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孟浩然

唐詩風情 作者:聞一多 著


孟浩然

(六八九——七四〇)

當年孫潤夫家所藏王維畫的孟浩然像,據(jù)《韻語陽秋》的作者葛立方說,是個很不高明的摹本,連所附的王維自己和陸羽、張洎等三篇題識,據(jù)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鑒定大概是對的,但他并沒有否認那“俗工”所據(jù)的底本——即張洎親眼見到的孟浩然像,確是王維的真跡。這幅畫,據(jù)張洎的題識說:

雖軸塵縑古,尚可窺覽。觀右丞筆跡,窮極神妙。襄陽之狀頎而長,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馬——童總角,提書笈負琴而從——風儀落落,凜然如生。

這在今天,差不多不用證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說我們知道浩然多病,就可以斷定他當瘦。實在經驗告訴我們,什九人是當如其詩的。你在孟浩然詩中所意識到的詩人那身影,能不是“頎而長,峭而瘦”的嗎?連那件白袍,恐怕都是天造地設,絲毫不可移動的成分。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分內的裝束,尤其是詩人孟浩然必然的扮相。編《孟浩然集》的王士源應是和浩然很熟的人,不錯,他在序文里用來開始介紹這位詩人的“骨貌淑清,風神散朗”八字,與夫陶翰《送孟六入蜀序》所謂“精朗奇素”,無一不與畫像的精神相合,也無一不與孟浩然的詩境一致??傊娙缙淙?,或人就是詩,再沒有比孟浩然更具體的例證了。

張祜曾有過“襄陽屬浩然”之句,我們卻要說:浩然也屬于襄陽。也許正惟浩然是屬于襄陽的,所以襄陽也屬于他。大半輩子歲月在這里度過,大多數(shù)詩章是在這地方、因這地方、為這地方而寫的。沒有第二個襄陽人比孟浩然更忠于襄陽、更愛襄陽的。晚年漫游南北,看過多少名勝,到頭還是:

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實在襄陽的人杰地靈,恐怕比它的山水形勝更值得人贊美。從漢陰丈人到龐德公,多少令人神往的風流人物,我們簡直不能想象一部《襄陽耆舊傳》,對于少年的孟浩然是何等深厚的一個影響。了解了這一層,我們才可以認識孟浩然的人、孟浩然的詩。

隱居本是那時代普遍的傾向,但在旁人僅僅是一個期望,至多也只是點暫時的調濟,或過期的賠償,在孟浩然卻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事實。在構成這事實的復雜因素中,家鄉(xiāng)的歷史地理背景,我想,是很重要的一點。

在一個亂世,例如龐德公的時代,對于某種特別性格的人,入山采藥,一去不返,本是唯一的出路。但生在“開元全盛日”的孟浩然,有那必要嗎?然則為什么三番兩次朋友伸過援引的手來,都被拒絕,甚至最后和本州采訪使韓朝宗約好了一同入京,到頭還是喝得酩酊大醉,讓韓公等煩了,一賭氣獨自先走了呢?正如當時許多有隱士傾向的讀書人,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圣的默契而隱居。在他這回,無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對象便是龐德公。孟浩然當然不能為韓朝宗背棄龐公。鹿門山不許他,他自己家園所在,也就是“龐公棲隱處”的鹿門山,決不許他那樣做。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幽人究竟是誰?龐公的精靈,還是詩人自己?恐怕那時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為心理上他早與那位先賢同體化了。歷史的龐德公給了他啟示,地理的鹿門山給了他方便,這兩項重要條件具備了,隱居的事實便容易完成得多了。實在,鹿門山的家園早已使隱居成為既成事實,只要念頭一轉,承認自己是龐公的繼承人,此身便儼然是《高士傳》中的人物了??傊?,是襄陽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促成孟浩然一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畢竟是襄陽的孟浩然。

我們似乎為獎勵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證生活的豐富,幾千年來一直讓儒道兩派思想維持著均勢,于是讀書人便永遠在一種心靈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與伊、皋,江湖與魏闕,永遠矛盾著、沖突著,于是生活便永遠不諧調,而文藝也便永遠不缺少題材。矛盾是常態(tài),愈矛盾則愈常態(tài)。今天是伊、皋,明天是巢、由,后天又是伊、皋,這是行為的矛盾。當巢、由時向往著伊、皋,當了伊、皋,又不能忘懷于巢、由,這是行為與感情間的矛盾。在這雙重矛盾的夾纏中打轉,是當時一般的現(xiàn)象。反正用詩一發(fā)泄,任何矛盾都注銷了。詩是唐人排解感情糾葛的特效劑,說不定他們正因有詩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膽的制造矛盾,因而那時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別多。自然,反過來說,矛盾愈深愈多,詩的產量也愈大了。孟浩然一生沒有功名,除在張九齡的荊州幕中當過一度清客外,也沒有半個官職,自然不會發(fā)生第一項矛盾問題。但這似乎就是他的一貫性的最高限度。因為雖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沒有完全忘記魏闕。下面不過是許多顯明例證中之一: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然而“羨魚”畢竟是人情所難免的,能始終僅僅“臨淵羨魚”,而并不“退而結網”,實在已經是難得的一貫了。聽李白這番熱情的贊嘆,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時代多么遠: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矛盾與詩的因果關系,許多詩是為給生活的矛盾求統(tǒng)一、求調和而產生的。孟浩然既免除了一部分矛盾,對于他,詩的需要便當減少了。果然,他的詩是不多,量不多,質也不多。量不多,有他的同時人作見證,杜甫講過的:“吾憐孟浩然……賦詩雖不多,往往凌鮑謝?!辟|不多,前人似乎也早已見到。蘇軾曾經批評他“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這話誠如張戒在《歲寒堂詩話》里所承認的,是說盡了孟浩然,但也要看才字如何解釋。才如果是指才情與才學二者而言,那就對了,如果專指才學,還算沒有說盡。情當然比學重要得多。說一個人的詩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說他的詩的質不夠高。孟浩然詩中質高的有是有些,數(shù)量總是太少。“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幾乎都找不出第二個例子。論前者,質和量當然都不如杜甫,論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維。甚至“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質量都不如劉長卿和十才子。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的筑在一聯(lián)或一句里,而是將它沖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蟲寒不聞。衡門猶未掩,佇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詩沒有:

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鳥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

淡到看不見詩了,才是真正盂浩然的詩,不,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在許多旁人,詩是人的精華,在孟浩然,詩縱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這首詩里,孟浩然幾曾作過詩?他只是談話而已。甚至要緊的還不是那些話,而是談話人的那副“風神散朗”的姿態(tài)。讀到“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我們得到一如張洎從畫像所得到的印象,“風儀落落,凜然如生”。得到了象,便可以忘言,得到了“詩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詩”了。這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詩如其人”或“人就是詩”的另一解釋。

超過了詩也好,夠不上詩也好,任憑你從環(huán)子的哪一點看起。反正除了孟浩然,古今并沒有第二個詩人到過這境界。東坡說他沒有才,東坡自己的毛病,就在才太多。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誰能了解莊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詩,當然也得承認那點“累”。至于“似之而非”,而又能“免乎累”,那除陶淵明,還有誰呢?

原載《大國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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