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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漢代文學

中國文學常識 作者:鄭振鐸


  第四章 

漢代文學

自秦始皇破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公元前221年)以來,文學也與其他的學術一樣,受專制的火焰的焚迫而成為灰燼。戰(zhàn)國時光輝燦爛的文藝作品,不復出現(xiàn),所有者僅龐雜的《呂氏春秋》與李斯的擬古頌功的諸刻石而已。漢之初年,因黑暗之勢力仍未除去,故亦無大作家出現(xiàn)。至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殘酷無比之“挾書律”宣告廢除,而文藝學術才漸漸地有人去注意。以后,便釀成了枚乘、司馬相如、賈誼、司馬遷、揚雄、王充諸人的時代。大約當時的作家可以分為賦家、歷史家及論文家三派。這時代約當羅馬的黃金時代的前后。

辭賦

“賦”原是詩之一體,自屈原、宋玉以后,《詩經(jīng)》里的簡短的抒情詩歌已不復見,代之者乃為冗長的辭賦。屈、宋諸人之作,猶滿含著優(yōu)美的抒情的詩意。到了漢代,作賦者大都雕飾浮辭,敷陳故實,作者的情感已不復見于字里行間,故幾不能復稱之為“詩”。然而這種“賦”體,在當時卻甚發(fā)達。帝王如武帝及淮南王之流都甚喜之,作者且借此為晉身之階。

最初的作者為陸賈,然不甚成功。其后有賈誼(生于公元前200年,卒于公元前168年),懷才而不得志,作《懷沙》《鵩鳥》諸賦,為漢代最有個性的賦家。但他的論文卻較他的賦為尤重要。其專以作賦著名者為枚乘、司馬相如、東方朔諸人。

枚乘,字叔,淮陰人,死于公元前141年。曾游于吳及梁。所作有《七發(fā)》諸賦,而以《七發(fā)》為最著。《七發(fā)》的結構,頗似《楚辭》中的《招魂》《大招》,顯然是受有它們的很深的影響;賦言楚太子有疾,吳客往見之,欲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之,歷說以妙歌、美食、馳騁、游觀、射獵、望濤之樂,太子不為之動,最后言使方術之士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之倫,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孔、老覽觀,孟子持籌而算之。太子便澀然汗出,霍然病已。此種文體的結構實至為簡單。在文辭一方面,亦頗有雕斫浮夸之弊。如:

馴騏驥之馬,駕飛軨之輿,乘牡駿之乘,右夏服之勁箭,左烏號之彫弓。游涉乎云林,周馳乎蘭澤,弭節(jié)乎江潯。掩青蘋,游青風,陶陽氣,蕩春心,逐狡獸,集輕禽。于是極犬馬之才,困野獸之足,窮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懾鷙鳥……(《七發(fā)》)

之類,殊覺堆冗無味,然后來賦家?guī)谉o一不仿效之者,且益加甚。所以漢賦雖甚發(fā)達,在中國文學史上卻不能占重要的地位。乘所作,除賦之外,尚有人以《古詩十九首》中之《行行重行行》《西北有高樓》《青青河畔草》等8首認作他的著作者,但其憑證極為薄弱。他們所據(jù)者為徐陵的《玉臺新詠》,但考查《漢書》中的乘本傳,并未言乘曾為此類詩,《漢書·藝文志》的“歌詩”類里,亦不載乘的這些詩,即蕭統(tǒng)的《文選》曾勇敢地把許多詩加上了李陵、蘇武的名字的,卻也并不曾把《古詩十九首》分出一部分作為枚乘的。何以徐陵卻獨知道是乘作的?實則像《古詩十九首》那樣的詩體,絕不是枚乘那個時代所能產(chǎn)生的;乘時所能產(chǎn)生的是“大風起兮云飛揚”(劉邦歌),是“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劉徹辭),是“日月星辰和四時”(柏梁詩),是“肅肅我祖,國自豕韋”(韋孟詩),卻絕不是“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及“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等的完美的五言詩。(《古詩十九首》的時代問題待下一章討論。)

乘死之時,正是劉徹(漢武帝)(其統(tǒng)治的時代為公元前140年至公元前87年)初即位之時。徹甚好辭賦,其自作亦甚秀美?!稘h書·藝文志》載其有自造賦2篇。今所傳《李夫人歌》及《秋風辭》 :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落葉哀蟬曲》 :

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于重扃。以及其他,都是很有情感的。徹對于漢代文學很有功績,一即位便用安車蒲輪征枚乘,乘道死,又訪得其子皋為郎。司馬相如、東方朔、嚴忌、嚴助、劉安、吾丘壽王、朱買臣諸賦家皆出于其時。大歷史家司馬遷亦生于同時,且亦善于作賦(《漢書·藝文志》載司馬遷賦8篇

)。此時可算是漢代文學的黃金時代;秦滅之后,至此時始有大作家出現(xiàn)。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生于公元前179年,死于公元前117年,為漢代最大的賦家。初事景帝為武騎常侍,非其所好。后客游梁,著《子虛賦》。梁孝王死,相如歸,貧無以自業(yè)。至臨邛,富人卓氏之女文君新寡,聞相如鼓琴,悅之,夜亡奔相如。卓氏怒,不分產(chǎn)于文君。于是二人在臨邛買一酒舍酤酒,文君當爐,相如則著犢鼻裈滌器于市中。卓氏不得已遂分予文君僮百人,錢百萬,相如因以富。后來戲曲家以此事為題材者甚多。武帝時,相如復在朝,著《天子游獵賦》。后為中郎將,略定西夷。不久,病卒。所著尚有《大人賦》《哀秦二世賦》《長門賦》等。相如之賦,其靡麗較枚乘為尤甚。《天子虛賦》幾若有韻之地理志,其山則什么,其土則什么,其東則什么,其南則什么,所有物產(chǎn)、地勢,無不畢敘。班固、張衡、左思諸人受此種影響為最深。大約賦家之作,情感豐富、含意深湛者極少;大多數(shù)都是意極膚淺,而詞主夸張,棄絕真樸之美而專以堆架美辭為務的。

東方朔,齊人,與司馬相如同時。亦善于為賦,喜為滑稽之行為。嘗作《七諫》《答客難》等。其與相如諸賦家異者,為在相如諸人的賦中,絕不能見出他們自己的性格,而朔的賦則頗包含著濃厚的個性。他的《答客難》一作,尤為著名,引起了后人的無數(shù)的擬作。

此外,嚴忌(亦作莊忌)作賦24篇,其族子助亦作賦35篇,劉安作賦82篇,吾丘壽王作賦15篇,朱買臣作賦3篇(皆見《漢書·藝文志》),但這些作品傳于今者絕少,且亦不甚重要,故不述。劉安為漢宗室,曾封淮南王,有一賦名《招隱士》者,曾被編入《楚辭》中,但乃他的客所為,非他所自作的。

劉徹死后,賦家仍不衰。300余年間,作者輩出;最著者有劉向、揚雄、王褒、班固、馮衍、王逸、李尤、張衡、馬融及蔡邕等。

劉向,字子政,漢之宗室,生于公元前80年,死于公元前9年。宣帝時與王褒、張子僑等并以能文辭進。元帝時,與蕭望之同輔政。向不獨以作賦著,亦為漢代大編輯家及論文家之一。所作賦共33篇,今《楚辭》中有其賦1篇。

王褒、張子僑俱與向同時,但名不若向之著。

褒字子淵,為諫議大夫,作賦16篇,今《楚辭》中有其作品《九懷》1篇,其他《洞簫賦》《四子講德論》《甘泉宮頌》等俱有名。

張子僑,官至光祿大夫,有賦3篇,今無一存者。

揚雄字子云,蜀郡成都人,生于公元前53年,死于公元18年。善作賦,亦善為論文,辭意甚整練溫雅,但甚喜摹擬古人,沒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精神。作賦仿司馬相如,又依傍《楚辭》而作《反離騷》《廣騷》《畔牢愁》,效東方朔之《答客難》而作《解嘲》,擬《易》而作《太玄》,象《論語》而作《法言》。年四十余,自蜀來游京師,除為郎,桓譚、劉歆皆深敬愛之。其賦以《甘泉》《羽獵》《長楊》等為最著,然堆砌美辭之弊仍未能免,如:

于是欽柴宗祈,燎薰皇天,皋搖泰壹,舉洪,樹靈旗,樵蒸昆上,配藜四施,車燭滄海,西耀流沙,北熿幽都,南煬丹崖。玄瓚觩繆,秬鬯泔淡,肸蚃豐融,懿懿芬芬……(《甘泉賦》)

之類,都是故搜異字,強湊成篇,無甚深意的。

劉歆為向之子,與雄同時,亦能為辭賦,然其所作遠不如雄之有聲于時。歆之影響乃在所謂經(jīng)學界而不在文學界。

班固字孟堅,生于公元32年,死于公元92年,扶風安陵人。年9歲能屬文,為蘭臺令,述作《漢書》,成不朽之業(yè)。其所作諸賦亦甚為當時所稱,以《兩都賦》為最著。《兩都賦》之結構,甚似《子虛賦》,先言西都賓盛夸西都之文物地產(chǎn)以及宮闕于東都主人之前,東都主人則為言東都之事以折之,于是西都賓為其所服;在文辭一方面,也仍不脫司馬相如、揚雄諸人的堆砌奇麗之積習。又作《答賓戲》,亦為仿東方朔《答客難》而作者。永元初(89年),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為中護軍。后憲敗,固被捕死于獄中。

與固同時者有崔骃,亦善為辭賦。所作《達旨》亦仿東方朔之《答客難》,其他《反都賦》諸作,今已散佚不見全文。

馮衍字敬通,京兆杜陵人,其生年略前于班固,亦以能作賦名。王莽時不仕,更始立,衍為立漢將軍,光武時為曲陽令。所作有《顯志賦》及書、銘等。

張衡字平子,南陽西鄂人,生于公元78年,死于公元139年。善作賦。所作有《西都賦》《東都賦》《南都賦》《周天大象賦》《思玄賦》《冢賦》《髑髏賦》等,又有《七諫》《應間》,仿枚乘、東方朔之作。此種著作,在現(xiàn)在看來,自不甚足貴。其足以使他永久不朽者乃在他的《四愁詩》 :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兮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

……(下二節(jié)意略同)

此詩之不朽,在于它的格調(diào)是獨創(chuàng)的,音節(jié)是新鮮的,情感是真摯的;雜于冗長、浮夸的無情感的諸賦中,自然是不易得見的杰作。衡并善于天文。為太史令,造渾天儀、候風地動儀,精確異常,可算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天文家。后出為河間相,有政聲,征拜尚書,卒。

李尤字伯仁,廣漢雒人,約生于公元55年,約死于公元137年。初以賦進,拜蘭臺令史。與劉珍等撰《漢記》。后為樂安相卒。有《函谷關賦》《東觀賦》等。其《九曲歌》僅余二句:

年歲晚暮時已斜,安得力士翻日車。(下闕)

卻甚為人傳誦。

馬融字季長,扶風茂陵人,生于公元79年,死于公元166年。為漢季之大儒,但亦工于作賦,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jié),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后列女樂。所作以《笛賦》為最著。

王逸字叔師,南郡宜城人,元初中舉上計吏,為校書郎。順帝時為侍中。其不朽之作為《楚辭章句》一書,此書中,他自作之《九思》亦列入。此外尚作《機賦》《荔枝賦》等,俱不甚重要。

蔡邕與蔡文姬

蔡邕字伯喈,陳留圉人,生于公元133年,死于公元192年。為漢末最負盛名之文學者。召為議郎,校正六經(jīng)文字,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門外。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余輛,填塞街陌。后免去。董卓專政,強迫邕詣府,甚敬重之,三日之間,周歷三臺,最后拜左中郎將。卓被殺,邕竟被株連死獄中,所作文甚多,賦以《述行》為最著。有詩名《飲馬長城窟行》者,辭意極婉美: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各異縣,展轉不可見??萆V祜L,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編邕集者多把它列入。《文選》錄是詩,題為無名氏作,至《玉臺新詠》始題為邕作,不知何所據(jù)。但當邕時,五言詩的體裁已完美,已盛行,將此詩歸之于邕,自然不比將《古詩十九首》的一部分歸之于枚乘的無理。

邕有女,名琰,字文姬,博學有才辯。夫亡,居于邕家。興平中,天下喪亂。琰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12年,生二子。曹操痛邕無子,遣使者以金璧贖琰歸。此事曾為不少的戲曲家捉入他們的戲曲中為題材。琰天才甚高,躬逢喪亂,所作《悲憤詩》凄楚悲號,讀者皆為之泫然。所敘皆她自己的經(jīng)歷,所以真摯凄婉之情充盈于紙間。漢世之詩賦,不是浮夸的便是教訓的(如韋孟之詩),似此詩之真情流露自然是極少見的。

……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殲無孑遺,尸骸相掌拒。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中敘到胡地,下敘來迎歸漢。)已得自解免,當復棄兒子……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nèi),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fā)復回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離別。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噓欷,行路亦嗚咽。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里,何時復交會?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復無中外。城郭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從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咤糜肝肺……

此詩還有第二首,格調(diào)與上所舉的一首不同,敘述略簡,而情節(jié)意思則完全相同,可絕不是一詩的二節(jié),而是兩個作者所作的二詩。大約一詩為琰原文,一詩乃為后人所演述者,至于究竟哪一首是原詩,則疑不能明。尚有《胡笳十八拍》一詩,亦敘琰之去胡與歸來事,情節(jié)與《悲憤詩》俱同,僅增加了些繁細的描述。通常皆以此詩為琰所自作,或有疑其為后人所重述者。我則相信此詩絕非琰所自作;因為她已做了《悲憤詩》,何必更去做同樣的別的詩篇?且細讀《胡笳十八拍》實不似詩人自己所創(chuàng)作者,而大類樂人演述琰之事以歌唱之辭。如: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行路難……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難終,響有余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

此顯然不是琰所自說的話。大約琰的故事在當時及其后必流傳極盛,于是樂人乃以《十八拍》之新聲,演此故事歌唱之。

《史記》

漢代之文學多為模擬的,殊少獨創(chuàng)的精神,以與羅馬的黃金時代相提并論,似覺有愧。它沒有維琪爾,沒有賀拉斯,沒有奧維德,甚至于沒有朱文納爾與普魯塔克,但只有一件事卻較羅馬的為偉大,即漢代多偉大的歷史家。司馬遷的《史記》,實較羅馬的李維與塔西佗的著作尤為偉大,他這部書實是今古無匹的大史書,其絢燦的光彩,永如初升的太陽,不僅照耀于史學界,且照耀于文學界。還有,班固的《漢書》與劉向的《新序》《說苑》《列女傳》,韓嬰的《韓詩外傳》,也頗有獨創(chuàng)的精神。荀悅的《漢紀》體裁雖仿于《左傳》,敘述卻亦足觀。故漢代文學,昔之批評家多稱許其賦,實則漢賦多無特創(chuàng)的精神,無真摯的情感。其可為漢之光華者,實不在賦而在史書。

司馬遷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人,生于公元前145年(即漢景帝中五年丙申),其卒年不可考,大約在公元前86年(即漢昭帝始元元年乙未)以前。父談為太史令。遷“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保ā妒酚洝纷孕颍┏鯙槔芍校罄^談為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后五年(太初元年)始著手作其大著作《史記》。因李陵降匈奴,遷為之辯護,受腐刑。后又為中書令,尊寵任職。

遷之作《史記》,實殫其畢生之精力。自遷以前,史籍之體裁簡樸而散漫,有分國敘述之《國語》《戰(zhàn)國策》,有紀年體之《春秋》,有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之《世本》,其材料至為散雜;沒有一部有系統(tǒng)的史書,敘述古代至戰(zhàn)國之前后的。于是遷乃采經(jīng)摭傳,纂述諸家之作,合而為一書,但其材料亦不盡根據(jù)于古書,有時且敘及他自己的見聞,他友人的告語,以及旅游中所得的東西。其敘述始于黃帝(公元前2697年),迄于漢武帝,“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史記》自序)。分本紀十二,年表十,書八,世家三十,列傳七十。本紀為全書敘述的骨干,其他年表、書、世家、列傳則分敘各時代的世序,諸國諸人的事跡,以及禮儀學術的沿革,此種體裁皆為遷所首創(chuàng)。將如此繁雜無序的史料,編組成如此完美的第一部大史書,其工作真是至艱,其能力真可驚異!中國古代的史料賴此書而保存者不少,此書實可謂為古代史書的總集。自此書出,所謂中國的“正史”的體裁以立,作史者受其影響者兩千年。此書的體裁不唯為政治史,且包含學術史、文學史,以及人物傳的性質(zhì);其八書——《禮書》《樂書》《律書》《歷書》《天官書》《封禪書》《河渠書》《平準書》——自天文學以至地理學、法律、經(jīng)濟學無不包括;其列傳則不唯包羅政治家,且包羅及于哲學者、文學者、商人、日者,以至于民間的游俠。在文字一方面亦無一處不顯其特創(chuàng)的精神。他串集了無數(shù)的不同時代、不同著者的史書,而融貫冶鑄而為一書,正如合諸種雜鐵于一爐而燒冶成了一段極純整的鋼鐵一樣,使我人毫不能見其湊集的縫跡。此亦為一大可驚異之事。大約遷之采用諸書并不拘于采用原文,有古文不可通于今者則改之,且隨時加入別處所得的材料。茲舉《尚書·堯典》一節(jié)及《史記·五帝本紀》一節(jié)以為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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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此節(jié)的材料雖全取之于《尚書》,然于當時已不用之文字如“宅”、如“厥”、如“平秩”、如“疇”,以及不易解之句子,如“方鳩僝功”之類,無不改寫為平易之今文。觀此,僅一小節(jié),已改削了如此之多,其他處之如何改定原文亦可推想而知?!妒酚洝冯m集群書而成,而其文辭能純整如出一手,此種改削實為其重要之原因。

在后來文學史上,《史記》之影響亦極大,有無數(shù)的作家去擬仿他的敘寫方法與他的風格;而作傳記者更努力地想以《史記》之文字為他們的范本。這種擬古的作品,自然是不堪讀的。而《史記》本身的敘寫,則雖簡樸而卻能活躍動人,能以很少的文句,活躍躍地寫出人物的性格。下面是《刺客列傳》(卷八十六)的一段,可作為一例。

荊軻者,衛(wèi)人也?!张c狗屠及高漸離飲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于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zhì)秦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衔湓唬骸啊嘤刑锕庀壬淙耍巧疃鲁?,可與謀。”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愿圖國事于先生也?!碧锕庠唬骸熬捶罱?。”乃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襒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愿先生留意也?!碧锕庠唬骸俺悸勻U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碧釉唬骸霸敢蛳壬媒Y交于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奔雌疒叧觥L铀椭灵T,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碧锕鈧a而笑曰:“諾?!眱E行見荊卿……曰:“愿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乃裝為遣荊卿……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慷慨,士皆瞋目,發(fā)盡上指冠。于是荊軻上車而去,終已不顧,遂至秦。……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得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huán)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碳辈恢鶠?。左右乃曰:“王負劍?!必搫?,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銅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chuàng)。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薄邼u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筑,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筑中,復進得近,舉筑撲秦皇帝不中,

于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史記》130篇,曾缺10篇,褚少孫補之,其他文字間,亦常有后人補寫之跡。但這并無害于《史記》全書的完整與美麗。

《漢書》

遷卒后百余年,有班固者作《漢書》?!稘h書》的體例幾全仿于《史記》,此為第一部模擬《史記》的著作。其后繼固而作者幾乎代有二三人。固書與遷書唯一不同之點在于《史記》為通史,而《漢書》則為斷代的,起于漢之興,而終于西漢之亡?!稘h書》共100篇,凡帝紀十二,表八,志十,列傳七十。《史記》所有之世家,《漢書》則去之,歸入列傳中,《史記》之“書”,《漢書》則改名為志。二者之不同,僅此而已。但《漢書》之體裁,亦有不盡純者。固雖以此書為斷代的,僅記西漢229年間之事,然而其中《古今人物表》卻并敘及上古的人物,《藝文志》亦總羅古代至漢的書籍。尤可異者,則其中之《貨殖列傳》且敘及范蠡、子贛、白圭諸人。其體例殊不能謂為嚴整。大約《古今人物表》及《藝文志》皆為《史記》所無者,班固之意似在欲以此二篇補《史記》之缺。(至于《貨殖列傳》敘述之淆亂,則不知何故。)《漢書》之文字,敘漢武帝以前的事者大都直抄《史記》原文,異處甚少,故亦頗有人譏其剽竊。至其后半,則大半根據(jù)其父彪所續(xù)前史之文,而加以補述增潤,亦有是他自己的手筆。固經(jīng)營此書亦甚費苦心,自永平中始受詔作史,潛精積思20余年,至建初中乃成。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其中八表及《天文志》,乃為固妹昭所補成,因固死時,此數(shù)篇尚未及竟。

傳記史書

除《史記》與《漢書》之兩大史書外,劉向之《說苑》《新序》《列女傳》及韓嬰之《韓詩外傳》亦殊有一敘的價值。此數(shù)書皆為傳記一類的著作。

韓嬰,燕人,漢文帝時為博士,又歷官于景帝、武帝二世。嬰所專習者為《詩經(jīng)》 ;漢初傳詩者三家——齊、魯、韓——嬰即韓詩的創(chuàng)始者,曾作《詩經(jīng)外內(nèi)傳》,《內(nèi)傳》今散佚,獨《外傳》尚存,即所謂《韓詩外傳》。但此書卻不是《詩經(jīng)》的注解,乃是與《說苑》《新序》同類的書。“大抵引詩以任事,非引事以明詩”(王鳳洲語)。其文辭頗簡婉而美,其所敘之故事,亦頗有些很好的故事在。

劉向前已言其為大編輯者,現(xiàn)在所講之《說苑》《新序》《列女傳》三書,其原料亦皆集之于古代各書,向第加以一番編纂的工夫。

《說苑》共20篇,以許多的片段故事分類歸納于《君道》《臣術》《建本》《立節(jié)》《貴德》《復恩》《政理》《尊賢》《正諫》《敬慎》《善說》《奉使》《權謀》《至公》《指武》《叢談》《雜言》《辨物》《修文》《反質(zhì)》之20個題目之下。

《新序》之性質(zhì),亦與《說苑》相同,今所傳者有十卷,其第一卷至第五卷為《雜事》,第六卷為《刺奢》,第七卷為《節(jié)士》,第八卷為《義勇》,第九卷及第十卷為《善謀》。

《列女傳》為專敘古代婦女的言行者,其體裁亦與《新序》《說苑》相同,以許多的故事,歸之于《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孽嬖》等幾個總目之下,每傳并附以頌一首。此書有一部分為后人所補入者。后來的人以附有頌者定為劉向原文,無頌者定為后人所補,大抵無頌者都為漢代人及向以后人,可以知道不是向原文所有。

凡此三書,其中故事有許多是很可感人的,很值得作為戲曲、詩歌的原料;有許多則其機警譬解甚可喜。茲舉一二例如下:

孔子之楚,有漁者獻魚甚強,孔子不受。漁者曰:“天暑遠市,賣之不售,思欲棄之,不若獻之君子?!笨鬃釉侔菔?,使弟子掃除,將祭之。弟子曰:“夫人將棄之,今吾子將祭之,何也?”孔子曰:“吾聞之,務施而不腐余財者,圣人也。今受圣人之賜,可無祭乎!”(《說苑》五)

晉平公浮西河,中流而嘆曰:“嗟乎,安得賢士與共此樂者!”船人固桑進對曰:“君言過矣。夫劍產(chǎn)于越,珠產(chǎn)江漢,玉產(chǎn)昆山,此三寶者,皆無足而至。今君茍好士,則賢士至矣?!逼焦唬骸肮躺?。吾門下食客者三千余人。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吾尚可謂不好士乎?”固桑對曰:“今乎鴻鵠高飛沖天,然其所恃者六翮耳。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增去一把,飛不為高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邪,將背腹之毳也?”平公默然而不應焉。(《新序》一)

“正史”與“傳記”二者之外,古代《左傳》式的“編年史”至漢末亦復活。當獻帝時,荀悅為侍中。帝好典籍,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30篇。此為《左傳》的第一部擬著的摹作,此后,類此的著作,便常常地出現(xiàn)了。

荀悅,字仲豫,潁川潁陰人,生于公元148年,卒于公元209年。好著述,初在曹操府中,后遷黃門侍郎,曾作《申鑒》5篇?!稘h紀》雖非他的特創(chuàng)之作,然辭約事詳,亦頗自抒其論議。

論文

漢之論文,遠不如戰(zhàn)國時代之炳耀,思想則幾皆秉孔子之遺言而毋敢出入,不復有戰(zhàn)國時電閃風發(fā)之雄偉的論難——只有二三人是例外——文辭則幾皆冗衍而素樸,無復有戰(zhàn)國時比譬美麗而說理暢順之辭采。中國之批評者多重漢之論文,以為渾厚,實則遠遜于戰(zhàn)國時代——自此以后兩千年間,好的論文亦絕難一遇。

最初出現(xiàn)者有陸賈。賈為漢開創(chuàng)之帝劉邦時人,作《新語》12篇,每奏1篇,邦未嘗不稱善。此書雖至今尚傳,然為后人所依托,原書已不傳。后有賈誼,曾上治安策于漢武帝,議論暢達而辭勢雄勁,似較其辭賦為更足動人。今所傳有《新書》58篇,多取《漢書》誼本傳所載之文割裂章段,顛倒次序而加以標題,大約是舊本殘逸,后取誼文割裂重編之故。然誼固可追蹤于戰(zhàn)國諸子之后,自是漢代第一流的大論文家。今舉其《治安策》的一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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