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問 “虎兕”還是“虎兔”
賈寶玉在太虛幻境薄命司中翻看《金陵十二釵正冊》:“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一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二十年來辨是誰(通行本做“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這是寫賈元春的。
詞中“虎兕”,程本系統(tǒng)做“虎兔”,1982年據(jù)脂本校訂的通行本做“虎兕”,周汝昌校本也做“虎兕”。查《紅樓夢》研究所《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本》,在全部十一個本子中,只有己卯本和夢稿本做“虎兕”,其余均做“虎兔”,不但年代最早的抄本甲戌本做“虎兔”,就連通行本采做底本的庚辰本也做“虎兔”。這就讓人犯疑,在十一個本子中有九個做“虎兔”,只有兩個做“虎兕”,卻采取少數(shù),沒有十分特殊的理由,是說不過去的。于是想看一看這兩個寫做“虎兕”的本子原貌是怎么回事。
我手頭沒有夢稿本,只有己卯本的影印本,翻開這個本子卻讓我吃一驚,在這個本子中確實寫做“虎兕”,可是“兕”字被用朱筆點去,旁邊又用朱筆明明白白寫著一個“兔”字,顯系校對時所改。而這種現(xiàn)象在匯校本中卻沒有反映出來。
如此看來,寫做“虎兕”的,只有一個夢稿本了,這個本子的原貌我沒有看到,還難說會不會有其他情況。即使《夢稿本》的確寫做“虎兕”,僅僅根據(jù)一個本子的異文,無視其他十個本子的一致情況,擅改底本,在校訂方法上就不可取。因此,還是做“虎兔”比較合理。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與一些紅學(xué)家的一種定勢思維有直接關(guān)系。
做“虎兔”,可以理解為賈元春去世的時間,程、高續(xù)書就是這樣理解,在第九十五回中,高鶚寫賈元春薨于甲寅年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三十一歲??墒沁@樣處理與一些紅學(xué)家對于賈元春去世原因的理解相悖。他們以為曹雪芹家是因為卷入康熙諸子的黨爭而落難,那么賈元妃便也應(yīng)該是在一場宮廷政治斗爭中做了犧牲品,“虎兕”是兩種很厲害的動物,可以理解為兩種很強大的政治勢力,于是便有這樣的校改。
我們說曹家的確是因在康熙諸子黨爭中站錯了隊導(dǎo)致抄家,這不假,可是沒有任何材料證明曹家曾有一姑娘入宮做了嬪妃,拿書中賈元春與實際的曹家對號入座,根本就對不上。因此把元春之死與政治斗爭相聯(lián)系,就很勉強,是把曹家歷史與小說創(chuàng)作相混淆了。
也有人根據(jù)“虎兔”二字做出這樣的推斷,康熙逝于壬寅虎年(1722),雍正改元于癸卯兔年(1723),曹家正是在雍正登極后的一系列變故中徹底敗落。這也是一種元春死于政治斗爭的推斷。
把元春之死與政治斗爭相聯(lián)系,與后面《紅樓夢曲子》中寫賈元春的《恨無?!酚嘘P(guān)聯(lián)。那里面寫道: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xiāng),路遠(yuǎn)山遙。故向爹娘夢里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從這里看,元春之死事出突然,是正在得意之時死去。這個“望家鄉(xiāng)”,過去我以為她沒有死在京城,是死在京城之外的某一個地方,家鄉(xiāng)指北京。這次細(xì)讀,卻以為這個家鄉(xiāng)應(yīng)指南京。書中賈家一直以南京為家鄉(xiāng),在第五回,賈寶玉在薄命司中“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xiāng)的封條看”,這才取出“金陵十二釵冊子”,警幻也對他說這是“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寫鳳姐的冊子也說她“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三十三回寫寶玉挨打,賈母也是大叫著要帶寶玉回南京去。所以元春這里所望的家鄉(xiāng)是南京那個老家,應(yīng)該無疑。這與曹家史實相符,曹家三代四人任江寧織造,在南京居住六十余年,認(rèn)南京為老家在情理之中。那么元春是死在北京宮中,不是死在京城之外,也就可以確立。
死的地點既已確定,她究竟如何死的?我們再來看這首判詞:“榴花開處照宮闈”,這與曲子中“喜榮華正好”相呼應(yīng)。為什么是榴花而不是別的什么花?我們知道,在傳統(tǒng)文化中,石榴歷來是多子的象征,歷史上也有后妃之母向皇帝獻(xiàn)上石榴以祝多子的記載。榴花開,象征即將結(jié)子,也就是說元春此時是懷孕了,若能生下一個皇子,賈家之貴可想而知,可能宮闈之中也對她寄予厚望。可是恰在這個時候她突然死了,我以為,她應(yīng)該是死于難產(chǎn)等與生育有關(guān)的事情。彌留之際,思念家鄉(xiāng)親人,乃情理之常。死后魂靈托夢,如秦可卿,更是必有之事。因為賈家貴勢端賴元春,元春一死,一切皆變,元春不會不慮及此點。曾有專家推測,書中秦可卿死后托夢鳳姐,在原稿中應(yīng)是元春之事,是在陸續(xù)的修改中挪給可卿了。至于“虎兔相逢”,很有可能指的是她死去的年月日時,或者指她與腹中胎兒的屬相。
對于這個問題我們還可從反面想一下,曹家既然在宮廷爭斗中致敗,曹雪芹寫書,縱然要做反映,也必用曲筆出之,如果明寫,無異自寫供狀,自投羅網(wǎng)。乾隆時期文網(wǎng)嚴(yán)密,動輒得咎,曹雪芹不會這樣呆。再者,從書中大量描寫來看,賈家致敗是由于不肖子孫不端行為,其中鳳姐、寶玉、賈赦甚至賈珍都可能成為致禍根苗。如果一定要牽連宮廷政治,也不過元妃死后,朝中無人遮蔽而已,不會以賈元春為致敗總原因。
由于元春之死在前八十回中沒有描寫,后面的續(xù)書又極不可靠,學(xué)者們做出一些推斷完全應(yīng)該。但我們這些普通讀者不要當(dāng)作定論來接受,只能利用來啟發(fā)我們的思維,如果能夠做出一些自己的推斷,也是極有興味的事情。包括我的這個推斷,都應(yīng)該如此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