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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緣青城廖鴻旭

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實錄 作者:吳茂華


結(jié)緣青城廖鴻旭

文友黃家剛,供職于省作協(xié),寫小說、散文。他文筆雅潔、宛轉(zhuǎn),頗有古代筆記小說的韻致,為人心思細密、謹重守誠,是與我家常來往的友人。認識廖鴻旭,正是由黃家剛從中介紹的。

一九九六年八月上旬,應黃家剛邀約,我和流沙河坐車到都江堰市青城后山一個叫“楠木樹”的地方消夏避暑。

早上悶熱,在微雨中出發(fā),車到都江堰市區(qū),再到山間公路已是雨聲嘩嘩。蜿蜒的盤山路被水沖得發(fā)亮,兩旁青翠壁立,雨水順山勢流入路溝,激起汩汩清波,霎時洗去諸人積多日的塵熱。中午時分,我們到達目的地楠木樹。從公路向左下行三十米,一片蓊郁的小樹林旁,一座有著城墻箭垛式灰色圍墻的莊園建筑突現(xiàn)眼前,帶銅環(huán)的木門上方一木匾上書“楠莊”二字。抬頭從三米多高的圍墻望去,只見花木扶疏,樓臺亭閣掩映其間。左墻上方露出一排飛來椅,上懸宮燈二三盞,山風吹過,紅穗飄搖于青枝綠葉間。“庭院深深深幾許?”使人心里不禁想一探究竟。

黃家剛上前叩門,一陣狗吠聲中,主人廖鴻旭、鄧守芝夫婦將我們迎進大門。

黃家剛稱他為“廖工”。廖工何許人也,何以結(jié)廬于此?聽黃家剛說起才知,他乃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一手藝精湛的木匠,在當時的航空研究院做過飛機部件模型,還制作過小提琴。五六十年代是成都木材綜合廠的工程技師,由于人聰明,一專而多能,管理生產(chǎn)工藝,時稱“廖關(guān)鍵”。至八十年代退休,他一生奮力干活,雖掙了一個工程師、勞模的頭銜,但落得兩袖清風,退休金幾百大毛而已。廖工不氣餒,六十四歲那年移居青城后山楠木樹,赤手空拳替人打工掙錢。從房屋設(shè)計圖紙到修建,當監(jiān)工、采購,從精雕刻木到做仿古家具,寒來暑往,廖工苦心經(jīng)營十一年,終有成效。楠木樹的地方開發(fā),那隱于山林中的一座座樓臺亭閣,灌注了廖工多少心血。

廖工居家的楠莊,可稱構(gòu)思奇巧的民居建筑。七十來歲的廖工身手敏捷,快步前行引領(lǐng)我們從鋪滿花石料的小院,順拐角樓梯拾級而上,七拐八彎,忽上忽下,室內(nèi)室外,不知到底有多大天地,只見雕梁花窗、居室客堂、壁上字畫、架上盆景,整潔雅致。室外走廊蜿蜒,假山池塘苔痕色青。且院中有軒、有榭,皆翹角飛檐,敞亮有致。中庭更有老樹兩株成合抱之勢,一為梨樹,一為百年大核桃樹,皆綠翠如洗、枝葉紛披,蔭蔽上下兩個錯落小院,樹影覆蓋大半個楠莊。我說:“楠莊風姿盡在此樹。”廖工不禁得意,用手指給我看樹上果實,又摘下虬曲樹干上一株濕漉漉的靈芝菌孢。

廖工介紹,楠莊建筑在一個約五百平方米的斜坡上。當初他依山傍勢,巧思構(gòu)架,分五層,使房屋臺榭凌空交錯,建有房屋二十多間,軒榭各一,回廊幾十米,還有三個大小不等的院壩、平臺。這里每一寸土地、空間都被他匠心妙用。我們看得眼花繚亂,迷宮一般。這木匠建筑師讓人驚嘆,修房子就像在螺螄殼里做道場,又像是在雀籠里修了一座小觀園。

是日,我們一行人住在楠莊。飯后,擺茶桌于大樹下,品茶、談天、聽蟬,享受這后山溶溶月色,遍地清涼。

我們和廖工交上了朋友,有了更多的往來。接連好幾年的夏天,我和流沙河邀約親友拜訪廖工和他的楠莊,以至于廖家的小狗欣欣,竟然把我們當作好友,大門一開便迎上前來尾巴亂搖。

一九九七年初夏,北京的邵燕祥、謝文秀夫婦到成都游覽,文友黃家剛、曾伯炎、黃一龍,以及流沙河與我邀請貴客到青城山楠莊消夏,邵先生欣然前往。到達時廖工驚喜地開門迎客,諸人相見甚歡。

那一次諸友在楠莊聚會三天,核桃樹下的庭院是我們的海德公園。一行人中伯炎、一龍、邵先生及流沙河皆是五七年“右友”,所思所談不離歷史文化及各自人生遭遇。

那天飯后,邵先生用標準的京腔講起一個笑話: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河北某縣為表豐產(chǎn)富饒、成績偉大,在上級官員下鄉(xiāng)視察時,讓許多農(nóng)民披上羊皮混在羊群中在對面山坡上爬行做吃草狀。遠遠望去,青山綠水間羊群規(guī)模果然可觀。諸友聽后笑聲連連!由此而聯(lián)想引發(fā),他不緊不慢地接著說道:“人披羊皮吃草倒是奇觀。而你我在一九五七年那次當‘右派’的遭遇,實際上扮演了一回‘披上人皮的羊’,最后落得二十幾年被人宰的份兒,真不知是喜劇還是悲劇。”

流沙河不同意他的比喻,接過話頭道:“按照當時上面的說法,我們是在‘向黨進攻’,所以應該是‘披上狼皮的羊’。其實當年的絕大多數(shù)‘右派’,包括我們幾位在內(nèi),在思想意識上是擁護黨呵,哪有一點反對他們的意思!真是幾重的歷史誤會,后人將來可厘得清嗎?”

我說,著名“右派”劉紹堂不是有一句名言說“右派”挨整是“母親打兒子”嗎,這說明整治的和被整的確實是一家人。這樣看待當年反右運動,對被迫害一方的確太殘酷,但歷史無情就在于此。流沙河接過話題說:“反右運動前幾年的整胡風也有類似情形。我讀到的許多關(guān)于胡風集團的材料,那里面的人觀點都很左,他們文章的立論很多都是斯大林主義的東西。將來后人讀到這樣的文字恐怕和現(xiàn)在的人感覺大不一樣,他們或許說,這是那時候的幫忙幫兇者不被待見的可悲命運。那么推及‘右派’,一樣的道理,屬于內(nèi)部問題。譬如本人,就曾和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只有我們這些過來人才深知,在那種政治環(huán)境中,被派定的角色只有兩種,一種是整人,另一種是被整。從現(xiàn)在看來,我情愿是后一種,這樣免于良心的譴責。從這個角度講,當‘右派’我無多大怨言。我年輕時是一個教條主義者,虔誠信奉革命理論,如果未當‘右派’,極大可能是‘左派’,還會繼續(xù)寫些配合形勢的詩文,就更加無恥了!好在今天我人都老了,從騙局中醒悟,這是一輩子最大的收獲?!?/p>

在座的曾、黃二位皆屬“右友”,同感尤甚。

漫談是隨意而跳躍的。其間有人聊起了書法藝術(shù),說當今許多大小官員八方題字,時興充文化人,焚琴煮鶴肆意污染山川環(huán)境。

我趁機講起一見聞:某年,我和流沙河同一群作家游覽長沙岳麓書院。講解員帶我們走進一間掛有明清大儒書法作品的展室,大家正隨意瞻仰時,講解員卻特意指著壁上一幅李大官人的書法作品,說是如何如何與有榮焉。那上面的內(nèi)容乃抄自岳麓書院大門上的現(xiàn)成對聯(lián)“惟楚有材,于斯為甚”。抄古人固然好,只是那字跡,春蚓秋蛇,僵死盤曲,實在丑得嚇人,看得使人眼鏡跌破,倒退三步而腿肚子抽筋。參觀的作家中有人眼神怪異,有人掩嘴偷笑、咳嗽。天哪,這李大官人居然勇敢到如此地步,在有一千多年歷史的三湘文化圣地來亮劍,比肩大儒!這不應了一句現(xiàn)代俗語:“長得丑不是你的錯,出來專門嚇人就不對了!”

諸人聽后哄笑。哪知寫雜文的邵燕祥先生突然變換語氣,一臉故作嚴肅地說道:“聽說最近此公下了一道命令——嚴禁民間議論書法優(yōu)劣,違者重罰嚴辦!”

“哈哈……”大家又拍手大樂。

文友間的神吹海聊令人興味盎然,值得紀念。事后邵燕祥先生以一手秀雅書法為廖鴻旭留下墨寶,茲錄于此:“楠莊小園有大核桃樹,亭亭如蓋,樹下夜談,堪稱神聊。忽憶幼時夏夜乘涼庭院中,坐臥亦藤椅,草間流螢,樹梢輕風,光景依稀,屈指五十年了。今日居停主人并文朋詩友,恍若家人,當長記不忘?!?/p>

楠莊還有一園中園,內(nèi)植茶花、茉莉、蘭草等花木,甚是小巧可愛。廖工又一次帶我們觀覽,當場求賜題園名。流沙河為他題寫“探藝園”三字,并撰寫對聯(lián)一副相贈:“楠香可比茶香遠,藝道還如天道長?!币源思蚊闼木考妓嚭统删?。廖工高興得滿臉放光。

廖工是貧苦農(nóng)村娃出身,他說自己當年打一雙光腳板進城,一邊學手藝,一邊上平民夜校識字班學文化,學習僅一年。但他的確勤勞有天賦,不僅匠人的技藝高強,更有七十多年的人生積累和練達。某日,廖工上門我家做客,拿出一沓書稿,約七八萬字,是他寫的自傳,來向流沙河求序。讀過書稿后,我和流沙河都很感動于他之不易。雖說不上文采,但敘述客觀平實,他將自己的人生歷程和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一點也不含混。多年來上門求流沙河寫序的人不少,且多有所持。有持幣的、持官位的、持故舊新知的,流沙河大都婉拒了,但此次對廖工卻另眼相看,沒有推諉。于是流沙河在文章中寫道:

左起吳茂華、邵燕祥、謝文秀、流沙河

吳茂華、邵燕祥、謝文秀、流沙河等

廖工程師鴻旭先生,四十年代的鄉(xiāng)村一牧童,赤腳跑到成都來學做木匠,酸辛備嘗,以其心靈手巧,習得梓人絕技……又在八十年代退休后移居青城后山楠莊,混跡農(nóng)夫野老,被尊呼為廖幺爸,于匠作之余暇,竟然寫出一部自傳來,使我讀后大受感動……鴻旭先生抱樸藏拙,從未想過揚名文苑。促使他伏案搖筆的,非名非利,乃是良知,省察自己的那一種良知,以及熱情,認識自己的那一種熱情。他一定有所得有所悟,脫離了低級趣味,不然就不會寫什么自傳,自找苦頭吃了。我尊敬他,正以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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