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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內閣之內

世間已無張居正 作者:宏瞻 著


第四章
內閣之內

穆宗之穆

明穆宗隆慶皇帝與他的父親嘉靖皇帝完全屬于不同類型的人物。明史評價嘉靖皇帝只是“中材之主”,似乎跟雄才大略沾不上邊。其實,嘉靖皇帝登基伊始,可謂英明果斷,盡職負責,還曾親自裁定修改禮儀。中年以后,巍巍在上的崇高地位,使他失去上進的動力,雖不再視朝,但朝臣的一舉一動,無不在他掌握之中。

楊廷和、楊一清、張孚敬、夏言、嚴嵩、徐階——這樣一群名臣,固然都掌握過政權,而威柄始終牢牢掌握在嘉靖手里,比起這些權臣,嘉靖皇帝權謀的天賦不僅毫不遜色,某些方面還更勝他們一籌。

相較之下,他的兒子隆慶皇帝只能做到“繼體守文”,寬恕有余而剛明不足。既然比不上父親,自然更不能與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永樂皇帝相提并論,就是頑劣的正德皇帝,也在很多方面勝過他。

隆慶皇帝過于優(yōu)柔寡斷,他不敢像他父親嘉靖皇帝、伯父正德皇帝那樣我行我素,嘉靖在位時,他只是一味謹慎小心,甚至連親生父親都不敢多看一眼。

嘉靖去世后,

繼位的隆慶皇帝上朝幾乎一言不發(fā),任臺下大臣爭吵得面紅耳赤,繼而無奈地宣布退朝。

隆慶皇帝沒有鴻猷偉略,不善裁決,

高高在上的皇位沒有帶給他令無數人拜倒于膝下的無上威嚴,倒像個麻煩不斷的燙手山芋。他厭惡政治,個人私生活可謂活色活香,嬪妃、喝酒、出游,一個都不能少。若是以此判斷隆慶是一昏君,也有失客觀。因為他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毫不猶豫地把自己頭痛的國家大政委托給他的內閣大臣。

終隆慶一朝,內閣大學士先后有徐階、李春芳、郭樸、高拱、陳以勤、張居正、趙貞吉、殷士瞻、高儀九人,可謂人才濟濟。

主昏于上,政清于下,盡管皇帝昏庸懦弱,但好在有個強勢的內閣主持政務,短短的六年中,能臣賢吏聯手展開一系列政治、民生、軍事等多方面的新政,帝國面貌煥然一新。

另一方面,

強大的隆慶內閣強人輩出,奈何自古文人相輕,能臣們也不例外,個個互不相讓,閣僚關系異常復雜,各派系唇槍舌劍,朝政爭執(zhí)隨之激烈。

這時的內閣,不知不覺中已將皇帝架空,頗有幾分君主立憲制之風。

不可奢望中國自此走上君主立憲的道路,明代這種“皇帝—內閣—科道”的制衡制度畢竟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政治。黃宗羲曾言,皇帝“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yè),傳之子孫,受享無窮”,帝位的神圣性是通過至高無上的權力表現出來的,皇帝不可能主動放權。

這種神圣性在統(tǒng)治者與百姓矛盾并不突出的時候尚能維持,一旦雙方矛盾變得尖銳,平民百姓就敢于,或者不得不站起來挑戰(zhàn)君主的權威,自秦朝有陳勝、吳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吶喊之后,歷朝歷代都沒能跳出這個怪圈。

拜相入閣

話說嘉靖末年(公元1566年)冬天的傍晚,忽有流火如毬,伴隨數點發(fā)著綠光的小火,從雨中冉冉騰過張居正宅邸,墜落到廚房水缸下,水中的流火頃刻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親朋好友聽聞此事,一致認為這是祥瑞之兆,預言張大人新年定有大喜。

次年開春不久,萬物復蘇,生機盎然,張居正也迎來他人生中最為春風得意之時。他先是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學士,擢升為正三品的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

正當眾人為他的破格提拔艷羨不已時,神圣的任命狀又飄然而至,張居正再次晉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與他會試時的房師陳以勤一起入閣參與機要。

二人入閣,托了曾為裕王舊臣的福分。時年四十三歲的張居正,論輩分只是一個新銳,內閣大學士中,除了科舉同年李春芳以外,全是他的老師或前輩。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的狀元,狀元郎文采頗佳,因善撰青詞而大披圣眷,節(jié)節(jié)高升,早張居正兩年入閣拜相,獲得了與他的前輩嚴嵩同志一樣的稱號:青詞宰相。

當時的嘉靖皇帝尤其偏好此物,想在政壇平步青云甚至嶄露頭角,寫好青詞是“必修課”之一。嚴嵩、徐階、袁煒、嚴納等人入閣,無一不是因善寫青詞而備受皇帝青睞。

可惜張居正盡管滿腹經綸、學貫古今,但在撰寫青詞方面較之以上諸公還有很大差距。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后,內閣十四位輔臣中,有九人是通過撰寫青詞起家的??梢韵胂?,倘若嘉靖皇帝再長壽二十年,或許張居正這顆光芒四射的政治明星就會被淹沒在青詞高手的汪洋大海里。

誠然,寫好青詞是當時升官加爵的最佳捷徑,不過是金子總會發(fā)光,有真才實學的強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被人所識。

張居正入閣之后,先是充任《明世宗實錄》的總裁官,不到兩個月,又晉升為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從侍讀學士到禮部尚書,不過一年多時間。

從品秩來講,侍講學士是從五品,少保是從一品,一年之內連升八級,驚人的升遷速度破大明紀錄,連嘉靖初年的“禮議”新貴張璁、桂萼都望塵莫及。

張居正升職路如此順暢,歸根究底,是由于恩師徐階的破格提拔和張居正卓越的領導能力。

官場上春風得意的張居正沒有辜負老師、朋友的信賴與支持,他發(fā)誓,“竭一念縷縷之忠,不愧于名教,不負于知己”,做個以行誼文章兼顯于世的有為宰相。

寶刀初試,鋒芒畢見。

在內閣排行老末的張居正年紀最輕,資歷最淺,以見解超卓著稱。他“獨引相體,出一語而輒中肯”,朝野各界無不對這位政壇新秀另眼相看,其實際威望已然高于其他閣臣。

張居正熟讀朝章國故,票擬的諭旨簡潔切要,在朝諸公遇有重要奏疏需要起草,總委托給張閣老。當時石星、詹仰庇因仗義直言忤逆皇上,多虧寫得一手好公文的張居正及時上疏求救,兩人才幸免于難。他也贏得了各方好感。

正當張居正欲有所建樹之時,客觀政治形勢已不容樂觀,隆慶年間,皇帝懶于朝政,內閣始終處于極不安靜、你爭我斗的氣氛中。

徐階位居首輔,與次輔李春芳禮賢下士,而高拱、郭樸兩位河南同鄉(xiāng)則另立山頭,明顯地與徐階、李春芳對立。

張居正入閣之時,正當兩派勢力爭斗難解難分之時,新生力量的加入,更加催化了內閣混戰(zhàn)。

一次閣潮此時已在醞釀之中。

這次閣潮的緣由在于《嘉靖遺詔》。依照明朝慣例,皇帝駕崩后遺詔大多由內閣首輔主要起草,如果需要有人商議,多半也是邀請內閣同僚。

然而,徐階卻把其他閣臣統(tǒng)統(tǒng)拋開,單單與門生張居正共同商議。這種做法使張居正甚為感激,卻引來一位政壇老將的極度不滿,這人正是張居正的學友高拱。

在高拱眼里,徐階睥睨同列,專斷獨裁,為此他憤恨不已,不僅痛恨徐階,還把怒火遷移到張居正身上。

恰逢這年的京察對群臣有所不公,這成為此次閣潮直接的導火索,使得雙方私下的“冷戰(zhàn)”變?yōu)榕_面上的“熱戰(zhàn)”。

京察起于明憲宗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五品以下的京官,都必須經過吏部會同都察院及各科給事中嚴格考察,方可留任。其本意在于澄清吏治,可惜后來發(fā)展成為大臣排斥異己的工具。京察威柄掌握在吏部尚書手中,除了都察院的都御史可以過問外,任何人不得干涉。

此時,吏部尚書楊博站在了舞臺的中心。這一次的京察,連最難纏的御史、給事中都降黜了,偏偏楊博山西老鄉(xiāng)全部安然無恙。

這不是明顯的徇私行為嗎?楊博的過失激起了言官的公憤。吏科給事中胡應嘉打響了維權反抗第一槍。

胡應嘉彈劾楊搏挾私憤,縱庇鄉(xiāng)里。這些一點不錯,然而京察的慣例是:吏科給事中監(jiān)督吏部辦理京察,如有異議盡早提出,結果一經公開就不再作討論。

如今胡應嘉擾亂成規(guī),秋后算賬,不僅違反程序,也說明他當時玩忽職守,連寬厚的隆慶皇帝都無法容忍,下令內閣給予處罰。

冤家路窄,胡應嘉彈劾楊博之事,不慎撞在了恨他已久的高拱手上,不僅自己險些丟掉烏紗帽,更是引來一場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官場風暴。

想當初,高拱在嘉靖老皇帝病重之日,偷偷跑回家看妻子,受到過胡應嘉的狂批臭罵,而胡又是老政敵徐階的同鄉(xiāng),高拱一直懷疑其背后是徐階在指使。這下,報仇的機會到了。

內閣當中,郭樸和高拱老鄉(xiāng)情深,又一起進入內閣,郭閣老遇事唯高閣老馬首是瞻。出于維護同鄉(xiāng)利益,郭樸首先發(fā)難:“胡應嘉出爾反爾,全非人臣事君之理,應當革職?!?/p>

既然老鄉(xiāng)已先表態(tài),同坐一條船的高拱也要緊跟風向,加大對胡應嘉的聲討力度。

“郭大人所言極是,應當將其削籍為民?!备吖斑B聲附和。見此情景,高拱的黨羽齊康趁機上躥下跳彈劾徐階。

這種強大的攻勢很快就起到了效果,況且胡應嘉的確也有失職之處,徐階看到郭樸和高拱這兩位閣老情緒異常激動,又將矛頭直指自己,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大筆一揮,將胡應嘉革職為民。

大明帝國的言官“士氣高揚”,他們有如一窩胡蜂,不小心動了其中一只,就會被群起而攻之。這個處分引發(fā)了言官一連串的動作。

京察時楊博給言官們的降黜已經讓這些人窩火了,偏偏郭樸、高拱這次又主張將彈劾楊博的胡應嘉革職為民。言官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絕不會坐以待斃,“胡蜂窩”就此被驚動。

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首先對高拱發(fā)難,扣大帽子:“大學士高拱奸詐、險毒、專橫、邪惡,無異于宋奸蔡京?!?/p>

給事中辛自修、御史陳聯芳聯合上疏再次彈劾:“大學士高拱依仗帝寵專權擅政,目無主上,作威作福。”

御史郝杰則更為直接:“大學士高拱心胸狹隘,不擇手段排斥異己,毫無宰相之器?!?/p>

一套組合拳攻下來,氣氛立刻緊張了起來。

擔子都壓在徐階身上。徐階擬旨調胡應嘉為建寧推官,似乎已經作出足夠的妥協,嘗到甜頭的言官得勢不饒人,繼續(xù)圍剿高拱。

歐陽一敬繼續(xù)攻擊:“大學士高拱威壓同僚,專柄擅國,臣等懇請主上早日罷黜之,以正國典?!?/p>

高拱氣急敗壞地亂了方寸,徑自在朝房與小言官們展開激烈辯論,極力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貞。

事情又回到徐階手里了。

徐階和起稀泥調解矛盾,一邊擬旨慰留高拱,一邊斥責言官,他滿心以為借此可以結束了這件公案,誰知高拱頗難伺候,不但毫不領情,反而越發(fā)不悅。在他眼里,徐階就是個兩頭討好、誰都不敢得罪的偽君子,必須施加廷杖之刑教訓這群不安分守己的言官,煞煞他們的囂張氣焰。

徐階趕忙阻攔:“言官不過言辭過激,所言并非全無道理,用刑過重,恐傷天合。”

從此,兩人在閣中更加怒氣相對。這時,高拱的門生齊康又一次跳了出來,公然詆毀徐階。

徐階可是眾望所歸的百官領袖。既然高拱已撕破臉皮,徐階自然不甘示弱。高拱一向目中無人,引起言官公憤,徐階麾下官員亦隨風而動,對高拱展開輿論攻勢,掀起了“討高”浪潮。

北京的言官們剛剛消停下來,南京科道又緊隨其后,跟風彈劾。一時,上至六卿九寺,下到中書、行人,包括布政司、提刑司,沒有一個落下,總共二十八道奏疏像雪片一般飛向隆慶皇帝的案頭,直戳向高閣老的后脊梁,形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盡管隆慶皇帝十分信任幫他走出困境的高老師,左右所用又都是高拱黨人,本打算堅決挽留高拱,無奈舉朝嘵嘵,自知抵不住這場聲勢浩大的“討高”浪潮,萬不得已才下旨罷免高拱。

高拱顏面掃地,灰溜溜地回到河南老家讀書種菜,這時是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五月。

平心而論,高拱本人見識宏偉,施政措施也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可惜剛強暴戾、從不退讓的執(zhí)拗個性是他的致命傷,無論遇到怎樣的對手都難安于位。

高拱一走,河南老鄉(xiāng)郭樸失去了靠山,憂心忡忡不自安,加之御史龐尚鵬、凌儒等人不斷對之進行攻擊,郭樸索性也卷鋪蓋回家了。

強人的崛起

這時的內閣除了張居正外,還有徐階、李春芳、陳以勤。這次的閣潮頗為嚴重,然而也只是整個隆慶朝滔天閣潮中一朵浪花而已。

高拱罷相,徐階的至交密戚無不額手稱慶,唯獨張居正不以為然,他對高拱被徐階排擠回鄉(xiāng)的狼狽慘狀憤憤不平。

他特意往請徐府,勸老師不要太過分,無奈徐老信奉“打蛇不死,反咬一口”,張居正苦口婆心的建議不過如耳邊風,未起任何作用,張居正只得失望地離開徐府。

直到有一天,德高望重的徐首輔有重要政務找張居正咨詢,張居正和老師鬧起脾氣,閉門辭謝:“某今日進一語,明日為中玄矣?”高拱號中玄。意思是:我今天萬一說錯話,明天豈不是落得和高拱一個下場?

徐階畢竟是位長者,即便對高拱深惡痛極,看到學生如此維護高拱,他也不會因此為難張居正。

人算不如天算。隆慶二年(公元1568年),政局又在悄悄發(fā)生著變化。

隆慶剛剛即位,本來任用的是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內宮監(jiān)太監(jiān)李芳。對張居正而言,隆慶初之李芳,正如萬歷初之馮保,都是友好的政治盟友,毫不夸張地說,李芳與張居正的關系更為純潔真誠。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德高于眾人必非之”,李芳的忠謹得罪了其他太監(jiān),而且他不擅長哄著隆慶嬉鬧玩耍,一味強諫隆慶勵精圖治,遭到皇帝冷落。盟友倒霉,張居正必然也遭遇小挫。

李芳敗后,藤祥取而代之。心術不正的藤祥、孟沖、陳洪等人競相以奇技淫巧取悅隆慶,紛紛得寵。他們費盡心思制作了一種被稱為“鰲山”的燈,引導皇帝通宵達旦地夜游、夜宴。隆慶把內侍慣得無法無天,其中竟有人荒唐地在午門前毆打御史,鬧得朝臣嘩然。

徐階作為首輔實在看不得皇帝和太監(jiān)繼續(xù)這么胡作非為,他懇切地勸諫皇帝糾辦罪魁禍首,限制宦官的行動。

太監(jiān)們因此忌恨徐階,時不時在隆慶耳根嚼舌:徐階自命兩朝元老,所管甚多,簡直越俎代庖,目無君上。

隆慶漸漸開始厭惡徐階,而退休回家的死對頭高拱終究咽不下當初那口惡氣,私下勾結司禮太監(jiān)藤祥等人,中傷徐階,徐階的處境越來越不利。

這年六月,隆慶帝又要赴南海子(明代皇家苑林)搭龍船游湖宴樂,徐階苦苦諫阻,但未被皇帝采納。與徐階有怨的給事中張齊趁機露章彈劾,為高拱報仇。

隆慶帝早已對這位愛管閑事的前朝元老心存芥蒂,張齊的彈劾真是正中下懷。迫于壓力,徐階乞求退休歸里,隆慶帝巴不得徐階早日離開,大筆一揮,欣然批準首輔的辭職報告。

在這件事上,隆慶皇帝做得很不厚道,一開始特意降低徐階的退休待遇,連路費都吝惜不給。多虧次輔李春芳的建議幫助,隆慶帝才做出給予徐階旅途費、下璽書褒美、由使者開路等補救舉措。就這樣,徐階結束了北京的政治生涯,回到闊別已久的江南老家,開始講學傳教的新生活。

縱觀徐階的政治生涯,十九歲就高中探花,年輕時不乏英銳之氣,曾因忤逆嘉靖皇帝的寵臣張璁尊道貶儒,而被貶到福建延平做佐貳小吏。他沒有一蹶不振、消極氣餒,在窮鄉(xiāng)僻壤之所腳踏實地,取得不小的成績,屢屢受到上級提拔。嘉靖末年,更是忍辱負重,與奸佞嚴嵩明爭暗斗數年并取得最終的勝利,嘉隆交替之際積極平反冤案,撥亂反正,在士林中享有崇高的聲譽,可以說是有明一代的名相。

建功立業(yè)的同時,徐老也不忘精心栽培下一代。李春芳、張居正、陸光祖、王世貞這群名流碩輔,無不出自徐門。臨行時,徐階把生平志愿、理想和個人家事,都托付給得意門生張居正。他就像個歸隱山林的絕代高手,要將絕世武功都傳授給心愛的徒弟,才能安心上路。

張居正失去了長久以來相依為伴的政友,同時也失去了愛護自己的長者,所幸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憤世嫉俗的青年,官場的歷練讓他成為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在政治圈中可以獨立門戶、只身作戰(zhàn)了。

這樣,李春芳接替徐階,成為首輔。內閣中只剩下李春芳、陳以勤、張居正三人。三人搭檔,倒也相得益彰。

李、陳二老皆為老實敦厚之人。李春芳潔身自好,任職期間安靜低調,思想傾向于保守;陳以勤則以端謹自許;只有張居正比較高調,恃才傲物,輕視他人。

徐階被論致仕,李春芳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對天長嘆:“以徐公之賢,都被流言蜚語所傷,我這樣一個庸碌之人,怎么可能在這位子上長久待下去呢?還是早點離開吧?!?/p>

面對兄長兼上級這樣的感慨,張居正順水推舟,當場搶白:“不錯,這樣做可以保全你的名聲?!?/p>

李春芳頗覺羞澀,歸隱之心更為強烈。

張居正自此站到了政治舞臺的中央。

他目睹隆慶兩年來的朝政還是延續(xù)了嘉靖時的老樣子,沒有太大的變革和改觀,于是交了一篇著名的工作報告《陳六事疏》,提出必須狠抓不放的六個關鍵環(huán)節(jié),排除其中任何一項,其余五項必然會支離破碎。那么,令他魂牽夢縈的這六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頭等大事叫“省議論”。部院等衙門“一切章奏,務從簡切;是非可否,明白陳直。毋得彼此推諉,徒托空言”。他提出考察人和事的原則:“事無全利,亦無全害。人有所長,亦有所短。要在權利害之多寡,酌長短之所宜?!薄坝麨橐皇拢殞徶诔?,務求停當。及計慮已審,即斷而行之。”張居正執(zhí)政以后之所以能廣用人才,推行變法,大都得益于不求全人、不求全功的思想。

第二事是“振紀綱”。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國家的法度一天也不能廢棄。

第三事是“重詔令”。他主張,下達給各部院的大小事務,數日之內必須題覆;如遇特殊情況,需要由巡撫巡按議處的,可按照事情緩急,路途遠近,嚴令限期奏報。吏部據此考察官吏勤惰。

第四事是“核名實”。他認為“世不患無才而患無用之之道”。而張居正的“用之之道”,就是要“嚴考課之法,審名實之歸”,具體來說,“毋徒眩于聲名,毋盡拘于資格,毋搖之以毀譽,毋雜之以愛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節(jié)”,簡而言之,即為不拘一格用人才。張居正后來推行考成法的基本內容,就是“重詔令”和“核名實”。

第五事是“固邦本”?!胺噬陷F念民窮,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無益征辦,一切停免,敦尚儉素,以為天下先。仍乞敕下吏部慎選良吏,牧養(yǎng)小民?!币獝勖袢缱?、勤儉節(jié)約、與民生息,鞏固國家的根本。

他把守、令分為三等:不貪贓枉法,愛護百姓的給個好評;會伺候長官,處理公文,但無政績的給個中評,這是“核名實”思想的具體體現;貪污腐敗,欺壓百姓的就給差評,這樣官員,應該流放邊疆。

第六事是“飭武備”。當時的張居正提出:“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嚴軍政,設法訓練。每歲或間歲季冬農隙之時,恭請圣駕親臨校閱:有技藝精熟者,分別賞賚。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只要“修舉實證,不求近功,不忘有事”,那么,“不出五年,虜可圖矣”。

張居正好比一位良醫(yī),為大明帝國這位重病號把脈問診,所論涉及君主修養(yǎng)、選賢任能、加強管理、匡正風氣等各個方面,并由此對癥下藥,開出的藥方切中要害,皆朝政之急務。史學家談遷高度評價張居正的《陳六事疏》:“江陵相業(yè),見于六事。按其言征文,靡不犁然舉也。他相多敷陳塞白,身自負之矣。”

隆慶皇帝雖然無心時政,卻對最后一議“飭武備”中提及的閱兵計劃別有興趣,閱后頗為欣賞,批復道:“覽卿奏,皆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憫,所司詳議以聞?!闭J為張的建言很好,切中要害,要求官員一起討論學習。

有了皇帝的導向,《陳六事疏》在外廷的探討也日益熱烈起來。

打頭陣的是御史魏時亮和王嘉賓,兩人按張閣老所議,奏請朝廷從精簡機構入手,召還、清理屯鹽都御史,把這些事交由他們所在地區(qū)的巡撫、巡按自行經理。

同月,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復在張居正《陳六事疏》的基礎上闡發(fā)八議:慎政令、專責成、振士氣、銷勘和、公激揚、慎防檢、懲貪酷、端風化,這基本上就是張居正所陳奏的“振紀綱”、“重詔令”二事的具體操作指南。

至于兵部,也經過反復研討,給出五項軍事計劃:議兵言、議食言、議將言、議選擇、議并守,積極響應張閣老“飭武備”事宜。戶部尚書馬森則有感于“固邦本”一議,他結合自己從政數年的經驗,提出經理財政的十大建議。就連地方各省的督撫、巡按等官也不甘落后,踴躍加入為國建言獻策的行列,他們根據《陳六事疏》的精神,結合地方實際情況,向朝廷提出各種改革方案。

四十四歲資歷尚淺的張居正,以內閣末相的身份暢談六事,掀動一股舉朝上下改革求治的熱情,儼然有號令部院、倡率百僚的新氣象。

正當張居正躊躇滿志地憧憬著聯合賢良、群策群力、按部就班地穩(wěn)健執(zhí)行六項改革,一兩年內改善社會風氣,而有識之士也相當看好年輕有為的張居正,預言雄心勃勃的他必將是大明王朝的救時宰相時……

譽滿天下,謗亦隨之。

豐滿理想之下的現實頗為骨感,朝堂內外政見的分歧、人際關系的錯綜復雜,決定了他的整改方案必然會觸犯官場忌諱和既得利益階級,難為世俗所容,遭到或明或暗的人身攻擊。

首先對改革方案提出異議的便是給事中洛問禮,他批評“飭武備”中的閱兵計劃勞民傷財,“大閱古禮,非今時所急。不必仰煩圣駕親臨。陛下當日理政務,詳覽奏章”。隱然與內閣對抗。

洛問禮方剛敢言,所論也是為國著想,可他的質疑引來了潛藏在暗處的反對者的群擊,他們訾議《陳六事疏》無非豎子妄議國事,大閱計劃更是張居正逢君之好而想出的餿主意,誤國誤民以自固。

張居正則表現出政治家的坦蕩風度,既沒有怪罪洛問禮,也不對此作出正面回應,他只是捋捋長須反問道:“始以為可行而行之,繼以為當止而止之。誠便國家,輔臣與科臣之言,何擇乎?”意思是,如果確實對國家有利,該做就做,該停當停,無論輔臣,還是六科的建言獻策,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既然皇帝和部院有識之士一致認同《陳六事疏》的改革方案,你們再呶呶不休也無濟于事。

張居正一席話令人感到不怒自威,反對者被噎得無言以對,只好灰溜溜收場。但這并不是內閣斗爭的結束,大明的政局依舊陰晴不定……

坐觀虎斗

隆慶三年(公元1569年),又一位政治明星入閣參與機務。此人來頭不小,在他面前,陳以勤、李春芳、張居正三人都是小輩人物了,這個人叫趙貞吉。

趙閣老絕非等閑之輩,他自幼酷愛讀書,學養(yǎng)豐厚,深諳王學,是當時著名的講學家。在朝廷中“議論侃直,進止有儀”,言談、舉止、風度都深得皇帝歡心。他也因此恃才傲物,況且在入閣時也是六十開外的花甲之人,倚老賣老,把同僚視若小輩。

李、陳二人本就謙和退讓,即使被才高氣傲的趙閣老蔑視也心無怨氣,可內閣中畢竟還有位才氣逼人的張閣老,一出二虎相爭的好戲就此拉開序幕。

趙貞吉曾經也是少年名士,前輩官僚稱贊他的考卷:“雖《治安策》弗能過矣?!睆埦诱苍环Q為“賈生不及”,兩個“賈誼”湊在一起,內閣失去了以往的平靜。

趙貞吉根本沒把張居正放在眼里,直呼張居正為“張子”。這里的“子”非孔子、孟子之“子”,不是對人尊稱,而是對少年的稱蔑。張居正與同僚議論朝政,趙貞吉往往甩出一句話:“咦,你小子也知道國家大政?”

在場人士都尷尬不已。

大伙清閑時在內閣談論經、史、玄、禪,趙貞吉總當眾戲謔張居正:“高深精微的道理哪里是那么簡單的,你們這些后生只知道韓柳罷了!”

原本輕松愉悅的氛圍被他一句話搞得異常緊張,其傲慢之態(tài)可想而知。

趙貞吉是個矛盾綜合體,既有溫文儒雅、進退有儀的風度,也常常輕慢大臣,隨意直呼其名,不時與人發(fā)生摩擦,引起別人怨恨。

內閣中形成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氣氛:李春芳、陳以勤的仁厚,趙貞吉的專橫以及張居正的冷靜。

時人江盈科在他的筆記小品《雪濤諧史》中,記下一則有趣軼聞:

趙大洲(趙貞吉)為宰相,氣岸甚高。高中玄(高拱)、張?zhí)溃◤埦诱┮嘞嗬^拜相,同在政府。高好雌黃人物,張冷面少和易。大洲一日謂兩公曰:人言養(yǎng)相體,要緘默,似比中玄這張口嘴也拜相;又言相度要沖和,似比太岳這副面皮也拜相,豈不有命?

爭強好勝的張居正早已不能忍受趙貞吉的驕橫跋扈,可是以他當時的政治能量,僅憑一己之力與老趙相斗,最終慘敗的必然是自己。為了抵制趙貞吉,一個驅虎吞狼的計謀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形,他選中的這只猛虎,正是當年被徐階趕回河南老家的前任閣老高拱。

謀定而動,一開始,張居正聯合太監(jiān)中的好朋友,一個在朝堂之上,一個在宮苑之中,“不約而同”地向隆慶皇帝邀請高拱復出。隆慶帝本來就與高拱感情深厚,聽到高老師又要回到自己身邊,那是一百個同意,立刻下旨迎請高拱復職。

就這樣,高拱結束三年鄉(xiāng)居歲月,東山再起,二次入閣。且他這次回來也大掙一把,既是內閣大學士,同時兼管六部當中最有權勢的吏部。

高拱復出,政局的反復,世情的險惡,官場的趨炎附勢可見一斑。想當年高拱失勢被逐,舉朝歌頌徐階丑詆高拱;而如今隨著高拱東山再起,那些依附徐階的官僚又馬上投入高拱的懷抱,不遺余力為他歌功頌德,視反高之流為奸臣邪黨,抵死排擠。

高尚書到部,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員的姓名、籍貫,編造成冊,同時注明賢否,待到吏部官員選任人才時,按圖索驥,一求便得。高尚書這一招,頗具現代化人才數據庫管理的雛形,如果放在當代,他絕對是頂級人力資源總監(jiān)。

高拱重視國防,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兵部侍郎出為總督、總督入為兵部尚書的計劃,他認為軍事行政需要專門人才,所以對于兵部司官不輕易更動,兵備道和邊方督撫,也常用兵部人員。

他整飭吏治、穩(wěn)定邊防的方法,開張居正改革之先河。

吃一塹,長一智。

高拱在如魚得水地改革朝政的同時,不忘打通人脈謀私利。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風光,多靠有內監(jiān)的暗相幫助,因此在宮室內扶植自己人迫切而重要。于是,他多加籠絡滕祥、陳洪等當權宦官。

司禮掌印太監(jiān)出缺,本應由馮保頂補,偏偏高拱推薦學識、才干都遜于馮保的陳洪。之后陳洪被罷職,高拱又推薦孟沖,再次打壓了馮保。馮保和高拱從此結下怨仇,這成了隆慶六年(公元1572年)馮保與張居正聯合推翻高拱的伏筆。

不可一世的高拱雖距首輔尚有一步之遙,但儼然已是內閣實際的主宰者,把真正的首輔李春芳視為無物,凡事全以己意出之。而且由于高拱前次辭官與徐階結下了梁子,這次重新掌權后專向徐階尋仇,只要是徐階支持的,高就極力反對,多方羅織徐階的罪狀,想如嚴嵩之于夏言一樣,把徐階徹底除掉。

李春芳作為徐階的賢弟子,蕭規(guī)曹隨,主政務求安靜,依據前任首輔起草的《嘉靖遺詔》、《隆慶登極詔》推行政令。

先朝禮議得罪的大臣依遺詔予以起用、贈恤死者的政策正在按部就班的推行中,這也是徐階一派收買人心、壯大本方勢力的極好機會,精明的高拱焉能看不出來?

他攔腰一刀,親自跑到隆慶面前哭訴:“先朝得罪的大臣,以大禮議為多,而今褒獎、贈恤,先帝在天之靈難安,陛下每年入太廟祭拜,何以面對先帝?”

隆慶帝聽了恍然大悟,還是高老師為朕著想,那個徐階為了討好百官,為了自己聲名,豈不要置朕于不忠不孝之列!

于是,數百得罪之臣,存者不復起用,死者不予贈恤。徐階打出為先帝扮英明、還群臣以公道的道義大旗,高拱則反其道行之,堅持為亡者諱,先帝之錯也不能輕易修改,不恤群臣之冤。

可憐那些剛剛看到黎明曙光的蒙冤之士,因為高拱再次陷入絕望。

高拱重返朝廷,盡管在人事、軍事方面多有改革,做出了不少成就,但他為報復政治對手,全盤推翻徐階的政令和布局,不以天下為重,客觀上對國家造成了危害,無論當時還是后世的有識之士都對其極為不齒。

明朝野史大家沈德福就感嘆,高拱專恣誣罔如此,怎能不走向失??!清朝史學家夏燮痛批他是“兩世罪人”,既是嘉靖帝的罪人,又是隆慶帝的罪人。

推翻了徐階的大政方針,權勢顯赫的高拱磨刀霍霍向仇家,當年彈劾高拱的胡應嘉聞知老高回京復相的消息,竟驚嚇得一命嗚呼。

胡應嘉已死,高拱乘勝追擊,他要為所有因自己受委屈的兄弟報仇。

同當年徐階黨羽驅逐高黨的手段如出一轍,他絞盡腦汁驅逐徐階的門生故友。高拱首先將目光投向刑部尚書毛愷和左都御史王廷兩大實力派重臣,他們都為徐階所器重,當年為維護徐階,把高拱黨羽張齊貶斥為民。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拱回來了,他倆首當其沖地成為打擊對象。陰險狡詐的張齊得以官復原職,而剛正耿介的毛、王二公被罷黜削籍。

官居言路的高拱門生韓楫、宋之韓、程文、涂夢桂等人,日夜聚會,揣摩師相心思,伺機猛攻政敵,朝廷亂象叢生。

無獨有偶,之前批評過高拱的御史王圻、大理寺卿魏時亮、大理寺右寺丞耿定向、右僉都御使兼廣東巡撫吳時來等人也被不明不白地貶到偏遠之地。

清除了徐黨骨干,朝中的言官分化成兩股勢力:一派熱烈擁護高拱,另一派擁護趙貞吉。兩人一個操持任免權,一個掌管監(jiān)察權,旗鼓相當。

高拱入閣以后包辦用人和行政兩項大權,閣中最感威脅的就是趙貞吉。趙老人家本來就為自己年老入閣憤憤不平,他在內閣排名第五,只勝過小他近二十歲的“張子”。

李春芳、陳以勤個性溫和,趙貞吉輕而易舉就可壓倒他們,現在遇到處心積慮搶他光彩的高拱,而精明的張居正又偏偏站在高拱一方,明爭暗斗在所難免。

很快,一場好戲就要登場了。

當年徐階以遺詔的名義放寬了言路,給事中、御史得以直言進諫,暢所欲言。指責朝政缺失,有利于治國安邦;

皇帝心里未必喜歡這個做法,但畢竟是先帝遺詔,一時間也找不到理由將其廢除。

敞開言路維護了言官的切身利益,言官一時暢所欲言,最初階段也得到了皇帝的贊許,但久而久之,隆慶帝禁不住他身邊一批誘使他享樂太監(jiān)的煽風點火,漸漸對言官的不斷上疏直諫深感厭惡。

摸透了隆慶帝心思的高拱便極力逢迎:“科道官關系國家治體,意義重大,臣等望陛下全面考核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為國家發(fā)展立長久之策。”

考察科道官本有硬性制度安排,可此次卻是制度外的臨時決定。這意味著科道問題嚴重,需經考核斥退不稱職者。

當年高拱挑戰(zhàn)徐階慘敗下陣,關鍵就在科道的肆意狂吠。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拱顯然要防范于未然,要驅逐不附己的科道官,掃清自己前進路上的障礙。

這一次的臨時考察由吏部、都察院二強聯手施行。

吏部考察科道,高拱欲統(tǒng)統(tǒng)趕盡徐階余孽,更要罷斥趙貞吉的炮手;趙貞吉利益受損,強硬對抗,主張罷斥親近高拱的言官。

高、趙關系告急,吏部和都察院亦劍拔弩張。

冤家宜結不宜解,僵局形成到一定程度,雙方都看出來這次誰也無法一口吃下對方,雖然各懷鬼胎,但也不得不坐到了談判桌前。

驕亢的高拱先行妥協,表示趙大學士左右助手一概保留原職;看到高拱的表態(tài),趙貞吉也作出讓步,高大人的左膀右臂也可保留。

與第三方勢力達成默契之后,高拱無后顧之憂,大展拳腳,火力倒徐,凡并不涉及趙貞吉關系的、徐階提拔的,以及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一概貶斥,誰敢反對,高閣老一個憤怒的眼神,自有黨棍心領神會,撲上來便是猛烈“搏擊”。

盡管高、趙兩人事前已有“停戰(zhàn)”合約,但發(fā)展到后來,雙方都爭相趕走與對方友好者以泄私憤。這次考察總共斥退二十七位科道官。考察大權儼然成為黨同伐異的工具。

緊接著,高拱麾下第一鷹犬——吏科給事中韓楫掉過頭來,向趙閣老宣戰(zhàn):“趙貞吉在考察中使情任性,平庸專橫,挾私報復。臣等懇請陛下罷斥之,以清政本,以重巨典?!?/p>

這一切,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德國先穩(wěn)住蘇聯以專注于西歐戰(zhàn)場,等到西線大獲全勝后又悍然掉頭攻向莫斯科的故事是何等的相似!

趙閣老當然也不是好惹的,連忙上疏自辯并批判高拱:“人臣庸則不能橫,橫則非庸臣。高拱是內閣近臣,參與機務,又掌握官吏任免大權。僅這次考察科道官就無所顧忌,盡斥異己,其他壞亂選法,縱虐大惡之事更是昭然在人耳目。臣若對此噤若寒蟬,不發(fā)一聲,那就真為庸臣也!”

面對趙閣老的慷慨陳詞,高閣老一方面始終否認自己唆使韓楫彈劾趙貞吉,另一方面下出了請辭的妙棋,聲稱既然有人這么彈劾自己,為了不讓皇帝為難,自己應當被罷免以謝趙閣老。

一招以退為進,把皮球踢給了隆慶帝的同時,也搶占了道德的高地。

隆慶素來寵信敬愛的高老師,見他如此為自己著想,連忙懇切勸慰:“愛卿輔政忠勤,掌銓公正,朕所依賴,怎可避嫌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職,不允所辭?!?/p>

高拱順利留任,也成功讓其他朝臣看出了他與皇帝之間“牢不可破”的君臣關系,在這次與趙貞吉的交鋒中大獲全勝。很快,內閣完全成了走馬燈:

隆慶四年(公元1570年)七月,大學士陳以勤首先退場。

陳以勤自入閣以來,不依附任何人,以中立無黨獲得各方尊重。他看出高、趙二人的爭執(zhí),非自己所能調解,而且高拱是他當年在裕王府的老同事,趙貞吉是他的同鄉(xiāng),張居正又是他提拔的進士,袒護任何一方都不合適。三十六計走為上,他選擇了引疾而退,離開北京回到四川,時年六十歲。

十一月,雄心勃勃的大學士趙貞吉苦于無法施展抱負,又厭倦高拱黨羽的死纏硬磨,也乞求退休。

半年后,高拱在內閣最大的絆腳石——中極殿大學士李春芳致仕。

李春芳無法忍受高拱顛倒上下級,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且高拱復相后,勢力更大,處心積慮陷害徐階。李春芳作為徐階的學生,時常從中周旋,緩解高拱的報復行為,高拱更是怏怏不樂。

高拱覬覦首輔之位已久,授意手下言官王禎指責李閣老“親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職而非分希恩”,是為“不忠不孝”。

李春芳心知肚明,順水推舟,要求皇上將其“即日放歸田里”。

起初,隆慶皇帝一再下旨挽留他:“卿輔弼之臣,忠誠體國,朕所眷倚,豈可因為流言蜚語就要求退休?宜即出安心供職。不允辭?!?/p>

高拱深知隆慶皇帝奈不住軟磨硬泡,且皇帝心里最寵信的非他高閣老莫屬,繼續(xù)發(fā)動麾下鷹犬攻擊。經不起言官的多次彈劾,李首輔的辭呈終于獲準。

張居正雖很不看好李春芳的政治才干,但對李大哥的突然辭去也深表遺憾,畢竟兩人并肩奮斗二十余年,如今各奔東西,悲傷之情溢于言表:

弟生平孤孑寡與,獨受知于門下。及同居政府,一心協德,庶幾有丙魏同心之誼。中外士民,各適其意,不啻坐春風而飲醇醪也。豈意風云倏起,陰晴頓殊。昔為比目魚,今作分飛鳥,人生聚散離合,可勝嘆哉!

張居正將自己與春芳的關系比作比目魚、比翼鳥,這恐怕是只有相好之間才能使用的比喻。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做了兩年多受氣首輔的李春芳回到家鄉(xiāng),父母喜不自勝,擺宴慶賀兒子離開了京師那塊是非之地。對老人家而言,兒子能夠陪伴在身邊為他們養(yǎng)老送終才是最幸福的。

李春芳在首輔任上平庸無為,無咎無譽,卻能看好時機,急流勇退,落了個福壽雙全、四世同堂的大團圓結局,是嘉靖、隆慶兩朝首輔中最為圓滿的。

眼看著老師、同學相繼退休回鄉(xiāng),張居正此時也是百感交集。他回顧自己入閣以來的紛亂時局,向至交胡杰吐露心聲,感嘆對時局的無奈:

眼前世局幾番變幻,平生親密無間的摯友,有的已經勢同水火;平坦的康莊大道,也變得荊棘叢生。其中情態(tài),一言難盡。數月以來,他委屈自己,從中斡旋才得以息事寧人,卻已心力憔悴。

沒等張居正發(fā)完牢騷,內閣風波又起,權力斗爭愈趨激烈。

官場如戰(zhàn)場

趙貞吉致仕后,高拱和門生韓楫等人密室謀劃,推薦高拱親信——吏部侍郎張四維入閣。策劃尚未啟動,宮內就傳出一道神秘的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著令殷士儋以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身份入閣。欽哉!”

眾人驚愕:閣員應該由內閣推薦,怎會是皇帝自擇并親下旨意呢?高門子弟四下打探,才知殷士儋抄了近路,走的是內監(jiān)陳洪的捷徑。

先來看看殷閣老的簡歷。殷士儋,字正甫,濟南歷城人。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翰林院檢討。后充任裕王講官,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升侍讀學士,掌翰林院事務,旋進禮部右侍郎,擢禮部尚書,仕途一路順風順水。

說起來,這殷士儋不僅是張居正的老同學,也是高拱和張居正的老同事。隆慶帝懶于親政,沉湎享樂,他的玩伴——內監(jiān)的影響就日益彰顯。殷士儋買通陳大太監(jiān),通過隆慶直接發(fā)出旨意,得以大搖大擺步入文淵閣,不到一個月,又晉級為少保、武英殿大學士。

這時的內閣僅存三員,高拱終于圓了他的首輔夢,依舊兼任吏部尚書,用人、行政二權一把抓,成為實際的獨裁者;張居正一躍而為次輔,殷士儋位居最末。

已經連續(xù)斗倒兩位首輔的高拱,怎會把殷老末放在眼里?為了提攜張四維入閣,高拱又在謀劃著扳倒殷士儋。沒等他的倒殷計劃出爐,后院先起了火,御史郜永春對張四維來了次彈劾,指責張四維奸邪貪鄙,他的家族壟斷一方鹽政。

高拱大吃一驚,郜永春竟比他行動還迅速,他估摸著殷士儋與這事有關。于是,將其帳下幾名幕僚找來議事。

高拱對幕僚說:“最近這內閣里來個殷士儋,不光不聽我指揮,還教唆御史彈劾我的心腹張四維!”

監(jiān)察御史趙應龍第一個站起來說:“恩師輕而易舉就能逐他出閣。學生深受老師栽培,一定聽從恩師安排!”

給事中韓楫走上來,作個揖,道:“趙兄所言極是,咱們這兒有這么多科道官,依學生之見,不如選我和趙兄,互成掎角,夾攻他殷閣老?!?/p>

高拱連連點頭說:“好,這事就由你來負責,一定要搞掉那人?!?/p>

過了不久,高拱和殷士儋的戰(zhàn)役正式打響。

打頭陣的又是那御史趙應龍,率先上疏彈劾殷士儋由宦官陳洪引薦入閣,違反程序,不宜參與國政。

繼而,高拱麾下慣于搏擊的第一號炮手韓楫披掛上陣,揚言道:“由內廷下旨提拔成為內閣一員,實在是聞所未聞,殷大人如果尚存羞恥之心,理當自行請辭!以免彈章紛飛,自討無趣。”

高拱及其同伙的搏擊行為,不僅疾風暴雨,而且不擇手段,連擅長忍耐的徐階都忍無可忍,更何況性急人直的山東大漢殷少保呢?

閣老大臣們,都是通過各省鄉(xiāng)試、會試,層層選拔出的佼佼者,文化人中的精英??蓽厝岬男“淄帽萍绷诉€咬人呢,把知識分子惹急了,也只能撇開禮義廉恥,肉搏上陣了。

終于,內閣出演了一場全武行的好戲。

每月初一、十五,給事中、御史們要到內閣中和大學士會面,稱為“會揖”,初衷是讓雙方互相溝通,增進了解。

這次會面,氣氛比以往更加怪異。

給事中們一來,互相行過了禮,殷士儋對其他言官都很友好,單挑韓楫說:“聽聞先生不喜歡我,要逐我走,這不過是小事,奈何要做他人的鷹犬,做出這等腌臜事?!”

韓楫擅長搏擊之術,萬萬沒想到殷閣老竟公然挑戰(zhàn),一時語塞,囁嚅得講不出話來。高拱也沒料到,殷士儋會在這種場合明明白白地影射自己,看到愛將狼狽,板起臉孔對殷少保說:“堂堂內閣,如此說話,成何體統(tǒng)?”

沒想到這句話,更是點燃了殷士儋心中的火氣。既然主人出場,就單刀直入,指著高拱的鼻子臭罵:“無體統(tǒng)之事,成于無體統(tǒng)之人!姓高的,你這廝先逐陳以勤,又驅趙貞吉,再逼走李閣老,這成何體統(tǒng)?為拔擢你親信張四維入閣,令門下鷹犬來逐我,這又成何體統(tǒng)?內閣豈是你高氏一門之私產?”

殷少保越說越來氣,捋起袖管,準備給高拱一頓拳頭,把在場的所有給事中都驚呆了。

本應嚴肅的朝堂竟如此這般荒唐吵鬧,張居正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攔開殷士儋,正要開口勸阻,殷士儋急火攻心,又來一頓痛罵:“你張居正援薦他高拱某入閣,沆瀣一氣,排斥異己,到頭來也無好果。等著他的鷹犬痛咬吧!”

經過這一次的糾紛,殷士儋也不想繼續(xù)留在內閣,一再求去,終于在隆慶五年(公元1571年)十一月,這位豪爽的山東籍大學士,悄然離開了內閣。

自此,內閣就成了高拱和張居正的天下。高拱也終于能有精力去對付最痛恨的仇人——賦閑在家的徐階。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騰出手來的高拱,有足夠精力籌劃對付老對頭徐階了。高拱又一次使出樹立高姿態(tài)的慣用手段,麻痹徐階,信誓旦旦地表示,大臣要忠心為國、不計前嫌。自己胸襟寬闊,徐老先生大可盡情抱著兒孫,安度晚年。

言猶在耳,高閣老著手審理與徐前首輔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孫克弘案”,誣陷孫克弘,栽贓徐階,還特意啟用與徐家有仇的蔡國熙為蘇松兵備副使,專門審理徐府之案。

蔡國熙興致勃勃,風風火火走馬上任,“窮治”徐府不法之事。為協助調查此案,凡能指證徐府罪證之人,必有重賞。

于是,松江府頓時騷動起來,從前賄賂過徐階三子的,紛紛上門加倍索還,徐府被圍得水泄不通,年老體衰的徐階無計可施,只得把門窗一齊封堵。

蔡國熙拘捕徐璠、徐琨、徐瑛三位徐家少爺,大肆捕捉徐府仆人,仆人嚇得一哄而散。門內是年幼的徐氏子孫牽衣號泣,門外是好事之徒圍府尋釁大聲辱罵,有歹人更是索性放了把熊熊大火,豪華的府邸頃刻化作灰燼。

徐階被逼得幾度尋死,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與老妻張氏逃離松江,當他聽聞蔡國熙下達的判決書,更是落魄沮喪:“徐璠、徐琨充軍,田產悉數沒官,為表示大度,法外開恩,留一子徐瑛,削籍為民,侍奉老父?!?/p>

狼狽不堪的前首輔,想到了他那遠在北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徐階連忙致書好學生張居正求救。

作為張居正的恩師,又是有知遇之恩的至交,老師的失勢不會阻擋張居正伸出援助之手。他想保護徐階,又不便直接挑戰(zhàn)不可一世的高首輔,只得繞了個彎子,“曲線救師”。

他搬出優(yōu)待舊臣的古訓,暗自勸告蔡國熙和其他相關執(zhí)法人手下留情:“徐相公有功于國,享譽士林,處理此案一定要秉公有理,否則不僅傷害功臣,也損高相的聲名?!?/p>

張居正一再維護前首輔徐階,自己也被卷入流言之中,朝野傳謠言說張居正收納徐階兒子三萬兩白銀,所以才不遺余力維護徐家。

高拱本來就對張居正親近徐階不悅,現在聽到這樣的消息,便以一貫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當面質問并譏諷居正:“老天為何這么不公,我沒有一個兒子,而你卻生得多子?!?/p>

張居正感覺來者不善,自嘲道:“兒子多,花費也多,甚為衣食擔憂!”

高拱咄咄逼人:“你不是收了徐階三萬兩白銀了嗎,還憂什么?”

張居正臉色大變,指天發(fā)誓,若有此事愿遭天打雷劈,高拱急忙打圓場,道聽途說而已,不必較真。可惜為時已晚,張居正從此對高拱心生嫌隙,貌合神離的兩大實力派之間的交惡已經無可挽回。

再說說最初引發(fā)高、張矛盾的徐階,他老人家退休后短短半年發(fā)生的事足以改變其人生軌跡。當腳下的路不再平坦,當身邊的人不再友善,當美好的生活已成追憶……

幸運的是,有位學生竭力維護他、幫助他。沒過多久,張居正就大權獨攬,藉著張居正的照顧,徐家的罪名化為烏有,子孫后輩屢屢得到封蔭,徐階也由此安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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