考生啊?！边@話把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中年人很溫和地問：“年紀大是嗎？可招生不是沒限年齡嗎？”

“年齡是不限，可是……您真的來報名？”這個同學有些疑惑地念著表格，“何叔衡？喲，您還是位秀才?。俊?/p>

黎錦熙聽到何叔衡的名字，忙過來接過表格，看了看，猜疑地問道：“您不是寧鄉(xiāng)的何琥璜先生吧？”“正是鄙人?！焙问搴庑φf。

“何先生，您好，我是一師的歷史教師黎錦熙。您這是開什么玩笑？您可是長沙教育界的老前輩了，怎么能到我們這兒來報名呢？”

何叔衡趕緊解釋說：“我真的不是開玩笑。何某雖說已經(jīng)37歲了，在寧鄉(xiāng)辦過幾年學，教過幾年書，可過去學的，都是些老掉牙的八股文章，窮鄉(xiāng)僻壤，風氣不開，如果不多學些新知識、新文化，再教下去，只怕就要誤人子弟了。所以，我是真心實意來貴校報名，想從頭學起，做個民國合格的老師。怎么，不會嫌我這個學生太老了吧？”

“哪里的話？琥璜先生這么看得起一師，是我們一師的光榮?！崩桢\熙對那個高年級的同學說，“陳章甫，來來來，大家都來，為何先生鼓鼓掌，歡迎何先生！”圍觀的報名考生都鼓起了掌，掌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忙了一上午，黎錦熙才把報名表格匯總交到教務(wù)室，老師們頓時都圍了上來，競相關(guān)心著新生報名的情況。

“連琥璜先生這等人物都來報名了？”袁吉六拿著何叔衡的那份報名表，笑逐顏開，“一師這回，真是人才濟濟??！”

黎錦熙清理著桌上厚厚的報名表格，說：“不光何先生，還有這個——蔡和森，去年考鐵路學堂，作文考了105分，全長沙都出了名了！”他的手停在了下一份報名表上：“哎，這個也挺有意思，才19歲，務(wù)過農(nóng)，經(jīng)過商，做過學生，還當過兵，什么都干全了。”

“哦，還有這種全才？我看看。”孔昭綬剛要接過那張毛澤東的報名表，同在清理表格的方維夏突然一拍桌子：“漂亮！太漂亮了！哎，你們來看你們來看?！?/p>

幾個人都圍了上來，那是蕭子升的報名表，表上的字簡直是一幅書法作品。方維夏嘖嘖有聲地夸著：“看看，看看，這是18歲的后生寫出來的字！不是親眼所見，誰敢信?。俊?/p>

黎錦熙看得也呆了：“哇，這手字，咱們在座的只怕是沒誰能寫得出來哦。”袁吉六捏著胡子，左右端詳：“嗯，飄逸靈秀，有幾分大家神韻，了不起！”

孔昭綬接過報名表，同樣愛不釋手，不住地頷首。他踱到窗前，望著碧空萬里，校旗飄揚，他長長舒了一口氣，似乎是在對幾位同事說，又更像是在躊躇滿志地自言自語：“咱們一師，有希望，大有希望啊?！?/p>

突然他轉(zhuǎn)過身問：“對了，楊昌濟先生還沒有消息過來嗎？”

眾人都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