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問 “凈”還是“就”
第十四回寫賈珍到鐵檻寺看寄靈所在,書中寫道:“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能進城,就在凈空房中胡亂歇了一夜?!蓖ㄐ斜緞t做:“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能進城,就在凈室胡亂歇了一夜?!眱蓚€本子的區(qū)別,一個是在凈室,一個是在凈空的房中歇了一夜,這個區(qū)別倒不是很大,反正都是在鐵檻寺中,和尚房里。引我注意的是那“就在”兩個字。
通行本所據(jù)為底本的庚辰本原為“凈在凈室胡亂歇了一夜”,凈字旁邊又添一“就”字,說明這個“就”字是后改的。己卯本同樣是用的“凈”字,也是在“凈”字旁邊添了一個“就”字,明顯也是抄后改“凈”為“就”。其他本子如甲辰本、程甲本,則改“凈”為“竟”。從這種現(xiàn)象來看,曹雪芹原本應該用的是“凈”字,后來的抄錄者收藏者以為不通,故而或改為“就”或改為“竟”,現(xiàn)今的整理者也以為欠通,故通做“就”。
用“凈”字果真不通嗎?這要看怎么讀,如果用豐潤方言來讀,不但通得很,而且沒有別的字可以替代這個“凈”字。
凈字一般做潔凈、清凈等解,如果用這些通常義項來讀這句話,當然不通,理應改過。但是在豐潤方言中,這個凈字還有另外的含義,大略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只、光、專、常、總等等。比如“凈吃飯,不吃菜怎么行”,這意思是說只吃飯、光吃飯而不吃菜。“那人凈說瞎話兒”,是說那人經(jīng)常說瞎話兒?!八惠呑觾糇龊檬铝恕?,是說他一輩子光做好事了。如此之類,不勝枚舉,這個字在豐潤使用頻率極高,在唐山老市區(qū)也是通行語。
那么曹雪芹前面說賈珍也無心茶飯,緊接就說他“凈在凈空房中胡亂歇了一夜”,是什么意思?如果明了上面所說豐潤方言的使用情況,這個含義就非常明顯了,那是說賈珍這一夜既沒到別處去,也沒干別的事情,只在凈空房中歇了一夜。為什么要這樣說?因為像賈珍這類人,讓他離家在外,孤身獨宿,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看后面寫賈璉在女兒出痘期間在外書房獨宿所做的事情,就可大略了解這類人的平時生活。這里寫賈珍既無心茶飯,也無心別的事情,一門心思全在秦氏的喪事上面,那一種對于秦氏的系戀之情,只一個凈字就完全表達出來了,改為別的字,這一層意思就根本出不來。因此這個“凈”字還是不改為好。尚需指出,這個字是在早期抄本上就改過了,說明曹雪芹同時代人已經(jīng)不了解這個字在豐潤的獨特使用情況,這可反證曹雪芹與豐潤的關系極其耐人尋味。
這一回中還有一句話值得注意,賈寶玉對鳳姐兒說:“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趕該你到那里的時候,自然就有了?!敝苋瓴壬鷮Υ擞凶ⅲ骸啊s該你到那里的時候’,趕,略如‘等到’、‘及至’,北方口語極普通之用法。文言詞句并無完全相當者,此語因閱者不解,多被改壞,或從簡化。”果然,通行本這句話就成為這樣:“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該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這個趕字,這一回中還有兩處用到,一處是跟賈璉的小廝照兒回來見鳳姐,對鳳姐說賈璉“大約趕年底就回來了”。另一處是寫鳳姐連夜為賈璉準備帶去的衣物,書中寫:“趕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边@三個“趕”字都是做“等到”、“及至”解。此亦是豐潤常用語。讓人注意的是,這句話的完整意思到底是什么,“他們趕該你到那里的時候,自然就有了”。從字面看,這句話很費解,揆其大意,應是如文詞兒所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順其自然,著急沒用。可是曹雪芹為什么要這樣表達?這很“繞嘴”。如果我們了解豐潤口語,就會覺得很自然了。首先這個“你”不是指鳳姐,而是一種泛稱。這樣說話在豐潤口語中是極其常見的現(xiàn)象。比如有人問:“那個東西你還沒弄到嗎?”回答:“該你有你就有,急啥?!边@不是說該對方有,而是說“該誰有誰就有”,這個“你”字包括說話者自己。問:“事情辦到什么程度了?”答:“該到哪兒到哪兒,先有著?!币馑际钦f,事情自有它的規(guī)律,應該辦到什么程度,自然會到什么程度,我們只須記著這個事情,繼續(xù)下去就行了。曹雪芹這句話正是這種語言習慣的自然流露。
再有,鳳姐說:“我算著你們今日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边@個“包”字,并非承包之“包”,而是“賠”的意思,也是一句豐潤話,說全了是“包賠”,日常則徑直說“包”。“杯子打了,我包你?!本褪钦f我“賠”你。要注意這個“包賠”與今日商家宣傳之“包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意思,前一個“包”字義為“賠償”,后一個“包”字義為“包管”,不可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