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問 “割聘”還是“聘請”

賈璉、王熙鳳、趙嬤嬤講說江南甄家接駕之事，賈蓉、賈薔兩個來到，賈蓉向賈璉匯報了起造大觀園之事，書中接著寫：“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割聘教習(x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子帶領(lǐng)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蓖ㄐ斜緞t是這樣寫：“賈薔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lǐng)著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眱啥蚊鑼懘篌w相同，只是一個作“割聘”，一個作“聘請”。關(guān)于“聘請”，通行本出了校記：“‘下姑蘇聘請教習(xí)’，原作‘下姑蘇割聘教習(xí)’，‘割’字點去，‘請’為旁添，從底本改文?！?/p>

據(jù)脂評諸本，庚辰本、己卯本、夢稿本、甲戌本、蒙府本、列藏本均作“割聘”，戚序本、戚寧本、舒序本則作“合聘”，甲辰本和程甲本則作“請聘”。但是作“割聘”的己卯本、夢稿本、蒙府本又旁改為“合聘”，庚辰本旁改為聘請，列藏本亦旁改為“聘請”?？雌饋怼案钇浮睉?yīng)是曹雪芹原文，“合聘”與“聘請”則是后改之文，周汝昌校本采用“割聘”是對的，但是沒有加注釋，致使對這個詞難以理解。以上所列那些改文也皆因不明詞義才動筆改過。

那么“割聘”到底是什么意思？《文史知識》2010年第4期中有一篇署名陳熙中的文章《“割聘”試釋》，對這個詞做了自己的解釋。

文中稱，凡改為“請聘”、“聘請”者，很明顯是因為不明詞義而妄改，但是改為“合聘”者則不同，這個改動者很可能懂得吳語，知道把“割”改為“合”更符合通常的寫法。

因為在吳語中，“合”字有“邀約”的意思，在這個意義上“合”讀“割”。作者列舉了一些吳語辭典來做證據(jù)。

閔家驥等編《簡明吳方言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約，邀：我們合好拉在戲館門口碰頭︱伊合了一班小朋友要到蘇州去白相︱我經(jīng)常合伊一淘上學(xué)?！?/p>

吳連生等編《吳方言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5）“邀約。《二刻拍案驚奇》卷20‘兩下寫開合同，果然鄰里間合出三四個人來（按：小說原文作‘三四個要有事怕太平的人來’）?！?/p>

石如杰、宮田一郎主編《明清吳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拉人入伙（經(jīng)營，做某個行當(dāng)）?！酹氉詫懥艘恢粷M風(fēng)梢的船，身邊又帶了幾百兩糴米豆的銀子，合了一個伙計，擇日起行”（《拍案驚奇》卷八）?！耙坏蕉贾校思視缘盟悄线呑拥?，就有人合他入班?！保ā秺誓啃研摹肪硎?，二回）（按：注明“讀音為‘鴿’”）

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中華書局，1999）：“邀；約；結(jié)伴。吳語?！缎咽篮阊浴な櫇蔀╆I遇友》：‘忽見鄰家傳說洞庭山馀下桑葉甚多，合了十來家過湖去買。’”

作者還列舉了一些其他小說戲曲當(dāng)中的例子，比如：“那崗下有個白勝，專以賣酒為生，待小弟去合他入伙。（許自昌：《水滸記》第十出《謀成》）

經(jīng)過這樣多的例子證明，作者最后得出結(jié)論說：“‘割聘’其實就是‘合聘’，意思即邀請。曹雪芹把‘合’寫成‘割’，這是因為方言中的一些詞往往有音無字，所以可以有不同的寫法，只要讀音相同或相近即可?！?/p>

應(yīng)該說作者的論證是讓人信服的，“割聘”即“合聘”應(yīng)該沒有疑義，我這里只想補充一點，就是這個“合”字，不僅吳語這樣說，豐潤話同樣也這樣講。有時候，在“合”字的后面加一個語綴詞“棱”，讀為“合（割）棱”。比如：“她合（割）棱我一起去超市”，意思是她邀請我一起去超市。“合（割）棱幾個伴兒，一起去看電影”，意思是說邀請幾個人一起去看電影。有時候則單獨使用，比如：“你一個人去城里嗎？不，合（割）伴兒去”，意思是說邀請一個人或者幾個人一起去城里?！澳銈兒希ǜ睿┗飪汉臀易鲗Α?，意思是說你們邀約在一起和我作對。這個詞在豐潤的使用情況與吳語的使用情況無論音、義都完全相同。因此我說，《紅樓夢》中確實有使用吳語的現(xiàn)象，但是這個“割聘”是否吳語則大可商量，從前面我們已經(jīng)提到的《紅樓夢》中大量使用豐潤方言的現(xiàn)象看，很有可能曹雪芹是在使用豐潤方言。

明隆慶五年修《豐潤縣志事紀》載：“永樂元年，召流民復(fù)業(yè)，給與籽子、牛具。遷南民來屯?！鼻迩《辏?755）修《豐潤縣志田賦》載：“改革之后，人民鮮少，地廣不治，招集流亡復(fù)業(yè)，并遷江淮、浙江、江西之民實邊，乃以土民編社，遷民編屯。”于此可見在明永樂年間，有大批江浙一帶的人民被遷到豐潤落戶，他們的語言肯定會融入豐潤地方土語之中，因此在豐潤土語中發(fā)現(xiàn)江浙一帶的語言一點兒也不奇怪。亦因此，在《紅樓夢》中如果發(fā)現(xiàn)一二吳語音義，也不必遽認做吳語，它很可能是豐潤土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