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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書為媒

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實錄 作者:吳茂華


一本書為媒

那一年我四十三歲。

容顏漸老,心事迷惘。過生日那天,秋雨霏霏,天暗黑得早,一個人慶生,煮一碗雞蛋面吃下肚,極力不去理會窗外梧桐更兼細雨的一派滴答,蜷縮在床上,一枕一書,在臺燈燈光一圈黃暈中暫取一絲暖意。好多年來,讓心思馳騁于文字間,寄身其間,確也抵擋住人生些許風雨。

我讀書從來不成氣候,沒有計劃或系統(tǒng),閑散隨性地亂翻書,卻也從少年時代一直堅持下來。青春多夢季節(jié),愛好的自然是詩歌小說。幸運的是,讓我初嘗一臠的是中國古代的筆記、小說、詩詞,以及歐洲十八九世紀的古典浪漫的文學作品。感謝上帝,這些優(yōu)雅的東西給我的靈魂打上印記墊底,讓我本能地拒絕那些鋪天蓋地的宣傳文學。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盛行馬雅科夫斯基式“樓梯詩”的中國樣板“××之歌”,喊口號激情澎湃得讓人心臟痙攣,讀得使人想從樓梯上倒栽下來。上中學在課本上讀到“羊羔羔吃奶望著媽,小米飯養(yǎng)著我長大,一口口米酒千萬句話,長江大河起浪花”的句子就想笑,對此是大不以為然的。從五十年代初一直到六七十年代,充斥于主流報紙、刊物、書籍上的盡是類似的粗陋虛假的東西,弄得人大倒胃口,以至于我在心里發(fā)愿不讀當代小說,特別是詩歌。

因此對當時的詩壇“大家”、文化“名流”,我是孤陋寡聞得很的。

可是在一個偶然的時間、地點,我卻讀到了流沙河那篇使他罹禍二十年的散文詩《草木篇》。

一九六四年我讀初中,暑假有時要住到龍舟路父母單位所在的一處臨時房屋里。白天父母上班,我一人在空蕩蕩的屋里,做完功課后百無聊賴,從墻角一堆積滿灰塵的舊書報雜志中,翻出一沓舊得發(fā)黃的油印材料。簡陋至極的封面上方赫然印有粗黑大字“大毒草《草木篇》批判”,下方配一幅漫畫:一個一臉陰險、身材瘦小的人瑟瑟發(fā)抖,不敢面對以筆為槍的高大的工農(nóng)兵。翻開扉頁,光看標題都嚇人,連篇累牘盡是威風赫赫的高頭講章、批判雄文,不是我一個中學生小姑娘能看懂的??墒俏液闷妫@大毒草長得什么樣?到底有多毒?在那些洶洶之文的后面,我終于讀到《草木篇》的全文。記得那是一個夏日安靜的午后,窗外一株虬枝老樹,葉大如盤。我坐在一堆雜物中的板凳上,在濃綠的光影和嗡嗡蟬鳴聲里讀完這首小詩。

當時的印象是膚淺的,只覺詩中的白楊啦仙人掌啦藤蘿啦在心中連成一片青翠,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子憑感官直覺審美,不可能對此讀出什么深刻的寓意,就覺得音裊裊、韻揚揚,才藻意象豐美,是一首抒寫理想、有性格的散文詩而已。但我記住了作者流沙河的名字,一是聯(lián)想起《西游記》中沙僧的來處,二是這名字太奇兀,好記,順口。

我讀到此詩時是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后的六十年代,那時我是一個懵懂的女中學生,而流沙河當“右派”已七年,正在鳳凰山農(nóng)場勞改,我們二人完全是“漁者走淵,木者走山”,各有各的路嘛。當時做夢也不會想到二十八年后會和他結(jié)成夫妻。人生太奇詭,不是一句簡單的偶然性、必然性說得清的。

就是在這一個生日的晚上,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我的生命又一次與流沙河神遇。

這是一本薄薄的三十二開的小書《余光中一百首》,流沙河編,前一天我從一熟人書案上瞥見借來。余光中?好像是海外寫新詩的詩人。孤陋寡聞的我竟不知余光中在華文文學界早就聲譽隆隆,他那首著名的《鄉(xiāng)愁》也傳誦海峽兩岸。此書引起我興趣的主要是流沙河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他牽動了我少女時代那薄紗一樣的記憶。當年大毒草《草木篇》的作者,而今安在?他又會再寫些什么呢?

翻開書頁,自然還是先睹到余光中那些閃耀著筆光墨彩、靈動高華的詩句。他寫髫年趣事,表親情愛情,訴人生離合,傷游子天涯,字里行間感性燦爛,詩思文采競繁。尤其是奇兀的譬喻,一下就緊緊抓住人的眼球,鉆進你的心靈。當時我人到中年,婚姻失敗,突然讀到這樣的句子:“握一只空酒瓶的那種感覺/凡飲者都經(jīng)驗過的/芬芳的年代過去后/天暮以后就交付烏鴉和落日去看顧……”那種人生繁華已去,倚墻角悄聽他人笑語,摸著自家心口偌大一個空洞,被其說破擊中的感覺,腸內(nèi)百轉(zhuǎn)千回之際,我能不愛這樣的詩嗎?

妙的是每一首詩后面都有一段短短的文字解讀,說寫作背景,解詩情意蘊,析結(jié)構(gòu)語言。導讀者流沙河不做師爺訓示深奧狀,而是以一個普通讀者身份,甘當“余光中迷”的姿態(tài),像捧出一壺陳釀美酒,妙處悉與君共嘗,一一道出余詩的機樞與美麗來。因為他也是一個詩里行家兼散文家,他的評析與鑒賞就特別到位。時而社會歷史,時而俚俗人情,舉一反三,思緒放得開收得攏,在一段三五百字螺螄殼般的短文里,做夠了文字的道場。而品評者的審美趣味、靈心慧性,不經(jīng)意間就顯露出來。一首小詩,附一段短文,珠璧輝映,好不得其所哉。

一時間我讀得快意非凡,早忘了窗外的風蕭蕭雨飄飄,躺下睡覺已是下半夜。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的內(nèi)心都生活在這本書中的美麗烏托邦里。燈下窗前,摩挲書頁反復咀嚼,魂魄依依處,情馳而神飛。

其實日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度過,早出晚歸,為生存謀食奔波,為柴米油鹽事操勞。房子漏雨應添瓦修補了,廚房電線燈頭又壞了,天越來越冷,該給小女兒縫制一件新棉衣了。瑣屑凡塵的生活,只身一人撐門戶帶孩子的寂寞心情,十幾年來都習慣了的庸常日子,在這幾天的某些瞬間,突然變得難耐。如此蒼白不堪!一陣潮涌,心旌搖動,而后思忖:生活,在別處!

一個多月后的某個晚上,我鼓足勇氣提筆給流沙河寫了一封信。

流沙河先生:

不揣冒昧,擅自打擾,懇請見諒。我乃無名小輩,從來喜愛文學,不具才能,只有傾向,因此并無任何建樹實績?;厥资钦埃m有愧怍倒也理得心安。

我今年四十有余,歷經(jīng)悲酸,讀透人生,常一人悲涼唏噓,黯然自傷。所幸唯有書籍常伴左右,落寞之時讀之誦之,為我平抑心中濁氣,消解胸中塊壘。

因有此癖好,常見先生大名于雜志報端,先生文章人品,略知一二。想當年初識先生是六十年代中,一個初中學生從廢紙堆里尋得一摞批判先生及川大張默生的材料。張教授的“詩無達詁”之言當時于我無疑是天書,就是先生的《草木篇》也是似懂非懂。但當時的感覺是強烈的、醍醐灌頂般的,并以一個早熟少女的本能直覺認定無辜。先生大名,從此常駐心間。且這段“草木公案”,為我成人以后形成的許多不合時宜的思想造成契機,形成緣由。

七十年代,我在青白江某廠謀生,聞先生拉大鋸于城廂鎮(zhèn),年輕氣盛不識時務的我竟公然呼朋喚友欲登門一睹先生,以示景仰之情、慰問之心,可半道被人嚴厲斥責后阻回。當時及事后想起,并無半點認錯之理。

大瘋狂時期過后,欣聞先生“落實”,心中暗為祝福:好人終得平安。

那幾年從一些朋友口中聽到先生的“母親打兒子”一類傳言,心中很不以為然,此話如當真,那么先生真不該出此下策,出此下言!

后又一想,在某些時間、場合,我不也寫過檢查,說過許多“混賬話”嗎!近讀《成都工人報》載先生有關(guān)曾國藩的文章,心中頓覺釋然冰消。文章玄機隱含、藏鋒見巧,從題外旨、畫外音始知先生初衷未改,主義還真,流沙河果真流到今。

近又聞先生弱質(zhì)病體又遭家變,想以先生的睿智、通達,此區(qū)區(qū)身外事倒也無礙?;ㄩ_過了,自然要謝,只是肉身凡胎老之將至,總還須有人為先生侍湯水,弄茶飯,噓寒問暖。

傷吾傷,以及人之傷,小女子自作主張,同病相憐起來,不禁由己及人,由人及己,心上來秋,悲從中來。思緒忽而萬千,貿(mào)然提筆聊述贅言,以慰先生。素昧平生,不怕先生笑我,自不量力,多此一舉爾。

偶在友人處見先生編評《余光中一百首》,甚為喜愛,但不便垂涎于人,書店又尋不得。不知先生是否有多余私藏?好書為美食,先生肯分一杯羹嗎?

冬日天寒,陋室陰冷。晚上早點上床擁被讀書,自有

一番滋味上心頭。謹頌

冬安

吳茂華1991.12.4 敬上

因這段在全國有影響的“草木公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被改正“右派”后的流沙河因禍得福,更是聲名大振。主流報刊常載他的詩歌、評論、散文作品。獲全國第一屆詩歌獎的《流沙河詩集》,反映當“右派”和“文革”遭遇的紀實散文《鋸齒嚙痕錄》,在讀者中都引起很大反響。人在大落大起的蒼黃反復中,不免意氣風發(fā)難自抑,極易被時勢裹挾支配,拿他后來的話來說自己當時“就像屁股上脹起一股風”。流沙河八十年代的詩文中,有許多和主流意識一致,甚至歌德之作。這不僅讓民間有識之士替他尷尬,更使一大批雖在名義上被改正,但仍然身處底層,一輩子蹉跎,還在承受后果的人感到刺激和怨憤。我的一個“右派”朋友就指著報紙上流沙河寫的詩《××與?!氛f:“此人寫這樣的詩,快趕上當年郭沫若獻諛的風采了。他算什么‘右派’?倒是真被‘錯劃’了?!蔽迨甏詠淼臍v次政治運動,扭曲敗壞了中國文化人的集體品格,覆巢與鐵腕之下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士人”,除非是第一流的大思想家或天才,否則能超出時代的形格勢禁的,又有幾人?流沙河不尋常的人生經(jīng)歷,鑄就了他怎樣的思想人格?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文化人?這也是我一時興起,寫信想了解他的動機之一。

幾天后,我收到了流沙河的回音。

他的信寫得簡短,口氣平和。大意是說,他是一個各方面都看得開的人,因此對人生順逆處境抱以達觀的態(tài)度。信中,他讓我指定時間地點以便“面呈”《余光中一百首》。信紙是一方剪裁過的復印紙,前半截空白處是他用毛筆書寫的字跡雋秀的回信內(nèi)容,后半截復印有他譯《莊子·齊物論》的一段文字:“有一夜,夢飲酒,很快樂,誰知早晨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痛哭一場,誰知早晨出門打獵,快樂極了。做夢時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是兇是吉。后來睡醒了,才曉得那是個夢啊。后來的后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的種種經(jīng)歷原來是一場大夢啊?!?/p>

我仔細讀了兩遍,懂得這是一個“悟道”的人借莊生之口在訴說內(nèi)心。是的,大夢覺后,何謂悲歡?可他僅僅是在說他自己嗎,還是在安慰我的失落?抑或二者兼有之。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晚七點,我如約到紅星路八十七號拜訪流沙河。我穿上一件灰色呢大衣,冬日颼颼冷風中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到達大院門口天還未黑盡,我停好自行車于門邊,正向傳達室守門人打聽其單元門號,一個身材瘦長的先生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細聲問道:“你找流沙河?我就是。”我馬上想起進來之前見門口有一男人徘徊的身影,原來他早已候在門邊。暮色中,見他身穿一件駝色的棉大衣,一頂無檐厚帽下的一張“甲”字臉白凈無須,薄嘴唇,高鼻梁,一雙小眼炯炯,端視著我,精光射人。寒暄過后,他指著透出燈光的一窗戶對我說:“那就是我在五樓的家。今天兒子有客人在那里,不方便說話,我們就出去散步走走吧?!?/p>

紅星路是蓉城的一條大街,我和他沿街從南頭走到北頭,再從北頭走回南頭,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吧。我們各自說到家庭現(xiàn)狀,他說:“與前妻離婚有一年多,分手更早在五六年前,兒子成人,我倒也過得慣。”我也告知他,我一人帶小女兒過日子,清苦倒無謂,只是常自黯然。

他又說收到我寫給他的信,其中兩處有誤:一是“吾”寫成了“無”,恐是手誤;二是說被劃“右派”是“母親打兒子”的話,并非自己所說,乃出于另一“大右派”劉紹棠之口。我問他:“你當‘大右派’,恐吃夠了苦頭!孫悟空進八卦爐如何熬煉出來的?”他面帶微笑語氣淡定地答道:“比起好多進監(jiān)獄的、勞改的、家破人亡、尸骨無存的‘右派分子’,我在家鄉(xiāng)鋸木頭當改匠還算不上吃苦的?!笨此抟孪聠伪〉纳碥|,細瘦的四肢,不難想象他當年做苦力活的艱難。我有些驚異于他超然的態(tài)度,我想,沉冤二十載,真能夠做到“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釋然到這般地步嗎?不解。

那晚的話題廣泛,絮絮叨叨,隨意而自然。我和他說了些什么似乎都不重要,當時只覺心氣相通,自己都不知道是新知初識,抑或舊雨重逢?

不經(jīng)意抬頭,透過道旁未凋盡的梧桐疏葉望去,卻見夜空清冷,一彎缺月窺人。大街上車水馬龍,市聲囂囂,我和他有如臨無人之境,走了幾個來回記不清了。

路口拐角處我們停下腳步,該是道別的時候了。他長時間地握住我的手,不是很用力的那種,但我明顯感覺到有一股暖意從對方眼睛通過手臂傳至我的手掌。一種久違了的溫情與心動,在我體內(nèi)嗚咽并升騰。

幾天后,我們第二次的見面是在梓桐橋街西城區(qū)文化館舉行的一次座談會上。我提前五分鐘到達,流沙河已在門口候我了。他告知我這是一個純粹的民間文化活動,參加者都是一些退休編輯記者、寫詩文的作家、文學愛好者等,大家每周到此喝茶聊天,自名為“周談”,乃來去自由,發(fā)言隨意,不拘一格的松散團體。

進入室內(nèi),見有二三十人成兩排圍坐于長方桌,剛坐下,主持人雜文作家賀先生用手敲了幾下桌子,宣布座談開始。那天議題是從修建三峽水庫說起的。當時正處于此提案報人大批準通過前夕,媒體上對此爭議有一些遮遮掩掩的報道。而社會各界人士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修三峽水庫的弊病,對此憂心忡忡。賀先生發(fā)言稱這是一場破壞自然生態(tài)的災難,并引用水利專家黃萬里反對的幾條理由:一是高壩必使上游石沙淤積、庫容遞減,此乃世界難題。水位升高導致兩岸滑坡,引發(fā)地震災害,而下游蘇北江口千萬年來形成的沖擊造陸運動被破壞。二是大壩本身不利軍事國防。又有一曾老先生和一位女士發(fā)表自己對此的見解,情緒都比較激動。

流沙河發(fā)言簡短卻有力,他認為當下種種問題的解決,歸根結(jié)底都要寄望于我們的體制改革。

座談會結(jié)束后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他提出送我回家。

一路上我對他說:“我以為文人聚在一起,總說些文學藝術(shù)啦詩酒人生什么的,哪曉得剛才的座談會說的盡是社會話題,你們這叫處士橫議呢?!彼α诵卮穑骸芭笥衙恐茉谝黄鸷炔枇奶欤呀?jīng)成為我的生活方式,私下有所議論,又不能在媒體登載,就算不恭,腹誹而已。不管它,不要緊的?!?,你看今天陽光多好,還是跟我說說你的事情吧!”

冬日的夕陽下,他穿了一件暖色調(diào)的米黃色厚夾克,心情松快,一臉笑盈盈成了一朵壽菊。我和他緩緩步行在小街道旁,傾談各自的生活、見聞和感悟。我雖比他小十七歲,但也算是有過人生歷練的人,所以彼此說話交流,理智與情感把握得有分寸而又坦白誠懇。無須虛言雕飾,以本色示人,氣氛融洽極了。從紅廟子街到我的住處僅四五條街遠,路短話長,天色近黃昏。待到分手時,彼此會心:情緣漸生。

我平時騎自行車上下班,紅星路是必經(jīng)之路。流沙河家住在紅星路臨街五樓,我從樓下來來去去許多年對此并無絲毫特殊感覺,如今卻不同了,因為一封信、一本書、一個人,滋生牽連出一段情愫。那五樓并不巍巍,陽臺上栽滿了植物,從下面望去,方寸之間倒也一片生機盎然,到底是《草木篇》的主人所植。從樓下過,我禁不住想到他身遭劫運、世路曲折的故事。

落日樓頭,高臺悲風,先生徘徊思量間,可有亂離人生之感惑?

回到家后,晚上在燈下提筆與他修書一封,一方面說說自己的心路歷程,一方面也想多了解他的內(nèi)心世界。人活到這等光景,不可作小兒女的孟浪,我相信,他和我都是很慎重地對待這件事情。

一個多星期后收到他的回信。

茂華吾友:

昨日風雪雙流縣城歸來,獲當日手書。拜讀之后,嘆人生之艱難,驚時代之荒謬。蒙你信任,絮絮為我傾訴。字里行間,看出你的誠實。舉止顰笑,感到你的剛強。

我樂意與你交友,愿常有往來,宜多做溝通。俄諺有云:“要了解一個人,必須同他共吃一普特鹽。”一普特折合三十多斤,也不容易吃完,意思說人與人之間了解之不易。我與前妻曾經(jīng)非常相愛,亦自認為甚了解,然而到頭來還是離了彼此好。有笑話說,因彼此不了解而結(jié)合,又因彼此了解透了而分手。真如此,倒不如獨身好。

我比你稍幸運,身為男性,兒女又已獨立,加以瀟灑慣了,何況體質(zhì)弱而欲念淡,離婚經(jīng)年,比從前更快活。友人二三曉得我好過,亦不來介紹牽線。不過冷暖自知,時有感傷,不足為外人道而已。

與你相識,我對你印象非常好,你對我恐怕也是。愿有機會逐漸知心,找到晚來的激動。

知道去你家存在著不方便,我便不強聒了。保重。握手流沙河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讀完信,直覺告訴我,生活會有所改變,我的后半生將與這樣一個人有所關(guān)聯(lián)。

那天夜里擁被難入眠,心里前朝后漢的,想起一些人生悲歡往事。樹影搖曳,枝葉簌簌有聲,側(cè)臥枕上癡望小窗外一方夜空,但見疏星淡月、天河黯寂無聲……冥冥中有一種叫“命運”的腳步聲悄然向我走來。

成都冬日晝短,下午五點多鐘天色已暗。我下班騎車回家,剛過紅星路八十七號門口,發(fā)現(xiàn)不遠處街沿邊,流沙河站立在那兒向人流張望。我剎車停在他面前,他一臉驚喜的表情讓我確定他是在等候我。他說:“我們走一走,送你回家好嗎?”那幾天寒潮來襲,天氣陰冷,讓他這樣站立在寒風中,一方面我心里過意不去,一方面又禁不住地高興。我走上街沿,在人行道上推著自行車,和他聊天,并肩緩緩步行。從紅星路左拐是玉沙街,再右拐經(jīng)石馬巷、小關(guān)廟、正通順、北東街到我家所在的醬園公所街,四五十分鐘的路程,每一分鐘變得既短且長,我和他沉浸于兩情相悅的歡愉之中。

第二天、第三天……接連半個多月的日子,或間隔一兩天,下午五點多鐘的暮色中,我騎車回家路上,準會看見他穿一件厚呢大衣、頭戴棉帽,站立在街邊梧桐樹下候我的身影。

冬天倏忽而過。轉(zhuǎn)眼就是三四月仲春時節(jié),花紅柳綠,春暖花開。我和流沙河相邀同游北郊昭覺寺、杜甫草堂、新都桂湖、雙流棠湖公園等地。

相識幾個月以來,我和他越走越近。草堂浣花溪畔,亂花細柳中散步,我們第一次手挽著手。我說:“隔著寬大的衣袖空落落的,幾乎就摸不到你的胳臂了,這樣細弱的肢體當年你如何拉得動大鋸啊?”他回答說:“拉得動拉得動,人到了那種地步,要活命,就適應下來了……哎,你剛才說拉著我胳臂的感覺是不是有點像吃肉包子,咬了半天的面皮子最后發(fā)現(xiàn)餡心只有一點肉渣渣!”

“哈哈!”我同他一齊笑出聲來。

在梅園旁邊的茶廳休憩喝茶,不知哪兒躥出一算命先生招攬生意,朝我倆冒出一句:“這位先生有貴人相?。 蔽覀儾焕聿?,揮手讓他走開。流沙河笑道:“我當了二十年的賤民,他看不出來反而說是貴人,豈有此理?!?/p>

由此又引出一個關(guān)于他早年生活的話題:“五六十年代之交三年困難時期,我以戴罪之身在文聯(lián)機關(guān)農(nóng)場勞改。年終歲末農(nóng)場中人全都回家過年,就剩下我和豬圈里的兩頭豬相依守歲。我單身無家可歸,而城廂鎮(zhèn)老家只有被管制的‘地主分子’母親和未成年的小兄弟,日子也不好過。農(nóng)場的紅磚房子好大,四面漏風,冬天朔風吹得哨響,能把那房上的整排蓋瓦吹得立起,嘩的一聲又齊齊落下。若遇一場大雪壓頂,房子內(nèi)寒氣逼人,晚上睡覺寒冷侵入骨髓。無奈穿上棉衣和所有的單衣,棉褲也不敢脫,只將其褪至小腿,再蓋上被子,上面又加上幾個裝米用的破麻袋保暖,才稍好過一些。一盞燈,一張床,一本《莊子》支撐于心,我的日子就過得下去了。莊子超然達觀的思想救了我,讓我終身受益無窮,后來更靠它度過‘文革’艱難的歲月?!?/p>

他將這“林沖風雪山神廟”的親歷版淡定地娓娓道來。我一邊聽,一邊想到的是,受難的又豈止你一個文弱書生。

中午,和他一起到小面館吃抄手、面條,味咸。他有胃疾食量小,吃完一小碗面后安靜地坐等我吃完,也不像一般男士搶著替女友付鈔埋單。那情形就像一對老夫妻般自然。

回來的路上他拉著我的手,動情地說道:“我倆在一起說話很輕松快樂,彼此信賴不設(shè)防,但愿人長久呵。我這人保守,把家庭生活看得重?!蔽衣牫鏊麑ξ业恼媲楹拖M灿X察出他怕再次失望的那一絲不安,畢竟我和他年齡不輕,都有過婚姻失敗的經(jīng)歷……于是,我鄭重地回答他:“我也是!”

臨別,他拿出幾張文稿復印件給我,一張是余光中新近發(fā)表在《聯(lián)合報》上的《三生石》,另兩張是他寫的詩評。

當渡船解纜/風笛催客/只等你前來相送/在茫茫的渡頭/看我漸漸地離岸/水闊、天長/對我揮手。我會在對岸/苦苦守候/接你下一班船/在荒荒的渡頭/看你漸漸地近岸/水盡、天迥/對你招手。

余光中的這首詩,是獻給太太范我存六十華誕暨結(jié)婚三十五周年的情禮,不同于他那些“少作” 情詩之綺麗,老夫妻情到深處,反而言簡意濃。前世今生來世,兩情相依不棄,多么古典的情懷。原來永恒如是,浪漫到極致。它會使那些奉行“一夜情”的現(xiàn)代男女驚愕得倒退三步而跌倒的。

流沙河說此詩哀艷而古典:“愿生生世世為夫婦,只有古人才許這樣的愿。余光中從傳統(tǒng)觀念中演出了感人的新篇,他的貢獻不僅是詩藝的,也是道德的?!?/p>

回到家里做完家務,晚上坐臥床頭細讀這些篇章,感覺心里溫馨、安寧。我知道他通過這樣的文字要告訴我什么。那一夜,睡得特別安穩(wěn)。

星期天我休息,燉了一只鴨子盛在湯盆送到他家里,補補那特瘦的身子。

一個多星期后我們見面,他拿出一件用塑料紙袋包裝好的女式羊毛衫送我,紫色帶方格的花紋,另外還有一包牛肉干是帶給我女兒吃的。我心里高興!兩情相悅也需要借物質(zhì)表達的。

夏天到來,成都的八月氣候濕熱。某天,他特地拿出一把折扇相贈說是為我拂暑。扇面上寫有蔣捷的一首《一剪梅·舟過吳江》:“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這首詞是名篇,進士蔣捷在南宋亡后漂泊天涯,倦游結(jié)束歸家心切,在一片風雨飄搖的春愁中,孑立于舟頭,惜人生易老,想象著回家后妻室兒女圍繞的溫暖情景。古人的詞寫得意境惆悵而曼妙,配以流沙河一手雪清玉瘦的行楷小字,這一方小小的扇面便文光流溢,溫雅得可親可愛。摩挲扇頁間,我吟詠著他的“歸家洗客袍”……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是我四十四歲生日,我倆選定這天結(jié)婚。窗上掛上一幅我手制的荷葉綠花窗簾,上街到一家照相館拍了幾張紀念照,回到家里燉了一鍋牛肉湯,炒了幾樣蔬菜慶賀。我掐指算了一下,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認識到結(jié)成夫妻一共用了十個月零兩天。

這時間是夠長抑或夠短?我不知道!畢竟我和他年紀不輕,都有過失敗的婚姻。之前我和他討論過即將走入婚姻關(guān)系的諸多問題。他說:“家庭財務也很重要,我有存款八千多元!紅星路住房一套是公家分房?!蔽艺f:“我的存款是你的一半,但以后生活不會窘迫的,幾十年來我過慣了儉省日子。更要緊的是你我能否長久心性相通、體貼居家。以本色示人是我做人的原則,但我也有一般女人的缺點,稍自慰的是我有很強的理性和反省精神。”他說他深知人性的缺陷和變化無常,不能確定未來和美相處時間的長短,甚至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了一輛車飛快跌入懸崖……我回答他:“我亦如此。但好花堪折直須折,此時此地的疑慮有何結(jié)果呢?還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p>

這天晚飯后燈下并坐相擁,四目相對如夢寐。我倆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信心與真情。

流沙河夫婦

結(jié)婚后我曾寫信陳情于他的文友譚楷先生,這樣說道:“……我們一見如故,二見相知,三見恨晚,四見就情不自禁了。當然,這“一二三四”,我說的是心理時間,那是一個長長的積累、綿延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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