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改姓王，叫王映霞

大概我快要在初級小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有一次外祖父向爸爸提議說：“讓她承繼給我，改姓王，以后就算我們王家的孫女，你們同意不同意？”

“只要你老人家喜歡，孩子本人當(dāng)然是愿意的，我們怎會不愿意？況且金家房份多，女孩子不少，承繼一個出去，想來她祖父也不會不贊成?！卑职竹R上接上去回答。

就這樣，我的姓名就由“金寶琴”而改成為“王旭”；但外祖父又覺得這“旭”字不大容易稱呼，于是又添上了“映霞”二字，作為我的號，后來就索性改成“王映霞”。我亦從此將外祖父改稱為祖父。

我對外祖父的身世不甚了解，只知道他非常喜歡我，我和他在一起非?？鞓贰５故侨甏鷷r，郁達夫?qū)ｉT為他寫過一篇《王二南先生傳》，文中比較詳細地講了外祖父的事。

外祖父于舊歷九月廿八日寅時，生在寧波寧紹臺道的官署里，那時他的父親正在段鏡湖觀察的幕里佐金谷。對于他自己的生日，曾對郁達夫開玩笑地說：“九月廿八日本是財神的生日，像我這樣窮措大，居然會和財神同一日生，你說可笑不可笑？”郁達夫后來回憶道：“先生每次談到他的生日，總忘不了對命運之神，作一段詼諧。聽他的口吻，看他的神氣，卻并不是在怨貧，倒是真正地在樂道?！?/p>

外祖父七歲的時候，因他的父親出長沙縣，也就跟著到福建延平府下的沙縣去讀書了。外祖父從小聰慧過人，十二歲，為留守德縣宰云南湯四如先生所賞識；十六歲時，為徐壽蘅學(xué)使所拔擢；十九歲時補廩。憑他的學(xué)問和品行，完全可以功成名就，可是在他廿一歲，參加考試選拔時，頭場取列，二場因母親生病而未去，這是他一生功名潦倒的開始，此后一直沒有順心過。先是父母雙亡，接著是數(shù)家錢莊同時破產(chǎn)，后來為四妹出嫁而傾家蕩產(chǎn)。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外祖父只說了一句話：“大約是天之將降大任于我也！”從中可看出他的曠達風(fēng)度。

外祖父從廿八歲起，到五十八歲止，曾在寧波入鄞縣陳槐庭大令幕，在蕭山為桑禹卿西賓，在紹興入霍子方太守幕，在諸暨入倪愚山大令幕，在東陽掌教東白書院，在義烏掌教秀湖書院，在嘉善入蘇儷笙刺史幕，在秀水入壽子平大令幕，還去寧海、歸安等處做過事。雖則收入甚微，但他為雙親辦了后事，扶養(yǎng)了兒女，接濟了朋友，可見他對己的儉約，對人的寬大。因此人緣好，朋友多。在我出生后，雖然有許多人請他做事，但外祖父不愿意，只承認(rèn)做一個孔廟的“奉祀官”和育嬰堂的董事，以盡他的暮年衛(wèi)道。

外祖父多才多藝，做什么，像什么，樣樣都可以與專家比高低。他會書法、刻金石、撰謎語、唱道情、制印泥、種花木，甚至還會縫衣補襪。他常說：“凡事總不外乎一個勤字，不要灰心，不要自棄，什么事情總做得好的。”

外祖父很重視對我們的教育，他說：“在家里不吃苦，到社會上要吃苦?！彼f的“吃苦”二字，就是指的參加勞動。家里的掃地抹桌、收拾整理等之類的事，都要我們自己動手，不準(zhǔn)我們隨便呼喚傭人；尤其是外祖父房間里的清理打掃等事，他更希望我替他代勞。每當(dāng)我耐心地在做著各種雜務(wù)的時候，他總在旁邊鼓勵著。上慈下順，童年的歡欣，至今還深深地留在記憶里。

每逢寒暑假或者星期天，老人家的興致總是格外高。在前一天晚上，他已經(jīng)在安排我們老小倆第二天的活動了！上哪里去散步，去看哪一個親友，講一個什么故事，給我看哪幾頁書，或者講一個什么典故。他還教我讀唐詩，找出一些淺顯易懂的名句來，深入淺出地分析給我聽。他在講“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這一首通俗的七絕詩時，告我也將字詞拆開，改成一首詞，就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彼麕页鲇蔚臅r候，還給我講許多西湖掌故。后來我的看書和喜歡讀前人詩話的習(xí)慣，是和外祖父對我的引導(dǎo)分不開的。

我除了在學(xué)校里的時間以外，總是形影不離地跟隨他——外祖父，他真像是我的慈母兼嚴(yán)師。

一九一九年四月，父親在章家橋里塘巷內(nèi)租了一幢杭州本地房子，共二層樓，每層有六間，前三間，后三間，另外還有廚房等，四周有風(fēng)火墻。這時外祖母、舅舅、舅媽都已去世，外祖父孤身一人，父親就將他接來同住。

每天父親上班去后，我們一家子經(jīng)常出外游玩。一九二四年九月的一天，我們一家：外祖父、母親、我和弟弟又到西湖坐船玩，天近傍晚，我們在雷峰塔下附近的汪莊上岸，準(zhǔn)備回家的時候，忽然看見雷峰塔下冒出一蓬煙，我們都驚呆了，不知發(fā)生什么事，等煙消云散，才發(fā)現(xiàn)是雷峰塔倒了。

雷峰塔為吳越王錢俶于九七五年建造，初名西關(guān)磚塔，后定名為黃妃（錢俶妃）塔，內(nèi)藏《華嚴(yán)經(jīng)》及《陀羅尼經(jīng)》文物，聽說塔倒塌后，部分文物移置于浙江省博物館內(nèi)。

因它建在名為雷峰的小山上，通稱雷峰塔。雷峰塔在民間故事和戲曲《白蛇傳》中有不少傳說，在文人、畫家筆下也留下不少的作品和繪畫?！袄追逑φ铡痹瓰槲骱爸?，雷峰塔倒塌，這一景色也就消失了。記得魯迅在一九二四年十月廿八日還寫過一篇題為《論雷峰塔的倒掉》的文章哩。

我們家藏有一把王二南先生的扇子，扇骨紅潤，扇的二面有畫有字，怕已有七十多年的歷史。扇子的一面是南社詩人樓辛壹手繪的雷峰夕照圖，圖中雷峰塔屹立于湖光山色之中；另一面是我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正書，寫著該塔的來歷和傾圮的時間。七十年代末期，我曾將此扇贈與景玉公，可他覺得此扇乃珍稀之寶，留給我紀(jì)念，比由他收藏為好，他難于笑納，故又還我保存。去年，我才又贈與受人尊敬的年已九十三歲高齡的鄭逸梅先生。

雷峰塔倒塌的這一年，國內(nèi)似乎要打仗的樣子，我看大人都挺緊張，于是外祖父就把我送進了一個教會學(xué)校，叫“馮氏女學(xué)”，想一旦打仗，教會學(xué)?？梢岳^續(xù)讀書。當(dāng)時杭州有兩個基督教會學(xué)校，另一個叫“弘道女校”。主持人是外國人，教師都是中國人，而且是杭州人。這個學(xué)校終日忙于讀《圣經(jīng)》，唱贊美詩，做禮拜；文化課有英文、數(shù)學(xué)、音樂和體育。我讀了一個學(xué)期就離開了。